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後日談
第九十七章 墳塋

曹操坐在墓前,喝了一杯酒。
可活著的人不能如他們一般輕鬆,就只好懷著一腔恨,一腔懼,一腔悲,匆匆離開祖輩生活數百年的家園。
甄氏原在後宅,不曾見過幾位男客,但看這二人身邊又有十幾騎護衛,自然身份不同尋常,心中雖然疑惑,也上前見了禮。
曹操是留在最後的,他的家眷雖然不知劉備大軍何時前來,但只要看一看他並不慌亂的臉,女眷們便各司其職,鎮定且高效地整理起行李。
有人前來祭拜袁紹,來的還不是城中坐車的世家,而是兩個騎著馬,身上沾染了風塵,一看就是從遠處特地而來的故舊。
這樣想一想,并州這段路程是沒有什麼憂患的,至於進了關中,他自然別有理會。
他實在想不明白,就像他也實在想不起自己曾在泗水旁做過什麼。
比如說,他這樣努力,與劉備一樣努力,他還比劉備起家更早,家底更厚,臨陣也更有兵法謀略——他到底輸在哪了呢?
這位梟雄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埋葬了自己的故友,以及自己這十數年辛勞的墳塋,悵然上馬。
他現在高坐鄴城,手握天子與傳國璽,又有宗親身份為倚,這炎漢終究三興在他手中!
不錯,他們連自己墓碑上該刻點什麼都想好了,連史官怎麼寫他們都想好了!嘿!他們滿腹雄心,披荊斬棘,體內所蘊藏的熱情與力量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這話說得甄氏很是吃驚,不知該如何回答,和-圖-書這裏不僅埋了袁紹,還有袁尚的頭,袁譚的身,以及劉氏的全屍,這,這也好幾個人呢!
想一想他們衝進宮中斬殺十常侍,為大將軍報仇的那個黃昏,想一想他們迎回天子的那個清晨,朝霞鋪灑在孟津城上,那些被丁原燒焦的石頭也染上了瑰麗的色澤,天地間都好似在為這位天子造一番聲勢,而他騎馬走在隊伍里,經歷了一夜廝殺的身體卻感受不到半點疲憊。
「兩位女吏陪我住在這不吉之處……」
其實他仔細想一想,是能想明白的,但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除卻他帶來的幾樣酒食外,墓前自然也有日常備好的祭品,曹操很仔細地看了一番,看食物收拾得細心乾淨,才點點頭。
他站起身,又嘆了一口氣,「子桓,你也再拜一拜本初伯父——子桓?」
即使拜倒在地,曹操也能看到兒子那粉紅色的耳廓,只不知是在寒風中凍的,還是有什麼別的緣由。
袁公在時,那是多麼好的時代呀!他們是不必承擔勞役,更不必交稅的,他們的奴僕和部曲像牲畜一樣好養活,只要不打仗,那些穿著草鞋,打著赤膊的窮苦人輕而易舉就能繁衍出許多人丁,越繁衍,越興旺。越興旺,他們占的土地就越多,勢力也就越大。
曹操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發牢騷,這讓他從那種翻湧沸騰的痛苦中很快清醒過來。
二人是父子,都姓曹,一位四十余歲,身量較矮,但氣www•hetubook.com.com度威儀都令人肅然,另一個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二人同她見過禮后,甄氏便避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留下這兩位客人在墓前祭拜。
——可你怎麼能輸呢!
曹操又喝了一杯酒。
彷彿是為這句話佐證,不管袁紹生前何等氣派,有多少謀士武將願意為他效死,可甄氏守在這座高大的封土堆前日復一日,的確是不曾見到什麼人前來祭拜的。
他又倒了一杯酒,灑在袁紹墓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直到這一日。
說他們少年時的頑皮,青年時的志向,他們都自視甚高,都認定了自己是萬里挑一的豪傑,眼見漢室傾頹,他們必要匡扶社稷,救萬民於水火,方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她依舊恪守她為人婦的本分,向陸廉將軍的屬吏提出請求,要出城去為袁紹守墓。
不錯,你多端寡要,好謀無斷,你忌克卻少威,兵多而將驕,可你也是靠著這一顆頭,一雙手,打下了河北四州!天下還有誰比你更配為我之敵!除你我外,袁術公孫瓚不過枯骨,陶謙孔融更不在話下!劉備,劉備,劉備在平原城中,借田楷一城容身時,你的熊虎之師只在他百里之外!
他伸脖向雒陽的北城門處張望再張望,直到遠遠望見本初熟悉的身影,曹操的心就完全放下了。
騎士們牽著馬兒散在周圍,劉備的士兵也不來近前攪擾,這位故舊就得以將準備的酒食一樣樣拿出來,和圖書擺在洒掃得很乾凈的墓前。
但他的妾被他的妻殺盡了,他的妻被處死,他的兒子死的死,逃的逃,他的族侄們要麼隨之戰死,要麼俘虜或是逃散。這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大族,一時竟然盡了,再找不出一個人能來墳塋前,為這位昔日的雄主溫一碗酒。
……什麼事呢?
