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采菱笑語頻

「躲什麼,你這麼上心的一身打扮,不就是為了讓我看嗎?」含著酒氣的話語徘徊在唇邊,他的一番做作讓首席周圍的氣氛曖昧不明著,溫熱了席下的一雙雙眼睛。
「今兒個倒也知道修儀容了,我還道你惦記著從此就不回來了,整天和碧華膩不夠。」他的眉峰挑了下,燙人的視線剎那間灼傷了我的眼。
「呵呵,你要是投了寒湖,我就先要哭死了。更何況那萬千東皋百姓,又會添了多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是審視,是鄙夷,亦或是深刻地妒忌呢?我在淺笑中走過人群,將那些刺人的目光甩在身後。
碧華抬起手,為我挽起靨畔的碎發,笑如和春三月的暖風。
碧華還沒待我說完,伸過手在我面上掐了把,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就姑娘這張嘴喲,死得都能說成活的。再說下去,碧華就先羞愧要投了這寒湖呢。」
站在德馨園外,隔牆聽著裏面笙歌喧鬧的繁華。偌大的園子里此刻掛滿琉璃彩燈,頭頂上星光閃耀,眼前望過去一派富貴風流景象。
「以前也隱約覺出他定是個金貴難比的人,只是前兩日聽他親口說了,總還是覺得……」悠然嘆口氣,倒也不是假裝的。彈指一揮間,他不再是年少輕狂的貴公子,卻成了東皋的二皇子,隻手遮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殿前人。
「是公子也好,是殿下也好,姑娘總也是站在那人心尖兒上的人。」碧華將手放到蕉尾琴上,錚一聲挑動了纖細的弦子,「只要姑娘能摸得准殿下心裏那根弦,旁人又怎麼能比過姑娘去?」
夜如白晝,美人如玉。杯盞觥籌交錯,鶯歌燕語不斷。簡荻一身玄黑墨衣坐在席首,身影與夜色溶為一體。狹長的鳳眸偶爾瞟過某個美人的臉龐,引得美人未語先羞垂下頭去,他的眼卻又早就不知轉到了何處。
手勢頓時改敲為摸,恩恩,好丫頭,保持風格繼續這麼虛偽和_圖_書下去吧。
滿意地端起架子,挽出莊嚴的微笑,伸過手去讓清瓷扶著。剛走出半個步子,放緩姿勢,小心翼翼地說道:「當……心點,我的頭……好重。」
回頭看著倚在身邊的人,抿出個由衷的微笑。
她茫然地點點頭,由衷嘆道:「俗不可耐,珠光寶氣,姑娘算是登峰造極了。」
他展著眼對著我瞟來瞟去,嘴角明顯抽了幾下:「以前怎麼沒注意,原來你打扮起來可以這樣的……別緻。」
「那你說說,今夜在德馨園裡最耀眼的人會是誰啊?」斜著眼看她,這丫頭也算是熟透的機靈鬼兒,目光望著我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滿臉堅信無比的虔誠。
美人一笑盪人心魄,只是他笑得連鼻孔都翻到天上去了。碧華,注意下你大美人的形象吧。
我舉起杯子,向席面虛敬,那些伶俐的美人們紛紛站起身回敬,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碧華大美人就莫要謙虛了,誰不知三年前玉笙公子為博卿一笑,竟是扔了千余兩黃金進這湖裡,為的還不是碧華一句喜歡游湖。又是引水又是開渠,還挪來了千里之外的寒石鎮湖,才有了今日這湖水常年泛著寒煙的勝景。」
抬眼看他,他面上依舊是慣常的淺笑,融在風裡,抓不到痕迹。菱角花的香氣遍布寒湖,采菱女的歌聲轉了調子,妖冶輕佻。
我說的是幾年前風蓮城中震驚一時的風流佳話,被傳誦到如今,碧華不僅名滿東皋,就連那千年難得一見的痴情種子玉笙公子,也順帶著被無數少年男女引為情場典範。
