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早起身,我翻箱倒櫃地把鎮箱寶貝都掏了出來。對鏡穿上紅綃長裙,從上至下連成一體的衣裙修身飄逸,輕漫的寬大袖幅會在舉手投足的瞬間,于身側劃出優美的弧度。腰身上緊束一條濃黑織錦帶,正中纏繞兩圈金絲絞線,從腰直垂腳畔,兩根金流蘇隨風搖擺。
眾人一起恭身叩頭,口中惶恐喊道:「我等不敢,請公子恕罪。」
流矽笑著起身,站到了連真身側,目光狠狠剜向連浣,冷然開口道:「連真既然開了口,我想請連浣姑娘將咱們冼觴閣的玉珏交出來,被你拿了些日子,我這裏多有不便呢。」
我凝眸望向華宇盡頭,公子蘭瀲灧的眉目中,惟有一片冷寂。
我隱在紛亂的人群中,心弦自見到他的那刻起繃緊,他鬢角的金冠劃過視線,有一瞬間的模糊,彷彿在某一年某一天,我曾見過這樣的他。
連浣代公子蘭開口,短短几字將流矽從森冷的地磚上挖了起來。公子蘭的唇邊挑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深邃的眸中閃爍瑩華。
將滿頭長發高高地梳到腦後,盤成流雲髻,斜插上幾隻步搖,纏枝花簪中鑲嵌了幾枚上下拂動的小小銀蝶,我微一轉頸或側頭,蝶身輕晃,俏麗活潑。
日色西沉,暗紫色的晚霞如火如荼地橫漫在天際上,沒有風的歸晚,即便是春天,也提前讓人感到了隱約地燥熱不安。
連真姑姑,到最後對我終究是不放心啊!
轉頭望向遠天的霞色,窗外一枝華櫻探了進來,我掐下一朵戴到發間,喃喃自語道:「瞧這天色,明日莫不是會下雨?」
待那身影走近,細看時正是連心,今日她刻意裝扮了容顏,穿著華貴繁複的明黃宮裙,行走間顧盼生姿,美不勝收。
流矽唇邊揚起蔑笑,似是惋惜地嘆口氣:「姑娘何必再掩飾?老實把東西交出來,或許公子還能饒你一命。」
「冼觴閣主上不必多禮。」
此刻的公子蘭,是我從所未見。他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言www.hetubook.com.com
辭,讓人從骨縫裡冒起寒意,讓人無端懼怕,彷彿千年不化的冰峰,直插入心肺。
楚歌高唱離人曲,
我笑不出口,只能怔怔地望著眼前一幕。
「今日嫻月殿上,」公子蘭輕輕拍下雁翅榻,悠淡開口,「有人覬覦這個位子,可惜這裏只夠一個人坐,你們這麼多人都想要,豈不是叫我為難?」
一旁服侍的宮人笑說,這還是頭次見姑娘打扮得如此隆重,早前連公子的生辰也只是素衣素麵。我沖她抿唇而笑,今日這一身行頭,全是穿給旁人看的,自然半分馬虎不得。
連真的話說完,我高懸的心落地,禁不住大口喘息,渾身虛脫般綿軟無力。
神女迦蘭,浮生總歸夢一場,她卻是他遙不可及的夢中人……
公子蘭端坐在雁翅榻上冷眼觀望,從連慧進殿到連浣受辱,他彷彿不關己的旁觀者,看著這場精彩絕倫的戲作。
連真姑姑越眾而出,大聲說道:「公子明鑒,今日在這嫻月殿,確實有人覬覦登上主位,但無論是何人,終須對含章宮有所裨益方為上選。我為公子舉薦一人,請公子決斷。」
這座殿宇即便空置了兩年,依舊讓人無端懼怕。走到盡頭,黃金雁翅榻上端坐的人不再是美艷絕倫的連汀,而是白衣素雪的公子蘭。
邁步走進嫻月殿,冗長殿廊中鮫人燈明燒著油脂,一股混合著松油和肉香的氣息飄蕩在穹隆下。
連真的臉上盈抹淺笑,淡定中透出冷酷,站在一旁介面道:「流矽主上手中這塊玉,是咱們柔蘭閣至寶,而冼觴閣的那塊玉符,此時還在姑娘身上吧?」
當日在行香水榭中,是她親口說意欲爭主嫻月殿,此刻卻又忽然改了口風。那,那之前她將君亦清接入含章宮,又是意欲何為!?
