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戲謔聲中朝上望去,公子蘭眉峰若蹙,唇邊淺笑連連:「今日嫻月殿遴選新主,殿上人皆有資格爭選,我想請兩位公子做個見證。」
咚!咚!
咚咚咚!
連浣一聲慘叫,拼力想將手從流矽的腳下撤出,但流矽的腳如有千斤重,碾在她的手掌紋絲不動。
宮綢羽緞簌聲漫響,殿外一抹紅影遠行而來,不一刻工夫走進嫻月殿中。冥藍燈火自公子容的臉前閃過,他身上所穿茜素紅衣隨風挽動,在身後飄起悠揚的弧度。
白布微光,她支起美人皮做的三隻偶人,偶人腳下放著兩隻桃子,一切調停已畢,從長殿的紗帳後傳來鼓點聲。
「百草堂主上平日操勞,還須多保養身子。」公子蘭朝連慧投去關懷的一瞥,續道,「今日選主,凡能者皆可一展才學,誰于含章宮有極大裨益,這嫻月殿便以此人為主。」
一陣悠揚的歌聲在嫻月殿中響起,彷彿從長殿的各個角落裡鑽出來,那聲音極是凄婉清輕靈,繞過殿柱漫地襲來。
見無人打破僵局,流矽沉吟片刻邁步走到階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她的身上。
「你這孩子不識抬舉,竟連公子也敢誣陷,可見是活膩味了!老婆子這裡有顆靈丹妙藥,能助你略復神智,倘再胡言亂語,休怪我立時催動藥力取你性命!」
第三個偶人登場,環顧腳下,空無一物。
連真說完,目光如電掃過眾人,儼儼落在我的臉上。她妍秀的眉目中盈滿笑意,眼神示意我上前去。
咚咚咚!
「花不語!我不用你假惺惺裝好人,你也不會有好下場!你看看這裏的這些人,他們都等著看你怎麼死呢!今日連心入主嫻月殿,后兒個就是你的死期,你又得意什麼!?你以為公子真心待你?別作千秋大夢了!!」
我垂頭盡量裝作不在意,流矽爭位心切,終於被激出手。在座其他人也許未必看出其中深意,可公子蘭定然深有觸動。
連浣跪在檀木階下,臉上尚有未乾的淚痕。她轉過頭,逐一看過連慧,連真,流矽,神色間帶出剛毅倔強,不顧命地喊道:「我明白你們的心思!你們,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你們想讓連心入主嫻月殿,嫉恨我受公子的恩寵,攔了你和-圖-書
們的路!你們好深的計謀,好毒的心腸!!」
連真姑姑艷紅的指甲掐在連浣的靨畔,劃出一絲血痕:「流觴在公子生辰那日于呈恩殿前獻舞,你怕她的風頭太健,搶去公子矚目,索性將她交給你的冼觴閣玉珏隱匿下來。將來東窗事發,宮中丟的兩塊玉珏,一塊在花不語手中,另一塊出自冼觴閣,任誰也懷疑不了你連浣!這從始至終,究竟是誰的心思更毒辣呢?」
她叫得凄厲,一聲高過一聲,聽得人毛骨悚然,彷彿連汀就近在左右,正伺機要害人性命。
透過幽藍的燈火,我總覺公子蘭的笑容盡顯詭秘。他的目光環視大殿,忽地落入我的眼中,我心頭一悸,慢慢垂首不敢再看。他的眼底藏了兩團火,燎過我的心間,我眉心的硃砂痣隱隱作痛,似被他的視線洞穿。
當年竹林中,我曾慎重問過他是否會後悔,二十年彈指瞬息,韶華不再。
流矽一聲冷笑,腳上更加三分力踏下去:「我冼觴閣里的家務事,還不勞姑娘費心,但姑娘指使流觴偷玉,恐怕也沒安著什麼好心吧?」
「差不多,正戲也該開場了。」從高台之上傳來清越聲音,公子蘭優雅地揚起手,如水長袖掃過月簾。
第二個偶人撿起另一隻桃子。
箱蓋打開,流矽從裏面撿出幾樣皮偶,殿中燈火驀地全部暗了下去,只在幕前亮起數盞清燭。
「若沒有今天的這場戲,你會如此痛快地交代嗎?」連真姑姑站到兩人身邊,與流矽換了個眼色,流矽慢慢將腳從連浣的手背上挪開。
高挑的殿梁下回蕩著她凄厲的喊聲,我暗自嘆口氣,連浣,你話一出口,豈不是在自尋死路?
