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確也儘力了,因為就在他劈出手戟時,有銳器帶著兇猛的力道與寒光,破開空氣,扎進他的身體里。
袁譚的頭顱並沒有真正飛起來,他的脖頸頗為堅硬,還留下了一小段骨頭,堅強地將它連在身體上。但這已經不足以支撐這顆頭顱繼續運轉,指揮戰爭了。
匈奴少年收了刀,他的臉上濺了些袁譚的血,因而顯得格外蒼白。
做不到也不要緊,辭玉只是恨袁譚屠城,哪怕知道是匈奴人殺了袁譚,只要把頭顱帶回來給她看一看……
袁譚是想不到這一幕的。
文遠將軍忽然又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說,「對待朋友還是要坦誠相待,這一點,你一定不能學了狐鹿姑……」
狐鹿姑其實撒了謊,那人稱不上他的好友。
——那是他的主君!
張遼有點好奇了,「如何?」
那個親兵的反應與別人都不一樣,他撲進了血泊里。
他的手濕漉漉的,上面全是主君的血,可他就是用這樣黏膩濕滑的手去拔腰間手戟的。
不錯,這個匈奴人對他可能沒有那麼忠心,可能會有一些自己的算盤,更可能與劉備暗通款曲。
但狐鹿姑不在乎,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感到後悔,他拍著大腿給族中這些後輩講起自己同禰衡先生相識的過去時,講著講著就很得意地嘎嘎大笑,笑完對他說,誰要是有機會砍了袁譚的頭,絕不能給別人!
有水流響動,粘稠而緩慢,向他而來。
而後那些光漸漸黯淡了下去,化作了螢火蟲似的光,和*圖*書在空中飛舞。
袁紹抱起了心愛的小兒子,頭也不回地走進黑暗裡。
人人都相信泰山上有神君主宰,死者的國度里同樣有人享樂有人受苦,可哪有什麼人能毫不猶豫地跨過那條生與死的河流,去往另一個國度里的泰山啊!說一千道一萬,人世間再苦,到底還是活著好,匈奴人指望的富貴難道不是活著從劉備手裡拿到,而是死後享受供奉香火嗎!
他們都被這一幕嚇呆了。
「今日之事,」匈奴人說道,「非我一人之功!」
但他也好,那些站在門口的親衛也好,只會傻上這麼片刻。片刻之後,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毫不猶豫地將這個行刺者剁成碎塊。
有人卻後退了一步,遲疑地按上那人的手。
「劇城?」張遼愣了,「去劇城作甚?」
有一張張蒼白的臉,在幽暗的空氣中浮現出來。
但張遼走進匈奴人的帳篷前,還有點踟躕。
「將軍請講?」少年有點好奇。
他們受袁家大恩,死不足惜,但家人又有何辜哇!
……帳篷里靜了片刻,即使是日常和陸懸魚相處的張遼,一時也沒想出特別得體的話來接這個哏。
可再然後呢?失了將軍,這仗打是打不下去了,張遼的騎兵一至,他們今日也有死而已!
但他出城時是同辭玉說好了,要自己親手拎著袁譚的頭回來!這就做不到了哇!
身後的人跌跌撞撞地跟著,跟了一路,直到那個孩童似乎走得累了,撒嬌甩開男子的手。於是男人停下腳步和_圖_書,彎腰伸手去抱起了他。
他已經傻住了,當他發誓用盡生命去保護的主君突兀地死在他面前,他的大腦里甚至已經沒有復讎的指令。這個壯漢哆哆嗦嗦地在拚命按著袁譚的脖頸,那雙巨大的,似是用鐵鑄成的手死死按在主君脖子的縫隙上,用力將袁譚的頭顱重新安回到脖腔里,用力去捂住從縫隙里不停往外噴涌的鮮血,就好像這麼做能讓袁譚復生一般。
他只是覺得,他的視野出現了一點問題,他好像摔倒了,好像又跳起來了,眼裡那個世界晃動得厲害,突然迸裂開大片大片流光溢彩的光。
他的手戟劈出去時偏了一寸,砍在了匈奴人的肩膀上,那是不應該的,是個極其低級的錯誤。
他騙得那人很慘,在小陸將軍面前丟了大大的臉,那人又十分爭強好勝,每次見到他,總是氣得臉色又青又白,多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的。
禰衡先生在地下收到了這樣豪闊的一份大禮,說不定連竹箸都不要,抱著頭就開啃了呢!
只有一個親兵,那個最為壯碩勇武的親兵,他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了,卻沒有撲上來殺他。
張遼走進去,劉豹正光著膀子坐在胡床上,天氣很冷,帳篷里也不算暖和,他身上裹著好幾條細布,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袁譚一瞬間大驚!