「是!」連真俯首叩拜,膝前的地磚被砸出砰一聲。
連浣身形微晃,頓退數步,驚叫道:「流矽主上這是說的什麼怪話?我哪裡https://m•hetubook.com•com……哪裡能有冼觴閣的東西?」
滿殿登時嘩然,連慧雖然沒有答話,但難掩臉上得意的神色,連浣敢怒不敢言,下死勁兒地瞪著連心,流矽漠然地跪在地上,臉上一副泰山崩於前不改色的沉穩。
現下想來,她定是早和連慧謀定推舉連心,卻在事先探過我的口風,若那時我流露出半分欲爭嫻月殿,只怕今日必會死無葬身之地。
紅綃裙開胸極低,我特意挑件燙金黑襦穿在裏面,仔細地審視著鏡中人,紅黑相間中幾點滾金濃熾,配上纖合均勻的身段,雖沒有傲人曲線,也還不算煞風景。
意識剎那間恢復清明,嫻月殿中冰凌繚亂。
公子蘭的眼眸流轉,掃到了流矽的臉上。
公子蘭眼中波瀾不動,淡淡說道:「百草堂主上不必多禮,你來晚了,沒看到有趣的一幕。」
連慧舉步維艱地走到公子蘭的榻前彎腰下拜,連浣趕上前欲挽她的手臂,連慧手中的沉香拐杖忽地橫起,擱開了連浣的手。
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直滾入凜冽冰窟中,再無知覺……
連浣尷尬怔在原地,連眨睫羽,怏怏然退回公子的身後,連心搶上一步,攙住了連慧。
待大殿中寂靜無聲,連真再拋驚濤巨石:「今日趁著各宮的主子都在,咱們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早早地辦了,也省得叫人日夜寢食難安。」
宮人伸手拿過桌上的胭脂,我抬手示意不用,從妝奩中挑出只玉夾,將擋在額前的短髮全部別了上去。
「呵!姑娘確實對公子真心實意,可惜姑娘的心太大了些,也太野了些!在眾人背後做出下三濫勾當,躲得過他人的眼,可躲得過自己的良心?」流矽從袖中取出瑩潤白玉,外圓中空,正是當日我親手送還給她的玉珏,「連浣姑娘,在公子面前你還要演戲嗎?你執意不肯說,我也顧不得情面了。」
連真曼妙轉身,一雙美目流盼宛轉,視線隔過人群冷冷掃到我的臉上。https://m.hetubook.com.com我被她的目光嚇得渾身一顫,剎那間似被無數條毒蛇同時纏上,背後冷汗淋漓。
連慧嘿嘿冷笑幾下:「今日誰有命坐上嫻月殿,老奴不敢妄言。不過這些人膽子著實不小啊,居然覬覦起不配得到的東西,這含章宮裡,究竟還有沒有規矩了?」
「哦?何事讓公子覺得有趣?說來給老奴聽聽,也一起樂樂。」連慧臉上皮笑肉不笑,回身看看跪了一地的眾人。
這萬丈紅塵,究竟什麼才是真實?是我眼中所見,亦或耳中所聞?
流矽跪在嫻月殿冷硬的磚石上,雙膝開始顫抖,連真的目光隔過眾人投注在我的臉上,神色間略怔,隨即相望瞭然一笑。
連真姑姑還是一身櫻紫宮服,不同的是今日系了條銀芒腰帶,紫衣銀帶,人面如花,姑姑的臉上淡勻了胭脂,三分艷麗中透出七分華美。
他望著紛飛的冰凌珠幔,在眾人屏息中冷冷開口:「連真,你在柔蘭閣里多少年了?」
眼前迷迷濛蒙亂舞著飛綾帷幕,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狂捲起天樑上懸下的水晶簾,輕淺的冰晶亂撞聲瀰漫在過道兩側,平添幾許詭秘氣氛。
公子蘭點頭,臉上笑容越發深刻:「二十年?也夠久了。」
連真姑姑立刻走上幾步,跪到公子蘭的面前,必恭必敬地回道:「連真身入柔蘭閣,至今二十年整了。」
今日柔蘭閣里放出消息,公子蘭決定於明日午時正點在嫻月殿上遴選新主。
連汀固然冷,但與他相比,不過冰山一角。
她的唇微微翕動了下,隨即緊抿,一言不發。
我放下手中的香茶,指尖上捏著一根翠羽,濃綠的翎毛間雜著紅艷的碎絲,在暮色中看來倒也冶艷。公子荻派人傳話,千余聞香鳥已備下,只看我界時如何作為。
一點殷紅硃砂痣映在眉心,時常不注意,我自己也淡忘了它的存在。拿起一管口脂膏,我用小指甲挑出桃花膏子塗在唇上。
冼觴閣除了她,今日還來了幾個有頭臉的人物,當前一https://m.hetubook•com•com人捧起酒罈走上兩步,恭恭敬敬地擺到席地條案上。
「流矽在冼觴閣,只八個年頭就厭了。如今嫻月殿里無人坐鎮,你們誰想頂連汀的位置,只管說出來。」公子蘭的話問完,流矽立刻又跪回地上,連浣的額頭隱隱滲出汗水。
連慧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殿宇門前,身邊伴著一個少女。那人一襲黃衣酷肖死去多時的流觴,乍見之下,我差點驚叫出聲,手腳冰涼如被魘住。
嫻月殿前的十里華階兩旁端列宮人,我踏上雲階,款步朝著那座矗立高宇的白石牌坊而行。
美人如織,繁花列錦,紅顏如月有圓缺,誰又能常保韶華不老?