「啊——!!!!」
宮人退下后,流矽緩緩開口:「我自知微薄,今日獻醜了。」
「嫻月殿選主乃是含章宮中的盛事,流矽,你去將兩位貴人請來,共賞此佳景。」公子蘭的唇邊盈笑,口吻透著淡淡的嘲諷。
來如朝露去無多。
那偶人隨著鼓點的節奏,先是緩步向前,忽然合身撲向手拿大桃的偶人。
咚!
「我的死活,不勞姐姐費心,我看你想好自己的死法才是正經,省得到時候受罪,不如求公子賞你個痛快!」
功名成敗m•hetubook•com•com咫尺間,連浣敗得徹底,含章宮一夕之間將她壓入人間地獄,自此後她惟有煉火可偎嚴寒可依,她已從高高的天上摔了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公子荻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張狂樣,擠眉弄眼問道:「哦?這麼說來,我和華容公子倒是有幸,只不知怎麼個選法?」
正凝神思索,連真踱步到殿心中央,良久未發一語。不明她此舉是何用意,我心中緊窒,難道……她還是有心嫻月殿?剛才不過做個幌子給連慧看?
咚咚!
無桃的偶人默立一旁,冷眼看著那相爭的二人。
連真逼近幾步,連浣極力挪動身軀想避開,流矽跟著走上前去,一腳踏在她的手上。
鼓聲終於止歇,鮫人燈火逐漸轉亮,待眾人回神時,殿心中早已空無一物,只流矽一人凝立。
連真的話音久久回蕩在嫻月殿的瓊梁之下,殿宇外日華高照,在白璧石坊上灑下耀目金芒。
公子蘭臉上未見動靜,公子容視若無睹,只有公子荻拍著手掌,饒有興緻地問道:「敢問這演的是哪齣戲?可有名字?」
連真姑姑露出輕蔑的神色,指著流矽手中那塊玉珏:「姑娘為自己辯白,自然在情理當中,但今日之事卻容不得你抵賴。這玉珏乃柔蘭閣的出宮令符,自你偷拿那日起,宮中多少人在時刻盯著你。冼觴閣的玉珏,你自己交出來,也省得旁人費心勞力動手!」
連真姑姑的話猶響耳邊,只有我心裏清楚,嫻月殿並非我的目標,柔蘭閣也不是。眼前端坐華宇的男子,惟有他,才是一切!
話音落,立刻有宮人走上前,為公子容和公子荻斟上蘇合香酒。公子容端起金樽淺酌了口,而公子荻將酒湊到鼻下聞了聞,一口喝了個乾淨。
小屁孩,擺明想害我!
良久之後,他的唇邊漸漸挽起冷冽微笑,將我的心神捲入如斯清冷的面容中。我收回視線,眼尾掃過他收納在袖中的雙手,正自微微顫抖,似是極力隱忍著什麼。
連浣渾身如被電擊,驀地顫慄起來,她抬頭四下張望,眼中明顯流露驚懼,指著幽深黑暗的內殿喊道:「連汀!!是連汀主上回來了,是她!!她來向我索命……主上,不關我的事!是公子當年叫m.hetubook.com•com
我在你身邊監視,換下你練功時的聚煙香。一切,一切和我無關啊!!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紗幔翩飛,從公子蘭的面前盪過,將他的眉目隱在朦朧月紗之後。
流矽領命而去,連慧坐在椅中不斷咳嗽,連心遞上一隻藥丸,她接過後掐開蠟封,摜進口中。
她的眸光死死盯在我臂間的紗綾上,臉上尚有未乾透的淚水。我慢慢垂下頭,沖她綻起輕柔的笑容:「姐姐如此絕頂風流的人品,這會子怎麼落得如此凄慘下場?妹妹看在眼裡,心裏直替姐姐惋惜。美人原是該被萬般愛憐才好,姐姐說呢?」
咚!咚!咚!
