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深不知處

我在樹叢間勤勞挖坑,他悠閑地坐在蘭軒玉廊下,手中捏著銀壺,和身邊服侍的俏麗佳人們頻頻笑語嫣然。最後一鏟落下去,著手處依舊是空空如也,我抬頭瞪向他,他將銀壺放回案上,掠過層疊翩躚的宮紗羽緞,點手示意我再去旁邊的樹下試試。
連慧的唇邊挑起凜冽笑意,我只覺得那笑容中彷彿淬進了毒液,正伺機要濺染我一身。此時多說多錯,她曾親口告誡我要謹言慎行,我只有凜然遵從。
故人,故人……這可不是故友重逢,正該喜笑顏開的時候嗎?
「這次怎麼學乖了,倒是說實話?」他的眸光瀲灧流轉,如一泓幽潭,三分笑中含了三分冷冽。
連慧的嗓音冰冷,如霜刀碾過我的脊背:「不語丫頭,你可知道我認識謝丫頭多少年了?」
「不語山野之人,自知見識淺薄,還望主上賜教。」
「咱們主上正尋你呢,怎麼才剛半日光景,你已經身入柔蘭閣了?」連心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問道,「是誰帶你進來的?是連真嗎?還是連汀主上?」
「公子,挖了半天都沒有,只怕是記錯了吧……」我小聲嘟囔埋怨了句,引來玉廊下的麗人們驚呼不已。
連心的眼底眉間自然流露出冀望,一瞬而逝,隨即笑道:「我是奉了連慧主上之命,才能進這柔蘭閣,差事交代完我就得離開,不能多停留。妹妹也是奉命前來?」
連慧蹙眉看著我,嘴角一撇,耷拉下去:「二郎當年那麼明快決斷之人,想不到他的女兒竟是個禁不得事的窩囊廢!人說虎父無犬女,我看也不盡然,真不知今日我將實情都告之與你,是對是錯。誒,我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塗啦……」
我默默頷首,在心底牢記她的殷切忠告。
我確實無法置信連慧的話,但是想起小謝臉上那抹過分嫵媚的笑容,笑中怨懟的眼神,心中頓時一片澄明。小謝,她恨我!從我踏足進入天香閣那刻起,她就用鶯語淺笑將面目遮飾得完美無缺,將我引入一張天羅地網的陰謀中。
「看你的樣子,心中定是不信老婆子的話,對不對?」連慧一雙冷眸盯著我,口氣譏誚。
像她?她是誰?誰又像誰?
……美人爹爹!?
「沒人遣我來,昨日我在亭子里遇到個白衣天人,是天人帶我來的,」我頓了下,瞄她一眼,拿腔作勢地說道,「柔蘭閣里的宮人,都叫他公子蘭呢。」
連心,莫非你也嚮往著柔蘭閣里的一溪明月,妄圖登和_圖_書天攬月嗎?
連慧嘿嘿冷笑了幾聲,撥弄著手裡的紫草。我聽得陣陣驚懼,冷汗濕了背後的華衫,被風一吹,竟是抽絲剝繭般的透涼。
「公子原本屬意將她送與夜郎王子為側妃,為此煞費苦心,但事到近前,連汀的嗓子卻又莫名其妙的壞了。那時人人皆說是謝丫頭出手毒啞了連汀,封妃一事也終作流雲散。公子拉攏外援的籌謀壞在小謝手上,一怒之下將她貶謫出柔蘭閣,禁錮在天香閣中戴罪思過。」
話剛出口,腦子裡剎時反應過來,我雙手捂嘴一屁股坐倒在地,呆了半晌沒敢抬頭。一片陰影罩了下來,我恨不得學鴕鳥伸腦袋扎進土裡,乾脆把自己埋了完事。
鎖窗風雨古今情,
她率先轉身,示意我跟上,我望著她的婀娜背影,眼角劃過她籠在袖中的素手緊捏成拳,不自禁地玩味而笑。
我搖了搖頭,她的目光橫拖,轉眸望向軒窗外的幽篁樹海,緩緩說道:「從謝丫頭身入含章宮的那天起算來,老婆子認識她已經三十年啦……」
她想利用我對付連汀,或許還有連慧吧?她想要連慧手裡的斷情草,而她拿到手的那個瞬間,我也就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一個女人有幾個十年可以用來等待?用來痴念?
