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添香摺翠裘。
我沖連真盈盈下拜,她摸了下我的額發,指尖無意挑起幾縷髮絲,看到了我額心正中的硃砂淚痣。一瞬間,她的眸光中似有華彩流轉,忽而對我綻出會心笑顏。
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興奮,我不想顯得與旁人異樣,懷揣著滿心好奇,努力仰著脖子向台階上望去。
細碎的衣響過後,月簾后的人影坐直了身子。四位美人緩緩抬起頭,盡量將自己的稀世容顏展露在那人面前。
出了翠障柳堤,面前一座水閣架在湖面上。竹窗竹門,淺淡的翠綠紗幕垂進湖水中,被和風挽動飄搖。水閣旁巍峨屹立著一棟的畫樓,樓高八重,檐角玄鈴,重樓水榭煞是好看。
「笑?我也覺得很可笑呢。」她的臉上又挽起一抹綺麗的淺笑,卻同樣無法傳達到我的眼底。我不懂她在想什麼,說什麼,或許她只是單純地喜歡笑。
不敢去多想,也沒有勇氣猜測結果。鮫人燈明暝不定,我和另兩美跪在冰涼的殿石上繼續等待著。隔了很久的時間,帷幕後同時走出兩個少女,她們的手中各自拿著一隻木牌,一隻香囊。
三個人,兩件賜物,局面瞬息間緊張起來。誰去?誰留?我藏在袖底的手捏成拳,恨不得立刻飛奔出大殿,將心中壓抑的恐慌肆意喊出來。
笑聲不斷,樹上的翠衣少女輕巧跳了下來,落在我面前,她拉起我的手,上下細眼打量了片刻,拉著我向水榭走去。
車鈴紛亂,餘下四車中的坐客也紛紛走下來。一時間釵橫裙漫,端麗繽紛的女子們長身佇立在雲梯前的宮道上。
在美崙美幻的外殼下,竟是彌天的詭秘氣氛,讓人想哭喊,想跪求,想逃得遠遠的不再涉足。
「這裡是含章宮的配殿,每次新來宮人時,就會先到嫻月行軒拜見主上。」天青宮裝的麗人在說完話后,對著白衣女子恭敬一拜。她微點頭,率先向嫻月殿走去。
「姑姑,你的賜名是什麼?」
「好妹子,快別和我鬧什麼虛禮了。我叫小謝,你叫我姐姐就好,天香閣一直冷寂了這些年,終於有人來陪我,要不我可悶也悶死了呢!」
「花不語,恭喜你身入天香閣,那裡可是咱們含章宮的『貴人』才有資格入主的地方呢。」
「姑姑真愛說笑。」我扭頭甩掉她的手,天真爛漫地笑道。
連真收起臉上的笑,凝神看著我,又低頭看了眼被我碾化成塵的落花。
我的頭開始疼,不能再想。在夢中見過了太多次的世事變遷,我以為自己早已看透漠視一切。可是今日只這一遭際遇,就夠我將那些深埋hetubook.com•com記憶中的風雨坷折統統抹殺。果然人在生死間所經歷的一切,才是最撼動心扉難以磨滅的感觸。
長殿盡頭,從天樑上懸下密遮的水晶簾,簾后數重月紗,三級檀香階上橫陳著雁翅軟榻,絳紅鍛墊綉飾顆顆明珠。一個婀娜的身影斜倚在榻上,面目被月紗簾遮去,只能看到垂在榻角的青絲委地,如尾靈蛇。
我點了下頭,走到姑姑身前,轉過頭盯著她頭上的飛鳳步搖。鳳釵珠玉高華,姑姑不愧是含章宮中的貴人。
「小丫頭,嫻月殿不過是召見下人的地方,你可莫要走到這裏就停步。」姑姑語帶雙敲地提醒我,說完鬆開了我的手,「醒月神女,飛天現世,含章宮柔蘭閣最大的秘密,公子蘭盼了這麼多年,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迎回它千年前的主人。」
小謝聽了我的話一怔,悠悠開口:「貴人?呵呵,你聽差了,恐怕連真說的是罪人才對……其實她們也不是出去了,你在這行香水閣里待得時間久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我移步向月門走去,穿過門洞,幾株參天的鳳凰木立在院中,如熾焰滔天荼靡絢麗。眼前景物,讓我想起了家中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年年歲歲我曾與它相伴為伍。久違的感慨湧上心頭,我忍不住朝那幾株鳳凰木走去。