及到跟前來,看清了為首的那位正是白舞雪白美人,這位白美人三年來最大的人生樂趣和信念就是和我作對。不論是暗地裡比試女兒節誰做的花燈更精緻唯美,還是每每拿出她親手繡的百鳥朝祥百花爭春圖到我面前炫耀。總之小美女認定了我是她情https://m.hetubook•com.com場的宿敵,看到我時雙眼總是瞬間綻放出熊熊烈火,鬥志昂揚。
「喲,原來是不語姐姐在這兒呢,方才老遠的沒瞧清楚,我還以為是公子養在花園裡的花孔雀飛出來一隻。」小美人抿著唇譏笑,眼裡臉上的神色儼然是鄙視我這珠華滿身的打扮。
簡荻的手裡端著只純金酒樽,似笑非笑地看我半晌,才開口說道:「過來,陪我坐著。」
他放下一隻手到席面下,握住了我的,十指交纏緊扣在一起。
桃花開了漫天,遮去碧空,抬手去撿那一樹花枝,卻惹來落英如雨繽紛,竟是下了一場菲靡絢麗的桃花雨。
「清丫頭,我這身如何啊?」
我早在一邊看得口水不已,這小丫頭幾年來出落得楚楚動人,刻意打扮起來更是我見猶憐。轉瞬又想到簡荻艷福不淺,即刻將滿腔風月化作流雲散。
她極力點頭,又慌亂搖了下。我拂開她挽在臂彎上的手,端正了臉上的笑容。
我扯了下,拽不動,乾脆任他握著。
「厄……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了……」還沒感念完,手臂被不由分說地架起來拽出房門。
我凝神望著他,依舊是芙蓉桃花般艷麗無匹的容貌,看起來卻不盡相同,如今那面容里多了份屬於男人的魅惑,不再是少年時的清麗無雙。
一路向德馨園前進,我目不旁視,昂首闊步,生怕哪裡鑽出陣小風來吹斷了我千金壓頂的脖子。
看著他們一個個仰頭痛快地喝下這滿杯瓊漿,只怕味道遠不如剛才那樣合心意,含在喉嚨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是否如梗了條魚刺那麼噁心呢。
原本熱鬧宣天的場面在瞬間靜了下來,彷彿這園子本該就是這麼安靜,寶鼎中焚燒的香煙繚繞在席面上,無數雙眼睛透過這藹藹煙霧望著我。
目光投到清瓷的臉上,她下意識退了半步。我盯著她退後的腳步片刻,緩緩走進園中和_圖_書
伸指在她頭頂敲了下,咳嗽聲:「恩哼,我能把你的話理解成讚美嗎?」
夢中似乎繁華落盡了塵煙,睜開眼,又是一年春到早。
「能,能啊。」清瓷看我冷了臉,立刻必恭必敬地說道,「姑娘今夜端方高貴,氣質非凡,華服麗影,所向披靡。」
被服侍著換上這身長裙,項上套了副黃金瓔珞,鏤空縫隙里撒滿紫鴉烏的紅寶石。略動一動脖子,流光異彩,耀花了眼。雙腕各三隻玉鐲,顏色錯落,抬手拂鬢時,玉響連片。
十里平湖含煙,菱角花俏立在水面上,被槳撥開。采菱女唱著纏繾的情歌,順手摘下菱花別在鬢角。
「那,殿下覺得好看嗎?」笑著問了句,順便撥開他的五指山。
想來為玉笙公子有些不值,千金一傾的寒湖,卻被碧華隨便起了個名字。寒湖,含糊?莫非他是嫌棄這寒湖景緻不夠美,還是不合自個兒心意呢?美人啊,果然都是些難以伺候的刁鑽人物。
德馨園今夜奼紫嫣紅,哪裡有我落腳的地方呢?不如躲出來清凈,眼不見心不煩。
「姑娘要聽什麼,我也好吩咐下去。」他站起身,與我相視而笑。
低沉的男音劃過我的鼓膜,我順從地走到他的身邊,順從地坐進那張紫宸府無數人想要爭奪的椅中。這金絲楠木的龍紋鳳椅並不舒服,坐起來冷硬硌人,卻仍舊是眾人眼裡的寶貝。
「碧華不敢,只是擔心殿下一刻三分見不到姑娘,急出心病來。」
二十四支碧玉明月釵依次插|進髮髻,中間十二支繁複華麗到極致。盤絲刻花鑲金篆玉寶珠墜角琉璃點翠,無所不用其極。眉畫作細挑的柳葉型,面上敷了夏天蒸制的鳳仙香胭脂,淡掃的妝面,濃點的朱唇。額心的硃砂淚痣出奇地描畫成升騰的火紋,彷彿正在眉間宛轉燃燒。
「殿下今日在德馨園夜宴群芳,我跟著湊什麼熱鬧?」扁扁嘴,丟個白眼給他。
風牽遊絲,吹來一和圖書瓣菱花落在琴弦上,復又捲入風中,拋到天際。
采菱駕舟泛平波,
「碧華大美人趕我走嗎?」舔著臉蹭到他的眼前,笑吟吟地把他的臉掰回來,正對著自己的。
