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樹一菩提

江岸邊的春花被風吹起無數,如雨般揮灑在長空之下,剎那間粉白桃紅鋪散開來,絢麗旖旎,動人心魄。
「丫頭是在說那些刺客嗎?」他極優雅地捏著那塊從我手裡搶走的魚肉,慢慢放進嘴裏,「他們一擊不成,定會再想詭計,本公子一旦露面,必會引來他們的追殺。」
「等我想明白的時候,自會告訴你。」
魚血流了遍地,等我從水裡狼狽爬回岸邊,他正琢磨著要怎麼收拾那整條魚肉。
我收回視線,將麻木的手臂從簡荻身後抽了出來,他似乎對於我的舉動很是不滿,哼了聲:「我將他支走,你很不高興嗎?」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這人真是想肉想瘋了,不過兩天沒吃到好菜好飯,兩眼裡就開始冒出綠光。
待君亦清走進樹洞時,簡荻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到他的手上,只對他說了寥寥幾個字:「去東皋,找紫宸府封丹。」
「你這丫頭,難道昨晚冒犯得還不夠嗎?」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臉上神色很是尷尬。
簡荻微怔,隨即拿起魚肉飛快塞進嘴裏,大聲咀嚼起來:「本公子百無禁忌,就愛吃生肉。」
他說得輕描淡寫,彷彿被追殺是件很愜意很瀟洒的趣事,我問道:「公子可知道那些人的來頭?」
我懶得理會他此刻內心有多麼掙扎,拿起一塊便塞進嘴裏咀起來。
他是天生來只知享福的公子哥,定然從來沒有受過半分委屈,現在讓他吃些青果子他就抱怨天抱怨地,等連果子都沒得吃的時候,恐怕他就該拆巴拆巴把我啃了。
想魚容易捕魚難,我折騰了老半天,連半片魚鱗都沒抓到。簡荻在岸邊齜牙咧嘴地亂叫一氣,大概是嫌我太笨,而他自己又不想下水親力親為。
我忍不住由衷讚歎道:「阿荻,你果然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的女子了。」
肚子既然不空,腦子也開始活泛起來,我認真地想了想現在的處境,對簡荻說道:「這處水源即將匯入江口,看來咱們也快走出山谷了,再回塵世,公子可想好了應對之策?」
「傳說?」我隨口跟了句。
他一怔,笑容顯得極是勉強:「你啊,要躲到什麼時候?真的就這麼討厭我嗎?」
長滿紫葉的藤蔓纏在樹腰上,從乾枯的枝椏間垂了下來,絲絲縷縷的藤條和_圖_書上綴著薄如透明的紫色菱形葉,因為沾了晨露,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極了瑩潤的紫水晶。
填飽五臟廟,我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被日光晒乾,簡荻吃到最後居然和我搶起生魚肉,還邊吃邊大讚口感絕佳。由此可見,人類的適應能力是多麼的強悍,堪比小強。在高粱錦繡之地,他絲綢加身山珍海味尚且嫌膩味,現下荒郊野地,吃上一塊生肉都會欣喜若狂。
我自顧自地說著,簡荻突然蹙眉,沉聲說了句:「或許有個人……會是他嗎?」
將一整條剖開的魚肉攤到簡荻面前,他無言地端詳了半晌,顫巍巍伸出手捏起一塊,猶豫著放到嘴邊。
「公子先吃些果子墊個底,這林子里實在也沒有什麼可吃的。」我好言相勸,他的嘴角委屈地抽了下,盯著我掌心的野果就是不肯伸手。
