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來香如故

「如果這裏根本就沒有路呢?或許我們已經走到絕境了。」君亦清嘲諷地說了句。
想歸想,我要是真那麼做了,小屁孩絕對會逼著我脫了褲子給他,再把那條滿是窟窿的褲子扔給我……
認真地端詳他的手臂,我抬起頭露出個無害的笑容,簡荻微微怔了下,隨即仰頭大笑起來。看著他瘋笑的樣子,估計是被我氣得不輕,我扯扯嘴角,推開他的色爪。
他嬉皮笑臉地貼近我,我儘力與他挪開距離,簡小屁孩一旦認真起來,臉上雖是嬉笑顏面,但眉宇間的狠戾沉毒便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我從骨子裡往外泛寒意。這石洞本就夠冷了,我可不想再因他被凍成活死人。
「你這丫頭是不入本公子的眼啊,當日我乍聞此事,只是覺出公子蘭不是個簡單人物,不動聲色就鏟了兩顆無用廢子,還沒有引來他宮中那些眼線的注意。丫頭,醒月國的皇子可不止他章蘭一人,但也只他一人馳名天下,你想那些個皇子皇孫們能不時時猜忌防備於他嗎?何況他雖謫居含章宮,誰也保不準哪日他不能重拾帝君的器重。天香閣一夜失火,燒死了兩個宮人,真真是最自然不過的意外而已,手段做得滴水不露,乾淨漂亮,令本公子嘆服不已。再後來探子回報,天香閣里還有個稚齡女童沒有被一起燒死,留了下來,我就猜,這女娃子說不準更是個人物呢?」
夜合歡的花香陣陣飄來,流溢在石洞中,石壁上盤根錯節著無數藤葉枝條,火光掩映下,如織就的蛛網。
「你為什麼不讓他殺我?」他支起上身,朝我這邊湊了過來,「莫不是真的喜歡上本公子了?」
有了手上的兩萬精兵,再加上朝堂內外勢力的響應,公子蘭這些年韜光養晦,早已得盡醒月民心,屆時振臂一呼,萬眾響應,那帝王的皇座於他來說不過是指掌間的戲物!
簡荻點頭,緩緩說道:「說你笨,你其實一點也不笨,在含章宮裡我就看出來了,你這丫頭精著呢!今日本公子就和你交個底好了,從咱們啟程動身那日起,公子蘭已獲悉醒月國君下旨宣他重回皇城,陵州境內的全部衛戍軍並他的親兵統共兩萬四千餘人,只待他動身那一刻,便即開拔隨行護衛,明說是護送皇子,但私底下的意思,只怕誰心裏都明鏡似的。含章宮容不下公子蘭,他等了這些年,不過是為了等這一紙復覲的詔書,如今他終於等到了,想來皇城內也早就被他安置好內應,國君如若許他帶兵進城,自然省些力氣,如若不許,他發難也就在這指日之間了。」
「你這丫頭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呢,本公子好心出來提醒你,你就這https://m.hetubook.com•com麼答謝我嗎?」
我提著刀柄從土中拔|出|來,在衣襟上擦去污垢,遞迴他的手中:「一個人即便身受苦難,只要心還不死,哪怕是最微渺的希望,也不會放棄,如果你現在就看不起自己,那麼旁人也不會看得起你。君家哥哥,你在我的眼裡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變的人……是我,我才是沒臉回去的人,所以就算是為了君家寨,為了花飛雪,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嗎?飛雪還等著你回去娶她呢,你從前不是很歡喜她的嗎?」
從我接過流觴手中的玉珏那一刻起,我便已走入他們的圈套,如果不是簡荻突然橫插一腳,或許現在的我正不知被埋在哪棵樹下等著慢慢化成肥料。
我看他一眼,點點頭:「你是怎麼帶著我們游到這裏的?」
我終於明白了連真姑姑當日初見我時念誦的兩句詞,會無期,再會無期,這不正是含章宮中掙扎求存的女子們的寫照嗎?那些深埋在若耶花溪的枯骨,又是多少夢碎在宮闈下的紅顏?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已經不是當年青山綠川間回眸盈笑的君亦清,一切都無法回到過去,變不回去了……
既然不能哭,從此以後我便笑吧,將所有的不甘全部笑給這個世間,笑給每一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過客。眼前晃過花家寨,晃過鐵牛流著鼻涕嚎哭的樣子,晃過娘倚靠在門扉旁輕展的水袖,晃過美人爹爹手中擒著的那朵山茶花。
他的唇角一勾,款款笑道:「腦子轉得挺快嘛,你家公子可以把你安插在我的身邊,我又怎麼會笨到毫無防備就進那含章宮去?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聽說含章宮裡死了兩個宮人,雖是不足道的小事,卻讓本公子對牽涉其中的兩人起了興緻,一個是章蘭公子,一個就是丫頭你。」
我抬頭望著石洞的露頂,幾點稀疏的星點綴在遙遠的夜空上,強迫自己扯出一絲微笑,在無人察覺的瞬間,低下頭看著他,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