是殺意?是冷蔑?是憐惜?亦或是更深地試探?
我撐住木鍬,齜牙咧嘴地站起身,許是因為蹲得久了,猛一起身頓覺頭暈眼花,搖晃中退後了半步。閉上眼再睜開時,正對上公子蘭凝望的視線。
「可惜這滿院美景被你糟蹋乾淨了,」他在手中把玩著一串銀鏈,見我的目光投注過去,唇角纖揚起來,「你知道為什麼這些花開得如此好嗎?」
她最後一句說得極重,我瑟縮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撞到竹案犄角上,將一隻雨過天青的茶碗撞翻了。
我茫然四顧,入眼處梨海素淡瑩白,綴在樹梢枝椏叢間,微一抬手,便能握住滿指梨白染香,偶爾吹過和風細細,頃刻間飄下落英無數。
走上前幾步,這次我很自覺地先行跪拜于地,連慧沒有理會我,只是專註地盯著手中的紫草。
我恭謹回道:「連心姐姐說主上正在尋我,我從柔蘭閣中來。」
「你回去好生伺候公子,柔蘭閣不比別的地方,別到處亂走。千萬記得莫去若耶花溪的香雪海中流連,那裡是柔蘭閣的禁地,進去的人有去無回。」
「真像她……」他喃喃脫口而出,我皺眉看https://m.hetubook.com.com著他,聽不懂他話中含義。
他見我搖頭,從容輕緩地開口說道:「因為這些梨樹下埋了死人,經年累月地吸取精魄,所以花開得格外好。」
說到最後,連慧丟給我一個問題,我遙想當年連汀雪衣翩躚歌動天下的風姿,竟是不能自已。如今她那嗓子如被冰轍碾碎,而小謝十年幽禁天香閣,綠衣飄逸在紅花楹樹下,臉上難掩寥落。
若不是聽我從柔蘭閣中來,只怕她樂得讓我跪到痛不欲生,我自認沒得罪過這位百草堂主上,不知她何以處處針對我。
一陣細風吹落了無數白花,梨白落蕊掃過他的眼角,在我和他之間隔出一道翩飛的花障。他原本盈笑的眉眼,在看到我倔強瞪視的目光時驀然怔住,托在我臉畔的指尖輕顫了下。
腦海里浮現出連慧那張陰戾老臉,我硬著頭皮應了聲。
如果說這些都是巧合,卻也巧得太過匪夷所思了些,讓人不由得懷疑種種做作背後的真實意圖。現下細思,定是連慧授意小謝如此安排,才肯將斷情草給她。
心裏一瞬間翻滾起無數疑問,連真姑姑身為柔蘭閣的貴人,卻親來接我入宮,連慧屢次提起爹爹,話里話外透著熟捻,公子蘭一眼便能認出我的來歷。種種這些跡象直插心扉,偶爾念及總是匆匆避過,生怕得出自己不情願接受的結論。
我雙手緊握成拳,將性命賭在連慧的眼中。
我凝神看她片刻,認出她是百草堂的連心姑娘,想不到在柔蘭閣中竟能遇到她。連真姑姑曾說含章宮裡的貴人才有資格入柔蘭閣,莫非她是公子蘭的貴人嗎?
連慧老神入定了很久,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神色間略微動容,終於悠悠開口說道:「謝丫頭在天香閣里幽閉了十年,將個好好的如花歲月空擲。當年若不是她出手壞了連汀的嗓子,柔蘭閣里的貴人當中,屬她最是公子身前的第一得意要緊人物。可惜啊,可惜了這麼一個好好的美人,自毀前程卻再換不來公子的半分垂憐,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公子真愛說笑,呵呵,真好笑。」額頭冷汗直冒,我不敢耽擱,挪步走到另一株樹下,揮起木鍬敲進土裡。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挖著,心裏默默念叨,我挖坑你來跳,我最後送你一鏟子土……
我驀地瞪眼看向連慧,她的臉上不見表情,惟有平淡無波。
連慧見我不說話,嘆了口氣,續道:「這宮裡如今肯說真話的人越和_圖_書來越少了,若不是因你身入柔蘭閣,這些話我斷不會說給你聽。一是怕你走了謝丫頭的老路,二來也是顧念著故人之情,你爹爹在綠川岡地歷來可好?」
柔蘭閣中,梨花漫天,半點柳綠照影。
「你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那壇梨花白了。」
連慧的話讓我悚然動容,小謝從外貌看來只是個十幾歲的嬌俏少女,翠靨婀娜,眉目含羞,怎麼可能和連慧已經相識了三十年!?
