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百世花期老

「無塵,有沒有人說過男人不要小心眼……」我的話沒有說完,車身劇烈顛簸了下,他靠得太近,搖晃中身子向前傾了過來。
我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望著這朵被傳頌了千年時光的凝晶雪。
身後[噗]一聲,像是鈍器入肉的聲音,無塵低頭俯在我的耳邊說了句:「別回頭,繼續跑!」突然身子倒撞下馬。
「嘿嘿,心疼了?」我將手抽了回來,玩笑地問了句。
敲了下腦袋,一定是最近聽蘇沫講凝晶雪和迦蘭紫藤的故事被洗腦了,我居然會夢到那麼古怪的白衣人對我笑,還喊我迦蘭。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是從東皋的第一眼相遇?或者是林邊快馬決意的生死與共?
一夜恍如隔世,不知道此刻山頂上的眾人都在做什麼,想起臨別前,無塵與我對望的眼神,他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只化作唇邊的淺笑。
蘇沫大大地叱了聲,說道:「沒有惡意為何攔住我們的去路?車內之人你們又如何知道是男是女,想必各位早已在此等候多時,難怪這一路沒遇到宵小之輩,只怕是早就被各位預先料理了吧?」
雖然是說笑,但此地確實不宜久留,我和無塵鑽進馬車,蘇沫將馬拴在車后,跳到車轅上甩開鞭子。
直到幽香散盡,凝晶雪傲立在冰川之巔,山風揚起雪屑,灑落在花畔。
迦蘭紫藤在中州之境鎮守四方平安,與忘途川上的凝晶雪隔世相望。愛了生生世世,盼了生生世世,只在凝晶雪花開剎那時,才得再度相遇。
十指連心,雖然傷口不深,還是疼得我倒抽了口冷氣。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地撥開一條可以容身的縫隙,我貓腰鑽了過去。
我點頭,指著那黑衣人說道:「無塵,這個人看起來好眼熟啊。」
蘇沫和為首的黑衣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甩開鞭子跳下車二話不說就開打,看他身形矯健龍行虎步的樣子,估計對付那人綽綽有餘。無塵不會武功,自保尚且艱難,我從腰側抽出冷艷握在手裡,嚴陣以待。
蘇沫早就跑回大車邊,解開馬韁,叫道:「還磨蹭什麼呢?快走,這山下到處是等著趁火打劫撿現成便宜的傢伙,要親熱回家也不遲。姐姐這一頭白髮,當心別被人看和_圖_書到。」
忘途川的山腳下,無塵和蘇沫靠在車邊,蘇沫一回頭,看到我從林子里走了出來,迎著我跑來。
被他的目光專註地凝視著,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聽到他說心疼時,彷彿一下子衝破胸口躥入了九天之上的雲霄。
風中傳來陣陣銅鈴亂撞的聲響,我睜開眼,一隻飛鳥掠過天際,隱入飄渺霧藹中。
疾馳中的馬車被鋼爪一拽,四面吃力,只聽拉車的馬兒一聲悲鳴,馬車在劇烈搖晃中堪堪停了下來。
我將挑起的帘子放下,退回車內,仔細尋思著在哪裡見過那人。
「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好不?」說著,他將那縷發放在唇邊輕吻了下,抬眼望著我。
電光火石間,他的嘴唇撞在我的嘴上,輕輕地一沾即刻分了開去,我怔怔地看著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又低下頭吻住了我。
我撇撇嘴角,掃他一眼,他也不在意,挑起我的一縷白髮繞在指間把玩。
無塵將我按到身後,一探身鑽出車去。車簾隔斷之外,他和蘇沫並肩站在車轅上。
趁眾人愣神的工夫,我大喊了聲無塵,他接過我遞去的冷艷,幾刀割斷了拴在大車旁的馬韁。
「無塵你愛錢勝過關心我!」表情猙獰地控訴他,主要是因為剛才動作太大,撞得我渾身疼。
「我等沒有惡意,只是想請車內的姑娘出來,我家主上盼與姑娘一敘。」
他狀似認真地思考著,嘴裏一二三地數起來,我突然發覺這一刻很有衝動想抽人。
千金難換一心人,醉眼相看共白頭。
鐵索盡頭的雙龍柱旁隱約一條小道,通到幾叢花樹后,這片山崖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不知道凝晶雪是不是就藏在那片花障後面。
蘇沫的話還沒說完,我一個爆栗敲了過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咒我短命啊?」
轉過樹叢,我順手撥開擋住去路的枝條,手上微微一痛,乾枯的藤枝上一點突起的樹刺扎破了我的指尖,抽回手看時,很快滲出血絲。
「噝……」
我伸手撐開他的臉,呸了聲:「你愛算就算,離我遠點。」
抬頭看了看一碧如洗的晴空,我深呼吸了幾下,邁步朝花樹走去。
