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聲尖叫直達雲霄,葯末剛落進掌心,立時引來鑽心的痛楚,我怨恨地瞪著簡荻,他看也不看我,自顧地翻檢著藥瓶,這次他拿起青色的瓷瓶,撥掉了塞子,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你在唱什麼,想討賞了嗎?」他的眼皮微掀,露出一道縫隙。
「笨丫頭!我討厭你,真的討厭你!」
我疼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將手藏到背後,這次死活也不肯再伸出去,小屁孩一定是故意報復我,居然用這麼慘絕人寰的法門讓我痛不欲生,我可憐的手啊……不會是被廢掉了吧?
轉過溪岸旁遮目的花屏幽篁,小小几間精舍圍繞著雕梁抱廈矗立眼前,不見軒峻壯麗,幾叢墨竹,一泓清泉,整間院落清雅別緻,不落富麗俗套。我抬頭看廊柱上懸挂的木匾,左右相對一副對聯,不過是尋常的吉祥話,匾額上寫的則是「清吟伶唱」四個墨字。
他臉色瞬時凜然,但雙手卻探到我的腰間,將我按在榻上呵起癢來,我邊扭動邊大笑著叫他住手,簡荻甩了下頭,如許青絲彷彿飛流而下的瀑布蓋住滿天月色,琳琳洒洒地飄落在我的臉畔。
她站在花樹下,月影透過樹枝灑在她的肩頭,紅衣黑髮,還有那雙冷冽的雙眸。我突然覺得有些冷,不自禁地瑟縮了下。
她喜歡穿紅衣,將滿頭青絲披散在身後,她的臉色透出病態的蒼白,裹在緋紅紗衫中分外刺眼。記得幾日前初見她時,我差點以為她是乘月而來的女鬼。
簡荻微一怔神,深深凝視我半晌,突然低頭悶笑起來,我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從床鋪上站起來,又坐回去。
「公子是不是有事要吩咐?」我試探地問了句,他恍惚間看了我一眼,勉強一笑。
「姑娘,你可聽過公子蘭的名頭?」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我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順手拿起竹案上的篦子,一片落花飄進了杯中,簡荻抱著雙臂站在門檻前沖我笑著。
他搖頭,放下手裡的藥瓶和紗布,張了張口,卻又頓住,只是盯著匣子里的瓶瓶罐罐發起呆來。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和簡郎已經莫齒難忘https://m•hetubook.com•com,哪裡敢再奢求其他,姐姐快別給自己添麻煩了。」我搶著答道,扒拉掉床帳上懸挂的蛛網,拍了拍床鋪,一下子濺起無數浮塵,我連聲嗆咳,勉強堆疊起滿臉笑容望著莫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她是清吟的當家人紅姨,是個有著凌厲眼神的女子,那樣的眼神只有在經歷過歲月磨礪后,才能在一個女子的眼中沉澱。
「做什麼……?」我話音未落,他探手攥住我的手腕翻轉朝天,斜著瓶口彈出些葯末撒在我的手心上。
望著她的背影,我的心頭劃過一絲淡淡的惆悵,為了那張似曾相識的笑顏……
簡荻推開房門時狠狠皺了下眉,待要說什麼,看到我臉上的神色,終於忍住。莫憂察言觀色,歉然地說道:「公子和姑娘就暫且委屈一下,待改日我與紅姨面提過,再為兩位換個乾淨舒適的住處。」
「從不曾聽過。」
起風了,風將他的發吹過鬢邊,亂入夜空,為他在頭頂綰上一個髮髻,纏一條絲絛,打上同心結。
「你是從醒月國來的嗎?」她的嗓音柔和,與她的外貌截然不同。
簡荻沒再答言,合上眼任我擺布,他的滿頭鴉墨長發如靈蛇纏繞在我的指間,我挑起一縷湊到鼻下聞了聞,滿溢的桂花香嗆得我打了個噴嚏。
這話莫名地有些熟悉,忘記了曾幾何時,在那層層樓閣重疊的人間仙境里,有個滿身珠玉的貴公子斜倚在香榻上,也曾這樣笑著問我。
「丫頭啊,本公子怎麼聽著這歌里透著古怪呢?」他的唇邊盈上抹淺笑,眼角眉梢中滿是嘲弄。
「公子笑什麼呢!?難道我說錯話了嗎?」
吸一口氣,平緩了紊亂的心緒,我望進他的眼中:「公子,到現在還是信不過我嗎?」
清冷的笑容透過他的眼,映入我的眼底,心上亦是如月般的孤寂。
我順勢敲了下他的額頭,意正嚴辭道:「阿荻不可目無尊長,須知長兄如父的道理。」
小院里沒有燭火,只有天上的月光投下的淡淡銀芒,和紛飛在花間的點點螢火。
「丫頭,把手伸過來。」https://m•hetubook.com•com
那時的晚霞橫陳,月才剛上梢頭。
「丫頭。」他從嗓子里發出舒服的嗚嗚聲,像極了慵懶的貓兒。