「就算出去之前,我也要先殺了那人!」他突然面露猙獰,執著短刃快步走到簡荻身邊,「是他害了我,我要他償還欠我的!」
我彎起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嚴肅說道:「公子放心吧,我會對公子的生理缺陷守口如瓶,保證不會泄露半句出去,雖然你的『那裡』是稍微小了那麼一點點,悲哀了那麼一點點,但是這完全不會影響到公子東皋第一美男的名頭。」
我細細回想當日在呈恩殿的情景,我坐在公子蘭的卧榻下為他編竹蟋蟀,他將我攬入懷中,那個突如其來纏綿悱惻的吻,後殿一角連浣和流觴的交談,www.hetubook.com.com一切如走馬燈閃過腦海,我驀地想起簡荻那日曾對我說過的話。
簡荻的每一句話,都讓我的心跟著緊一下,原來公子蘭早已將一切綢繆妥當,含章宮旖旎浮華的背後,是他精心安排掩飾的布局,就連那嫻月殿中端坐的女子,怕也是來頭不小。
他笑了片刻,突然收起臉上的笑容,直直地望著我,問道:「笨丫頭,我問你,如果將來有一日有人要來害我殺我,你會幫我嗎?」
醒月神桑!我怎可忘了,連心的封號勢必代表了她的背後有醒月國內不容小覷的世族勢力支持,難怪連慧這些年將她納入羽翼,也難怪連真要扶她坐上嫻月殿的高座!
他感受到我的目光,笑著迎上,問道:「怎麼?是不是對本公子感動得無以復加,決定以身相許了?」
他怔怔地聽我說完,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我仰起脖子抬頭衝天,輕聲說道:「你如果定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我和他一起償還欠你的,或者有朝一日……你從他的身上討還你所失去的東西,加倍地討回來。」
他驀地伸手將我狠狠摜到在地,喊道:「花不語!我恨你!!」
「公子這一身細皮嫩肉,果然是好本錢。」
「我現在又有什麼臉面回去見他們!?你告訴我,告訴我啊!!」短刃自他的手中鬆脫,扎進腳前一寸的土裡,直沒入柄。
「我哪有力氣帶著兩個人游這麼遠,昨日夜裡我拉著那根斷木想游到岸邊,但落霞江實在太寬,還沒等我力氣用完,三人就順著水流被衝到了虎跳峽的峽口,水勢強勁,立時把那斷木沖走了。我被水卷進江底,後來再浮上來時,就順著溪水漂到這裏,我沒力氣掙扎,也只好聽天由命,最後暈了過去。」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等我醒過來,剛好看到溪岸邊卧著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自然是他,我把你們兩人就近拉到樹洞中,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
意正嚴詞地說完,我一把拽下了他的褲子,小屁孩滿臉羞憤地瞪著我,眼中如欲噴出熾焰。
低頭為他系扣的時候,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火光搖曳,他的面容在半明半暗間看起來格外妖冶,竟讓我的呼吸瞬時窒了下。
我瞪了他幾眼,扭過頭專心盯著慢慢冒出蒸氣的衣服,剛才替他烘褲子時真該給他烤幾個洞出來,荒郊野外就欠讓他光著屁股上路。
我一把扯開他身上的錦緞外袍,露出裏面月白的單衣,他臉上的神情瞬間詭異莫名,眼中透出幾分驚恐,我高高舉起「祿山色爪」探向他的胸口,將那件貼身單衣上的鎖扣一顆一顆解開,邊動手邊說:「公子儘管繼續裝睡好了,我保證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弄疼公子。」
我沖他眨眨眼,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將他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架到火邊,我回過頭問道:「公子將我與君亦清的話都聽去了,不知作何感想呢?」
我雙手舉著衣服邊角,蹲在火邊,他一副大爺樣靠著石壁,將我當日藏在袖兜里的那幾枚大棗一顆接一顆地丟進嘴裏,我看著他不停咀嚼蠕動的臉部,下意識地咽了口饞涎。
「看來水就是路,咱們沿著水走出去,定能找到路。」聽完君亦清的一番敘述,我更堅定了信心,既然溪水能把我們衝到這裏,自然也會帶著我們走出這座幽谷。
「你的君家哥哥現在肯定是恨死你了,丫頭,做壞人的滋味如何啊?」他把最後一顆棗子咽了下去,翻個身俯卧在草墊上。
我回過頭,他的雙眸映入我的眼中,我與他的目光交織,火光照亮了他的側臉,他的眼中似有濃烈的嘲諷,又像是在企圖將我看透。
「公子如此了解醒月國的內情,想必是花費了不少心力和人手吧?」回神的剎那,我問簡荻。
是他救了我嗎?為什麼?