「將軍放心,」劉豹說道,「族中有大巫替我看過命數。」
「這個不成。」
他們這麼多人,殺他一個獨臂少年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聽不見中軍和_圖_書帳里的聲音,他的眼睛也漸漸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只能看到在那一片黑夜之中,有高高的墳塋。
所以他還是帶著那樣驚駭的神情,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這個少年嘿嘿一笑,「他們說我七十歲時,還能再添一個兒子。」
父親!父親!他的確稱不上仁慈,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袁家!都是為了父親!父親不能將他拋棄在仇恨的亡魂之中!那血河向他湧來了!湧來了!他聞到了潮濕又腥甜的血氣,父親啊!救救他!
這其實是個很小的事情,頭顱是劉豹砍下的,大功肯定也是這孩子的,無可置疑,張遼自己也有軍功傍身,不會臭不要臉地將別人的功勞據為己有。
所以他自然覺得,只要自己周圍是有人守護的,只要劉豹不能活著走出軍營,他就一定不會幹那種荊軻刺秦王的事——那都是什麼年代的事了!再說匈奴人哪有那樣的氣節去當死士!
主君負了自己的幼弟,負了自己的母親,他還負了清陽頓丘的百姓,他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可他不曾虧待過這個匈奴人!更不曾虧待過身邊這些親兵!主君的血不能白流!不能白流——!
那原是大父建在汝南汝陽的墳塋,幾十年過去,他驚異於自己仍然記得那墳塋的形狀。
那已經是很黑很黑的夜,那些螢火蟲的光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下去,可一大一小的側臉卻無比清晰,一眼就讓袁譚認了出來!
男人的確是他的父親,可稚童卻不是他。
張遼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大和_圖_書將軍聽到你這番話,她也會願意當你的朋友。」
「文遠將軍已至營外,」少年聲音又快又響,「諸位是義軍,享金銀名爵,還是賊逆,全家皆受牽連,全在諸位!」
有人睜得圓圓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何意?!」
「將軍此來,」少年也很乖覺地換了個話題,「必有見教?」
他很想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他還很想要大喊大叫,傾訴一番父親死後他所受的委屈!
但他仍然很鎮定,在這一群親兵面前,他那隻拎刀的手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袁譚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想要看一看,那是不是他的父親時,那個人忽然拉著身邊垂髫的小兒起了身,從容不迫地向著墳塋而去。
「將來若我也有狐鹿姑大人那般幸運,」少年說道,「我也會有那樣一個好朋友的。」
帳篷里又靜了片刻,張遼愣愣地看著他。
不不不,哪裡是父親死後他才受了委屈呢?!大父的墳塋,大父的墳塋,當初是他與父親守的孝,哪有三郎什麼事!
當然親厚,怎麼能不親厚,白撿了這麼大的一個功勞,天啊!誰能跟他不親厚!
「狐鹿姑大人曾經對我說,若有朝一日砍下袁譚的頭顱,」少年說,「要我一定要帶著頭顱去劇城祭奠他的一位好友。」
「這個頭,」少年說,「我要帶去劇城。」
必有見教的張將軍放鬆地舒了一口氣,「的確有一件事相求。」
而且一定啃得很香!
有人拔劍,怒視著他!
匈奴人能殺嗎?
他目光如烈火,如同暴怒的熊羆https://m.hetubook•com•com,用盡全力撲向了這個忘恩負義的賤奴!
那一刀劈下來時,袁譚甚至沒有感覺到痛苦。
他怔怔地看著,直到周圍靜得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有人在墳塋前坐著,一個大人,一個稚童。
那可是四世三公的大公子的頭!珍貴得很!
「你這般拚命,不知善養身體,」張遼說,「將來恐怕于壽命有礙。」
對上這樣一個人,當他小孩子一般看待是不合適的,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
當甲士們擠在門口,遲疑著還沒有做出選擇時,那個趴在地上的親兵終於有了新的反應。
「自然識得,」匈奴人望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遲疑片刻,彎下腰將他的眼睛合上,「文遠將軍待我是極親厚的。」
「袁譚授首,功勞自然是足下的,」張遼有點難以啟齒,「但可否在下替你將頭顱帶回鄴城?」
少年的眼睛一亮,「真的嗎?」
父親!父親!
「你既這麼說,」有人問道,「文遠將軍定然識得你了?」
這個小個子很可怕,明明這麼點年紀,卻有這樣冷酷又鎮定的心志,一萬個人在那樣的絕境里該死也都死了,會用刀的沒有那樣的腦子,有腦子的多半一刀砍不中袁譚,既會用刀又有腦子的人應當還很惜命,做不出為了取得袁譚信任,在他面前拚死搏殺差點交代半條命的事——要知道匈奴人若是真死了,誰也不會替他平反啊!文書送去匈奴王庭時,他全家都得跟著受牽連,這是真的!
但無論哪一種,所求都不過富貴而已,而富貴是要活著才能享受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