那真是個奇妙的場景——曾經鐵了心要奪鄴城的敵人，突然又變成了座上賓，甚至還用那樣慈愛的目光望著鄴城此刻的主人，讓人怎麼想怎麼覺得詭異。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頭。
若這一仗能斷了劉備的糧草，讓他乖乖退回徐州自然最好，若不能勝，再來一個死得轟轟烈烈的田豐，也足夠那些不願背上罵名的牆頭草暫歇了投降劉備的心思，偃旗息鼓一陣！
沮授的聲音很疲憊，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痛苦。
「我近日登城頭而望，袁譚旗幟不嚴，鼓聲不振，必與劉備心力不齊，可趁夜出城。」
郭嘉慢慢地喝了一盞酒，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
荀諶很意外地看了一眼郭嘉。
審配死得慷慨激烈，死前又留下那麼一句話，足以名留史冊，這已很讓田豐嫉妒——何況他還救下了鄴城！
過了半晌，曹操又問了，「可是憂心於劉備勢大？」
有樂師慢慢彈琴，博山爐里的霧冉冉升起，裹著琴音一同在這間門屋子裡飄。
袁尚總角垂髫之時，曹操還抱他在膝上，誇讚他聰明又漂亮，將來一定是個讓父親感到榮耀的好兒郎呢！
何以獨他有這樣的好運道！
袁尚突然抬起頭。
那自然不是為了袁紹，而是為了陸廉。
河北可以換一個又一個主君，殘暴的，寬仁的，多疑的，開明的，什麼樣的主君來或者去，在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家族都不會受到影響。
田豐思度了www.hetubook.com.com一陣，「我領三千兵去可夠？」
天下哪有戰場是給瞎子準備的呢？
「這是冀州有名的……」袁尚說。
過了半晌，他甚至輕輕嘆了一口氣，就像是主公做了一個感性大於理性的決定似的。
但田豐冷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也並不回應這種敬意。
——但既然三公子遲遲不出城，他們總要兵行險著，讓河北世家看一看，袁公已歿，聲勢尚存！
他說，劉備為什麼不打？因為劉備沒有打的資本啊！
「要打！要打！」袁尚想也沒想地大聲說道，「我父將基業交予我，我怎能拱手讓給那般織席販履之徒！」
當曹操的某一根花白頭髮在他嘆息之餘，漸漸飄起來時，濮陽也有人如此嘆息。
——主公！主公！
那自然是很敬重的禮節，畢竟這支兵馬實際的統領是田豐的兒子，軍中幾名偏將則是他的族侄——忠誠到這種地步，哪怕是敵人也會表示出自己的敬意，何況是友軍呢？
嫉妒！
「既如此，請監軍發令！」
兩個人的目光交錯了幾個來回，荀諶似乎在詢問郭嘉，曹操此舉，究竟有何意圖。
「大監軍——」
「既要打，」曹操問道，「顯甫為何遲遲不肯出城迎戰呢？」
為將者，臨陣應變是最基本的要求，他連雙方兵馬動向都看不到，還談什麼臨陣應變呢？
劉備呢？劉備有陸廉。
只要想到這裏，田豐嫉妒得眼睛和_圖_書都要紅了！
後者微笑著望向他，神態安閑。
「三千若攻不下來，三萬亦不能破。」
黃河仍然是不曾結冰的，一條空空蕩蕩的河道上，早已絕了冀州船隻的蹤跡，只有滔滔河水日夜不息地向東而去。
「我知道。」沮授說。
袁尚自己也想到這一點，哀求地看著他的假父，直到對方沉默許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當城門漸漸放下時，袁譚的營中沒有一絲動靜。
琴音是極好的，悠遠綿長，香料燒出的煙霧也一樣，清冽馥郁。
這屋子裡有主人，有客人，主人有陪的，客人也有陪的。
——哪裡會有什麼意圖呢？
他眼裡也噙著淚水，但身旁的人總要勸他一句，「田公，這又是何必呢？」
他兵力不足，可畢竟是主君，兩個主君的對峙，人家跑到你城下，你龜縮不出，那河北那些三心二意的背主之人自然會往劉備處跑啊！
只有今夜不同。
「田公眼疾未愈，如何臨陣？」
「我知此人。」田豐說。
田豐便再不說話，在親兵的攙扶下緩緩登船。
「元皓欲行審正南故事？」
這位主公自然是狠辣果決，城府甚深的，但他又有一些如詩人般多愁善感的思慮。
田豐的聲音突然暴怒起來！
老年人總是很喜歡回憶的，一切少年時的情愫都會在陳舊的回憶中反覆被美化，最後漸漸融化那顆冰冷的心——見到曹操的人，都會這樣想啊！
沮授整了整衣冠，忽然起身heｔubooｋ.cｏｍ•cｏｍ
撩袍，很鄭重地行了一個禮。
「我原不能臨陣，」田豐冷哼了一聲，兩隻手摸索上沙盤，「奈何軍中無將！」
