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方有時候看著陳煥之的種種非人表現,心中也難免會產生以「如果我也有這樣的身體條件……」開頭的念頭,但蘇圓圓作為田徑隊中最靠近陳煥之的人,卻好像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在陳煥之的右側,是正圍著筆記本電腦的劉鑫源和貝倫。
陳煥之當時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很茫然問,「這樣更好還是更壞?」
陳煥之笑了,「對,10秒1以內。」
蘇圓圓沒什麼反應,她又低下頭捧起了自己的手機。
好的,這下大家全都明白了。
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當蘇圓圓長到十來歲開始有少年人的叛逆和超高自尊心的時候,蘇方方已經進入了省隊,她微薄的工資、偶爾的獎金已經足以一家三口在老家過上平靜而滿足的生活,與蘇方方貧窮而窘迫的童年不同,蘇圓圓的兒時記憶雖然不夠富足,但足夠快樂。
這傻瓜好像從來沒有嫉妒之心。
蘇方方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她就覺得如果蘇圓圓依然只有十歲就好了,因為那個年齡段的蘇圓圓,雖然一樣貪玩,但最少還能拎起來打屁股。
「但是放鬆的狀態下你的速度更慢。」曼利點點頭,「這幾天我對你的速度進行了各種層次的測試,在此基礎上我有一個小小的推斷:你的大腦、或者說神經系統,似乎沒有辦法在瞬間處理好左右腳的不同受力。」
但是昨天曼利這樣說,「人在跑200米的時候身體會向內傾斜,這就造成了人的左右腳用力是不均衡的,靠近內側的左腳更用力,同時在一個完整的復步中,左腳的支撐和和騰空時間都會比右腳的支撐和騰空時間長。」
「陳,在你沿著彎道跑動的時候,」曼利說,「你花了過多的精力,控制每一步落地的一瞬間,這讓你用力過猛。在其他人只需要向外傾斜兩度的時候,你不得不傾斜三度。這種超出常態的擺動幅度代表你的肌肉緊張、神經也不放鬆,速度損失很小,但我恐怕你在這樣的狀態下跑不出自己應有的速度。而且這種用力的控制會額外加劇你的體力消耗,這也是為什麼你跑到200米的最後會超出常理地累。」
這堂技術分析課後,劉鑫源問陳煥之,「你怎麼想?」
這次出來冬訓,馮主任不知道從哪兒調了好幾個隊醫來,除了陳煥之、蘇方方這樣受過重傷做過
和*圖*書大手術的,一人一個隊醫,其他人也能合到兩人一個隊醫看著。而且還不光是看著,這次大家不用輪流做飯,隊醫們的任務是在配飲料、準備冰桶和理療之餘,給所有人的訓練錄像。
因為每個人都有專屬教練,因此即使大的訓練課內容相同,訓練項目、方法、時長的區別讓她們的下午訓練時間往往是分開的。今天湊巧蘇家姐妹倆訓練課時一致,而陳煥之雖然也和她們在同一片場地上,但很明顯她們的時間沖不上。
再說這老頭說陳煥之200米沒戲就是沒戲?在陳煥之之前,這幫白人學院派還都各種論證黃種人百米沒戲呢,什麼快慢肌比例、肌蛋白成分、血液攜氧能力、基因之類的,理論一套一套的,還不是被陳煥之一個個扔到了他們臉上?
黃婭鷗小聲跟旁邊的蘇圓圓說,「這樣很遺憾呀,陳煥之的200米豈不是很難打破喬伊娜21秒34的世界紀錄了。」
劉鑫源不太喜歡這種他的弟子缺乏某種必要天賦的論斷,但是那些圖表看起來有理有據。他皺著眉問,「那麼你有什麼辦法解決這種問題?這是可以通過訓練改善的吧。」
元繪雲對陳煥之不算多麼發自內心的喜歡,但也相信她勝過相信這履歷平平的白人老頭。
真是驚人,蘇方方默默地想,跟陳煥之比起來,她那個妹妹、田徑隊內跟陳煥之走得最近的人,簡直就像是個二傻子。
「你要是沒瘋……」劉鑫源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那這個世界可就要為你瘋狂了。」