空氣中彌散開一股無形的壓力,讓人頓覺呼吸艱澀,嫻月殿中所有人一瞬間僵如凍石。
連真回頭看向緩步走來的連慧和連心,忽然在唇邊綻起笑容,連心羞澀地低下頭。
眾人議論聲漫過穹隆遠遠傳出殿去,很長時間后終復沉寂。公子蘭不置可否地端坐在金榻之上,優雅若素輝皎月。
昨日的一場繁華,今日的十里荒涼。
腦海中浮現出一抹翩躚白衣,遠遠地曳入長空,連綿雪峰屹立在天地盡頭,那人的金冠落地,滿頭青絲朔揚……
公子蘭盯著她看了半晌,又將目光調到嫻月殿的宮道上,似乎透過流矽看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看,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冷著一雙看戲般的眼神。
打扮妥當,我起身,在雙臂間挽上一條黑紗飛綾,宮人看著那條紗綾的顏色|欲言又止,我緩步走出行香水榭。
或許正如連慧所說,只有香雪海中那道倩影,才是他的心之所系。
鮫人燈火冥冥不定,幽藍詭異,將嫻月殿映若森羅鬼剎。
公子蘭一雙冰凝眼眸睥睨座下的眾人,隱含著至高無上的威嚴。不知是否出於錯覺,他坐在嫻月殿幽深的大殿之上,瀲灧眉目如輝月清冷,渾身散發出讓人由衷折服的氣度,彷彿神祗臨世般俯瞰著三千世界。
嫻月殿宮廊兩旁,鮫人燈臉上唇角微翹,彷彿也在和*圖*書無聲地譏笑著她。
連浣咬住唇,忽然合身撲倒在金榻下,含淚哭道:「公子!公子定要信我!我並沒有冼觴閣玉珏,這都是流矽主上故意誣陷。她知我有心爭嫻月殿,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求公子為我做主!」
鏡中的女子星眸暗斂,英眉挺鼻,只是以我這副尊容,在含章宮裡實屬稀鬆平常。
看著她們之間暗涌的交際,我的心頭驀地閃過一個模糊不成形的想法,若非連真姑姑她……
連真的目光在我臉上審視片刻,終於滿意地挪開。她輕晃紫色衣袖,鎖視在連慧的身邊人:「我力薦百草堂連心姑娘入主嫻月殿,連慧主上,您意下如何?」
他空洞的眸光,只有在望著香雪海時才會充滿神采,那時我陪在他的身邊,怔怔地望著他。
連心的目光流連在公子蘭的眉宇間,見他視線睇來,臉上露出嬌羞神情,慢慢垂下頭去。
恍然一夢是黃梁。
我不著痕迹地看向連真,流矽,連浣,不知在她們的心中,又是如何期待著今日?
公子蘭宛如冰尊,冷冷掃過連浣。她渾身一震,似是悟到什麼,眼中的淚流得越發洶湧:「難道連公子也不信我!?我對公子忠心耿耿,斷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開口說著什麼,山風太烈,我聽不清。
連浣的目光呆怔隨著玉而動,金榻之下,連真姑姑,連慧,連心,流矽,還有含章宮中成千上萬宮人都在對著她冷笑,笑她的不自量力。
連慧咳嗽數聲,緩過氣,開口說道:「百草堂連慧,拜見公子。」
連浣榮華恩寵到極時,依舊難逃摔落深淵的宿命。
大殿中聲音漸消,片刻之後靜得出奇,惟有陣陣風吹紗幕帶起的弧旋。公子蘭的目光轉過階下眾人,最終停駐在連真身上。
那人撤身退後,流矽帶領眾人對公子蘭跪地遙拜,口中念念有詞:「冼觴閣特備蘇合香酒,進獻公子。」
好戲,才剛上演。
正僵持中,殿外傳來蹣跚的腳步聲,木杖落地砸起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上,久久盤桓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