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戶之封，她迷茫地撓撓頭，「是多少？」
這位伶俐又恭順的婢女這次抬起眼睛，殷勤又熱情地望著她，「若是能得將軍賜飯，婢子們必定感激不盡，帶回去供奉父母。」
陸懸魚愣了一會兒，「你們吃我的剩飯嗎？」
亭侯有一亭之邑，也就是說在這個亭居住的百姓稅賦交給官員后，官員不送到國庫里去，而是交給這位亭侯，於是以此類推，鄉侯自然是可以得到一鄉百姓的供養，縣侯那就是一個縣的稅賦。
俏麗的婢女們嘰嘰喳喳了一陣，最後都很同意，這座亭台樓閣俱全，朱漆門，黑漆階，青石結角的宅邸不僅是關中最漂亮的，肯定也比得過鄴城那些貴人們的住所！
這座宅子就是不對勁。
現在婢女們不悵然了，她們表情恢復了寧靜與微微的愉悅，捧著這許多的器物緩緩而出。走在廊下時，她們的腰桿挺得很直，下巴也微翹起來，於是路過的僕役都知曉了她們是服侍主君的貼身婢女，立刻也恭敬地低下頭，快速閃到一邊，為這一隊婢女讓出一條路。
她看著面前花里胡哨的東西，再看看這些輕手輕腳為她擺盤的婢女。
有紅漆門，黑漆階，有青石角，有亭台樓閣，有冬日晴空下結冰的池塘，有池邊紅梅，有穿著絳紅色羅裙的姝麗婢女自紅梅旁走過，還會駐足觀賞一番。
陸將軍最後還是被服侍著洗的臉，擦的牙，更的衣。
「我不需要這麼和-圖-書多人供養，」她說，「不能都給田豫嗎？交給他充盈府庫，修整兵戈——」
主君站在窗子里看她們，看過她們之後，又看這窗子，看不知什麼材質製成，比玻璃輕薄，比玻璃美麗，泛著貝殼般的微光，又十分透亮。
她心裏迷迷糊糊想的是個農家大院，而不是這房屋百余間。
「但這宅邸……」
她是很喜歡大宅的，但不是這種。
小男孩恍惚又長大了，似乎變成阿草模樣，在認真讀書，似乎又變成小郎模樣，臉紅紅地問她怎麼才能射下一隻大雁。
似乎沒有問題，陸懸魚想，但還是不對勁。
她夢到過自己在更遠也更熟悉的房間里醒來，夢到她摸摸索索地抓住眼鏡戴上，打開窗子，怒吼咆哮，斥責那個居然在周日早上七點抱著球在宿舍樓下砰砰砰個不停的討厭鬼，他哭著跑了，甚至連籃球都沒帶走，她叉腰站在陽台上，心滿意足；
又有一隊新的婢女等在門外，悄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將軍欲遣婢子何往？」
何況她除了權勢外，還有更多的傳奇！數都數不清的傳奇！從江南到江北，到處都有人佩戴與她名號相合的懸魚飾物，掛在家中祈福，現在這麼一位主君就在她們面前，吃她的剩飯有什麼問題！
只要有幾個屋子，能住下阿草曹植陸績，同心一間，陸白一間，自己一間，然後給出嫁的羊四娘一家子留兩間，再給將要成家和-圖-書的小郎也準備兩間……
陸懸魚做過很多夢，一部分是噩夢，一部分是美夢。
她還是有點不開心。
床帳內光線昏暗，但她什麼都看得清楚。床帳上用銀線綉了雪后白梅，在半明半暗間隱隱流動著潔凈的光。
「咱們主君可會喜歡？」
一隊婢女緩緩地走進來，捧著許多她看不懂的盥漱用具，有些是銅的，有些是金銀器，有些她看不明白是什麼材質，明明材質不同，上面雕的花紋風格卻很是統一。
這是整個大漢，僅次於天子與平原公的存在！天子的皇子不及她！平原公那個尚在襁褓的兒子將來長大了，也必須待她如長輩一般恭肅！
她穿過一條條長廊，走過一間間屋室，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附近的僕役，附近的僕役立刻恭敬地拜倒在地。
張超很狹促地看了她一眼，「或許還可以邀來三五好友，比如文遠將軍……」
她先是紀亭侯，然後是琅槐鄉侯，再然後是樂陵縣侯，漲的不僅是級別，更是實打實的錢。
不對勁。
她夢到過自己在這具軀殼的誕生之地探險，與自己同伴們一起毆打大怪獸，法術的絢爛照亮了燃燒的天空，而後他們坐在小酒館里，在鬧哄哄的一片嘈雜中舉起酒杯，慶祝他們這一次狩獵愉快；
有婢女挎著花籃走到光禿禿的枝頭，將紮好的綵綢花一朵朵地繫上去，於是這新竣工不久的宅邸就有了顏色。
她就很高興，和*圖*書匆匆忙忙跑進屋子裡，想打開那個灶台上方新打好的小柜子，把她珍藏的豬頭肉拿出來，用荷葉包了，送給這位一心一意替她著想的張公作答謝。