「丫頭這話問得笨,你見過哪個刺客殺人前還自報家門?」
君亦清接過那塊雙螭龍雲紋玉佩,臉上半分猶疑也沒有,他將玉佩貼身放進懷中,轉身出了石洞,背影緩緩消失在洞口的白霧中。
水波淋漓,將斑斕的日光折射在我的臉上,我半眯起眼睛,專心地看著那些宛轉騰挪的魚群,探手下去試著抄了把,徒然濺起無數水花,洋洋洒洒地揚在空中,又落回水面。
他忙不迭地點頭稱好,伸手就將我往水裡推,我脫了鞋擺在岸邊,挽起裙角繫到腰間,一步步走下水去。冰涼的溪水漫過我的腳踝,我走到溪水中央,水不深,剛剛好只到膝蓋的位置,水底卧著許多卵石,光滑圓潤,想是被水流磨打得失了稜角,踩上去也不紮腳。
佳人巧笑妍容,比春花更是銷魂。
「丫頭,有魚沒有?本公子要吃最肥最大的那條!」簡荻站在岸邊興高采烈地叫喊,我彎下腰,看著無數游魚從腳邊一擺尾就溜走了。
「公子怎麼知道此樹就是傳說中的神木?」我走到樹藤下,將一片紫葉托在掌心。
我冷笑一聲:「原來公子倒是個謙謙君子,我竟不知。」
喜極生悲,我這邊還在嘲笑簡荻,不防腳下一個不穩,「誒喲」一聲怪叫滑坐在卵石上,全身也被水灌了個透濕。
「什麼?」我看著他,他搖了搖頭,滿臉沉鬱,「總之,公子不能以現和*圖*書在的樣子現身,否則立刻便會引來刺客。以你我二人目前的力量,絕對插翅難逃。」
我將果子撿起來收進袖中,看了看身旁那條清澈見底的溪水,腦子裡靈光一閃,說道:「要不,我抓條魚給公子?」
他學著我的樣子仰天狂笑三聲,剛收聲,忽然尖叫起來:「魚!魚!!本公子可想死你啦!」
「本公子全身上下都被你看光了,你說我有沒有?」他沒好氣地接了句,目光片刻不離死魚。
「鑽木取火?那要鑽多久才能生起火來?」
清晨的露水沾染在他的髮絲上,他站在紫藤間,回眸沖我笑了下。紫藤葉隨風輕巧地拂過他的肩頭,林曦的微光籠罩在他的身畔,我望著他朦朧在晨霧中的笑容。
我低頭盯著掌心中的紫葉,沉思片刻,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公子剛才說,相愛的男女在樹下同卧會得到幸福,我與公子之間,卻無情愛。」
想起昨晚的事,我的唇邊不自覺泛起笑意:「公子雄壯偉岸,昨日全是我的戲言。」
……死小屁孩,當初真該丟他在落霞江里喂王八!
「這肉全是腥膻味,讓本公子如何下咽!?」他怒睜雙眼,朝我吼道。
無心無處惹塵埃。
他聞言錯愕抬頭,茫然問道:「啊?丫頭……?」
「丫頭,我想吃肉。」他牛皮糖似的粘了過來,雙眼發出幽幽的光芒。
「你看它其型若傘,覆蓋四方,儼然是擎天撐地的陣勢,況且此樹有迦蘭藤花附身,可見不是凡物。」他將我掌心的紫葉拿了起來,指尖微一用力,掐斷了葉莖。
「公子?」
我露出異常純真的笑容,彎腰提起那條死魚走到岸邊,回頭沖他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不介意吃生肉吧?」
他嘲笑我的無知,我立刻反唇相譏:「看來公子的仇家太多,恐怕是防不勝防,數不勝數了。」
一片水草從他的頭上滑了下來,我站在水裡哈哈大笑:「誒呀!丫頭的洗腳水怎麼不小心潑了公子一臉?味道可好啊?」
我回頭沖他笑了下,朗朗開口:「凡事皆有第一回嘛,簡妹,為兄可對你不薄啊。」
我定睛看去,原來剛才那一腳,竟連溪水和一條又肥又白的大魚淌到了岸上,他以惡狗搶屎般的迅捷和凌厲架勢撲到那條滿地跳騰的大和-圖-書魚身上,一手抓住魚腮生生將魚頭扯了下來。
「公子還是想想等下怎麼把這魚弄熟吧,我身上沒有火石棉繩,公子身上可有?」