兩桃殺三士,是他親手葬送了過去,還有那個翩躚在鳳凰木下的少女。
鼓點連響,卻是那兩隻桃子各有大小,手握桃子的偶人互相指責起來。
我退後幾步,將身形隱入人群,冷眼環視身周。有人眼中透出躍躍欲試的神情,有人自覺無力奪主滿臉遺恨,有人看不出心思高深莫測。連真姑姑的眉目低垂,一雙眼盯著殿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連慧坐在椅中,老神在在,似乎對選主之事漠不關心,可眼神卻時不時飄到連心的身上。
他是否曾經後悔,是否曾在午夜夢回暗自嘆息?
華容公子走到檀木階旁,擇椅落坐,公子荻緊跟著滿臉嬉笑地邁進殿來。小屁孩邊走邊停,目光四處游移,我心知不妙閃身欲躲,卻被他一眼捉到形跡,沖我眨了眨眼。
她乾脆利落表明心意,引來不少人驚呼,她也不在意,命人架起一張幕布,抬來那隻雕刻山水的木箱。
身入含章宮,進不得柔蘭閣,你只有死路一條。
咚——!
咚!
簾影紛亂,輝光斜映。
金樽祝酒踏歌行,
「不錯,不錯!好一個兩桃殺三士,讓人一目了然。」公子荻嘴裏說著,眼角目光似有意無意地掃過我,「以兩桃而挑動天下群雄紛爭,最後落得一敗塗地,可謂寓意深遠,讓本公子很長見識啊。」
咚咚!
咚!
我知道此時嘴臉極像得志小人,但連浣對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一句落井下石就能揭過去。她欲置我于死地,我在她心口剜上一刀,就此互不相欠。
流矽盈盈朝上一拜,朗聲說道:「今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嫻月殿選主,冼觴閣特備美酒奉上,以添貴客雅興。」
連慧拄著沉香杖走到她的身旁,彎著佝僂的脊背,像極了如鉤新月:「連真丫頭當日曾找過老太婆,說起柔蘭閣丟了要緊物件。我聽了不大敢信,誰吃了豹子膽,居然在含章宮裡做起了賊偷?」
一隻偶人撿起桃子。
姑姑雙掌輕拍數下,殿外走進一人。
連真姑姑老僧入定,對眼前一切恍如不聞,連慧淡淡笑著,手指有節奏地敲擊在木几上,連心站在她的身後,宛如泥胎連眼皮都不抬。公子蘭高坐雁翅榻,無聲無息。華容公子從進殿開始便未曾開口說過一言,此刻更是無語。惟獨小屁孩時不時和身邊人說兩句,又看看大殿中的宮人們。
流矽恭敬回道:「有,這齣戲的名目就叫做兩桃殺三士。」
長殿中颯颯刮過一陣疾風,將鮫人燈火卷得飄忽不定。飛紗入簾櫳,冰凌水晶丁冬響個不住。
當日在冼觴閣中,我為流矽講了這個典故,她今日嫻月殿爭主,自會選用這場戲以彰顯自己見識深遠。
我眼看他們以極優雅的姿態喝掉了那兩杯『蘇合香丸洗腳水』,憋笑不敢出聲,但不知那滋味是否足夠香馥濃郁呢……
連浣伏在木階前,茫然地盯著地磚上倒映的臉龐。
「妙!那本公子就等著看好戲了,但願不會令人失望。」公子荻拍手稱快,又對我迅捷地眨眨眼。
