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微雨知時節

靜默中,惟有風雷聲滾滾橫亘在長空下,忘途川千山暮雪,無言地被雨水洗刷。
為什麼他會喊我迦蘭?
這是凝晶雪千年來未流乾的淚水,落在肩頭心上,我邁出腳步,踩著泥濘緩緩走到崖邊。
梅老莊主啊地一聲大叫,奔到崖邊朝下觀望,過了半晌,他回過身搖了搖頭,嘆道:「不是有緣人卻硬要強求,摔下去也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誒……」
玎玲玲幾聲脆響從前面的霧氣中傳了過來,彷彿是梵天的經筒傳出佛音,剎那間點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淅瀝淋漓的黑水順著發梢滴落在腳下的水坑裡,我伸手拉起一縷濕透的髮絲,手中握的儘是蒼白。
玄索的盡頭銜在懸崖邊的兩根龍頭柱嘴裏,柱身上懸挂著幾隻銅鈴,被山風一帶,發出悠揚的鈴音。
不知爬了多久,雨漸漸地小了些,手腳僵硬麻木,已經沒有感覺,磨蹭在凌空鐵索上,我的耐性幾乎快要被消耗殆盡,只想著乾脆放棄算了。
數盞茶的工夫過後,也不見下面有何動靜,眾人心知肚明那滄浪客定是難逃殞命,一個個身不由主地退離了懸崖邊。
無塵擁著我走到蘇沫身邊,冷冷說道:「等了這麼久,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去采那朵凝晶雪?」
滄浪客肩頭的巨梟騰空而起,雙翅震起罡風,梅花釘紛紛落地。那人也不答言,卻在瞬息間欺近老者,雙手成爪,遞過一招。
每挪一步,都從膝蓋上傳來刺骨的冷硬,我時不時地停一下,伸手擦掉眼前的雨水,再繼續向前爬去。
雨勢滂沱,砸在身上很疼,緇衣很快濕透了,長發貼在我的臉頰上,滾下縷縷水絲。
膝蓋撞得疼入骨髓,我咬牙忍著疼,胳膊下死勁地扒住索片。這根玄黑鐵索從崖上看去極細,想不到大部分都藏在霧中,此刻看來和普通索橋也相差無幾。
不知是誰喊了句,凄厲的叫聲刺痛了我的鼓膜,眾人聳然而動,朝我涌了過來。
那巨梟震翅將他拍開,滄浪客身子滾到一邊,嘴裏兀自止不住的大笑。
眾人面面相覷,滄浪客肩頭的巨梟不安地咕咕數聲,忽然展翅飛入夜色中。
四十年前睥睨天下的玄黃毒聖,四十年後卻是少年郎的hetubook.com•com模樣,鳳凰木花開重蕊,樹下巧笑嫣然的女子也是十多年容顏不變。
蘇沫一拍額頭,啊了句:「呀!這我倒沒想過呢。」
我從他身邊滑開幾步,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萬一人家對他放冷劍,我可不想當人肉盾牌……
老者呼呼調息半晌,還了一禮:「如今江湖上能人倍出,若不是老夫許諾故人定要取得那凝晶雪,也不敢踏足江湖半步。」
轉頭不著痕迹地打量著蘇沫,初上忘途川,他曾說我是得天命之人,又曾貌似無心地提起東皋皇妃,這些是他的試探,亦或他早就知道我是紅顏白髮之人?
