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瞰月雙飛蝶

「姑娘,姑娘被展公子連拖帶拽地抱進了廂房,我一路在後面跟著,後來展公子的家僕將我攆出了院子,再後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那小鬟被我嚇得瑟縮不已,倒退數步一屁股跌倒在地。
「公子,我家姑娘有請公子去聽雨軒,有要事相商。」
一聲憋到內傷的悶笑從他嘴裏噴出來,我出離憤怒了,一把將他推倒回床上,我忍了半天才忍住沒有出手將他扇成豬頭。
鏨金獸面銅爐中的香氣裊娜飛騰,美人舞影翩躚,我迷迷糊糊地看著莫憂舞動,彷彿神魂已被捲入這場風花雪月的舞中。沒有絲竹悠揚,沒有笙歌爛漫,她的腳踏在磚石上,時輕時淺,恰如音律。
「不,不是,沒有,一點都沒有趣。」他滾進被子里,笑得說不出話,「戲弄你才有趣,是你,是你……太好笑了!」
「清楚了清楚了,再清楚沒有了,阿荻說的話我永遠都記得,永遠都遵守,好不好?」我內心潛藏的母性被他全部激發出來,拍著他的後背柔聲說道。
我被他笑得怔住,獃獃地看著他滿床打滾,聯想他之前和採花賊的對話,我恍然大悟,一瞬間怒從心頭起,雙手握拳,渾身顫抖,咬牙切齒,睚眥欲裂,一步步向他逼近,再逼近。
晨起的日華朦朧在水氣中,影影綽綽的流光映照在水亭內外,從亭內向外張望,湖面上彷彿鍍了層金輝,真正是浮光掠影。美人回眸淺笑,花香漫溢四野,還沒賞舞,我這心神已被迷得傾倒了。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我急了……我急了我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
她揮手摒退身畔的侍從,伸手拉住我坐在涼亭中,未語先笑道:「妹妹來得可巧,我這幾日閑時編排了一出新舞,因身邊沒個有眼力的人鑒賞指點,今日冒昧請妹妹過來,就是想要煩請妹妹點撥一二,還望妹妹不要推辭。」
他的肩頭微微顫抖,聲音透出無比凄涼。我心裏一凜,想起剛才的情景,或許真如簡荻所言,他是為了拖延時間讓我趕來相救,才假意屈就與那姓展的周旋,不置被辣手催草。
我在夢中苦喊,乞求,醒來卻發現一切依舊,沒有人帶來救贖,沒有人施捨憐憫,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這個冷漠的世界。
莫憂眼眉一轉,飛紗輕起,向水閣四面飛曳而出,寒露裹著水氣和-圖-書瀰漫在湖面上,點點波光淋漓,一重紗繽紛繚亂在眼前,隨即又是一重疊入視線,莫憂的纖腰款擺,轉瞬之間,我已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惟見白紗迷迭。
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個情況!?難道我不是來英雄救美,而是棒打鴛鴦順便捉姦成雙?滿腔熱血剎時間冷卻下來,我杵著掃帚站在門外,猶豫著是該轉身就走,或者留下來聽聽現場。
掩嘴沒敢笑出聲,我順手拿起外袍披在肩上,趿鞋下地,門外早有伺候的丫頭端來了銅盆和胰皂,潤過臉,我將身上的袍子穿好,隨那丫頭往聽雨軒走去。
心彷彿被人狠狠摜了下,痛得我幾欲窒息,莫憂走過來扯住我的衣袖,被我甩手推開。
