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疑是故人來

「我是怕公子走了半日餓著,難道也錯了?」
碧華美人,我來咯~
「姑娘今日又來了,想是迷上咱們碧華了。」今日鴇兒換了身灰袍,袍角滾綉著飛揚的流雲。
「連姑娘都是公子的,何況於我。」
他一驚,衝口而出:「姑娘何以知道老夫就是那觀星測地,批字算卦人稱賽半仙的有緣人?」
我抬起玉骨扇擋去他的指尖,站起身掏出錠散銀:「受教了,這是先生的卦銀,告辭。」
偏過頭去,盯著他的側靨,他的綠眸迴轉,正對上我的雙眼。
請君試問東流水,
直到遠遠地看到水月閣翻飛的紗簾,我才驀然想起剛才那算命的老者張口就喚我為姑娘,莫非他真是個什麼世外高人?
我看著眼前那根彎曲成鉤的指甲,甲縫裡滿是污泥,淡然說道:「老先生的卦算得極好,只是我不想破了面相。人之髮膚,授之父母,不可損毀。」
熟悉的白,熟悉的清冷。
「姑娘,究竟是為什麼而來?」
紫宸府的風花,水月閣的雪月……
這微微苦澀的瓊漿,再回味卻有了些甜,有了些膩。
眼看接近午時,清瓷又累又渴,頰邊香汗淋漓。我招呼她在路邊的小攤子坐下,叫了兩碗冰鎮烏梅汁。
厄……看來我那錠金子是擺明便宜了那毒舌的鴇兒。
「公子,咱們回府吧,午膳怕是要趕不及了。」她拉住我的衣袖,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碧華從窗邊起身,一步一步跺到我的面前。挨近了身,他低下頭,用那張漂亮的臉龐慢慢俯下來,湊到我的耳畔。
「不,只對你……」話說一半,及時收住,「或許還有其他人。」
他怔了下,呵呵笑了起來:「姑娘以為一錠金子就能見到碧華?」
說不過,乾脆抬腳走人,身後跟著寸步不離的清丫頭。
「是啊,昨日打碎了碧華美人的杯子,今日是特地來賠錢的。」
「哼!」摔開她的手,我踏步向前,更用力地扇著摺扇。「本公子現在心情不好,要去尋開心,清丫頭你若是無意相隨,就回府去吧。」
薄唇微挑,挽起一絲戲謔的笑,他將手中的絲絛含進唇齒間。
碧華,有沒有人說過,說真話的美人讓人討厭?
只是為何,又將昨夜那場無關風月的戲演給我看,說給我聽?
再見到那www.hetubook.com.com張絕世的容顏,他沒有意外我的出現,我也不為他的瀲灧驚嘆。擇了昨夜坐過的椅子坐下,拿起昨夜那盞玉壺為自己倒了杯昨夜的酒。
他有顆玲瓏心,我瞞不過,也無須瞞。
粉黛娥眉,風花雪月。
那老者煞有其事地捻著手指,眯縫著雙眼搖頭晃腦了一陣,緩緩開口言道:「使也,從口從令,乃命。人之上,見則叩,是為命所歸。」
「看風花雪月,是種雅趣。」我輕聲說道。
鴇兒低頭撥弄著手指,卻沒抬頭看我。
他的笑轉濃,將發尾也繞進指間。
走出月門時,我停下腳步,手裡拿著碧綠的竹傘,認真地問道:「我扮公子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嗎,為何每個人開口都叫我姑娘?」
腳不由自主追了上去,石橋上佇立著白色的身影,朦朧在雨霧中。
「碧華的問題好怪,來水月閣當然是為了尋開心。」
[高人]不肯放過我,我也只好隨口說了個『命』字。
面前彷彿一灣碧綠深潭,將人沉溺。
呵呵,這一場雅趣的風花雪月啊。