他的唇溫柔地覆住我的,我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映出我震驚的和_圖_書表情。像是有意試探,他微微張開口,舌尖舔過我的唇角。嘴上一麻,竟是他淺咬了我一口,彷彿是在懲戒我的不專心,下意識地張嘴要說話,他的舌頭頂了進來,帶著一股熟諳的熏草味道。
許是花有心,或者我心中的感受與它產生了共鳴,身不由主地走到凝晶雪身邊,我低頭彎腰,伸出手去撫摸在花瓣上。花絲輕顫,一縷銀絲卷在我的手指上,如繞指柔纏綿而過。
他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比劃了幾下,笑道:「這世間能讓我主動獻吻的,你是第一個。」
蘇沫曾說凝晶雪需活人心頭血方可綻放,但我總不能抽刀給自己心口一下,再任血流到雪蓮上等它開花。花不開,我又無法采拮,實在是兩難的選擇。
車廂里,無塵拉過我的手,細細地檢視著上面的傷痕,為了不被劇烈搖晃的鐵索拋到懸崖下面,我的指甲摳得太過用力,已經扭曲變形,膝蓋也因為一路蹭在鐵片間,被磨出縱橫交錯的傷口。
車壁上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驀地車壁從四角裂開,向外飛散出去。我猛地站起身,滿頭白髮被飛盪的氣流揚起,飄曳在背後。
我勉強站了起來,蹬了幾下腿,輕緩地伸伸胳膊。席地睡了一夜后,雖然身上到處都不舒服,總算是恢復了一些力氣。
花開一瞬,剎那芳華,這世間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凝晶雪綻放更為震撼人心的景象了。
他低頭看著我,突然綠眸微眯,從眸光中流瀉出無限風情,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是啊,很心疼……」
我急了,執意要下馬,蘇沫身起影落,跳上馬背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喝道:「你作死呢!?他們的目標是你不是他,此事與他無關。」
「啊!姐姐好沒良心!」
如此一來,他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差得遠了,我剛想張口喚他,又是一片漫天花雨的暗器迎面撲來。蘇沫的鞭尾在空中劃下半圓,鞭尾一卷,擋下不少。
我偷偷掀開帘子一角,看到馬車周圍站著十幾個黑衣短打的蒙面人,手中拉拽著鋼索。為首那人身材高頎,橫臂擋胸站在幾步遠的地方。
車廂外蘇沫突然一聲尖嘯,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敢攔住爺們的去路!」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雪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冰晶雪粒之上挺立著一朵涌地雪蓮,蓮瓣緊密地包裹成束,從莖蔓四周垂下絲絲縷縷銀白花絲。
我拉住他的手,握進掌心,笑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咱們回家吧。」
無塵從車邊走過來,為我捋了捋鬢邊散亂的髮絲,說道:「怎麼去了整整一夜呢?身上這麼狼狽,衣服也破了。你啊,總叫人擔心……」
半灑瓊枝玉寒蟬。
蘇沫聞言,仰天打個哈哈:「你說的以禮相待,就是用這百鍊鋼的探陰爪禮遇嗎?既然是故人,何不現身出來,何況僅憑你一面之言,我可有些信不過呢!」
碧華無塵,他會是我的一心人嗎?
這些人雖然悍勇,但劍遞到我身邊半尺處立即收勁,似乎是極怕傷了我。瞧出便宜來,我冷笑著退到車邊,無塵早已翻身上馬,他嘴裏一聲呼喝,馬兒揚蹄,我腳下用力,猛地倒撞向他。
我動了下手指,略抬一抬胳膊,只覺得這一下牽動得全身無處不疼,齜牙咧嘴地坐起身,倚靠在崖石上打量著周遭。
無塵在地上翻過身,抬頭望著我怒道:「快走!」
臉上一陣灼熱,我立刻介面道:「算……不算!」
他看我一臉不正經,嘆道:「看來是傷得不重,還有心思說笑。」
「……很心疼,回頭給你找大夫,要花不少銀子。」
他瀲灧的笑靨,俯在我的肩頭身畔,唇齒嬉笑間,美得勾魂攝魄。
日華照耀在忘途川的峰頂上,昨夜一陣急雨,將千年來凝動不化的藹氣洗凈,此刻望向峰頂,惟有連綿冰藍映入眼中。
我悄悄拉了下無塵的褲角,他向後挪了半步,小聲說道:「你在車裡千萬別出來,如果有人敢跳上車,你就用冷艷刺他。」
「怎麼竟弄成這樣?」
蘇沫腳下雖然不慢,但終究無法與馬兒腳力抗衡,只跟在馬後疾奔。破空之音瞬息而至,我回頭看去,他身形頓了下,回手一鞭甩落了不少暗器。
一夜枯榮花期老,
他的后肩上急速滲出血,血色呈現紫黑,順著脖子流到了臉上。蘇沫一夾馬腹,馬聲嘶鳴,瞬間將他拋入身後的漫天塵沙中。
