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誰也沒想過那些婦人,甚至懊悔于在那個瞬間不曾將衝動的呂布攔下。
「就這麼辦吧,」他說道,「多派幾個通言語的婢女過去,服侍夫人。」
她看起來只要一隻手就能掐死,可他的手最終還是不曾落下。
回到王帳里的單于喝了一碗茶,那些焦灼的羞辱與怒意就漸漸平復下去些,待見到滿臉喜色的族老走進來時,剩餘的憤怒都暫時被不解取代了。
那張溫和的臉突然崩裂開了!
她什麼都不說了,睜大了哭腫的眼睛,似乎是發愣,又極清醒,極冷冽地望著這個與她共同生活了近十載的男人高高揚起手。
高順平靜地望著自己的將軍,「將軍常將辭玉將軍掛在嘴邊,若換作是她,當如何?」
「區區一個婦人——」
「妾妄言。」她平靜地說道,「既如此,妾恭送大王。」
酒席散了,誰也沒喝多,回到營中還要再開一個會,商討一下今天發生的事該怎麼解決。
大漢是想過許多種辦法的,涼州三明甚至很用力地滅了一波又一波西涼的異族,力求打造出一個無人區來保護雍涼百姓……但沒啥用。你消滅了一個部族,立刻就有新的部族跑過來,佔了這塊漢人瞧不上的土地,並且成為你新的麻煩。
於是那些曾經落在她身上的,充滿了垂涎與渴望的目光都不見了,儘管她被左賢王深藏在後帳,輕易不得一見,而現在她赤著腳,披著發,一身素衣,無所畏懼地將面容展現在他們面前,但他們都皺著眉,https://m.hetubook.com.com避開與她目光相接。
所以大家的態度是,烏桓這種大傢伙,必須打死,至於已經抱住大漢大腿,準備當個好外甥的南匈奴,那差不多就得了……
「夫人今日是為何呀!」
當她的話說出口時,他漸漸走近了,臉上那些痛惜和不解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憤怒!
男人走進來,居高臨下,臉上有痛惜,有憤怒,更有不解:「阿琰,你究竟為何如此呀!」
那南匈奴要是「被迫」將這些奴隸都返還給大漢,他們可算是大出血了!再想要他們族中精壯男子出征,或是要他們的牛羊以充軍糧,那可開不得口了!
再下一刻,他臉上的殺氣又漸漸褪下去了——這一個個的漢人武將,都在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為蔡夫人收拾出的帳篷簡陋得很,婢女將帳簾放下,帳篷里就只有一個小小的天窗透氣,這窄小的空間悶熱而昏暗,婢女收拾過床褥,忍不住就開口了。
呼廚泉大吃一驚!
單于的怒氣漸漸又落了下去,但他臉上難堪的神色總要有個去處。
「你既嫁了我,你就當一心一意聽我的話,在家養育孩兒!」左賢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枉我待你那樣好!賤婦!」
她的眼睛里果然又流出了眼淚,這似乎鼓勵了他,於是將那些怒氣都收了起來,換上十分委婉的面孔,是呀,是呀,哪有母親不疼孩子的?她的確是她父親的女兒,但她也是他兒子們的母親呀!她怎能m•hetubook.com.com棄他們而去?
因為大漢周邊的胡人太多了,這群胡人窮得蕩氣迴腸,跑得來去如風。雖然正常來說他們的主業應該是畜牧,但在胡人相互攻伐,四處流竄的狀態下,放牧是不可能放牧的,一輩子都不想放牧,種地又維持不了生活,那就只能靠劫掠漢人,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反正漢人又聰明,又勤勞,他們就超喜歡靠著劫掠漢人增加人口和勞動力了。
「呂布此來為何?」
「你這樣的身份,哪裡有什麼父親!」
——因為不管是漢人、羌人、鮮卑人,只要被匈奴人用繩索套住,那就天經地義是他們的奴隸,可打可殺,怎麼處置都行,這是天底下最公正明白的道理!
匈奴人這一邊,忽然有人開口了:
但又有人很突兀地咳嗽了一聲。
那隻手又一次抬起,像是控制不住憤怒地要砸向她的面龐,可最後又像是畏懼著什麼,忍氣吞聲地又一次落下。
最後一層遮羞布落在席子上,輕飄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但落在門口的影子卻漸漸縮小了下去。
「我做錯了么?」呂布轉過身,小聲問高順。
有族老滿面笑容地開了口,立刻就有幾個匈奴頭人應和。
「將軍今日之舉,足見將軍澄澈坦蕩,果如賢者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大王膝下已有數子,若大王果真念妾,」蔡琰哽咽著說道,「可否令孩兒與妾同歸——」
大單于皺緊眉頭,「喜從何來?」
漢民被劫www.hetubook•com.com掠走,是個很麻煩的爛事兒。
「溫侯能再見故人之女,這是一件喜事呀!大單于,何不新置一帳,以客禮安置夫人?」
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左賢王一眼,然後才重新換上笑容:
本來這事兒誰都不提,誰都裝不知道,呂布借糧借兵,繼續北上打樓班,南匈奴在後面給他們當血包,將來功勞分他們一份,這豈不是皆大歡喜?
