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多吃點虧,姑娘儘管占我便宜,我甘之如飴。」他巧笑粼粼,眸光瀲灧若水,修長的手臂支在靨畔,笑望著我。
一路走走停停,我與他笑語嫣嫣結伴攜手,在林中穿行了數日,終於在溪流的源頭重見參天巨木,昂然屹立在天地之極。
一聲莫可奈何的嘆息,在夜色中響起。
剛踏進客棧的廂房,我立刻招來華叔,將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計劃告訴給他,他怔怔地聽完,又怔怔地接過我遞去的銀錢,沒作猶豫地下樓退了房。
一順手打發掉蘇沫和華叔,此間只剩下我和卧病在床的無塵。將蘇沫留下的葯煎好,我樂滋滋地捧到他的床前。
氣氛過於沉重,我轉了個話題問他:「無塵,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意中人是什麼樣子?」
一雙碧眸撞入眼中,映著點點水波,似有千束萬縷流光閃爍,我不敢與他對視,他的目光專註地投在我的臉上。
我轉頭與他對視,笑道:「是啊,這裏美不美?」
療傷藥草果具奇效,不出幾日工夫無塵養好了身上的傷,開始整日在我耳邊念叨要啟程趕路。我讓他每日清晨疏活筋骨,看他抻胳膊踹腿地精氣神十足,我所患傷寒也好了九成,在鎮上買了幾套新衣,又預備好口糧,這才退房雇了輛大車,揮手一指,取道向東而行。
夜風逾堂而過,瑟瑟掀翻我的衣角,我怔目看著落在地上的翦影,更深夜靜,風中夾帶著潮土的氣息,似乎是要下雨了。
「你帶我來這裏,是為了讓我見識迦蘭紫藤?」他偏過頭看我,手中捏著一片紫晶藤葉。
衣裳唏簌聲在身後響起,地上的人影晃動,一角羅衫委地,他邁入桶中坐下。我走出紗帳端回葯碗,將滿碗濃黑的殘渣倒入桶里。
我深呼吸數下,柔聲細氣勸慰:「無塵啊,吃虧就是佔便宜……」
被我盯得久了,他偏過頭來疑惑地看我,我極力克制著臉上的表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而不是一副色|欲迷心的狂浪樣,對他溫聲勸道:「大美人,乖乖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抹葯。」
他頷首,臉上又是一紅,我轉身走出廂房,輕輕帶上門,站在門外再挪不動腳步。
我伸手拈住紫藤,忽然想起句佛偈,拈花一笑,涅妙心,得我道者,惟有迦葉。
雷聲滾滾鳴嘯在遠天的夜色中,急雨灑上窗紙,如墨筆一揮甩就。竹影亂搖,窗縫沒有關嚴,幾點hetubook.com.com雨躍進窗棱,濺在我的臉上。
我被他臉上的傻樣逗得不行,撲哧一聲笑出來:「騙你啦!」
我的話問完,他怔怔出神半晌,突然收回目光凝住我,眼中有流光宛轉,燦若辰星。我被他盯得一陣發慌,收起手臂躺下身不再看他。
我挑起他的下頜,也學著他的樣子露出個輕佻的笑容,說道:「莫非你怕自個兒嫁不出去,死活賴上我了?」
我側身閃過他,蹣跚腳步走到碧紗帳后,將水倒進浴桶。整桶水堪堪倒完,只剛夠一半,將水桶放到腳下,我回頭看他一眼。
葯汁在清透的水面上蘊開黑色的漣漪,漸漸散染開來。
若是,若是當初他沒有那麼決絕地毀了自己,現在又該活得何等恣意暢快呢?