「姐,」低頭打了一會兒憤怒的小鳥后,蘇圓圓一抬頭髮現陳煥之仍在練習起跑,她突然出聲,「你覺得煥煥這麼練有用嗎?昨天曼利教練不是說她缺乏節奏感,彎道技術永遠也不會足夠好?」
陳煥之也被帶入了節奏中,她舉手提問,「可是我平衡能力很強?」
但她的進步速度仍然是那麼的讓人絕望。
頭髮花白的曼利吹響了口哨,告訴她可以先休息十五分鐘,陳煥之在原地站了幾秒,糾結了一下是放縱自我直接就地躺倒休息一會兒,還是稍微保持一下自己世界冠軍的光輝形象,最後要臉的心思佔了上風。
「你原來的訓練方法就很好。」曼利說,「當然,我也可以制定出一個針對性的訓練計劃,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我恐怕這提升效果有限。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節奏感,就像能夠擁有陳這樣敏捷的神經系統的人萬中無一。而想要通過後天的訓練將神經系統的敏捷度提高到這種地步,」曼利聳了聳肩,「你知道的,這幾乎不可能。」
「蘇的左支撐和騰空時的角度平均相差1.96°,右支撐和騰空平均相差1.55°。而跨欄的黃,她的這兩個數字分別是1.99°和1.61°。」曼利說,「而陳,她是3.01°和2.88°。」
「我看了一下你的亞運會決賽錄像。你的最終成績22秒13。在前100米你花了11秒17,而後100米你用了10秒96,這跟你的百米成績可差得太遠了。」
「原理不太明白。」陳煥之很誠實的回答,「不過結論我懂了。」
劉鑫源沒好氣,「誰問你這個了,200米,你怎麼想。」
劉鑫源無意識地重複,「10秒1以內?」
訓練課的休息時間,蘇圓圓和蘇方方兩個人並排坐在草坪上,手裡捧著手機卻沒有在玩,她們的目光投向了同一個方向,田徑場的彎道部分,陳煥之正在那裡一遍一遍地練習著彎道起跑。
如果說她和陳煥之都是那種因為「練了比不練有用」就會不斷努力訓練追求無論多微小的進步的人,那蘇圓圓和元繪雲就是那種聽到這句論斷就再也不會練的人。在這兩種人眼裡,彼此大概都是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她搖了搖頭,繼續說,「至於彎道技術,她不需要像我、甚至像你一樣好。在技術這麼差的情況下,她已經是世界上200米最快的幾個人之一,任何一點微小的技術進步,都可能帶給她一塊新的金牌。」
曼利看了陳煥之一眼,陳煥之在座位上瞪大了眼睛盯著那三行代表了她們三個人的表格,他又切換了一張幻燈片,「這是我們的資料庫中根據十二年來全美錦標賽200米決賽錄像而做的平均數據分析,在歷年的獎牌得主中,只有兩個人的左支撐和騰空角度相差超過了2.1°,其他所有人都保持在1.7到2.1°之間。」
「馬上,」蘇圓圓說,「等我打過這一關。」
「就該怎麼練怎麼練啊。」陳煥之說,「曼利不是說可以進行針對性訓練?雖然說是效果不大,和_圖_書不過這也是有效果吧。我200米都22秒13了,這世界上有幾個22秒13啊,怎麼也不可能放棄呀,所以只能想辦法練了。至於說不能像我百米那麼好,不用像我百米那麼好,再稍微進步一點點就夠了,世界紀錄以後再說。」
元繪雲在旁邊冷眼旁觀兩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覺得這事兒有點搞笑,她們兩個就彷彿是兩個工薪階層在同情一個千億富翁無法登頂世界首富。
像這樣其他人都已經休息了而陳煥之還在繼續訓練的場景自從她進入國家隊后就經常出現,但最近兩年——也就是她受傷痊癒歸來后——這情景少了很多。似乎被那次挫折嚇到了,陳煥之終於放緩了自己前進的腳步。
陳煥之笑笑,「我說怎麼我唱歌不跑調但就是不好聽呢,原來原因在這兒。」連自己的左右腿受力不同都不能自然而然地處理掉,當然也就不能處理更複雜的音樂了吧……是吧?
