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作態哄騙將軍罷了，」她說道，「將軍若信了，便中計了。」
如果他們輕輕鬆鬆交了奴隸，那呂布自然就會將注意力放在接下來的糧草和兵馬之事上，但匈奴人怎麼會甘心交出這些最重要的東西？
「將軍今番來尋妾，非為舊事，」蔡琰從婢女手中接過水壺，為呂布斟了一杯水，「而為明朝。」
找一群衣衫襤褸的匈奴人來哭！那些奴隸不是奴隸了，都變成表哥表姐了！表姐嫁給我沒問題吧！表哥來我家幫我幹活，也沒問題吧！你要說這群便宜外甥不要臉，那你說笑了——
「匈奴人輕狡，必盼著呂布輸給樓班。」徐庶這樣講給二將軍，二將軍略一思索就明晰了。
「妾原無好顏色，素日只靠鉛粉掩飾，方能以色侍人，今日既見天兵，得返故鄉，當盡去釵環鉛粉，專心為父母守孝才是。」
她們驚嘆于蔡夫人的膽大妄為，又不理解她到底為何要發這樣的瘋，但最後她們都達成了共識：蔡夫人是美的，她只要還有這樣的好顏色，就總能靠著它肆意妄為。
蔡氏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她又是左賢王身邊十分受重視的人，那她對匈奴的了解必然在這群外來者之上，那跑來問問，肯定是不會賠本的。
美固然依舊是美的，但南匈奴數番南下，擄掠女子多矣，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但呂布自己是感覺不到的，蔡氏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就明晰地輕輕點頭，一面伸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個陶壺，令婢女出去倒水，一面說道：
「若妾私下遣人送帛書至將軍處，將軍又會如何？」
匈奴人的計謀其實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
簡單，他們願意捨棄掉那些漢人奴隸，但他們絕不能表露出來。
他的臉色藏得很好，滿臉的悲憫，就等著呂布騎虎難下，他再「勉為其難」地說服這些牧民，要他們送幾個女奴出來應付了事。
「你要是勝不過我，我也留你一條性命，」呂布繼續說道，「但你得把漢民，還有你的糧草牛馬，你的精壯士兵，都給我帶上。」
被困河東的南匈奴要說跳反是不可能跳反的，他們當中有人親見了劉備與袁紹的決戰，有人用血為王庭換來印綬，要說面對大漢，南匈奴心中只有敬畏。陸廉能在四面皆敵的時候抽空給烏桓趕回去——樓班他哥的首級還在下邳呢——現在已經逐漸統一的大漢怎麼可能打不過烏桓呢？
頭人哭算什麼！
他說這樣的話，才是冒失，而且還是連婢女都不曾遣退，他就開了這樣的口！
他們就算交，也不能交給呂布！
呂布懂得什麼！必定乖乖入他彀中！
終於，這個頭髮已經半白，身材也並不壯碩，而且腦子也不怎麼清晰的武將開口了，說的話卻直接給他，以及他身後白鬍子智者，還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頭人，以及滿地亂滾的匈奴人創飛了！
呂布掀開帳簾，走進帳篷時，忽然愣了一下。
徐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溫侯縱有這番肝膽，他既要漢民，又要糧草兵馬，匈奴豈能輕許？」
對面女子的動作就稍微停滯了一下，但又很溫和地說下去了。
就在匈奴人一個接一個地哭泣、尖叫、扭曲爬行、滿地打滾時，呂布轉過頭看了一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呼廚泉，終於開口了：
「將軍？」呼廚泉的聲音里就帶了顫音，「將軍何意？」
二將軍動容了！
「為報將軍恩德，妾必知無不言。」
胡虜當然是敢的，不僅敢，而且不是呼廚泉一人敢，而是大大小小的頭人！他們排著隊跑來找呂布哭！
舅舅不信嗎！舅舅不信的話，外甥將其他外甥們找來給將軍看！
「我以呂布為小人，」二將軍又羞愧又敬佩，「他卻能急國家之難，盡人臣之節！當真不負剖符之封，通侯之爵！」
腦子是這樣一個腦子，嘴巴是這樣一張嘴巴，他能活到現在，他武力得多驚人啊？！
但問題是南匈奴跟著哪個統帥大敗烏桓對他們自己來說是最有利的？
泉水清澈，激起的浪花是白的，湧入水潭后就變成了藍，水下的石頭卻是殷紅的，在深深淺淺的綠葉映照下格外鮮明，讓附近打水的貧女見到總要感慨幾句。
她的五官依舊是端莊秀麗的，但眉毛變淡了，眼皮是腫的，眼角還有幾點因生育而留下的斑痕，這都令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
她有溫柔而從容的風度，決然而無畏的目光。一個人只要有這樣的東西在，外在的東西就只能桎梏她一時，不能桎梏她一世。
這個婦人的思路是極其清晰，又極其冷靜的。
猗城雖然窮鄉僻壤，風景卻很美，尤其時值酷暑，有山泉自城外的高山上洶湧而下，這冰冷而清澈的泉水在一路奔騰之後，蜿蜒流過猗城。
呂布？呂布一個新依附的雜牌武將，他自己的戰功都不夠，要不也不能四處瘋狂暴打雜胡，跟了他有什麼和_圖_書前途！