「本初,本初,這九鼎輕重,我原以為非你即我,我原以為,我原以為獨你才是我的大敵!」
再後來就沒什麼可說了,本初用盡一切手段,他也如此,他們竭盡全力,又殊途同歸,一個已經躺進這高大的墳塋里,再不能對世間置一詞,另一個自中原狼狽退走,從此再不能逐鹿天下。
他的兗州丟了,仲德文若死了,他千里奔襲鄴城,已然是同自己這位老友恩斷義絕了。
那是他們事業的開端,他們迎回天子,又因董卓把持朝政而逃離雒陽,聯合各路州牧郡守前來勤王,再然後義軍是散了,可他們漸漸有了自己的根本之地,成了天下矚目的諸侯。
但他映著夕陽,仍然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悵然與痛苦都拋到腦後,策馬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而去。
這位女將軍甚至還特地派了兩個小女吏過來,白日里四處去鄉里教農人種田畜牧的知識,夜裡回來與她同住,甄氏感激之餘也有些不安:
夕陽西下,該早些回邯鄲了。
可他憑什麼勝過我,勝過你!
「袁譚來攻劇城時,」女吏說,「你不知道城下堆https://m.hetubook•com•com了多少人。」
除卻后宅,軍中諸事有妙才公達,輜重有元讓,一路行程還有奉孝與子揚細心看顧,秦胡首領也早都降服清楚,并州雖有許多胡人,但最為強大的一支莫過烏桓,烏桓單于蹋頓雖死,族人依舊對袁氏忠心耿耿,不會在路途上為難他。
這自然也不合禮法,但當年雄踞河北的豪傑,而今墓前竟無一個男兒,的確又令人倍感凄涼。
他們還是知交故友,彼此講著同心同德,可身邊漸漸圍上了一群人,各為其主,聲聲懇切,要他們防備彼此——那怎麼能怪身邊之人呢?明明是他們自己心中生了芥蒂!袁紹想要一個依附他的東郡太守,而非并吞兗、徐、豫的一個近鄰;曹操想要一個可以給他錢糧,助他攻破呂布的河北之主,卻不想要天子巡幸鄴城。
「這不幹夫人的事,」女吏說,「反正他們都不是好人,你嫁進來,是你倒霉罷了。」
現在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人丁和糧草錢帛,不得不離開那跑馬都一時跑不完的家,可他們還要時不時膽戰心驚地回頭看一看,生怕陸廉趕上來!
甄氏聰慧,立刻什麼都懂了,臉上的不安就更濃重些,很想委婉地替自己的大伯子告一聲罪。
陸廉很快給了她答覆,不僅允許她出城居住,還特地告訴她,平原公早就在城外駐派一隊士兵,看顧袁公墳塋,因此她的安危是無憂的。
一個圓圓臉的姑娘就噗嗤一笑,「這有什麼不吉利的,這裏才埋了幾hetubook.com.com個呀!」
他們除了隱田隱戶這些尋常事外,還作下了許多的惡,他們自然是懼的!
他的兒子在發獃,被父親一喚,立刻滿面羞愧地上前一步,規規矩矩給袁紹的墓行了叩拜大禮。
庶務都安排清楚,身邊之人都在忙亂,只有曹操難得的閑了下來。
曹操忽然覺得委屈極了。
接著離開的是同樣受過袁公之恩,但在冀州驕橫跋扈,幹了太多不法之事的家族,他們出行時,眼裡沒有多少悲,卻有著十足的懼和恨。
那些兒郎的父兄是不能再回來了,他們都將熱血拋灑在柘城戰場上,追隨袁公同去,於是化作了冬天的雪,春夜的月,夏時的蟬,秋日的風。
他喃喃道。
車隊還在緩緩西行,先走的是那些不安如驚弓之鳥的家族,也是受袁紹提拔之恩最重的家族,他們出行時,常見家中小輩身上還未脫了孝。
於是曹操的后宅就不需要他多費心了。
他在邯鄲城頭上走一走,很有些意興闌珊,總覺得自己還落下一件事沒有做。
甄氏離了許攸府後,並沒有回娘家,儘管她的娘家也是冀州大族,並且十分希望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兒能早些歸家。
守墓原本是不需要她一個兒婦守的,袁紹有妻有子,他的兒子可以在墳塋前搭建起的木屋裡居住,他的妻妾可以在家中日日為他供奉血食。
「弟今將遠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來看望我兄,你若地下有知,不須護佑弟,只看那些隨行之人的顏面吧!」
他是有許多話要對本初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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