天香閣中初次見小謝,我以為她不過是含章宮裡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她嚮往公子蘭,渴望身入柔蘭閣,我也只當是她少女情竇心之所系。不成想,她用十年光陰枯守草木,只為再換來那人真心一眼,痴情是毒,她早已自飲難解。
心裏一陣窒澀,我突然覺得含章宮裡儘是可憐人,這兩個女子可憐,就連眼前冷若冰霜的連慧,還有那些繽紛艷麗的宮人們,無不可憐!
我看著她指端的玲瓏紫草,明白連慧終於做了抉擇。
「十年前,含章宮裡放出一對璧人,其中那男子曾是連汀銘心刻骨思慕的愛人。自那男子出宮之日起,連汀因愛生恨,對公子起了反心。咱們含章宮雖說是醒月國的公子府邸,卻還不是太子府,那些個皇子皇孫們又有哪個不想登天窺月?連汀身份尊貴,原是醒月國的宗家氏族女子出身,若是她背後的勢力聯手其他皇族,對公子的大業終是個妨礙。」
我下意識地跟了句:「是啊,你怎麼還不跳呢?」
再入百草堂,連心沒有帶我去潞霖軒,轉過幾道蘩籬,直接將我迎進一座竹榭。她撩指挑開青絲帳,我看到連慧斜倚在竹榻的綉墩上,手中正擎著株紫草端詳。
記憶中,連慧暗喻月圓之夜的鏡月湖不太平,時隔不久,小謝即用一根沉香木讓我露臉在公子蘭的面前。
「連汀的容貌是極美的,就連那副歌喉,也能令聞者銷魂盪魄。當年她韶華正茂時,在呈恩殿前剛一露面,即刻艷傾四座。及至後來她領命獻歌,竟是一曲唱動天下驚,引來無數王孫公子爭相追逐。」
「為什麼?」 我誠懇地請教,話出口,才覺出這實在是個傻到家的問題。
「你從哪裡來?」半晌后,她的眼波流轉,視線從紫草調到我的臉上。
閑庭信步,我悠然欣賞著步步可入筆墨的如斯美景,間或擦身而過的宮裝麗人們,皆是風情無限。柔蘭閣美不勝收,景色美,人也美,而最美的莫過於那抹淡白素影,月下翩躚。和-圖-書
我不敢和他對視,目光開始到處游移,他的指尖用力,我臉上吃痛,眉峰驟攏,瞪眼凝住他。
連慧的眼皮微掀,不苟言笑地睨著我細細打量,我跪在竹榭的青磚石面上,膝蓋處傳來陣陣刺痛。
我蹲在花樹下,邊挖邊在心裏咒罵著公子蘭。他說在蘭軒亭畔的梨樹花海中埋了一壺陳年佳釀,閑來無事不如挖出來喝了乾淨。
我想了想,正要推說是連真姑姑,回眸看到她臉上神色,心裏驀忽浮起一個念頭,話到嘴邊臨時改了口:「姐姐和我同日進宮,此刻不也身在柔蘭閣嗎?想必姐姐身份尊貴,是公子親自迎入閣內的?」
在連慧的面前,我表現得分外恭謹殷勤,虛與委蛇。心裏萬分痛苦,順帶著同情了下連心,不知她和連浣比起來,誰更幸運些?
夢繞雲山十二層。
連慧又在打什麼主意呢?她的目標……也是嫻月殿冰晶簾后的連汀嗎?