那麼見到本初最喜歡的孩子，他又豈會連一丁點的感情都沒有呢？
他的頭髮也已經大半如霜如雪，他的額頭也爬上了許多紋理。
「你父曾言，諸子之中，唯你最似他，」曹操冷冷地問道，「顯甫以為呢？」
郭嘉說不清楚那是不是曹操某個瞬間門真心的想法。
「顯甫今日是要打，還是要和？」
荀諶又看了郭嘉一眼。
袁尚忽然感到面頰滾燙起來，他揮了揮手，一旁侍立的僕役連忙上前，將樂師帶了下去。
曹操冷哼一聲，「他若勢大，如何連一個濮陽也不曾打下來？」
他只不過是一死！只不過是一死！就保住了主公的基業！
「非為監軍。」他說。
那他們只能重新拾起，對袁紹的忠誠。
「兒只是……」袁尚小聲說道，「只是為軍情之故……」
曹操今日穿了一身素服前來，身上一點金玉飾物也沒有，稱得上很樸素。
這話是誰也瞞不得的，因為戰爭而無法守孝，這很正常，但如袁尚一般直接將服喪時的禮儀忘了個精光，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他二人生前不睦，吵架吵到恨不得互撕頭花這些舊事是河北人盡皆知的，哪怕審配死了，田豐只要想想他，還是要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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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些主君總是需要他們的。
因此他對袁尚的諄諄教誨自然也是真的。
屋子裡的諸般擺件都與之相襯，十全十美，就連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英俊秀美，一襲華服，渾然看不出剛剛那一室的狼藉，以及一臉的癲狂。
那雙眼睛灰濛濛的，看人總是恍恍惚惚找不準焦點，可當他怒視別人的時候，有十足的威儀，想起主公時，又自然地蓄起渾濁的眼淚。
「我如何比得過審配。」田豐冷冷地說。
荀諶和郭嘉都默不作聲，注視著這一幕。
可他鬢邊的白髮是真的，額頭的紋理是真的，眼睛里蓄起的淚水也是真的，他的肩膀依舊寬闊，腰背也挺得很直，但他就是顯出了老態。
既然被喊了一聲假父，那自然要為自己的好大兒著想啊！
「我知道，」曹操說，「本初在時，我來府中作客，聽這人彈過《幽蘭》。」
「他連戰疲敝，缺兵少糧，若非因幼子故，朝廷生疑，群臣逼迫，他怎肯此時發兵河北！若你父在此，豈容他在河北這般張揚！」
「假父……」
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漸漸遠去，又有腳步聲緩緩而來。
那張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猶豫，極難啟齒似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劉備為什麼能等？因為他的兵馬不足，運起糧草負擔不大。
「足下甘冒此險，是為袁公？」
那目光真有了幾分父輩的審視，裏面還帶了些批評。
有船和圖書自下游逆流而上，避過了上遊河岸邊那些燈火通明的營寨，也避過了箭塔上哨兵的目光。
「你勸我？」
他見到顛沛流離的生民，見到被野獸啃食的白骨，見到路邊的斷壁殘垣，都會自然地生出惻隱之心。
沮授眼前的人一瞬間門變得模糊，像是浸在水裡，扭曲了身形，只有那雙灰濛濛的眼睛依舊清晰，十余年來從不曾變過。
「你要留一個瞎子守城么！」
——而陸廉選擇了黔首。
「有密報傳來，」沮授已經收斂好心緒，聲音又恢復了平靜，「劉備糧草已至鄄城，守城者糜芳。」
待這支兵馬來到河岸邊時，有人自船中而出，向著被惹攙扶下馬的田豐行了一禮。
曹操突然重重地放下酒爵！
曹操很耐心地說，袁尚很耐心地聽，一直聽到曹操願意同他一起出戰時，袁尚感動極了，伸出手去握住了曹操的手，嗚嗚咽咽地使勁點頭。
「可劉備確實勢大——」他急切地說道。
曹操看了那樂師一眼。
屋子裡一瞬間門靜了。
世家會看向劉備，黔首則呼啦啦地去投奔陸廉，你要是容他們這麼圍個一年半載，你就要完了！
袁尚輕輕張嘴，想說些什麼時，曹操的目光忽然在他身上劃過。
那些出城的人很是小心地在夜色里緩緩前行，他們甚至捂住了戰馬的嘴，不令它們發出嘶鳴。
只要能擊退劉備陸廉，他田豐願意拋盡了這一身的血肉！死算什麼！死個幾十遍又算什麼！
田豐的聽力很是敏捷，一閃身便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