我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著實把花廳周遭的人蟲鳥獸全體嚇得不輕,不光那幾個惡漢沒了影,院子里連個鬼影都不見。我扛起掃帚闖入後堂,正氣凜然地奔到廂房門口,剛要提腳踹門,從裏面傳出幾聲輕薄孟浪的調笑,讓我一瞬間呆在原地,提起的腳硬生生沒有踹下去。
君亦清那雙憤怒的眼睛,與簡荻的臉交疊在一起,花樹下蜷伏在我身畔的少年,他的青絲如緞,他抱著我說討厭,眼角卻盈滿笑謔。
我趕上去幾步,對她行了個半禮,笑道:「莫姐姐起得早,不知找我何事?」
「莫姐姐說笑了,我和簡狼連日打擾兩位已經多有不便,如今還為我特意騰出一間廂房,更讓我不知何以為報。既然紅姨和姐姐真心待我,我惟有一切聽憑姐姐的安排……」馬屁剛拍到一半,水閣外跑進來一個青衣小鬟,臉上滿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無法再想下去,腳不受控制地踹開房門,我舉著掃帚闖進廂房。床榻上,陌生男子正壓在簡荻身上啃著他的臉頰,地上零碎撒著被撕成碎片的衣料,簡荻粉肩半露,小臉憋得通紅,一副我見尤憐的衰樣。
他倆同時被我驚呆了,保持著一個親一個躲的銷魂姿勢,扭過頭瞪著我。我舉起掃帚,徑直朝床邊撲了過去,展某人被我飛撲而來的氣勢嚇得縮成一團,我拽住他的髮髻把他摜到地上一頓暴打,又下死勁地踹了幾腳,他嗷嗷亂叫著跑出廂房,我順手把掃帚摔過去,「砰」一聲砸在房樑上。
我拔腳急跑出涼亭,一路見人就問馨芳院在哪,腦子裡反反覆復地https://m.hetubook•com•com只是想著那晚在花樹下,簡荻曾問過我的話,我的眼中再看不到妙不可言的美景,耳中再聽不到鶯歌燕語,惟有那夜刻入我心頭的那個人,那雙眼,和那一絲一縷繞指而過的青絲。
「清吟的院落本就不多,委屈你和未成親的男子同居一室,姐姐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昨日紅姨囑咐我再給妹妹單獨預備出一間廂房,妹妹今夜就搬過去吧?」
「誒呀!展公子你別這麼猴急嘛,咱們先培養下感情……誒誒誒!我這衣服料子可是上好的冰綃……」
昨日後半夜起下了頭場雨,夢中朦朧聽了半夜的雨打芭蕉,此刻漫步在庭院的鵝卵石小徑上,耳中所聽是百羽爭鳴,眼中所見是錦嶂重巒,偶爾從花樹的枝葉間滴落晨起凝結的露珠,濕了鬢角。
他止住笑,半邊臉還埋在被子里,臉上的表情卻讓我瞬間怔住。
他的臉漸漸埋入陰影,再抬頭時,又換上了平日里弔兒郎當的神情,只是這一刻,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被莫憂看得心裏發毛,回想起這幾日和簡小屁孩的同居生活,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方便。那日他為我上好傷葯,之後便大言不慚地宣稱我要感恩戴德,所以這房間里唯一的一張床鋪,應該讓給他這個恩人睡,而我,只需要懷著感恩的心情去睡地板。面對此人無賴又不知廉恥的嘴臉,我秉奉著敢怒不敢言的光榮傳統,自以為惡狠狠地瞪了他幾眼,耗到晚上一腳將他踹進里床,為自己硬擠出一片天地。雖然第二天醒來后發現,我的身上蓋著小屁孩的棉被,我的腦袋枕著小屁孩的胳膊,小小地良心發現了一下,但這根本無法抹殺他階級敵人的醜惡面目。
他說他恨我,可我又該恨誰?誰操縱了我的命運,我卻無力反抗!?