我隨著他的笑語再點頭,答道:「想看,不敢看。」
「別害羞嘛,咱們這麼熟就不要分彼此了吧,要不我幫你脫也行啊……」我無視他被氣到顫抖的雙唇,將他的雙手按到身側,他瑩綠如洗的雙眸凝住我,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我手上拿捏分寸,遇到他的傷口,便輕輕沾濕后再將上面的藥渣擦去。露在水外的肌膚很快清理乾淨,我將他的身子扳回,與我面對面。
我的雙手壓著他的雙手,那我用什麼脫他衣服?用嘴?似乎不太實際。用腳?沒訓練過技術上恐怕有難度……
天上群星化過流星雨,剎那之間耀亮夜空,耀亮了我手中的迦蘭紫葉。
我伸手入水,驟然揚起手掌,潑了他滿頭滿臉洗澡水,鬱憤轉身走出房去。門扉閉合處,傳出他囂張跋扈的笑聲。
他的身子又靠過來幾分,連我胸前的衣服也被弄濕了,這下換作我的目光四處游移,生怕視線放得太低看到些真正不該看的東西。
我舉起手中的藤葉伸到面前,藉著淡薄星光看著葉脈,錯落有致的經絡交纏如絲網,像極了冥冥中註定的命輪。
人有七情六慾,原本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我終日視情愛為洪水猛獸,卻又何嘗不是因為懼怕這噬心毒藥的威力,近而喪失了愛人與被愛的勇氣?
我下意識地點頭,喃喃說道:「好看。」
他睡了將近兩天,精神好了很多,見我捧了只飄著熱氣的藥罐子湊過去,撐身坐了起來。
我的衣褲盡被濡濕,密合地貼在肌膚上,被他隔著澡桶摟住,心裏剎那工夫亂作團麻,臉上卻又強hetubook•com.com自裝出一份淡定。
算來他擦過的葯入肌生效,正是時候該洗去身上的殘渣。我敲了下房門,裏面傳來低沉的回應,力貫雙臂用肩膀撞開房門,我將整桶熱水半潑半灑地提進房中。
「我今生自負美貌,曾經想過若是能遇到個絕色女子,再與她傾心相戀,共結百年之好,該是最幸福的事……」他頓了頓,偏過頭,臉上突然綻出個詭秘的笑容來,「及至後來,我的容貌為你而毀,因此……」
他的話音落,這次換我沉默無言以對。夜幕中一顆流星瞬間隕落,拖出燦爛光華的殘影,劃過視線。
「呵!想不到你也有這些小女兒心態,竟然相信傳說中的愛情?」我咯咯而笑,穿過葉面看上去,夜空彷彿是被鍍了層紫水晶的色澤,連繁星也透出點點紫光。
無塵的碧眸瞬間圓睜,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喜笑顏開地探出狼爪,被他啪啪兩聲揮開。
手中布啪一聲落回水面,慢慢鋪散沉入水底。呼吸間窒了下,我抽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我望著他,笑作一團:「你可真缺德,居然敢咒我沒人要?」
下樓走到大堂叫來夥計,吩咐備下熱水稍後送去廂房,我撿了穿堂里的角落坐下,看著桌上一盞油燈半明半滅的火光。
罐嘴裏飄起的熱氣橫緲,繚繞在木床青紗帳間,挽帳的流蘇絲絛被窗縫裡吹進的夜風搖動,一盪又一盪割亂了我的視線。
他的臉逐漸逼近,我退身向後仰,一條濕漉漉的手臂橫過水麵,攬在我的腰上,攔去了我的退路。
厄,能看不能動,失算啊失算。
他的唇探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薰,透出三分戲謔,七分調笑。
待了半晌,他看我不再動靜,將頭轉了回來重又望向我。
無塵坐在車裡不解地問為什麼要背道而馳,我嘿嘿一笑,故作高深的幾眼看得他躲到角落裡自卑去了。
「我這人一向小氣愛財,尤其討厭吃虧。如今被你輕薄了身子,又霸佔了錢財,總不能落個人財兩空的地步吧?」他輕眨羽睫,氳氣凝結成珠,從彎翹的睫尖上滴落,濺起清淺漣漪。
夥計走過來說小公子要的熱水備下了,擱在廂房門外。我起身,將凌亂的男裝下擺撫平,走上樓去。
我伸手捧住他的臉,強制他看著我,一字一字說道:「我給你上藥,是為了救你性命,並不是要佔你便宜,你別往歪了想。」義正詞https://www.hetubook.com.com嚴地說完,連我自己都差點信了。
我未語先笑,無塵冷不丁打了個哆嗦,看著我的眼神里添了幾分戒備。
「厄……我怕大美人被我看光光后,就此賴上我甩不脫啦!」
無塵咬唇將臉別到一邊,眸光中隱約幾點水氳浮現,我的小心肝差點從嘴裏蹦出去,訕訕地收回手,盯著他發起呆來。
我挑眉,放開手站起身,擦去了鼻水,抱臂居高臨下地看他片刻,點點頭:「好,我去吩咐備下熱水給你沐浴,擦完那葯別倒了,藥渣還有用處。」
「你在固執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給你擦藥?」
「以情愛為借口的傷害,是否就值得原諒?」
我支肘側卧,望著他問道:「無塵,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你能否解答?」
雙臂枕在腦後,我仰面望著樹洞上方的如緞星空,萬點星辰懸于夜幕,流光溢彩中迷亂人眼。無塵走進來,看我躺在地上正悠哉地哼著小調,也跟著並排躺下。
情之於物,大多是世人作繭自縛。但若心中無情無愛,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滋味呢?