我仔細端詳小謝的側靨,她水膚明眸,巧笑嫣然,怎麼看也是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少女。雖然口口聲聲說為了白檀苦等十年,想來必是幼年時就在這天香閣中長大,專為了伺候檀香木成熟取心煉香。
我笑望著連真臉上莫測高深的表情,走上前,像剛進含章宮時那樣伸手想要扶住她。她下意識地側身避了下,動作稍一遲疑,最後還是握住了我伸過去的手。
轉過一片平波鏡面的長湖,連真說再前面她已經不能去了。遙指了下翠障后的畫樓飛檐,她說那裡就是天香閣,你拿著香囊去吧。
「我要好好看看你的眼睛,這裏面究竟是寶石,或者該挖掉省事。」她望著我巧笑嫣然地說道,眼中冷意粼粼。
原來這裏所有的人都叫姑姑,我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姑姑,忍不住思量起她和其他四位姑姑究竟誰更美些。
「姑姑眼中所看,恐怕只有敵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儘是華服美人,瓊樓玉宇。」我的話剛說完,下頜就被抬起,女人鳳釵上珠翠照耀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我眯上眼又努力睜開,荷露的香氣沾染在我的臉上。
那個綠色水衫的少女,她該何去何從?那張美艷照人的臉上,最後只https://m•hetubook.com.com凝結了化不開的凄絕。
我極目遠望了下,竟一眼看不到路的邊際,單隻是停車駐騮的廣場,規模就堪比整座花家寨。宮道盡頭,綿延傾斜而上的白玉雲梯頂端直沒入了雲藹中,隱約可在雲曦之間看到重閣樓宇的疊影。
嫻月殿外,姑姑笑望著我,她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沒有說一句話。我默默跟在姑姑身後,沒有力氣去看周圍的景色變換,我走過多少樓閣,越過多少庭台。
一人屏雀中選,得金牌而去,餘下的人靜候著接下來的甄選。送過金牌后,少女已退入帷幕中不見了蹤影。
「那些人好象啞巴似的,問什麼答什麼,一點意思沒有。打也不吭聲,罵也不回嘴,哪裡有什麼趣味?」她眨動著翦水明眸,俏麗活潑。
「主上賜名連浣,拿著牌子,自有人會帶你去該去的地方。」夢澤女子領過金牌朝上叩了個頭,然後起身倒退著走出長殿。
世人究竟懂得多少?
怎能懂!
我的腦海中浮現起姑姑的笑容,那雙斜飛的鳳眸中,有嘲弄,有蔑視,還有難以覺察的憐憫。她是在可憐我,可憐即將身入含章宮的我!
這算不算是個好兆頭,還是,厄運的始端?
姑姑越簾而出,輕盈旋身落到地上,紫緞宮裝下擺鋪散開來,似極了櫻落瓊碧,飛鳳步搖上的珠串映著日華,璀璨瑩澤。我沖她一笑,伸手過去挽住了姑姑的手臂,她的娥眉冷挑,沒有打開我的手。
小謝坐到窗前的竹榻上,遙望著窗外的湖水,幽然說道:「一個人呆久了就想熱鬧熱鬧,可這人多了呢,我又想清凈了。好比前些年,天香閣里倒也熱鬧,姐姐妹妹們不少人,但沒幾年功夫,散得散,去得去,也就冷清下來了。」
我走在雲梯的右側,四位美人在領路宮人的帶領下,安然踏著涌地潘蓮花走在左側。四左一右,卻沒有人敢涉足靠近雲梯正中那道雕了雲吞龍的石道,十里白龍翻滾雲海,隱然一股凜洌傲視之姿。
世人皆說含章好,夢裡含章夢外人。
她咯咯地笑個不住,拍著手說道:「你可知這鳳凰木是最宜寄生檀香木的?我為這棵白檀耗費了十年心血,再過三日就可取心煉香啦。」
如天神謫仙般的公子蘭,又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站在青石鋪就的宮道上,我以為自己到了十方瀛洲,含章宮不愧是天上人間第一風流地。
這哪裡是神仙夢境?這分明是魑魅魍魎的鬼府!