我掩口而笑,突然覺得這個莽漢倒也挺有趣。
「玄黃毒聖如果活到如今,算來年歲比老夫還要大上不少,哪裡是如你這般的黃口小兒!你莫要來礙人視聽,拿些空話唬人。」老者從腰中抽出一把彎刃,仰天打個哈哈,「冒名頂替的人見得多了,今日倒教老夫開了眼,你若是玄黃毒聖,老夫就是武林盟主!」
滄浪客的粗嗓門與雷霆之音同時響起在靜夜下,一直默默無言的青衣劍客走到崖邊,驀地縱身跳了下去。
蘇沫低聲呢喃了句:「他瘋了……」
我渾身瑟縮了下,不知是被風吹的,或者是為這一刻詭秘的氣氛所感,無塵除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的肩頭。我對他笑了笑,又是一道閃電橫空交織出無數絲網,他的丑顏在電光中顯得極是猙獰可怖。
玄索在風雨中劇烈晃動,我不敢有絲毫懈怠,十根手指完全掐進索片的縫隙里,濃霧瀰漫在身邊,眼前望去的道路漫長無邊,心中隱約覺得即便是爬到生命盡頭也到達不了彼岸。
無塵輕淺而笑,牽起我的手:「你的病也瞞了我很久,咱們扯平了好不?」
無邊絲雨細如愁,
蘇沫的話字字句句砸在我的心頭,我忡怔地看著山崖下層疊包裹的深黯霧幕,一根玄黑長索凌空忽隱忽現在濃密的霧藹中,直瞧得人心慌腳軟。
「阿蘇,你說了這麼多,誰是有緣人,誰又是凡世人?這些傳說空穴來風,怎麼大家都信了呢?」
梅老莊主在雨幕中喊道:「小姑娘,你可莫要犯傻,這雪蓮再重要https://m•hetubook.com.com也比不得性命重要……」
我實在累得無力起身,乾脆躺在地上,閉上眼慢慢調息。鈴聲不斷響在耳畔,像是一聲漫過一聲招魂的哀嘆,意識模糊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記憶深處的一鴻十里長湖,素月掛在九天之上,月下一抹白衣翩躚飄曳,絕美瀲灧的笑顏瀰漫在飛揚的墨發間。
「你的一番良苦用心,我領情。」
我靜靜地看著地上那人癲狂之態,一絲涼意劃過心頭,這些江湖上的絕頂高手為了凝晶雪各出手段,這片時已是一死一瘋。餘下的人既不見退去,也不見任何動靜,只怕是還在觀望盤算。
無塵挑眉,接道:「只是?」
「梅老爺子您別嚇唬俺,俺粗人一個,從來不信這些神啊鬼的,這鐵索就在下面,俺不信它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梅老者搖頭晃腦地找了塊平坦山石坐下,望著黑不見物的彼岸說道:「神物豈是凡人輕易可得,這玄鐵索連著忘途川和凝晶雪之間的一線天斷崖,不是有緣人,這鎖鏈絕不現身,即便跳下去的人填平了谷底的冰川,千年來也未曾改變過。」
他的話被埋沒在一聲響掣天地的雷鳴中,血紅色的閃電在天幕上扯開一道裂縫,電光明滅間,豆大的雨水從天空傾盆落下。
「姐姐怎麼站得那麼遠,莫非怕被暗劍傷到?真是沒有良心呢,阿蘇一路護送姐姐上山,竟然丟我一個人在前面擋刀擋劍,姐姐和無塵在後面看熱鬧。」
臉上頓時熱辣難擋,我出離憤怒地瞪住蘇沫,他轉過身不看我,雙肩上下抖動。
叮叮叮急響數聲后,梅老莊主和滄浪客各自退後,夜梟重又落回那人肩膀,他雙手橫胸,對老者說道:「梅落山莊果然名不虛傳,俺受教了。」
「娘誒,這下面黑咕隆咚,俺分明是對準了鐵索跳下去,哪裡曉得那鐵索又突然沒了,俺心道這條性命算是送在冰峰下了,幸好有俺的好梟兒及時救俺一命。」他邊說邊抱住立在一旁的巨梟,仰天狂笑起來,「好梟兒,俺以後再也不說你是膽小怕死的扁毛畜生啦,俺的好兄弟好朋友!」
他的眼眸彎如月鉤,唇角上挑的弧度惟見輕薄,我拽住無塵的衣https://m•hetubook•com•com袖,回道:「我和無塵都不會武功,自然要你擋在前面,有那些什麼梅花釘啊竹葉鏢的,你就用肉身擋一擋,我精神支持你……」
「俺的這個扁毛畜生,就是膽子小些,小姑娘你可莫要笑話俺啊。」
我不是她,迦蘭是誰?我是誰?