「姑娘雙眉含煞,命中注定孽債過重,姑娘若肯讓老夫為你破了這點煞氣,日後自然一生平順,無災無難。」他雞爪子一樣的手指正對向我眉心的硃砂淚痣,只等我點頭,他就立時動手。
「碧華會擅心術?」
半晌的沉默,他仍是笑,不停地笑,傾國傾城地笑。
「既然今日姑娘慧眼認出老夫,老夫也當不吝所學,傾囊為姑娘卜上一卦,測個吉凶禍福。」他青中泛黃的眼白正對著我,黑眼珠不知滾到了什麼位置。抬手捋了捋鬍鬚,露出滿口殘缺的牙板。
「那是自然。」
「姑娘來,只為了看碧華髮笑?」他柔聲問。
我掃她一眼,冷冷說道:「這如今慣得你比主子還會拿矯,本公子還沒喊餓,你倒惦記上午飯了。」
將她一個人丟在原地,我掩嘴笑著朝水月閣一溜小跑。
鴇兒的手彷彿會魔術,那錠金子瞬間消失了蹤跡。
抬起頭,如玉的容顏,隨意披散的青絲。
「姑娘讓人一目難忘,碧華這裏天天盼著姑娘芳蹤。」
「想見咱們碧華的人太多,只是……」
斂了笑,他的臉離我越來越遠,轉身又倚回窗邊望著我。
道不出名的www.hetubook.com.com幽香從他身上流溢而出,眼角的眸光晃過,帶起陣陣心跳。
左右看看,確定簡荻沒有跟來,不過攤主那臉上有些刺眼的笑容讓我恍惚明白了。
嘿嘿乾笑幾聲,掩飾我內心的慌亂。面前這男人實在美得太過妖孽,讓人無法抵禦那種侵蝕視線的美麗。
「古人千金難買一笑,我用這錠金子換來碧華美人一面,值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笑灑了杯中的美酒。
「是啊,昨夜一見驚鴻難忘,碧華美人的丰姿已經深印我心。」
拉著清瓷的手離開卦攤,不去理會身後接連幾聲的『姑娘再請留步』。
好丫頭!回去叫簡小屁孩重重賞你,比[本公子]還虛偽。
這不過,就是我該看到的一切。
冷汗……誰和你是有緣人啊。
「像夢中情人。」
雨彷彿小了,因為再也聽不到雨砸傘面的聲音。緩緩地,緩緩地走過去,傘下的那角白衫轉過來。
「買不到,怎麼辦?」他歪著頭問。
即便身入柔蘭閣,我能看到的也只是那九曲闌干外的一輪冷月。公子蘭是登天攬月的人,而我的眼卻看不了那麼遠,那麼深。他的腳下是什麼,他的背後又有些什麼,他的手段,他的謀划,他只讓我看到了一抹孤寂,半點殘月。
我起身告辭,碧華遞過一把竹傘。碧綠的傘和碧綠的玉杯,還有一雙碧綠的眼眸。
「是嗎?」我端起摺扇托在清瓷的下頜上,輕佻一笑,「本公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這一去不知要惹得風蓮多少少女春心萌動,真是罪過。」
收回視線,望著窗外的天高雲淡。
「還請老先生指教。」
「姑娘這麼穿著,比起女裝倒更顯超逸。」她由衷贊了句。
「碧華美人真小氣,破了可以再買。」依言放下杯子,看流光閃過杯口。
「自然……不是,我是為了看望碧華美人而來。」
「姑娘心疼了?」
這個距離好,方便我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姑娘面相不凡,如若今日聽從老夫的勸告,他日必可鵬程萬里,朝天闋。」
「不會。」
「清丫頭,本公子看起來如何?」很認真地問了句,順便停步等她。
「姑娘過譽了。」他的綠眸攏起,彎成新月。
「是嗎?很多人這麼說過。」