連浣猛地起身,作勢向我撲來,我冷眼待她離得近了,一腳踹過去。她猝不及防,被我踹得向後仰倒,合身滾落在冰冷的殿磚上。
清風漫過,偶人消失,兩隻桃子卻還留在原地。
地上兩隻桃子,偶人卻呆怔地看著已死同伴。
連浣抬袖擦去淚水,哽咽道:「左不過……是個死,我還不怕!流觴已經被你們殺了,今日當著公子的面,你們還想殺了我不成?」
「很簡單,今日有才者盡可展其絕學,如能一舉折服眾人,嫻月殿便以此人為主。」
我咬牙切齒,趁眾人不備沖他做個鬼臉,他嘿嘿一笑,轉頭不再看我。
連浣怔怔地望著連慧,慢慢無聲哽咽起來。
公子荻挑眉而笑,說道:「旁人要送禮給我,本公子是從來不棄的,但不知是何物啊?」
無桃偶人抽出隨身長和-圖-書劍,趁那小桃主人疏神之際,一劍將其刺死。
冰凌數轉,飛紗橫陳,鮫人燈幽藍詭秘,映著各懷心思的眾人。
鼓聲急響,卻是那手握大桃的偶人頹然倒地,而小桃主人取走他的大桃。
咚咚!
咚咚咚咚!
「你究竟交是不交?身子受了苦,旁人可替你疼不得!」連真壓低身子,直瞪著她問道。
嫻月殿中靜謐無聲,無一人站出來展才。
連浣面色灰敗,漸收起眼中的淚水:「流矽主上既已洞悉前因後果,何必演出今日的這場戲呢?一人做事一人當,當初確是我挑唆流觴偷盜令符陷害於你和花不語。」
它舉起手中利劍,刺向自己胸膛。
「姑娘妄圖一石二鳥,通過流觴之手將柔蘭閣玉珏交給天香閣的花不語,引她出宮,這樣旁人追查起來,也查不到你的頭上。你事後又誆騙流觴丫頭偷出冼觴閣玉珏,陷害冼觴閣主擅失令符。流觴丫頭美則美矣,可惜沒腦子,信了你的挑唆竟做出蠢事。若非花丫頭福大命大,只怕此刻受罪的人該是她了吧?」
手拿小桃的偶人掏出一柄匕首。
連慧枯槁長指驀彈,一粒黑色的丸藥恰好落進她的嘴裏,連浣咳嗽著欲將葯吐出去,濃臭的藥味頃刻間化開彌散在空氣里。
人算不如天算,連真並無心爭逐嫻月殿,我為她備下的棋子再無用處,只盼過了今日,能勸得姑姑放君亦清出宮去。
將連浣摜在地上,我退後站定,目光瞬間攫住公子蘭,與他的視線在電光火石間交匯。他的肩頭微震,眉宇中恍過一絲迷惘,狂亂的眼神一瞬即逝。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撥開人群,挽起纖長黑綾越眾而出,緩步走到連浣的面前。
流矽很快迴轉,進殿時身後跟著兩隊衛護,各穿紅黑雙色護甲,一眼望去涇渭分明,顯然是公子容和公子荻的先頭軍。
我偏過頭,對他視而不見,他怔了下,隨即在嘴邊咧出個欲蓋彌彰的笑容:「今日公子蘭請本公子前來,想是又有好戲可看?」
心頭如被鍾撞,腦袋跟著嗡嗡亂響,我看著姑姑輕啟朱唇,緩緩說道:「冼觴閣主上好一出精心之作,今日我也沒什麼才學可展。但想咱家公子生辰,能蒙東皋貴人迢迢來賀,故此特為貴人備下回禮,還望貴人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