薄曦透過窗紙照進床帳,一張濃睡未醒的美人臉闖入視線,我驚得瞬間清醒過來。簡荻的睡顏近在咫尺,呼吸淡淡地噴在我的臉上,平日里靈動顧盼的鳳眸此刻緊閉著,眼尾微微上挑,雙眉彷彿墨筆一揮而就。
後園隔花戲彩蝶。
枝頭子規啼夜月,
話音落,她已轉過半個圈子,腕間的紗綾翻轉飄揚,水閣中懸挂的竹簾款款而動,檐角上高懸的銅風鈴叮叮咚咚一陣急響。
「展公子一身好|嫩的皮相,讓本……讓奴家好歡喜喲!和-圖-書」簡小屁孩無比淫|盪賤到骨子裡的聲音輕飄飄地灌進耳中,我差點一口鮮血噴到門框上。
「如果不是你闖進房裡,現在那賊子已是一堆死肉,丫頭,你確實是壞了本公子的『好事』呢。」
「我看姐姐的舞跳的美,無心念出來玩的,姐姐若是認真讓我續上下半闕,可真真是難為人了。」
他點了點頭,尖尖的下巴硌進我的肩窩,用很濃的鼻音恩了聲:「以後不許你再單獨去見莫姑娘,不許你比我先起床,不許我睜開眼看不到你,丫頭,你聽清楚沒有?」
驀地,舞停,影止,一切歸於沉寂。
腦子裡亂作一團,我的腳下不敢停歇,終於找到馨芳院,剛邁進花廳就被幾個奴僕打扮的惡漢伸手攔下,推推搡搡地喝罵道:「你是哪裡來的瘋子?滾一邊去,別驚擾了咱家公子的雅興!」
小丫頭順了口氣,沖我喊道:「方才奴婢服侍公子的妹子梳洗后,姑娘詢問公子去了哪裡,奴婢據實以告,她便出來尋找公子。想不到,想不到剛走到馨芳院,恰好讓等在花廳的展公子看到了,那展公子見姑娘花容月貌,於是就……就……」
一路穿花拂柳,遠遠地望見跨水而建的涼亭上,竹漆匾額端端正正寫著「聽雨軒」。莫憂一身素色長裙,釵環全無,迎著晨露佇立在亭中,朝我招了招手。
簡荻細弱蚊聲的求救鑽進耳中,我返身正要抬腳踹門,腦海中恍惚閃過君亦清怨恨的眼神。多少次午夜輾轉難眠,我都在重複地作著同一個夢魘,夢中一雙手總是不斷地追趕著我,只要我停下腳步,那雙手便來掐住我的喉嚨將我掀翻在地,我拚命地跑,拚命地逃,卻總也擺脫不了跟隨在背後的那雙眼睛,那雙眼,冰冷怨毒,彷彿可以洞穿我的一切,將我逼到絕境,逼到地獄的最底層。
比惡毒,我不是簡小屁孩的對手,只好對他冷嘲熱諷,簡荻半是認真半是做戲地凝視了我半晌,突然偏過頭去,一張小臉被滿頭青絲遮住。
「倚花伴月,自在逍遙?妹子現在可不就是『倚花伴月,自在逍遙』嗎?」她抿唇而笑,眸光覷著我上下不停打量,我臉上一紅,知道莫憂是在打趣我和簡荻背親出逃的風流勾當。
難怪她這麼早起就將我從被窩裡挖出來,原來是想藉著晨光美景,增添舞韻清輝,若我是真正的男兒身,只怕早https://m.hetubook•com•com已丟盔棄甲被她迷得三魂去了七魄。
簡荻看我面色不善,利落坐起身,舔著臉笑道:「丫頭,你剛剛要是敢在門外再多站一下,本公子今天第二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厄,這樣想來,或許是有些不方便吧?