「改日我來還傘hetubook.com.com,碧華美人可莫要將我忘了。」調笑了句,他的臉微紅,只是紅得過於快了些,顯出穿鑿。
「那也不必。」不再看他,只是轉身出門的剎那,丟下一句,「碧華,你穿白衣一點也不適合,這是實話。」
「那些人怎麼說,碧華像誰?」
她委屈地扁了嘴,眼圈也紅了。
他口中呼出的氣漫到我的臉上,有股桃花香。
「碧華美人如果早告訴我,也能省下那金子了。」懊惱地嘟囔了句。
斂眉垂目,我輕聲回復。
看外表他不是乞丐,看身板他不是強盜,那就只能是……
那雙渾濁的眼驀地睜開,瞪著我看了半晌。
「姑娘還是放下那隻翠玉杯吧,當心打破了最後一隻。」
「清瓷,別忘了你現在是誰的丫頭。」
耳邊數聲姑娘留步,直到手腕被人抓住,我才驚覺是在叫我。順著聲音望過去,一個老者正捏住我的衣袖,側身佇立在我身邊。
「雅趣呵……」
走出水月閣,剛邁出步子,鞋已經濕了底。撐開傘闖進雨里,水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一個稱職的伶人,一個不稱職的聊友。
我旁若無人地為她擦完汗收起帕子,她卻別過臉去,低聲叫了句『公子』。
「碧華現在得空,我領姑娘去見他。」
風蓮城著眼處風流繁富,單看那些亭台閣館,便可知東皋民脂豐腴,百姓安居樂業。滿街遊走的商販叫賣貨物,其中有多半我都不識得,若不是清瓷跟隨左右,我也無法領略這逛街的樂趣。
別意與之誰短長?
「本公子竟是如此完美嗎?」唰地一聲打開摺扇,拿腔作勢地扇了幾下,不為納涼,只為了扇動鬢角的青絲和單薄的衣袂。
「……」
他穿著身飄逸的白衣,倚靠在窗前。滿頭青絲盤在左肩,一根月白的絲絛從發中穿出,被他繞在指端把玩。
冰涼的甜水順著喉嚨一路滑進肚中,既解渴又解讒。路邊的水雲澤泛起絲絲潮氣,綠柳低垂,被若有似無的風送過水麵,留下點點漣漪。
他呵呵而笑,白天和夜晚判若兩人,夜晚的碧華魔魅,白天的碧華愛笑。
只是,陌生。
「呵呵……是啊,迷,迷上了呢。」我打個哈哈,目光早飄到二樓去,「碧華可得閑?我想見他。」
「姑娘只是為了一隻杯子而來?」
不要和*圖*書飯,莫非是要錢?攔路搶劫聽說過,沒見過七老八十的青天白日也敢出來充綠林。
打發了她,身後還不知隨了多少眼線,想跟就跟著吧。
「那……」
洗去臉上的鉛華,換上清瓷拿來的男裝,東皋的服飾崇尚華貴,以繁複為美,講究色彩和衣料的搭配,再佐以細節處點睛用的精巧飾品,放下滿頭青絲,只將兩鬢的發用絲絛纏繞著繫於腦後。
「哦?見碧華一面……」他頓了下,「很難。」
輕柔的語調,和緩的氣息,在耳邊徘徊。
「碧華的樣子,像一個人。」
無所謂地笑了笑,拋下幾枚銅子兒在桌上,我起身走出布棚,清瓷緊跟著出來,我回頭看著她說道:「清丫頭回府去吧,我一個人逛逛就回。」
「姑娘喜歡喚人美人?」
「姑娘真愛說笑,碧華失禮了。」
「姑娘請留步。」
我盯著他打量,他面上稀疏的發須蒼白凌亂,眼神也顯得渾濁不堪。看衣著不像要飯的,風蓮城富庶如斯,這半日走來還不曾見過一個乞丐。
我笑看著清瓷又喝下第二碗烏梅汁,她的體質極是畏暑,平日在府里也凈是往陰涼地方躲。看她陪我逛街逛得辛苦,我從袖中取出手帕,為她擦去鼻尖上的汗水。
我的眼,從來只看屬於我的那份天地。曾經含章宮是如此,如今紫宸府也是如此。越不出樓閣四角,也越不出本分之外。