平湖畔一別,也不知今後是否還有得見的日子,我盯著她櫻紫色的宮衣消失在山石后和*圖*書,轉身沿著迤儷綿延在湖岸畔的迴廊前行。
『若耶溪畔埋枯骨,進不得柔蘭閣,你只有死路一條。』
「主上未賜名,拿著香囊,自有人帶你去該去的地方。」我的視線還沒有從那欣然離去的女子身上挪開,一隻精綉香囊已遞到面前。我接過香囊,雙手忍不住顫抖著。
我凝神端詳小謝臉上的神色,她的眉宇中隱然浮起寸許愁思,絕不像是在說笑。
嫻月殿里的走廊通到暗不見光的殿底,走廊兩側每隔十步便有一盞做跪拜模樣的鮫人燈,鮫人雙手高舉銀盤過頂,盤中燃著千年不滅的冥藍鮫油。輕紗漫揚,流蘇墜地,在團團疊疊的帷幕中,幾點燭光妖冶飄裊。
她……
又怎會懂?
雲梯很長,長得我以為永沒有走到頭的可能。身畔逐漸飄過浮雲,腳下踩踏著綿延不盡的登仙路,披在我肩頭的雪色長綾被風拖到了虛空中,彷彿正自馭天飛舞。姑姑的紫衣流擺翩躚起數不斷的波浪,迎著朝華鼓動。
她彎彎的眉眼蘊滿笑意,看起來格外甜美,我不由自主也對她笑了下,問道:「姐姐說的寶貝是什麼?怎麼樹上也能結出寶貝?」
我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居然可以讓含章宮中的姑姑禮拜。看看自己手背上慘不忍睹的痕迹,難道我的這位姑姑偏愛虐人不成?
她微一怔,隨即媚笑橫生,「不錯不錯,好孩子,我叫連真。」
「原來這是棵香料樹,難怪姐姐如此愛護。」說完,我沖樹上的女子盈身下拜,「小女花不語,領命入駐天香閣。」
又一位少女手捧玉牌而出,她曼步走到藍衣女子面前,盯著她看了許久,彷彿是在替主人重新審視一番。被姑姑喚過茯葉雲水的少女竭力仰著頭,瞪大雙眼望著榻上人,她鬢角的汗緩緩劃下,落入衣領綴繡的一顆珍珠上。
當我的額頭觸到冰冷的地磚時,意識才逐漸清醒。我中選了,可以身入含章宮,而那個身旁抖如落葉的女子——南夕韶陽,我已無力關心她的結局。
我笑了笑:「原來姐姐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我從車中走出的時候,方場上剛好停了四輛羽緞錦車,車檐四角飛翹,各墜了一隻鎏金走獸風鈴。風輕揚,鈴聲婉轉流蕩,聲聲迴響在空曠的方場上。
我隨著四美對簾后的身影拜下身去,儘力壓低頭裝出謙恭的姿態。嫻月殿中微風陣陣,暗香浮動,紗幕飛弧,將五個人裹入了迷迭紗陣中。
「現在,你還能說出當初那麼天真的話嗎?」姑姑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茫然看向她,她豆蔻紅的指甲晃過我的眼前。
姑姑的指甲和_圖_書
掐進我的肉里,我聽到她極輕聲地念道:「夢澤洛女、南夕韶陽、茯葉雲水、醒月神桑,你的敵人都是些厲害角色。」
閑步花間,姑姑的紫衣是我眼中唯一的事物。姑姑在含章宮中多少年了?經歷過多少次花開花落?見過多少次人世百轉?
西風太液月如鉤,
十里玉階通九天,華燈高挑,帷幕低垂。
若耶花溪埋枯骨,但不知這參天的鳳凰木下,又埋了多少紅顏?
「主上賜名流觴,從今日起入冼觴閣,你自去吧。」說完,兩人一同起身離去。
「難道姐姐身邊就沒個服侍的人嗎?怎麼會不得說話解悶呢?」我疑惑地問道,小謝拉著我進了水榭,轉身倒了杯茶端來。
「花家寨里的野丫頭,你可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看來二郎沒有教給你太多東西啊。」她的唇揚起一個絕美的弧度,眼中卻儘是失望。
「我?」小謝看向我,唇一抿擠出絲苦笑來,「可能是因為白檀木十年才得成熟,所以有人還捨不得我走吧。」
不知從何處轉出一位妙齡女子,她走到白衣美女的面前,遞過去一隻小小金牌。
貴人,罪人,我恍惚間彷彿明白了一些,透過紗幕,我望向水榭外庭院里的那幾株鳳凰木。原來草木無知,卻也可以救人一命。
回給姑姑淡薄的微笑,我壓低嗓音道:「我倒喜歡四位姐姐得緊呢,姑姑你不覺得她們很是出色嗎?」
「我謹記姑姑教導,您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我喝了口茶,試探著問道:「原來含章宮裡的人也是可以隨意出去的?但不知這些姐姐們都去了哪裡?我聽連真姑姑說,咱們這天香閣里住著含章宮的貴人,想來這地方也不是任誰都可奢望呢!姐姐定是尊貴無比的人物,才得常年留駐天香閣。」
我和其他人又將會面對怎樣的命運呢?