這小子肚子里罵人的料還真不少,天南海北地胡噴了一氣,最後總結我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沒有廉恥最膽大妄為最該拉去浸豬籠的無恥之人。
手起掌落,掌緣剛掃到他的頰畔,簡荻一雙鳳眸驀地睜開,漆黑眼瞳滴溜溜轉了半圈,焦灼在我的臉上。
我想了想,誠實以告:「如果我幫了公子,對我有益無害,我自然義不容辭。」
「娉婷玉宇章台路,身是浮萍會無期。」
他究竟是人,還是魔?
他說完后開始大口往肺里灌空氣,而我則本著最佳聽眾的精神草草拍了幾下掌,繼續為他烘外袍。
「丫頭,聽你這麼說,本公子的心都涼了。」嘴裏說著,他的臉上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你這黑了心肝的壞丫頭,他日保不準還把本公子給賣了呢!」
公子荻,這一場鋪天蓋地的大戲中,你又在扮演著什麼角色呢?
「就算你今日殺了他,你不過是泄了一時的憤恨,但終究於你與我,于綠川岡地沒有任何助益,反而會為更多的人招來禍患。你身為一寨之主,不想著怎麼為子民造福,卻因為一己私怨,為他們招致禍端,將來你還有什麼臉面回去!?」
我低頭看著他,他的長發拖到了草墊之外,如一尾靈蛇纏在我的身畔。
他甩著手站在廊下,笑中審視的目光望著我,原來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原來所有人都身在局中,最不清醒的那個人卻是我!
「你住手!!」我擋到他的面前,大聲喝道,「如果你現在殺了他,咱們誰也逃不掉,莫說你只是君家寨的少和-圖-書主人,你就是一國的國君,他日東皋來要人,你怎麼辦?難道你要牽累全寨老少與你一同陪葬嗎!?當日整個含章宮都知道公子荻的身邊帶著你我二人,你逃?又能逃到何處?你說他害了你,你身落深淵,難道就沒想過用自己的雙手再爬上來!?你不是想要出人頭地有一番作為嗎?那你從這一刻起,就要學會什麼是忍辱負重!」
包圍在我和他之間的溫度逐漸升高,瀰漫起曖昧的氣息,他的手伸過來,攬到我的腦後,我回視著他的目光,將手搭到他的手臂上,輕輕掀起他月白色的單衣。
那一日,他附在我的耳畔,輕聲細語地對我說出這句話,他其實看得比誰都遠,比誰都透!
「公子的相貌實乃人中龍鳳,相信定能賣個好價錢。」我嘿嘿一笑,在這石洞中,倒也懶得再去顧及身份尊卑,和他開起玩笑。
「這裏地勢低洼,很明顯我們是在谷底,周圍的空氣又潮濕陰冷,我打賭這附近一定有水源。」我掐下一片藤條上的嫩葉,葉面上沾滿了露珠,雖然洞里燃著火堆,但寒氣侵入骨縫,仍是冷得讓人無法忍受,「水就是路,順著水走,或許我們能闖出去,找到大路。」
火星一陣亂濺,他的唇角輕輕顫了下。
我將雙手攏在嘴邊呵了幾口熱氣,提起手掌在他的臉上輕輕摑了幾下,他全無動靜地躺在地上,我唇角一勾,嗤笑道:「公子若是再這麼『貪睡』下去,丫頭的巴掌可要真的打下去了。」
這小子沒人性得很,這麼缺德的事我保證他幹得出來!