雪落無聲,雪中高台之上佇立的紫衣男子,盈著淺笑與我遙相對望。高挑的身段襯得身上一襲紫衣翩飛,鴉墨長發綸在金冠之下,卻比那一年在花樹下又長了如許。
再轉眼,桃花落盡,春去秋逝,雪靜靜地落在紫宸府的墨玉石階上,八十一級的芙蓉玉篆台階壓滿了潔白的雪。
波上客家笑語頻。
「那定然是咱們姑娘最出彩了,螢蟲怎可與日月爭輝。」
「姑娘這個時辰了還不回府,當心又要鬧得幾百紫宸府護衛滿皇城尋人了。上次還算僥倖,只是砸壞了攬勝樓的百年招牌。爛木頭壞了可以換塊新的,難道今日姑娘非逼著添平了寒湖才肯罷休嗎?」碧華意味深長地睨我一眼,唇角含著嘲謔的笑,綠若翠玉的雙眸望著遠處的幾艘小舟,采菱女的歌聲飄渺綿軟,彷彿能唱酥了聞者的骨頭。
「姑娘這是變著法的損我呢?碧華是什麼人物了,怎敢讓姑娘艷羡。」
「碧華,叫艷桃那孩子出來,本姑娘要聽曲子。」唇邊挑起個瞭然的弧度,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低頭撥弄了幾下么弦,琴音雜亂,心卻通透明凈。
他站在雀樓高閣上睥睨塵世,我卻只願在人間流連。
「姑娘這是怪殿下早沒亮明身份,直瞞了姑娘三年嗎?」碧華了悟地問道,雖然這並不是我不想回去的理由。
走了沒有幾十步,剛要拐過游廊的穿門時,燈花繁盛處走出來一簇人馬,看陣勢就知道是後院美人出行,閑雜人等迴避。
「釵頭鳳,倒也合了我此刻的心思。」
清瓷扶著我站在園外,半晌看我不動,一副想問不敢問的神情。
吾家有男初長成啊……
眼裡的嘲諷還沒退去,臉被簡荻掰了過去,被他細細地端詳著。
從銅鏡www.hetubook.com.com前回過身,微仰起下巴,欣賞著清瓷臉上那種難以言表的震撼。
「殿下謬讚了。」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完,從指尖傳來一陣顫慄,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遞到他的面前,「阿荻,想笑就笑吧,別憋壞了。」
一旁早有下人過來為我安了副碗箸,一隻和簡荻手裡同款的金樽,只是杯口略小,鑲著一片翡翠雕成的饕餮。
嗚,過分華麗是要付出代價的~
床上平展著一身隆重不失端麗的華服,寶藍裡衣外罩著暗紋紫紗錦袍,寬袖窄腰,下擺在腳踝處肆意鋪張開來。雀金綉鳳的織錦束腰,垂下數不清的絲絛飄搖在腿間。
清瓷無奈地嘆道:「姑娘,還是當心你的脖子吧。」
「等他們這些個美人們笑夠了,熱鬧夠了,我再進去。你說,他們會不會注意到我?」
迎風一股菱角花香撲鼻,我放開手,抬眼看著頭頂上畫舫的雕欄,幾盞宮燈輕搖,燈下綴著龍眼大小的明珠,雜在流蘇絲里。
「碧華美人這幾年真是越發出挑了,連那王都里出了名的玉笙公子都甘為入幕之賓,真是不知該讓人艷羡呢,還是感嘆。」
我想低頭,可惜他的指尖用力,硬是抬著我的臉。
今夜她穿了身潔白的荷枝百幅裙,輕薄的衣料被夜風一托,隱然有嫡仙的姿態。項間戴著渾圓的珍珠串子,映著賽雪的肌膚。頭上鬆鬆挽起個流雲髻,在鬢邊不經意垂下幾縷髮絲,幾朵細巧的絹花錯落有致地攢在發上,耳垂上兩隻露珠型的墜子,隨著她的頸項婉轉而動,煞是可愛。
「你定是在想,為何咱們到了地方還不進去?」
我扯扯嘴角勉強露出個淺笑,生怕動作幅度太大重心偏移,被滿腦袋金釵壓斷脖子。清瓷一臉沉痛地看著我,我一臉沉痛地看著白美人甩袖翩然而去。
一絲淺顰,一絲眸底的流光,都不復見當年少年玉面時的模樣。如今無端的讓人心跳,身不由己想要躲開那兩道燙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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