我走出洞口,仰頭朝天望去才發覺,昨夜棲身的石洞竟是株參天而立的古樹,從樹冠看來,這樹已不知死了多少年,被腐蝕空的樹心也早已石化了。
「這樹本名菩提,菩提一樹一心人,如果相愛的男女在這樹下廝守一夜,終身都會幸福美滿,所以它又被信男信女們稱作仙侶木。」他撫摸著樹身,凝視著我一字一字問道:「丫頭,你可信這傳說嗎?」
我又嘗試著換了幾種方案,裝樹陰,裝木頭,守株待兔,猛虎撲羊,但魚兒們就像是有神靈相助,總能在關鍵時刻躲過我的「魔爪」。
「笨丫頭!連條魚都捉不來,本公子快餓死啦!!」簡荻朝溪岸邊走近了幾步,分外不滿地吼道。
「你——!!」他咬牙切齒,一張易裝后的容顏清麗難言。
拈花一笑盡芳洲,
……厄,我真是上輩子造孽欠了他的!
嘆口氣,吃不下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強他,反正這果子口感極差,還越吃越餓,吃了還不如不吃。
「這是吉祥的信物,你戴在身上吧。」
我笑嘻嘻地靠了過去,附在他的耳邊柔聲說道:「看來,丫頭還要為公子再次寬衣解帶,還望公子莫怪。」
我展開雙臂,逆風立在江岸旁,玄黑大袖鼓滿了江風飄揚在背後,如翩飛的黑色羽翼。
那日之後,我和簡荻開始了漫長的野外歷程,他將我當成牛馬使喚,而我逐漸在這個過程中明白了一個事實,他所謂的中意,完全是中意我任勞任怨塌實肯乾的孺子牛精神。
曙光照天,林中升起一層厚重的霧,火堆熄滅后,我倚著簡荻靠在石壁上休憩了片刻,他縮著身子蜷在我的身邊,幾乎半掛在我的身上。我本想將他推開,但是看到他閉著眼,連夢中也在哆嗦的樣子,還是將手臂伸了過去,摟住他的肩頭。
「那麼公子呢?公子又是從何時開始?中意我何處?」我平靜地反問道,想得到一句真實的答案,儘管我並不會相信。
我咂咂嘴,又拿起一塊,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吃不得這個,可是浪費了人間美味,魚肉生吃時有股香甜味道,而且對身體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有裨益。不信公子細細地嘗下,這肉越嚼越香,到時還把手指頭都吞下肚呢。」
簡荻抬手拂開吹散在鬢邊的長發,嫣然一笑:「本公子掐死你,掐死你!」
「你可知這古樹的名字和關於它的傳說?」他忽然冒出一句,我搖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點點頭,望著碩大的樹冠,說道:「傳說在上古時曾有一株神木矗立在中州之境,守護著四方百姓平安,後來歷經朝代更迭,戰亂禍患不斷,這樹也隨著時間慢慢被人們淡忘了。」
他一聲大叫,驀地從我的身邊跑開,我刻不容緩,拔腳追了上去。
一句話氣得我差點吐血,兩日來我也是啃這又酸又澀的爛果子裹腹,雖然林子里不乏飛禽走獸,但他半文不武,我不文不武,根本只能望眼欲穿地盯著那些四處亂跑的肥肉解讒。
我惱羞變成怒,怒向膽邊挪,一腳狠狠淌起無數溪水,嘩啦啦地兜頭罩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被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岸邊,一瞬間淋了滿臉滿身都是溪水。
我撤後一步,剛要塞進嘴裏的果子骨碌掉到地上:「公,公子,我的肉,不好吃的……」
「拿這些個又酸又澀的爛果子敷衍本公子,丫頭你沒良心!」