活都活不下去，硬靠著抱大腿抱出一條生路的南匈奴，要什麼臉！
「我要是有這樣鮮艷的一條羅裙……」她們指著那被沖刷了不知幾千萬年的紅石感慨，「就是拿家裡的牛羊來換也甘願呢！」
在這昏暗而狹小的帳篷里，蔡琰忽然笑了。
劉備？要是劉備親征，那南匈奴必定誓死追隨，老少齊上陣！連部族中最後一匹馬，一頭羊也要壓上！因為跟著劉備的這份功勞……那簡直想都不敢想啊！
有人哀嘆一句，有人嘲笑一句，又有人拽一拽同伴的袖子，悄悄指向了遠處走過來的人。
他這話一出，幾個謀士紛紛點頭，引得二將軍眯起了眼。
他們哭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們窮！窮得很！要不是窮也不會敢來冒犯大漢呀！他們被烏桓鮮卑趕著南下時，其實只是為了找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但是他們也沒搶到什麼，那些奴隸，哦不，那些大漢子民，許多都分給了窮苦的匈奴人呀！雖說是戰利品，但也是一家人嘛！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匈奴人家中的壯勞力！要是一個家庭當中，耕種紡織的壯勞力散了，那這個家不就散了嗎！將軍！哦不，舅舅！大漢舅舅哇！你們不能忍心看著外甥餓死吧？！
「將軍？！將軍你等等！將軍！！！」
單于哭算什麼！
那原本是不稀奇的，只是幾個左賢王帳下的婢女前來打水罷了，但貧女們見了，立刻小聲嘰嘰喳喳起來。
「貪功至此，竟還妄稱忠心！」
這位冷靜又睿智的夫人就期待地睜大了眼睛，不知他那位朋友是個何等才思敏捷，口齒伶俐的人，又要如何打壓匈奴人的氣焰。m•ｈｅtubｏoｋ.cｏm•cｏｍ
「你在馬上勝過我，我什麼都不要。」
「非記恨將軍，而是擔心追隨將軍帳下，顯不出他們的功勞罷了。」
有風吹過，草場上忽然一片寂靜，就連打滾的人都停了下來，趴在地上惴惴不安地往上瞅。
戳破心思，呂布臉上就有了一絲赧然，「在下原不當驚擾夫人。」
「取我戟來！」呂布突然一聲大喝！
「夫人純孝之心，令在下動容，」呂布說道，「但夫人前番舉動，是否有些冒失。」
「胡虜安敢？」
「鴟鴞豈知鵷鶵？」蔡琰微笑道，「將軍可想好要如何謀劃破局？」
呂布驚呆了。
關羽？要是呂布全軍覆滅，南匈奴在關羽的宣召下一同作戰，得的軍功那可就相當可觀了，因為關羽是劉備嫡系啊，二將軍肯定不貪功的！
他在上首處時，並未真切仔細地去看蔡琰的臉，而她既然是左賢王最寵愛的姬妾，容貌自然是極好的，但此時他近距離見到蔡琰，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很不一樣。
在匈奴王庭的酒宴上，中平年間被擄來的蔡氏女突然闖進酒宴，請求大漢軍隊送她回去，其聲也哀哀，其情也切切，在座諸將無不動容，甚至有人潸然淚下。其中又以前軍都督溫侯呂布尤甚，他見故人之女受此折辱，怒髮上沖冠，甚至揮劍斬了酒案，誓言必要解救大漢子民回返故土。
「哄我？」呂布吃驚道，「他們如何哄騙我了？」
王庭發生的事是瞞不住的。
會因為敬重蔡邕而救下她嗎？也許是會的，但她怎麼可能知道呢？她只知道這件事對於大軍來說吃力不討好，那隻要他拿出帛書，四面的人都會勸他阻止他！而呂布流傳ｈttｐs://m•ｈｅtubooｋ.coｍ.coｍ
到匈奴這邊的名聲里，就從來沒有「果決」這一項！
「我非善鼓唇舌之人，但我有一舊友，她倒是很擅長處置此事！」他說道，「待呼廚泉發難時，我只按她的來便是！」
見到呂布略有些吃驚的眼神，蔡琰起身行了一禮。
有并州兵用同樣洪亮的嗓音應和了他！
蔡琰端起陶杯，沖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雖甘願，家裡卻沒有那許多牛羊！」
蔡琰很快就知道了。
「若單于將我刺于馬下，此非單於之過！」呂布高聲道，「在場眾人皆是明證！」
「他們以為我是那等貪功的小人？」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牽你的馬來。」
「大單于。」
「為什麼盼我輸？」呂布就很無辜，又很委屈地望著蔡琰，「小陸記恨我也就罷了，我何嘗惹到過這群匈奴人？」
……當然說之前必須先誇一句：「溫侯勇武，必不負盛名。」
「匈奴人真會這般不知恥？」
這個年逾四旬，但還是有點耳根子軟的武將撓了撓頭，似乎被蔡琰問住了，也說服了。
他這樣善解人意的話音未落，大單于狂亂而恐懼地尖叫起來，「將軍你不能這樣！！！」
那兩個婢女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只在溪水旁打了水，便提著桶回去了。
……不管怎麼說吧，這事兒傳到中軍關羽處時，的確是這個版本。
呂布坐在這陰暗又炎熱的小帳篷里，很是認認真真地想了一番。
「呂將軍。」呼廚泉立刻應了。
呼廚泉愣了。
當她斂容肅然地行禮時，呂布忽然又明了了她能得左賢王寵愛的原因——她作為女人自然是美的，但如果拋棄掉那些專為取悅男子而存在的特質，她依舊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