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抬舉小人,小人是何等草芥,安敢作此想?
養寇自重,古往今來不都是這個道理嗎?公孫康能獨自打敗烏桓嗎?能嗎?若是不能,有關羽和呂布在,他的功勞能有多高呢?
這個戰術說不定關羽也想到了,卻不曾遣令官過來。
馬廄臭烘烘的,即使剛收拾過,也仍然帶著一股馬糞味兒,但騎兵們不在乎。馬是他們最忠誠的戰鬥夥伴,他們上馬時會因為戰勢緊急在馬上吃喝拉撒,馬兒從不嫌棄他們,下馬後他們伺候戰馬也不會覺得委屈。
「小人這些日子只是想啊,咱們跟著將軍,每向前一步,小人的妻兒就離胡虜遠一步。」
信是李二託人送過來的,主意是李二媳婦出的。李二媳婦素來是個自作聰明的人,聽說了曲六跟著呂布去并州之後,就攛掇李二偷偷寫信的事了。她的想法說熱心也勉強稱得上熱心,說功利也十分功利:曲六要是將來有了軍功傍身回來,阿草難道會不認這個父親嗎?阿草有小陸將軍這麼棵大樹在,周圍同學們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將來難道會不出息嗎?
呂布輕嗤一聲:「這八百里路程,你當是容易為之的?烏桓難道窮得連突騎也不剩?」
田豫算過第二次之後,將兩次計算出來的結果都放在呂布面前——相差不大,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區別。
他們是享受了幾年好時光的,漢室傾頹,幽並飽受胡虜之苦,鮮卑匈奴秦胡輪番跑來佔地盤——可他們要不就是被公孫瓚擊退,要不就是被袁公打敗,最後得到這位北方雄主重用的,只有烏桓。
而事實原本也是和_圖_書如此, 跟著烏桓一路逃難的除了各路胡人之外, 還有十數萬冀州百姓——他們當中有許多閥閱世家, 飽讀詩書,久經陣仗, 還帶著沒被袁紹幾個好大兒糟蹋完的部曲私兵。雖然呂布和田豫都沒聽說過「皈依者狂熱」這種詞,但這些冀州人到了柳城,只會更賣力地給柳城添磚加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呂布思考到這裏,就陷入了僵局中。
因為,就像呂布之前所想的那樣,如果是小陸領兵,她可以的——她是個不求回報的人,她就是會承擔下最艱難,最危險,最十死無生的任務!
曲六突然笨拙地將話停下了。
「嗯,」呂布笑了一聲,「你想做個青史留名的英豪。」
呂布沉默了一會兒,不吭聲,於是曲六也很小心地換了個新問題。
甚至於,烏桓的使者這樣悄悄地在公孫康耳邊說道,要是漢天子親征,大單于的頭端著盤子送過去,公孫將軍也不失封侯之位,所以,為什麼不收下光華璀璨的禮物,耐心多等一等呢?
「小人只是想,犬子文不成武不就,將來怕也只能在市井中度日,但這也沒什麼要緊……小人尚能上馬擎旗,還能殺敵斬將。
但呂布拍拍他的肩膀,忽然說話了。
「那確實是不行,」他有點嫌棄地將信還給了曲六,「你家婦人也不知道好好管一管,你該寫信教一教她。」
「我只是,只是一條還剩了幾顆牙的老狗罷了。」他說。
更何況天寒地凍,跟馬湊在一起還更暖和些。
當呂布因為心煩意亂而四處走走時,曲六正在馬廄里看m•hetubook•com.com信。
他們必須考慮正經攻城需要的海量資源,關於這事,田豫曾經算過一次。
「聽說兵法也不行。」
「將軍耗費這樣多的糧草,徵召這樣多的民夫,」那天田豫問,「有十足把握帶回樓班首級嗎?」
曲六低著頭接過信,聲音依舊挺平靜,「她與小人恩斷義絕,再無來往了。」
「小人是有私心的。」他說。
曲六坐在乾草堆里,將殘缺的手往袖子里又藏了藏。
他謹慎小心,近似於懦弱,但又時時派出斥候去探查呂布和關羽兵馬的動向,他甚至還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與幾個容貌最美的姬妾一同送給了公孫康,他當然也備好了最上等的嫁妝。
再笨的庸才在日復一日的拉扯里也學會怎麼打仗了,莫說是漢人,就是地下的蹋頓再見到弟弟,也不會認出他來,樓班的相貌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他就是不像原來的那個人了。
「沒有,」呂布很坦率地說道,「他若有其兄風範,與我死斗,我確實是有把握的。」
「將軍說笑,」曲六笑道,「小人縱有封侯之功,她也不會原諒我了。」
總而言之, 想要正面攻下柳城,需要修渠, 需要一路建立起據點,需要發動劉備所控的兗豫青徐全部人力物力, 與當初決戰袁紹時所消耗的資源是不相上下的。
到了那裡,除非冠軍侯復生,除非一個傾國之力支持冠軍侯的武帝復生,否則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
她不求金帛爵位,她就是這樣的人罷了!