伸手過去扶住他的肩頭,我將他的身子扳回來,摟進懷裡:「好了好了,是我錯了,阿荻你受委屈了,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好不好?」
莫憂微微嬌喘,擦了擦額角的香汗,笑道:「妹子剛才說的是什麼?怪好聽的。」
莫憂說著,揚起手臂,將雲袖在空中輕輕旋了個半弧,隨即籠入懷裡。
清晨,莫憂的侍女隔窗將我叫醒,我懶懶地翻個身,把棉被從臉上扯了下來,嘴裏咕噥著哦了聲,慢吞吞睜開眼。
「姑,姑娘,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她連聲叫喊,口沫橫飛,我看她有些眼熟,似乎是這幾日服侍我和簡荻起居的小鬟。
我心中一動,不由地脫口而出:「雲煙深處,水茫茫,倚花伴月,自在逍遙,別是一番風情,上心頭。」
我,是否會在危難時護他周全?我對他的承諾,是否真心?我……
許是從來沒見過我這等潑婦撒瘋的彪悍打法,那幾個惡漢呆愣當場,直到身上結結實實地被拍了幾下,才齜牙咧嘴地把我包圍起來。看架勢他們大概可能也許是準備對我進行圍毆,我大吼一聲,虎軀一震,豁出命不要和他們周旋起來,一條大掃帚被我舞得虎虎生風,七八隻拳頭竟沒能抵擋下我的攻勢,給我一陣亂拍掃蒼蠅一樣地趕跑了。
「公子覺得如此戲弄人有趣嗎?」我低頭睨著他,冷冷問道。
「怎麼這麼慌慌張張的,看別嚇壞了公子。」莫憂一聲輕叱,追問了句,「出什麼事了?」
「剛才若不是我用計拖住那賊子,讓他一時沒有得逞,等丫頭你趕來救我的時候,只怕我早已被……」
傷!痛!辛酸和悔恨!齊齊湧上心頭,交織纏綿成無邊的業火,灼燒著我的靈魂,我被燒得支離破碎,只有少年溫煦的笑容,偶爾照亮我心裏那塊被深藏的陰霾……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他的呼吸極輕,胸腔起伏和緩均勻,一頭鴉墨長發拖在靨畔,有幾縷纏在了我的枕邊,我支肘半坐起來,伸出食指輕輕在他唇上一點,他在夢中皺了皺眉頭,嘴裏含混不清地哼了聲。
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推得踉蹌倒退出花廳,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幾個惡漢像牆一樣堵在花廳門口,我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四下找尋可以用來打架的板磚,可惜磚地砌得過於平整,我眼尖地看到廊下角落裡放著一把大掃帚,惡狗搶屎般的撲過去抄在手中,揮舞著朝眾人橫掃過去。
打退了採花賊,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床鋪上的簡荻,他緊蹙的眉頭一點一點舒展開來,還沒等我開口安慰,他已經笑得滿床翻滾:「哈哈哈哈哈——!!花丫頭!花丫頭!我服了,我今兒個才算見識了你的厲害,難怪公子蘭拿你當個寶貝疙瘩似的,你可真是……真是女中豪傑!!」
昔人衝冠一怒為紅顏,我,我,我今日衝冠一怒為藍顏,老娘和他們拼了!!
他繼續用下巴硌著我的肩膀,我的手繼續在他後背上拍著,他的肩越顫越厲害,全身都跟著抖起來。
「噗哧——!!」
我嘿嘿冷笑兩聲:「公子確定我沒有壞了公子的『好事』嗎?」
「我哪裡好笑了!?」再也忍不住他的嘲弄,我氣得吼道。
房裡半天不見任何動靜,估計他們正在努力增進彼此了解培養感情中,唇邊冷笑連連,我轉身欲走,房中忽然傳出「啪」一聲脆響,緊接著撕扯布帛的聲音不絕於耳,砸杯子,掀凳子,最後是床板被砸的「砰砰」聲。
我重複了遍剛才隨口念的句子,她收攏了四散的飛紗,坐到我的身邊:「妹妹的句子,似乎還有下半闕沒有說完,怎不念全了給我聽聽?」
「就什麼!?快說!」我驚地倏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臂急問,「阿荻究竟如何了!?」
斷斷續續地嘻笑聲從房裡傳出來,我好整以暇地靠在門框上,那姓展的說了什麼我雖然半句也聽不到,但簡小屁孩扯著嗓門故意調戲人家的話,我是一字不漏全領教了。
「救……」
心猿意馬了好一陣,我斂正心神,擺出一副嚴肅等待欣賞藝術的神情,儼儼說道:「莫姐姐儘管試舞,小妹不才,指點不敢當,或可陪姐姐釋懷解悶。」
我笑了笑,莫憂水晶玻璃心腸,居然能聽出這是殘句。
他的臉彷彿地獄最深處潛藏的修羅惡鬼,自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比嫻月殿中詭秘的陰森更讓人膽戰心驚的表情,此刻流露在簡荻的眉宇間,他的全身籠罩在肅殺下,我忍不住打個抖索,從骨縫裡往外噝噝地冒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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