為什麼他會對我露出如此溫柔的笑容?
梅老莊主嘿嘿拈鬚而笑,嘴裏念道:「紅顏白髮,剎那芳華,幾千年都未曾出現過的凝晶雪,只怕老夫今生也難見咯……」
天上又是幾道閃電亮過,雷霆滾滾向著崖頂奔了過來,剎那工夫近到眼前。我剛感惋惜,突然一道碩大詭異的黑影從崖邊竄了出來,騰空落到崖石上,黑暗和電光交明處,滄浪客誒喲一聲怪叫撲倒在地。
蘇沫嘆口氣,收回凝望的目光,看著我說道:「姐姐莫要忘了凝晶雪的傳說,千年前凝晶雪一夕華髮,斷情絕愛,忘途川絕頂之上開出的冰晶雪蓮,既是他的精魄所化,更是那劍客的一生淚落入凡塵凝結。千年來世間再未見一個紅顏白髮之人,更遑論那人必須絕情斷愛,心境遭遇與凝晶雪相呼應,才能得天意,促使凝晶雪綻放,鐵索化橋,渡去彼岸。」
懸月被濃霧遮去,從遠天傳來隆隆的雷聲,眾人的衣袂被烈風揚起在身畔,冰頂上陣陣風夾雜著雪塵撲面而過。
「這賊鳥的老天,怎麼突然要下雨了?無缺城可是百年來未曾下過雨了!」
那老者沒料到此人說打就打,身形更是疾如電閃,慌亂中就地一滾才避開那一爪,翻身跳起時一身狼狽,氣得長須上下亂舞。
蘇沫退了一步,笑嘻嘻靠到崖壁上,我從無塵身後繞過去,站到他的身邊俏聲問道:「阿蘇……你是說笑還是當真?玄黃毒聖都是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啦,你要冒充也挑個年紀差不多的啊。」
蘇沫看我遠遠地躲開,單手撐在崖上,滿臉壞笑地靠了過來。
下墜之勢極劇,凜冽山風揚起濕重的長發,漫灑在身後的夜色中。我還來不及尖叫,手指突然碰到冰寒之物,身子也跟著撲了上去。力道收勢不及,我整個身子趴在鐵索上,又施展了一次完美的猛虎落地式。
身後是萬丈絕崖,無塵站在雨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遠地隔開人群,他的綠眸專註望著我,他的嘴角上盈著溫柔的淺笑,我回他一絲笑,轉身跳下崖去。
彼岸花開,花開彼岸,能渡過玄黑鐵索,我算是從陰曹地府里轉了一圈重回人世,這罪真不是人受的。躺在地上,頭靠著岩石回頭望著來路,雲封霧繞的黑索通到一片深黯中,除了雨打在臉上,才能覺出一絲真實。
心頭一寬,也不再覺得前路漫漫深不見底,鼓起一股子悍勁,我咬緊牙關繼續往前蹭。伸出手一點點地摸索在索片間,突然感覺摸到了零星實土,我不信地拍了拍,感覺入手確實是地面,試探著向前抓了把,竟然抓到了一塊突起的岩石,我用力將身子拖了過去,索片刮過膝蓋時,我忍不住疼得叫了出來。
話音落,他也縱身跳了下去,梅老莊主拂順了被風吹亂的長須,嘴角挑起一絲冷笑。
那人轉過頭,一雙眼眸冷冽如星辰碎屑,嘴裏哼了聲,介面道:「凝晶雪是天下神物,就算你是玄黃毒聖,也要憑本事才能得到。俺滄浪縱橫江湖,從來不信個邪,梅老兒若是怕了,即刻滾下忘途川去罷。」
胸中一陣氣血翻騰,我深深地緩了幾口氣才平復了心跳。披在肩頭的外袍早已被山風吹入空中,鋪展如羽翼落下懸崖去。從崖頂上傳來細碎的人聲,聲音被雨隔斷,我聽不真切,也無心在上面,只小心翼翼地俯在鐵索上,抓著環環相扣的索片蹭身前進。