「丫頭,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殺我,你會護著我,幫著我嗎?」他輕聲問道。
庭院中的風靜了,靜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和他的呼吸,連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雙飛。」
我伸出手,捧住他的臉,一字一字說道:「阿荻,你記好,如果將來有一天,有人要害你,殺你,我都會幫著你,護著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夜風穿過低矮的圍牆,將荼靡架下的鞦韆撞了個旋兒,茶香從杯口中流出,輕緩地捲入夜色。圍牆的一面殘斷,石徑旁的荷塘中湧起凝練的白霧,新荷還沒有成型,包裹在一片水氣氤氳中。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他的目光鎖在我的臉上,直直地落進我的眼中,我掙了下身子,他的手緊緊箍在我的腰間,越發用力。
我心裏一凜,原來他早已察覺我手上的傷,當日我的手心被君亦清用刀割傷,後來又為簡荻下水抓魚,雖然當時沒覺得如何,但隔日便開始刺痛難忍。傷口沒有處理,天又漸漸熱起來,這些天更是疼得厲害,偶爾還會流出膿血。
「公子剛脫劫難即遇貴人,貴人還是個大美人,真是好福氣啊,哈哈,哈哈……」話剛出口,自己先怔了下,這話里藏不住的酸味,怎麼聽怎麼像是深閨怨婦在抱怨流連花叢的丈夫。
「丫頭,給本公子綰髮。」他走過來,將一瓶桂花頭油膏塞進我的手裡,斜身躺倒在湘妃榻上,懶懶地翻了個身。
「我陪公子這一路走到江偃,殷勤伺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何公子要如此對我?」我飈著顫音,從牙縫裡把話擠出來。
雲想衣裳花想容,
他怔了下,脫口而出:「不……」
他的身上只披了件月白綢衣,領口處鬆散地打著結,剛剛沐浴過的身上透出一股浸透著花香的熱氣,月白綢衣輕薄松垮,浮現出隆起的鎖骨優雅而淫|靡的線條。我將他的滿頭濕發捧起,將篦子插|進發端,緩緩拉到發尾,桂花膏子的香m.hetubook.com.com味瀰漫在空氣中,荷塘里的蛙鳴入夜後愈發清晰。他閉著眼,濃密的睫羽像兩片小扇,微微翹起。
「從進這扇門以後,我還是叫妹妹官人,妹妹的情郎,也依舊還是『女子』,妹妹說可好?咱們清吟的當家紅姨是個厲害人物,沒到必要時,還是莫要惹一身麻煩才好。」莫憂與我擦身而過時,輕聲在我耳邊囑咐了幾句,我點點頭,回給她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
一片落花掉在他的肩頭,接著又是一片。
再凝神,依舊是面前的這個人,這雙眼,含情的鳳目,斜飛的鬢眉。
「那麼本公子就好好提醒一下你,讓你儘快想起來。」他作勢在手指上呵氣,一張俏臉壓下來幾分,鼻尖幾乎貼上我的,「那日本公子曾問你,如果有一日有人要殺我害我,你可會幫我?」
「公子吩咐的事,奴家這就去辦,公子好生歇息吧。」
透過他的眼,我彷彿看到浩淼煙波,新出的彎月掛在天上,月下,是白如雪的衣袂。
「阿荻啊,你就是疑心病太重,這歌里歌外的意思分明是祝禱你多福多壽,多子多孫,你怎可懷疑為兄的一片『好意』呢?」我挑挑眉,揚起下巴向他笑道。
「丫頭,本公子問你的話,你可還沒有作答呢!」
我望著她的眼睛,點點頭。
莫憂環視房間,又看看我,轉頭和身邊的丫頭交代了幾句,飄到了門邊,簡荻湊上去和她低聲耳語了幾句,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看那兩人神色間親密異常,標準的一對「狼」才女貌,心裏莫名地竟有些發慌,坐在灰塵堆里望著他們發獃。
話音剛落,他從榻上翻身坐起來,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
春風拂檻露華濃。
我又點了下頭,她繼續問道:「含章宮柔蘭閣,真的是世人傳頌的神仙夢境嗎?」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我嘿嘿一笑,從瓶中挖出一塊香膏勻到篦齒上:「公子不知道吧?這梳頭可講究著呢,我剛才唱的那句吉祥話,是專為了給人梳頭時聽的,叫作梳頭歌。」
竹船一路順水漂流,最終駐留在下游的一處淺灘上,舟上的綰髮小鬟打起帘子,將莫憂攙了出去。我和和*圖*書