「爾亦為漢女,不想回到故土嗎?」
但客人拔出劍,說他要帶這個女奴回家,這就很尷尬了。
現在那位蔡氏女跑出來了,戳破了這個皆大歡喜的假象:我們這些被掠的漢人就在這裏,你們是大漢的將軍,大漢的軍隊,你們要怎麼做?
只有左賢王,似乎壓根沒注意到單于的憤怒,仍然在滿臉焦慮地望著她。
單于懵了。
……早就知道呂布這人是狗腦子!果然干出這樣不理智的事了!
圓臉的小姑娘認真地想一想,「奴婢若是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但夫人何必回去呢?」
「你當真是瘋了!」他怒喝一聲,「他們是我的兒子!是冒頓的子孫!你豈敢將他們帶離我的身邊!」
他又變得溫和而通情達理了。
哪個匈奴小頭人遇到這事兒都會一臉懵,自己家的女奴突然衝出來大吵大嚷要客人將她帶回去,這算什麼呢?
張郃估計是被孟岱訓練過了,很有技巧地開口先一句恭維,呂布臉上就露出了一絲欣喜。
所有人都下意識不去看帳中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在今日和*圖*書之前還是左賢王最愛不釋手的收藏品,是匈奴貴族眼中價值千金的昂貴擺件。現在她突然變成了一個瘋婦,一個比瘋婦更麻煩的麻煩本身。
——真變成鴻門宴,難道他就能得了好么?
……有赤子之心,當然算是在誇誇。但考慮到呂布今天乾的這個事兒,它又很可以被解釋成高情商版的「你沒長腦子嗎!」
這裏還有近萬被劫掠來的漢民,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做夢都想回到漢土上去!
現在客人說這道理不成,那單于的面子要往哪擱呢?
蔡琰剛想說什麼時,簾帳忽然被掀起。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帳門處,唬得婢女立刻噤了聲,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大漢的將軍們在想著破敵立功,大漢的士兵在想著匈奴人提供糧草,他們就不會在山裡爬來爬去時餓肚子了。
去打吧,你這裏燒著國防預算盔明甲亮地過去,人家撒丫子跑了;不打吧,人家過幾天又梅開一度,再跑回來搶你一波;安撫吧,那好,你這裏印綬啥的送過去了,還好意思開口把劫走的漢民要回來嗎?一個不小心人家又翻臉了,又陷入燒起國防預算無窮無盡的戰爭泥淖里了!
「非我之喜,乃大單於之喜!」
這不算什麼,正常的處置方式是扯著頭髮將她拖出帳,然後好一頓打,打到讓她清醒明白自己的身份,打死了都不會可惜。而客人正常的應對策略也是惋惜著嘆一口氣,表示婦人就是這樣感情用事,也不必過多責罰,還是安撫為上呀。
蔡琰的淚水忽然就止住了。
張郃的恭和*圖*書維和呂布接下來可能的自誇全都被打斷了,眾人就肉眼可見地感覺到上首處的這位都督耷拉下耳朵,很不高興,又很迷茫地望著下首處,而忽略了張郃臉上那個很做作的假笑。
蔡琰的臉色變了,「妾亦是父母所養——」
「公何喜至此?」
那自然是不能的!
「大王不曾責罰妾,」她輕輕地開口了,「是忌憚呂將軍嗎?」
帳篷里的空氣像是窒息住了,燥熱地衝擊著人的神經,只有那一束光落在她的臉上,照著她的眼皮,她的睫毛,還有她睜大的眼睛,蒼白的面頰。
「將軍此舉,殊為不智。」
蔡琰坐在席子上,用梳子慢慢地梳著自己的頭髮,在婢女再三再四的追問中,才慢慢開口:
所以他們當中自然有人覺得,蔡琰真是個麻煩。
單于依舊坐得很穩,但額頭上微微浸出了一粒汗,搖搖晃晃。
他那張和氣的笑臉就有些綳不住了,下意識地就染上一絲殺氣。
「妾欲歸鄉,為父守孝,」她抬起頭望向他,「此非人之常情耶?」
「自然是為了借路,借兵,借糧,」呼廚泉說完之後覺得還不夠,必須再加一句,「狗賊欺我!」
他們誰也不曾喝醉,都在盯著他。
族老樂不可支,「有今日一事,呂布可再難開口了!」
「阿琰,你不顧念你我這些年的情分,也當顧念兩個孩子,」他聲音柔和地說道,「他們不過垂髫,豈能離了母親?」
「他身為大漢親封的將軍,領兵至此,出言要救漢女歸鄉,」族老笑道,「難道他只救蔡氏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