那天上的一輪清冷白月,是否也比他更多些人情……
這就夠了,我還有自己,終究還有自己啊!
我狀似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回道:「我在想,公子這身嫩肉究竟值得多少銀子呢?」
晚風吹動常青木,
他渾身抖了下,剛要掙扎,我冷冷掃他一眼,將他的雙手按了下去:「公子的衣服早就濕透,如果繼續穿在身上,定會凍出病來,如果公子還想活著回到東皋,最好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人面不知香如故。
小屁孩,之前還因為這幾顆棗子和我發了半天瘋,現在吃獨食倒自在!
我一屁股跌坐在簡荻身邊,君亦清狼狽轉身,飛快跑出了樹洞,我怔目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夜色中,低頭看向簡荻,他側身躺在潮濕的角落裡,全身弓著縮成一團,嘴唇凍成了青紫色。無奈地嘆口氣,我將他翻個身,仰面朝上,他俊秀的雙眉下鳳眸緊閉,微微上挑的眼角全沒了平日里顧盼飛揚的神韻,若非身上的織錦華衣和淡凝在眉宇間的氣度,他此時看去半分也不像個貴公子。
他臉上再沒有剛才的迷惑不安,黑曜石般深沉的雙瞳中綻放hetubook.com.com出凜冽的寒光。他的身上正有什麼東西在逐漸蛻變,沉澱下去。
「公子心知肚明我為何不讓他動手,現在又何必說這些個調笑的言辭?他殺不殺你,取決於他,我所能做的不過是保全自己的性命罷了。」
他又是出於什麼目的,這位與我素昧平生的東皋貴人,為何要屢屢救我?
言下之意明顯,他也只有一張臉可取了。簡荻的唇角顫抖著,從牙縫裡擠出字:「……死……死丫頭,你竟然敢嘲諷本公子?我『那裡』哪裡小了!?」
「這可不敢當,我怎麼能入公子的眼?」我虛與委蛇地笑道。
衣服上升騰的白氣越來越多,我拿起枝條撥了撥火,聳聳肩無所謂道:「談不上有什麼滋味,他恨我是他的事,我又管不來旁人的心事。何況當日確實是我私心將他引入含章宮,雖然之後發生的事是我始料未及,但終究一切因我而起,我將來自然給他一個交代。」
言語間,織金黑袍除了衣角已經基本干透,我將衣服披到他的肩上,將他滿頭的鴉墨長發挽出領口。許是因為衣服上熱氣的緣故,和他靠得近了,隱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從他的領口衣襟中透出來。
「所以公子在含章宮總是刻意接近我,最後還將我討出宮來?」我順口問了句,答案已在心中成型。
簡荻雖然明知我是一片好心,但我最後那句嚴重侵犯了他男性尊嚴的戲語,還是讓他撩足了火氣直罵到我將他的褲子烘乾又伺候著他穿回身上為止。
他只披了件單衣,抱著雙臂團坐在草鋪上,鬱郁難平地盯著我,方才我被君亦清看了個精光,現下再把簡荻看個精光,有來有往,好歹也不算太吃虧。
「女子即便手中無刀,也可成為殺人的利器,這是身為女子的可怕,亦是可悲。」
我的話說得含蓄,他自然明白內中含義,只要他的所作所為不觸及我的安危,幫他也就是幫自己,眼下我依託於他,唇亡齒寒,我還不算糊塗。
君亦清倔強地站在我的面前,短刃的刀鋒上尚有血漬,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了下,冷冷開口:「三次,沒有第三次,前兩次我取不了你的性命,下一次,我定不會再手下容情。」
夜空如織錦墨緞,幾點星光閃爍,我等待著他落刀的剎那,時間彷彿已經停止流動,身畔充斥著無邊的靜默。
他微微頷首,將手橫到我的面前:「這牙印就是一輩子的明證,你咬了本公子一口,本公子就要你用一生一世來償還。那日呈恩殿歌舞,你和公子蘭之間的種種本公子看得明白,他一番戲作激得那白衣女子起意害你,無非是借她的手重演當年的那齣戲。本公子好心救你一命,你這小野貓卻來咬人,真是好心沒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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