他臉色悚然而變,立刻揮手說道:「那還是由你親自動手收拾這條魚吧,本公子等著品嘗丫頭的手藝。」
「臭丫頭!本公子遊歷大江南北,頭一次這麼丟人顯眼!」他壓低嗓音吼道。
「公子既然不知對方的來頭,那咱們今後行事自當小心謹慎,否則……」
他拈花一笑,再無言語,林中揚起一陣風,將我手心裏的藤葉卷上碧落,輕裊地飄了開去……
他神色間怔忪了下,隨即輕移蓮步款款向我行來,我警惕退後半步,問道:「阿……阿荻,你要作什麼?」
穿過樹洞后的密林,我們終於找到君亦清所說的那條溪流。我對簡荻說如果想走出這山谷,我們惟有沿著溪水前進,他隨意地擺擺手說了句只要餓不死本公子,隨你怎麼帶路。
「恩,這魚肉真是鮮嫩肥美,細品之下別有一番風味。」我邊嚼邊說,刻意瞥他一眼,他小口地含住魚肉,瞬間又吐了出去。
君亦清的腳步聲將我和他同時驚醒,他睜開眼茫然環顧四周,看到我攬在他肩頭的手和-圖-書臂時,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拖拖沓沓地走了兩日,他似乎是在刻意拖延時間,總是沒走幾步路就開始喊累喊餓。我從袖子里拿出這一路收集下的青果遞過去,他一雙秀眉立刻就猙獰起來。
「誰說要吃你的肉了?你現在身上又臭又臟,本公子光是聞聞就倒胃口。」他嗤了聲,撒潑道,「總之你去想辦法,本公子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吃肉!」
看他吃得萬分辛苦,我樂滋滋地吞下第二塊魚肉。
佇立在虎跳峽岸口眺望落霞江,我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慨,簡荻站在我的身後,正低頭扯著身上那套不太伏帖的女裙。
我現下不僅是他的貼身奴僕,還兼職了廚娘,護衛,小廝,簡小屁孩不僅不會體恤下情,還時常對我百般刁難,我面對他的公子哥脾氣,不止一次地想要撲上去一把將他掐死了事。
我提起衣角用力擰著,看了看天上的日頭,說道:「從現在開始,或許等魚肉變硬前就能生起火吧?不過這要煩勞公子親自動手,丫頭我可沒那個力氣了。」
他渾身一顫,臉如土色,我粲然而笑,這幾日堆積心底的鬱悶剎那間一掃而空。
「看來只有兩種辦法可以吃到魚肉,要麼咱們從現在開始鑽木取火,要麼這條魚就歸我調停,我怎麼弄公子就怎麼吃。」我的話說完,簡荻立刻抬頭看了過來。
說完臉色驀變,我見勢不妙,笑著從他身邊溜開,他披散在背後的青絲徐徐飄曳在風中,漫天飛舞。
他明顯對於我的推薦不屑一顧,一臉鄙夷道:「茹毛飲血,非君子所為。」
「丫頭,現在如果有鹽巴和辛料,本公子願意一輩子只吃魚。」他盯著地上的死魚感嘆,而被仍在一旁的魚頭上,魚唇還在神經反應地一張一合。
簡荻從樹洞中走出來,同我一起久久地凝視著這株紫藤老樹,突然驚訝地「咦」了聲,隨即喃喃說道:「想不到那傳說……竟是真的?」
簡荻嘿嘿一笑:「所以本公子才帶你在身邊,丫頭可要隨時保護我啊。」
「不敢,公子千金貴體,我怎可輕易冒犯。」我揉了幾下僵硬的手臂,站起身將沾在裙子上的草屑撣掉。
說完,刻意朝他的下身瞄了幾眼,他雙手飛快捂了上去,等我走出石洞,才從裏面傳出一聲怒吼:「不知廉恥!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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