連心臉色瞬間冷窒,目光宛轉,從柔至冷最後歸於幽深沉寂,我在一邊看得暗暗喝彩,好一個城府內斂的美人。須臾,她在臉上漾開一抹春光般的淺笑,淡淡地說了句:「是嗎,那可恭喜你了。連慧主上正在百草堂里等你,這就和我走吧。」
草木無知,草木卻也看透人間冷暖,那紛紛散落的花瓣,仿若一個凋零的夢境,跌碎了小謝的夢,摔得支離破碎。
「花再美,若是美成了禍害,總不如連根拔了太平。公子這些年雖然身在柔蘭閣,卻是運籌帷幄,早將勢力盤踞朝野上下。宗家氏族即便勢力滔天,權傾朝堂,和皇族相較卻也是螳臂擋車。前幾天天都皇城那邊鬧了些亂子,真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恐怕餘波未平,咱們這含章宮裡的嫻月殿,也該易主啦!」
「鏡月湖畔,月圓之夜,小謝姐姐知道這個秘密,連慧主上自然也知道這個秘密,只怕整個含章宮裡,除了我,誰人都知曉這個秘密。幾粒噙香丸雖然無法換得斷情草,但一根沉水香木,卻讓我與公子月下驚鴻初見。連慧主上,我猜得對嗎?」
連慧說完垂下目光,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株紫草,草莖蒼綠,如欲滴翠,葉脈上交縱密布著紫紋,三片菱形葉心中一朵小小紫花挺立。
連慧冷硬的語氣中不攙一絲溫度,不過好歹她是讓我站起來回話了。我匆匆謝過起身,皺眉忍痛,臉上不敢露出半分怨懟。
「不語丫頭,你說謝丫頭此舉,該不該罰,罰得重不重?」
細白長指挑在我的靨畔,www•hetubook.com.com強迫我抬起頭,眸中緩緩映上公子蘭笑如狡狐的臉龐,我心裏咯噔一下,嘴角顫抖不知該說什麼。
視線一帶而過,我不敢再多看,斂目盯著腳前的磚縫。含章宮中,除了冰山美人連汀之外,這位連慧主上在我心底也屬第一等變態之流。
一念及公子蘭,我的好心情立刻打個折扣。轉過沁香樓,跨上流芳汀的曲玉橋,迎面走來一道靚麗身影,分花拂柳中已近到眼前。我側過身讓開路,她剛要走過時忽然收足,轉身對我盈盈一笑。
心中一點點將千頭萬緒串聯起來,腦海中豁然開朗,從我手捧噙香丸踏入這百草堂,就成為了四方人馬交錯利用的籌碼,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
一隻乾枯蒼老的手伸到我的頜下,將我的臉一點一點抬起。我凝目盯著連慧的雙眸,只覺那裡面閃過無數光華,甚是精彩。
白衣素雪的天人拂袖轉身,踩踏著落花走回玉廊,我咬牙切齒地握拳站在樹下,直想一木鍬拍過去,徹底了結他。
一抹淺愁染上他的眉宇,他放開手,失神地望了我片刻,再凝眸時又是一副風清雲淡的貴公子模樣。
「不語丫頭水晶玻璃心肝,一點即透,很好,非常好。」連慧眼底波光流轉,她的手骨嶙峋有勁,在我的手上拍了幾下,「二郎生的好女兒!這斷情草我留了十年,回頭差人給謝丫頭送去吧,老婆子私心望她能有個善終,也不枉相識一場。」
「你可知我手中之物是什麼?」
她和公子蘭曾有如此深的淵源,卻對我隻字未提。我去嫻月殿為連汀獻香品,她又故意在我的鬢畔簪上一朵蘭花,引得連汀出手打散了白蘭。
「原來你在這裏,怪道我去天香閣時沒有見到你。」美人嗓音柔美,芙蓉俏面溫婉可親。
他挑唇而笑,千絲萬縷流光閃過眼底:「因為那酒啊……早一日我就派人挖出來了。」
「你現在心裏一定是恨不得挖個坑把我埋進去吧?」耳邊傳來一句輕柔地問語,聲音近在咫尺。
「初次見你,我就說過你不是池中物,果然沒幾日就一步登天了。你很好,比謝丫頭長進多了,起來回話吧。」
他的話說完,儘管暖陽當頭,我仍是難以自抑地打了個哆嗦,方才吹在身上的和風立刻變成了陰風陣陣,旖旎風光變作陰森鬼蜮,繽紛落英彷彿召魂的紙幡,將我裹進一團慘白世界中。
若耶花溪埋枯骨,即便身入柔蘭閣,也難保不是殞命的下場。只是,我可還不想做那一點花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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