她越來越頻繁夢到的是雒陽的小園子，夢到她手握黑刃，在園子里上躥下跳地打老鼠，她真是一個優秀的獵手，隔壁的小男孩坐在牆頭上圍觀，瘋狂鼓掌。
有婢女將熱水倒進盆里，有婢女將一疊細布捧在手上，有婢女上前想要扶她下榻。
咳。
四周寂靜無聲，屋子裡溫暖如春，沒有炭火氣，只有一縷暗暗的梅香。
「將軍，有東郡太守張超拜謁。」
她們一邊做活，一邊竊竊私語。
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夢到有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呵呵笑著上門，同她說起，他有一個很不錯的職位，年薪一百石，要是她的工做得好，主家高興了，會給她加到一百五十石，甚至二百石也不是不可能呀！妥妥秒殺了無數「歲奉不滿百」的斗食小吏！
「你們下去吧。」她剛這麼開口，有婢女的眼圈就紅了。
樂陵原在袁譚控制之下，但田豫已經領兵出發了，張超說，很快她就能知道樂陵有多少戶了。
「我吃不下這些東西，」她說，「你們做這麼多，不浪費嗎？」
「將軍的仗已經打完了，」張超平靜地看著她，「這些都是給將軍享用的。」
剩下的婢女面面相覷，立刻也露出了七八分可憐的神情。
但就這https://m.hetubook.com.com樣還不夠，皇帝喜歡哪個諸侯王，又或者是獎賞功臣時，還會額外給他加些食邑，幾十戶一封的有，幾百戶一封的有，大功小功壘在一起堆出一個萬戶侯的也有。
「這是將軍應得的，」張超說，「天下皆知將軍功業。」
婢女微笑起來，但目光始終恭敬向下，不與她平視，「將軍用過的，可以賞賜給僕役。」
她坐起身時，門外立刻有人輕輕地叩了一下門。
「我也不習慣旁人伺候著盥漱。」她說。
現在該用朝食了。
要是荀彧家那串兒娃子過來拜訪，怎麼也能騰挪出地方，不行就讓小朗去和阿草擠一擠，掰掰手指，應該也就夠了。
「別說關中，就是鄴城也沒有！」
因為這宅邸不是一般人住的呀！誰不知道賈公是劉備麾下第一謀士，第一功臣！陸廉功績雖高，與他相比，也不過一介武人，到底只是一把劍罷了！
她老老實實搖頭，「不知。」
「將軍可起了？」
她提著這塊豬頭肉，茫然地走出門，屋外卻變了個模樣。
她張張嘴，剛想整理一下思路時，屋子裡響起了一聲輕輕的抽噎。
灶台上很暗，豬頭肉是新煮的，濕漉漉的，讓人想一想就很饞，她快手快腳地將它包好，一轉頭時，張公卻不見了。
何……
「這宅邸在平原公心中，不足酬辭玉將軍之萬一，」張超笑道，「將軍，將來論功行賞時，將軍必有萬戶之封！」
婢女低眉斂目地退到一旁，垂頭的樣子就顯出了五六分可憐。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只是覺得，這不是我的宅邸。」
她茫然地繼續抬起腿準備往前走時，有少年僕從匆匆來到台階下：
有十幾種粥，十幾種點心，以及十幾碟的小菜，廚房裡的雜役們做完這一切，誰也不曾稍作懈怠，都在緊張地等待主君的吩咐——她用了嗎？用了哪幾種粥，哪幾種菜？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不是冀州人，這些東西一半冀州口味，一半青州口味，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心意？如果不合的話，廚房裡的僕役們隨時準備再為她準備幾十碟新的。
她收了手，「我不習慣旁人伺候著下榻。」
「這宅邸確實大得很，」張超嘖嘖稱奇了一番，「不過，辭玉將軍若嫌這裏空空落落，將家眷帶來便是。」
涼州的冬天比鄴城更加冰冷，天寒地凍，並無顏色。
「家眷？」
這一定是很貴的東西，是她在夢裡也不會夢到的那種玩意兒，現在卻平平無奇地貼在了她的卧室的窗上。
張超思考了一會兒，給她打了個比方，「將軍可知樂陵今有多少戶？」
「怎麼不喜歡呢？你看這園子，關中也找不到比這更豪闊的院落！」
她沒有撒謊，陸懸魚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情真意切：這是主君吃的飯，精細程度與僕役們的飯食已經是天差地別，況且這位主君不是一般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