路終於走完,一座牌坊立在雲端。我抬頭看過去,上面沒有題額款,乾乾淨淨白色的石壁。
這冗長的大殿,幽暗不瞑的簾後人,我的心中開始惴惴不安。偷眼看過去,其他三位美人的鬢角已經浸透了汗珠,身形輕顫,可依舊巍然端立。
罪人……?
「那姐姐怎麼還不出去呢?」我追問,看小謝的樣子,恐怕這天香閣也不是個太平地界,我最好先在心裏有個譜再作打算。
她的話我聽得似懂非懂,我將雙手攏入袖中,乖巧地點頭稱是。
「連真姑姑,不語還有很多不懂的東西,你可要看顧著點我啊。」
「好孩子,你好自為之。」
我拂開面前的花枝,一朵花落下枝頭,掉進土裡。我看著幾重花瓣,伸腳輕輕踏了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
去。
姑姑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耳畔迴響,柔蘭閣,柔蘭閣,一個小小的嫻月殿就快將我的神智潰敗,我又怎敢奢望那天人夢寐中的柔蘭閣?
貴人?
最後一人,是我!
少女終於將手中的玉牌遞到她的面前,那女子一雙英眉舒展,似是長長地舒了口氣,接過牌子后,她模仿白衣女子朝上叩下頭去。
「你可要把我的話記在心底,千萬別當作耳旁風。身入含章宮,柔蘭閣就是你畢生的目標,否則你只有死路一條。」
探手剛要碰到樹身,頭頂傳來一個女子嬌俏的聲音:「誒呀呀,小姑娘可莫要碰壞了我的樹,再過得三日,這鳳凰木上就要結出寶貝咯!」
兩個少女緩步向我們走來,繡鞋踏在石板上綿軟的聲音,此刻聽來格外刺耳。榻上的人重又倚向一旁,彷彿眼前沒有任何事發生。
手背上頓感一陣銳痛,幾道月牙型的甲痕深印入肉,姑姑豆蔻紅的指甲旁染上些許血漬。我凝視著那幾道血痕,豆蔻,肉蔻,姑姑的指甲真是美呢。
我不著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四個女子,白衣清雅,綠衣靈動,藍衣飄逸,黃衣婉媚,各有特色,相映生輝。站在四女身後,我看了看自己一身俗麗紅裙,珠釵滿頭,倒真應了美人爹爹嘴裏的俗不可耐。
「主上賜名連心,拿著牌子,自有人帶你去該去的地方。」手拿木牌的少女停在黃衣女子面前,將牌子遞過去。醒月神桑的黃衣女子低頭叩拜時,幾點淚珠滴在磚石上。
嫻月殿中的美人越來越少,壓在我心頭的恐懼也逐漸強烈起來。賜名,領牌,如果這是一道入含章宮必經的程序,那麼未曾獲選的人,又將會如何呢?
聲音來得突兀,嚇得我驚跳著退了一步,抬頭看上去,一個穿著碧綠紗衣的少女正坐在鳳凰木上衝著我嬌笑。
「敢問姑姑,這裏可是含章殿了?」清越嗓音傳入耳中,夢澤的白衣女子問向她身旁相陪的宮人。
我謙虛地壓低了頭,慢慢尾隨四美走上白玉雲梯。
「連真姑姑,我叫花不語,可不是花家寨里的野丫頭。」挽起爛漫的笑容,我一字一句說道。
連真淺淡一笑,笑中那雙眼冷冷盯住我。
水晶折光,簾后的佳人翦影綽約,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能隱約感到一雙眼眸正細細打量過我們,將每個人的容貌都審視了遍。月簾下素手纖揚,跪在正前面的白衣女子向前蹭了兩步,那人點點頭,又擺了下手。
月簾之後,是否就端坐著聞名遐邇的公子蘭?
綠紗帳,小軒窗,迴廊蜿蜒,水光點點,時而幾條渾身燦爛的游魚溜過水麵,又迅速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