我依言而動,腰身下垂剛要趴倒,一雙手臂抄過來將我摟入懷中,無塵略帶苛責的口吻響在耳畔:「別信他的,唬你呢。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說鬧?」
那老者長眉一軒,伸出鷹爪一樣的手指向我,喝道:「你滿嘴裏叫這小姑娘姐姐長姐姐短,此刻反來討老夫的便宜,你若真是玄黃,人家叫你聲祖爺爺都夠啦!」
「她……她的頭髮,她是凝晶雪,她是凝晶雪!!」
淡掃了無塵一眼,我問他:「你當初執意要來無缺城,是不是早就知道有此傳說?」
我正口燦蓮花,蘇沫臉上驀然變色,叫道:「姐姐當心,猛虎落地式!」
一道閃電劈在一線天的斷崖旁,我回過頭看著靠在崖壁的眾人,老者的話沒有說完,在看清我的剎和圖書那,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滄浪客嘴裏打了幾個響亮的呼哨,卻沒能喚回巨梟,他幾步踱到青衣劍客剛才跳下的崖邊,朝著深淵張望了幾眼。
自在飛花輕若夢。
蘇沫迎著他踏上一步,漆黑勝墨的長發飛舞在長空之下。
話音剛落,驀地裂空一聲梟鳴,一頭碩大無比的夜梟俯衝而來,掠過眾人頭頂,落在崖邊男子的肩上。
梅老者揚手間,幾隻梅花釘隔空甩出,手中的彎刃在月光下閃爍著幽藍的光芒。他喈喈怪笑數聲,舉起刀對著滄浪客說道:「現如今江湖上一點規矩不講,輩份尊長全都形如狗屁,老夫今日就教訓教訓你這目無尊長的後輩小子。」
蘇沫食指成鉤,伸過來又要彈我額頭,我趕緊伸手捂住,瞪他一眼。
一道撕裂天地之極的閃電劃過夜空,剎那間照亮了眾人的臉龐,眼前閃過一張張陌生的面容,浮現著興奮躁動的神色。
我苦笑道:「你就不怕別人存了敬畏之心,下手時比平日里更黑上三分?」
「梅老莊主不信也罷,玄黃行事從來不管旁人眉眼,今日我玄黃要拿那朵千年凝晶雪,你怎麼說?」
好累……
蘇沫看向濃霧鎖繞的山崖,悠然開口:「凝晶雪的花期就在這幾日,隨時都可以,只是……」
那道御水而至的身影,是冷如輝月的公子蘭?還是痴守千年的凝晶雪?
他的眼中映出我的身影,滿頭青絲被風吹亂在鬢角。我伸手為他拂去擋住眼眸的亂髮,輕輕地嘆了口氣。
「啊,你的鳥……」我忍不住說了句,他狠狠瞪我一眼,嘴角扯了幾下。
蘇沫,含章宮柔蘭閣中的一溪明月,又是你的什麼人呢?
「誒喲,我說姐姐,我若是隨便指個年輕輩的江湖子弟就冒充,那些江湖豪客也不會被震懾住。冒充玄黃這等成名睿宿,旁人才能將信將疑,何況那老頭行事向來不按章法,詭秘莫測,我就是說自己是玄黃的祖師爺,江湖事玄而又玄,旁人寧可信其有,也要先存了三分信七分懷疑,氣勢上自然就矮了不少……」
「只是凝晶雪非有緣人不可得,玄黑鐵索千年來不渡凡世人,你看這些高手個個絕頂武功,想渡過索去也是無望。他們啊,都是想等到有緣人出現,取了那花后再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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