蘇方方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看下自己的手機才說,「起來吧,休息時間到了。」
再到今年,短短五年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有資格跟陳煥之站在同一條跑道上、成為她前進道路上真正的對手了,即使算上有史以來的所有女子短跑運動員,現在還能和她並駕齊驅的,也只有英年早逝的喬伊娜一人而已。
「在一個復步過程中,當你從支撐到騰空的時候,由於運動的慣性和方向——你要知道,當你在跑彎道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在跑一條圓周線,其實你是在跑這條圓周線的切線,你的每一步都是向前而不是弧形的,而下一步又會改變上一步的方向——總之在你騰空的時候,你的身體會更向內傾斜,和地面的夾角也會變小。」曼利用兩隻手比劃出一個左右腳觸地和騰空的過程,「當你結束騰空開始觸地支撐的過程,重心就會向你另一隻觸地支撐的腳移動,這樣你跟地面的夾角就會變大。然後又出現騰空的時候這個角度又會變小,人體就是這樣在彎道上擺動著前進的。」
她還記得06年的1月,那是陳煥之出道的第一場正式比賽,最大的對手是她的妹妹蘇圓圓,兩個人那時候實力相當而陳煥之略勝一籌,按照一般電視劇或者少年漫畫的規律,同一個年齡段的兩人會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對手。但到了年底
和*圖*書的亞運會決賽上,國內有資格做陳煥之對手的只有她蘇方方了。再到第二年,她就已經拋棄了國內的舞台,留下其他人在這口井裡廝殺,而自己奔向更廣闊的天地了。
陳煥之掰著指頭給劉鑫源算,「您看,我現在百米能跑到10秒49了,200米等於兩倍的成績加1.15秒,就算我從此以後200米都不進步了,那隻要我百米跑到了……10秒1以內,我不就能打破200米的世界紀錄了嗎?」
這錄像不光是用來回國給其他教練們拿來學習先進訓練方法,更是為了準確記錄各個運動員的訓練情況,以求準確回顧訓練表現,為之後的訓練計劃提供參考。
沒人說話,除了若有所思的劉鑫源恐怕別人都還沒明白他想說什麼。
「一般這兩個時間差都是0.02秒,加起來就是在一個復步中,每一個左單步要比右單步長0.04秒,基本在整個彎道過程中,整體跑動速度會變化,但這個時間差也會隨著速度的變化而有微小起伏。但是你,」曼利指指幻燈片上的其中一行數字,「你的整個前120米,在你在彎道中時,這個時間差幾乎是不變的。」
曼利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期待地看著他們,「我講明白了嗎?」
其實陳煥之之前就略有預感,同樣的訓練方法、同樣甚至更長的訓練時間,蘇圓圓或者其他人早就掌握了的彎道要領,她卻掌握不了,或者說她感覺自己掌握了也照著做,但是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蘇圓圓用手托著下巴,眯著眼又看了一會兒陳煥之,才說,「就像是一座山,對吧,那是她們山和山之間的比賽,能在山頂長出來樹的會更有優勢更高一點。但我們就像小土包,哪怕身上全是參天大樹,也沒法跟她們比高。」
絕望。蘇方方咀嚼著這個詞彙,很快決定換一個,她並不是感覺絕望,只是認清了事實,從陳煥之所在的那條跑道上退了出來。
等蘇家姐妹兩個的第二堂訓練課上了一半,陳煥之的第一節課才剛結束。
他沒有理會陳煥之迷茫的眼神,而旁邊的劉鑫源看起來明白了些什麼了,曼利開始切到下一個表格,「然後是身體的內傾角度。」
「比不練有用。」蘇方方說,「缺乏天生的節奏感,那就通過大量的練習固化身體的肌肉動作和記憶,這不是陳煥之的強項和*圖*書和她一直在做的嗎。」
曼利很有大學教授風範地掃了一眼台下迷茫的「學生」們,「簡單地說,你缺乏天生足夠好的韻律感、或者說節奏感,這種天賦能叫你更好地在身體不平衡的狀態下保持高速和平衡。」
陳煥之有點沮喪,是的,在過彎道的時候用技能是個大挑戰,與直道不同,不管練習多少次都覺得是個大挑戰,「我沒辦法在放鬆的同時完成彎道。」
「我也向劉教練諮詢過你的200米訓練經歷,我想你應該是在發現自己的缺點后,通過大量的練習,找到了一個最適合你的固定的節奏,這就是為什麼別人的左右支騰時間差隨著速度的變化而變化,但你幾乎不變。但為了保持這種固定的節奏,你用力過猛、重心晃動、而且消耗了過多體力。但是綜合來講,這仍然是你最好的選擇——如果你非得要跑200米的話。」
「這麼說不太準確,」蘇方方說,「不過是的,沒法比。」
「不,那不同。」曼利說,「我相信你經過練習能在絕大部分情況下保持平衡,畢竟你有一個非常強大的核心系統,但是保持高速,那對你的神經系統來說是另一個課題。」
蘇方方扭頭看了妹妹滿滿膠原蛋白的小圓臉一眼,換了個不那麼激烈的詞:小傻瓜。
昨天的技術分析課上,曼利用一大堆複雜的受力棍狀分析動圖和這個統計、那個圖表之類的,拿陳煥之和蘇方方、黃婭鷗兩人作對比,最後得出一個讓她氣憤又不服氣的結論:「你天生缺乏足夠好的韻律感和節奏感,恐怕永遠也達不到她們兩個、或者其他200米運動員那樣的彎道技術水平。」
她努力只是因為有所憧憬,但卻沒想憑自己的努力達成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目標。
她拖著腳步走到跑道外的草坪上,盤腿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躺倒了。IMG學院里的草坪長得非常好,又茂盛又乾淨,躺下的時候能聞到青草和露水的味道。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姐妹兩個即使外貌相似,性格卻截然不同,比起永遠不甘心、永遠不滿足的蘇方方,蘇圓圓是如此地適合「胸無大志」四個字。
真的,不求像蘇方方一樣,她覺得自己只要能有元繪雲水平,200米的成績就能再提高個將近半秒——那就是個能在世錦賽或奧運會上拿金牌的水平了。
「不太好。」曼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