蘇沫動身去東皋前留給了我一包草藥,殷殷叮囑這葯須每日均勻擦抹在無塵的創口處,並將藥渣撒進熱水給他浸浴,再配以清淡飲食,不出幾日便能將他的身體調養恢復如常。
或許,以往竟是我想錯了吧……
他顯然不信我的胡扯,眉峰如巒聚。正僵持,我的鼻中緩緩掛下兩行清水,極煞風景地破壞了我正努力營造的莊嚴形象。
巨樹石化中空,迦蘭紫藤垂絲吐蔓繞滿樹身,牽牽縷縷纏綿不盡,隨著晚風晃動。紫晶璀璨瑩華,在夜色中閃爍著光芒。
無塵愕然瞪著我,由衷嘆道:「原來你喜歡妖精……」
天上劃過數道流星,我指著流星邊笑邊說:「看!傳說對著它們許願,一定可以實現願望。無塵,你的願望是什麼?」
不成想他竟然猛點了幾下頭,張狂至極地回道:「沒錯啊,我就是賴上你了。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還霸佔了我的一身家私,今後我惟有靠你養活。」
他撲哧一聲笑了,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你出去,我自己擦。」
他抿唇而笑,又問:「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看?」
燭火剝一聲細響,摜進耳中,我驀地抬頭望向橫窗,窗上風摧幽篁,風勢漸大,隱隱有雷聲滾動而來。
他立即雙手合什,望著流星喃喃禱念:「花丫頭快正常起來吧和圖書,要不就快沒人要了。」
他細細地囁嚅了句,我沒有聽清,乾脆湊過去貼在他的胸前。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動作驚到,原本望著我的眼神開始四處游移。
他將藤葉遞到我的面前,遮去了我眼前的夜空,悠悠開口:「迦蘭和凝晶的愛情,被世人歌頌了千萬年,是世間最美的傳說。」
強迫自己冷靜,腦海里翻滾湧現出他暈紅的雙頰和眼底眉梢扭捏的神色,剛平復的呼吸又是一陣紊亂。
我與他臨窗一番對談后,彼此卸下防備,他淳淳以告讓我迴轉醒月一切小心,我回他額角一記爆栗,笑說你什麼時候見姐姐有搞不定的事了?