他也像浮雲般淡泊地笑著,話音隨風而散。
「今兒個姑娘是獨自來見碧華呢。」
她抬手[啪]地打掉扇子,用和她家主子差不多的神態嗤道:「姑娘還是收斂些為好,免得到時給咱們公子招惹麻煩。」
沒有夜色襯托的水月閣,少了份魅惑,多了些淡雅。絲竹管弦從浮動的簾帳內宣洩而出,依舊看不清帳內的人影,鴇兒也依舊站在昨夜的那盞燈下,盈著淡漠的笑面對我。
翠玉杯還是那麼晶瑩剔透,在指尖流過碧綠的光華,輕淺地喝下一口,抿去偷灑在唇角的酒汁。
她堅定地搖頭,反而邁步走到我前面去。望著她小小的剪影,我不再多說什麼。
風蓮城真的很美,只是這一次,我的身邊換做了公子荻。他也只想我看到風花雪月,那麼好吧,我就只看那些他所希望的。
刻意將眉心的硃砂顯露出來,撐開玉骨扇面,片刻工夫我已www.hetubook.com.com打扮得如翩翩貴公子,讓站在一旁嘮叨不休的清丫頭也看傻了眼。
我與那老者面面相覷,清瓷站在一邊,看看我,又看看他。
低頭看看這一身行頭,再仰首闊步走了幾下,渾身做派十足。清瓷在身後小跑著跟了上來,呼呼喘息。
多情的公子,痴心的丫頭,剛才那一幕定是讓人以為我在趁機佔便宜。
「買不到,換一個好了。」
「姑娘可知翠玉難求,那杯子是無價的呢。」
「老伯,我不算命。」將他的手撥開,我溫言說道。
我舉起翠玉杯遮在眼前,透過杯壁看他。他的綠眸含笑,卻無法看進深處。
她繞著我轉了兩圈,點點頭:「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今日風蓮城不知多少少女的春心都為公子萌動了。」
在他的心裏,我無須看的那麼遠,那麼深,所以我也就安心地恪守本分。只是為了掙得安身立命的根本,把那些風華看淡,將心腸變冷。
「老先生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個方外高人。」勉強敷衍他幾句,原打算他放我走路。幾句話說出口,他彷彿千里馬遇到了伯樂,俞伯牙遇到了鍾子期,抓著我衣袖的枯槁五指更是用力,一拉一拽就把我扯到路邊的算命攤子前坐好。
拿出錠金子,掂量著約莫三四兩重,塞進鴇兒的手裡。
一陣悶雷的聲音撕破天際,下雨了。雨絲如瀑灑落下來,掉在荷葉上,如亂滾的珍珠。
「你倒是對公子很忠心啊。」
抨然心動,我的目光抑制不住地望著那雙薄唇,唇間那條月白絲絛。
雨打白荷,荷葉下躲著各色游魚,剛抬眼,一角白衫晃過眼前。
冒著寒氣的瓷碗端來時,那漫溢的烏梅甜味竄入鼻子,真是叫人不喝聞著都舒服。此時誰也顧不得儀容,急忙地端起碗就灌進嘴裏。
他笑著說道:「姑娘不高興的話,下次稱呼公子好了。」
「那是灰哥逗姑娘呢,只要是公子或姑娘來,灰哥定不會為難的。」
「可是姑娘的樣子看起來並不開心。」
厄,這樣算是被搭訕了嗎?老伯您這歲數有些不太合適啊。
「痴兒愚昧!你若不毀去這命格,則終身都要受它所累。身背孽障,墜無底輪迴地獄受苦受難。」他斷喝了聲,向前送出指甲。
我跟著點頭:「是難,要不是我舍了一錠金子給鴇兒,哪裡就能見到美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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