心裏舒坦了下,隨即明白以他當年艷絕天下的美名,想要得水月閣碧華的一吻,只怕代價不低。
正想著,銀絲和圖書劃過手指,凝晶雪的花絲碰到受傷的地方,花瓣上蹭到了那一點指尖血。
無塵不斷催馬快跑,勁風刮面而過,風中點點馬唾濺到我的臉上。我緊貼在無塵的胸前,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你……你,無恥!」我深深地喘了幾口氣,才平順了激切躥動的心跳,「藉機佔便宜,說!你在幾個人身上施展過這招?」
那人無驚無怒地站在原地,依舊是橫臂當胸的姿勢。
身後是車壁,我退無可退,他的舌步步近逼,在我的口中肆意糾纏。我想咬他,但他頂在我的嘴裏,根本不給我喘息的機會。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緊,只好訕笑著敷衍過去。想不到他得理不饒人,探過身欺近到我面前,沉聲說道:「你從開始就知道我愛錢勝過愛人,何況有人最怕被人放在心上,整日里心心念念著想要一個人逃得遠遠的,從來也不去想自己一走了之,旁人該怎麼辦?姑娘你說,這個人是不是比我更絕情?」
那黑衣人哼了聲,抱拳說道:「玄黃毒聖何時也有興緻管起江湖上的閑事來了?你我目的相同,只是各為其主,還望前輩不要為難在下。」
我臉上微熱,說不清此刻心中是什麼感覺。
百世花期老,一夜競枯榮,不知是否錯覺,眼前這朵千秋不染塵的雪蓮,隱在層層飛揚的雪屑和花絲下,竟然透出一股極淡的幽遠哀思。
他的唇離開我的嘴邊時,笑得像只饜足偷夠了腥的貓兒。我哀怨地瞪著他,刻意忽略心頭掠過的異樣感覺。
被日光一照,蓮花剔透瑩亮的花瓣上流閃過七彩色澤,山風輕輕吹起微薄的雪塵,漫灑在空中,紛紛飄落在雪蓮上。
一條手臂攔腰將我翻轉抱上馬背,無塵從背後擁住我撒蹄而去,蘇沫見我和無塵雙雙衝出重圍,手中長鞭轉了半個圈子,逼得黑衣人向後撤了數步,他就勢倒滑身子,轉身施展輕功追了過來。
他側目皺眉看了幾眼,搖搖頭:「這人我從沒見過。」
他捧起我的雙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呵著氣,半晌工夫又抬起頭看著我,眉毛擰成了十七八扭。
剎那間花蕊中綻出無數耀眼光絲,我抬手遮住雙眼,光影不斷地交錯閃爍,一股幽香騰空而起,我抑制不住好奇,從指縫裡看過去。
「姑娘從來沒說過https://m.hetubook.com.com要我關心啊,從頭到尾不都是我[一廂情願]嗎?」他冷笑數聲,目光不轉瞬地盯住我。
透過晶瑩的花瓣,我彷彿看到了那個屹立在忘途川執守千年的劍客,他一身白衣素雪,回眸顧盼間芳華冠世。
無塵迅速握住我的肩膀,將我拉離了車壁。碰碰急響數聲,幾隻鋼爪透板而入,鑲在車壁上。
蘇沫指著無塵跳腳哀號:「冤枉死了,分明是無塵生拉硬拽,我說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他還不信,說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一定是受傷了,要麼就是摔下懸崖了。」
猶記得被我失手打碎的碧玉杯,在秋水長空的彎月下,那點點流離的冷光,和他翠眸中的光華應和。
「恩,算上剛才~的那次不算?」他拖長了尾音問道。
「到底算不算?」他又湊過來,嘴邊的笑容極度欠扁。
一眾黑衣人拋下手中鋼索,搶到車前,我舉起手中冷艷,凌空劃了半圈,叮噹聲不絕於耳,十余柄利劍從中折斷,劍尖掉到車下。
聽到我說家,他的眼中流光閃爍,唇角飛揚起明快的弧度,重重地點了下頭。
凝晶雪的花瓣一片一片緩慢綻開,透明的花瓣旁飄起蔓絲,幽香越發濃烈,光束逐漸黯淡之後,凝晶雪終於完全地綻開。
「請兩位公子讓開一步,我等以禮相待,定不會傷了姑娘分毫。我家主上只是姑娘的一位故人,姑娘一去見了便知。」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湊過臉去,認真地盯住他問道:「誒,說真心話,心疼了沒?」
「誒呀,姐姐怎麼去了一夜未歸呢?快把我和無塵急死了,這不他剛還逼著我下冰川找你去呢,說什麼活要見人,死要見……誒喲!」
胸口的氣息越來越少,我漸漸喘不上氣,他的手攬到我的腰上,我被他一個吻便化做了一灘軟泥。
「有阿蘇你在,我還怕沒人擋刀子啊?」
可惜他下一句不解風情的言語,徹底將我從雲端打回原形,我切了聲,仰身靠到軟墊上。
我驚得勒住馬韁,剛想跳下馬去,蘇沫幾個起落已經近到身前,嘴裏喊道:「快走,別耽誤,他們追來了!」
「不行!無塵他……」
夜裡那則似曾相識的舊夢,依稀在長湖月落下,白衣人翩躚而至,朦朧中我以為自己回到了含章宮,那一年在月夜下初見公子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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