我將熱罐子放在床邊的矮几上,葯香飄溢而出,無塵被藥味嗆到,斂起豐眉,輕緩抬手拂了下鬢髮,姿態美不勝收。
「嘿嘿嘿嘿……」
我眨眨眼,無意識地跟了句:「因此?」
「我好看嗎?」
我撈起水中的紗布,擰得半干,沿著他的脖頸緩緩而下,他偏著頭枕在手臂上,側頸起伏的線條婉轉和美,瑩潤肌理上濺著淋漓水痕,在氤氳熱氣中靡麗撩人視線。
月明欲素愁不眠。
他遙看夜空,挽唇而笑:「什麼?」
我迅速掃他一眼,他的碧眸彎若新月,唇角微微一勾,勾起了無名的孽火,瞬間燒燎在我的心底。
他,他那表情……
「哦?為什麼不敢?」
「別鬧。」
「因此你須賠還我個絕色的小娘子才行啊!」說完,他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我臉上一紅,知道他是怕我多心,因此用笑語掩飾。
「我……」他張口欲言,嘴角扯動幾下,最後化作個倔強的表情。
車行沿落霞江的江岸盤桓了數日,在毗鄰虎跳峽的峽口附近,我和無塵棄車徒步,尋到一條幽密的溪流,走入屏疊障隔的廣袤林海中。
「你既如此問,那我也想反問一句,是人都會犯錯,難道就不該有悔改的機會嗎?」
「人活於世,若心中無情無愛,和行屍走肉有何不同?」他的手指躚揚處,藤葉翩然而落,覆在我的額頭。
我坐在床沿盯著他的側靨,他纖長的眼睫微微眨動,每一下都極是動人。懸于帳角的琉璃燈流瀉下柔和溫婉的光線,將他的臉攏在一團迷離光暈中。
「我不知道。」
無塵面對巨木紫藤,震懾到無言以對,我丟他一個人發獃,到附近找了些藤草抱進樹洞,鋪了個草墊席地躺下。
日色|欲盡花含煙,
「就算鬧彆扭也總該有和*圖*書個原由,你說了有道理,我給你賠不是。」
「那你現在看都看了,還會想著一個人跑嗎?」他的手指勾住我的束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扯玩著上面的丁香穗子。
一聲嘆惋,再換不回絕代風華,我在望舒山莊曾說自此活在世上誰也不虧欠,但他為我一任如斯,我欠給他的,卻又如何還得清?
我吸口氣,湊到他的面前,他瀲灧的碧眸中映出我的面龐,我俯到他的耳邊,輕輕說道:「我的良人,他不須權傾天下,也不須俊美過人。他只要對我一心一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鼓起雙頰,裝出一副憋氣模樣,我伸指在他臉上彈了下。
「你別動,等下我伺候你。」
心尖顫動,許是他的目光也太多撩人,指尖剛撫上他的鎖骨,他削細的手腕探過來,驀地捉住我的手,合進掌心。
「那你呢?你的意中人什麼樣?」他笑夠了,反問了句。
心裏怦怦亂擂如鼓,臉上彷彿被無數細針刺痛。我握緊雙手,任指甲狠狠扎進掌心。
不敢再作細想,我怕自己把持不住衝進房去唐突佳人。他曾擁有天下間絕等容色,即便現下容貌已毀,但自舉手投足中透出的神韻依舊盪人心魄,不知不覺間便惑得人魂不守舍。
房裡瀰漫著濃郁的藥草味,矮几上的白瓷碗里浸泡著紗布。無塵穿了單衣站在窗前,見我提著水桶進來,伸手欲接。
「我不看你,你進來吧。」說完,我背過身。
「洗好了早些休息,再鬧水涼了。」
他念叨完,雙掌一拍,說道:「怕什麼,沒人要我要,反正我也是個[嫁]不出去的。」
我用力抽回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回水裡。他趴在桶沿上咯咯笑個不住,直笑得我七竅生煙,滿臉大窘。
我毫不猶豫地念道:「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娶我。」
額角青筋亂蹦,他露出了無賴真面目,還一口咬定要我養活,我齜牙咧嘴,怒極反笑:「你不是說過,此生願為我而死,且是甘之如飴的事嗎?怎麼現在倒和我計較起銀錢這些身外俗物了?」
我伸手過去捧起他的滿頭青絲,他的肩膀微抖,背對著我伏身趴到桶邊,我從頭上拔下木簪,將他的長發綰成一束。
「如果今生讓我有幸遇到他,我願意勇敢一次,愛個徹底。」
蘇沫在清晨的濃霧中一步三回首依依不捨地遠去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地瀟洒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