簡荻跟在莫憂的身後,我緊緊握住簡荻的手,怕小船搖晃,他不識水性,失足落下去。
簡荻撿出一隻瓷瓶,看了看瓶身上的紅簽,放下又拿起另一瓶,直挑了有五六瓶后,將一隻黑瓷瓶的蓋子揭開。
「丫頭,其實本公子一點也不喜歡你,你這麼丑,這麼懶,又不會討人喜歡,本公子討厭你。」
正和他鬧著,門外響起腳步聲,一個女子在破窗下輕咳了下,簡荻鬆開我的手,走過去打開房門,從女子手中接過一隻紫木匣子。我好奇地看著他手裡的匣子,他轉身走到床前,將匣子蓋打開,匣底的空格中裝了滿滿的很多瓷瓶。
我的手拂過他的發,牽起一縷,掬進掌心:「是啊,丫頭又丑又懶,哪裡配得上天下第一大美人的公子荻呢?」
莫憂朝簡荻柔婉一笑,蓮步款款離去,簡荻站在門前望著她的背影,直到莫憂走出院外消失了蹤跡,方才回身走到我的面前。
轟隆一聲,腦袋裡瞬間火山爆發,天崩地裂,我臉上熱辣辣的,用力甩手,嘴裏辯解道:「誰,誰有工夫吃醋!?我為什麼要吃醋?吃誰的醋?」
他的髮絲順滑,又是一通到底,黑亮得光可鑒人。
夜更深,寒露侵入肌骨,簡荻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我將身上的外袍拉下來披到他的肩上,他在睡夢中貼著我更近了些。
他安靜地伏在我的身邊,默默聆聽著我的歌聲。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唇邊泛起冷笑,哼唱起不知名的俚調,調子散漫無稽,卻又凄婉動人。她在牆邊佇立了片刻,夜風漫過,荷塘依舊,她的身影驀然消失在花樹濃郁的冠葉下。
「那你可曾聽說過醒月國的第一美人,流月夫人?」她的眼波橫拖秋水,我想她年輕時必是個絕色的女子。
她的話彷彿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語,我介面道:「醒月國的公子蘭,是只存在於人們夢境中的神話,很美。」
風吹影動,數點小荷飄搖,一片花瓣,輕輕落在我的肩頭。
他一爪子奪去了我手中的篦子,探出另只手將我攔腰抱上湘妃榻,一陣天旋地轉后,我仰躺在他的身下,他颳了下我的鼻樑,笑道:「『兄長』的這番美意,『小妹』我心領https://m.hetubook.com.com了,今夜月色正好,咱兄妹二人何不促膝賞月,不失為一段風流佳話。」
他憋了半天才憋住笑,但眉眼間還是掩不去嘲謔,一蹲身坐到我的身邊,拉起我的手,語重心長地問了句:「丫頭,你吃醋了?」
「『荻妹妹』也是自己人,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莫憂抿唇而笑,陽光灑落在長廊下,將她的身影納入斑斕光影中,盡顯嫵媚動人。
「誒?」心不在焉地應一聲,抬起頭時,才發現他正專註地看著我,「公子,怎麼了?」
月華如練,衣袂翩飛。
「從來沒有?甚至沒有聽別人提到過嗎?」她的口氣有些許詫異,似是不滿於我的回答,喃喃重複了遍,「從來沒有聽說?」
耳邊傳來他悶悶的聲音,我拿起篦子,重新為他梳頭。
他的臉平和安詳,美得動人心魄,我一時玩心大起,邊為他梳頭邊唱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簡荻,這……可是你的又一次試探嗎?
「誒?」
「丫頭……」簡荻為我細細包紮傷口,我看著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纏在手掌上,像極了繞指而過的柔絲。
「阿荻,還不替為兄謝過莫姐姐的恩惠?」我扯了下簡荻的衣袖,他瞪我一眼,隨即裝模做樣地曲膝行了個半禮。
我望著院外的荷塘,一角紅衫晃過眼前,佇立在斷牆下的女子與我目光相交,她微微頷首,我回給她一個禮貌的笑容。
他淡淡地掃我一眼,說道:「丫頭,你的掌心當日被刀鋒所傷,又經了水,我看你每日里忍痛也很是辛苦,這才好心和主人家要來了傷葯,你那手若再不醫治,我看索性剁掉算了。」
莫憂為我和簡荻安排的廂房在清吟伶唱的最僻靜處,說那裡平日少有人去。我和簡荻滿心歡喜地走進院子一看,房舍固然簡陋,但可怕的是屋頂上的瓦片已殘缺不全,滿院衰草接天,院牆坍塌了一處,露出牆外一片芙蕖橫塘。
「阿荻說過的話太多了,為兄記不得了。」
「哇啊啊啊——!!」
他的嘴角動了動,彷彿是想笑,卻沒有扯出上揚的弧度,他的手慢慢從我的腰間撤開,他的臉逐漸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坐起身子,他附下腰,將頭輕輕枕在我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