但,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這就算是把天聊死了。
這話www.hetubook.com.com說的, 好像大司農誰想當就能當上似的。
柳城很不容易打。
如果并州騎兵能夠奔襲至柳城,樓班會躲在城中,坐視他們與關羽在城下匯合嗎?
這個狡猾的烏桓人從不指望自己在公孫康眼裡,能比大漢的分量更重,但——關羽和呂布怎麼能代表大漢呢?他的使者這樣狡猾地勸說道:只要烏桓能夠找到機會,打一場勝仗,擊退他們,烏桓就有談判的資本了,而烏桓的資本,那就是遼東公孫家的資本呀!
同心自然不會給他寫信,事實上她就不知道有這封信,當然如果她知道,也未必會狠下心阻攔就是了。
烏桓人在遼東的日子也很難過。
他盯著那廣袤的荒漠,心裏想著該如何取勝,自己雖然僵在了這裏,但若是小陸來呢?
這回換曲六不吭聲了,他過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再次開口,「若是咱們奇襲柳城時,關將軍在旁……」
「他很不成器,」曲六說道,「樂陵侯請了名師來,也教不成什麼。」
「將軍,咱們要奇襲柳城嗎?」
再等一等,說不定哪個莽撞輕敵的將軍就奔襲過來,氣勢洶洶地同他們決戰……到那時,烏桓人的機會就來了呀!
在呂布的強烈要求下他組織手下的黑眼圈文吏們又算了一次, 一邊算一邊還嘟嘟囔囔。
如果樓班在這場決戰中落敗,對於那些投奔他的冀州貴族來說一定是場災難,因為烏桓人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他們,然後繼續向著西北方遁逃,逃進那荒涼而寒冷的大草原里。
「你雖手腳有些不利索,但騎術卻穩,謀一個隊率是沒什麼的,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交差還差了些。」
「學問不行不要緊,」呂布笑道,「有小陸教他打仗就行。」
有馬兒扭過頭來,賣力地舔了曲六的臉一下,呂布有點嫌棄。
然後他就不願意再算第二次了。
但烏桓人不曾滅絕,他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南下,然後東漢百年來的邊境困擾就會再一次擺在朝廷面前——當然,那時就不是呂布的困擾了。
但如果樓班慫了呢?
呂布的耳朵挺靈的,但沒有聽太懂, 他只聽到田豫嘀咕大司農誰愛當誰當……
烏桓這座大本營矗立在一片西高東低的群山中, 山不算很高,但連綿不絕,像一個向東開口的簸箕, 柳城就在其中, 因此稱得上是易守難攻。
這話說得有點粗,馬廄里靜了很久。
呂布在代地, 關羽在遼西, 離其只有數百里,一在西,一在南,原本是可以聯手夾擊的,但就這數百里,難住了他們。
這個并州老兵也習慣了主君的嘴,將兩隻手籠在袖子里,依舊笑著不吭聲。
樓班不僅不會那麼做,相反他必須抓住最後的機會,全力出擊!
不是因為她勇武善戰,也不是因為她體恤士兵,她在戰場上能做到的事,呂布都能做得到。
要是尋常人,至少還會加一句「不須憂慮,大器晚成」之類的安慰話,但呂布腦子裡是沒這東西的。
烏桓人兩面是敵,一面是個蛇鼠兩端的傢伙,他們也一樣度日如年,他們也一樣想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因此他們也與冀州的士族往來結親,努力搜刮領地上百姓的財產,換成聘禮去求世家大族的女兒嫁過來——要是袁氏的宗女
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就更好了!這些烏桓丈夫雖然既沒有溫柔體貼的性情,也沒有文雅優美的風度,但他們會笨拙地用珠寶和綢緞討好自己的妻子,以求生下更多與袁公有姻親聯繫的血脈。在他們的幻想中,那應當是袁公取代大漢后,他們與袁公共治天下的基礎。
曲六那張布滿傷疤與溝壑的老臉很不好意思地紅了。
「還跟著小陸一同生活!」呂布嚷道。
曲六就這麼笑呵呵地看信,呂布走到近前才察覺,於是那信就落入了狗中赤兔的手裡。
而呂布,他一樣不求金帛爵位,他憑什麼要去涉險呢?
「看不出來,」他一邊看信,一邊看曲六,「你竟還有個兒子。」
若是小陸來,呂布想,她是有辦法取勝的。
擊破并州軍,擊破劉備這支精於長途奔襲的騎兵!只有這樣,他們才有一線生機!
「不打緊,」他說,「我也是如此。」
現在夢醒了,他們吃進去的土地一寸寸又吐了出來,那些繁華的城池,豐饒的原野,全部都消失了,他們只能退回到蒼白而寒冷的柳城,任由遼西的寒風如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握住比冰雪還要冷的戈矛,在城牆上等待著他們命定敵人的到來——敵人也許自西而來,也許自南而來,那既是對他們的巨大挑戰,也是唯一的一個機會。
至於阿草現在跟著小陸將軍別的沒學會,天天倒是很熱心殺豬這種事……這個被李二媳婦忽略了。她覺得,隔個一年半載寫封信送出去,這百十來個郵費花得是有點心疼,但想想將來曲六也好,阿草也好,不都對她感激涕零?那這個錢花得可就太值了!到時候誰不說她高瞻遠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