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燕燕于雙飛

「娘子莫怕,讓為夫好生心疼呢。」
溫言軟款遞到耳邊,他的唇瞬間壓了下來,我還未及反應,已被他封住了唇齒。他的吻透出合卺酒的香氣,一點一滴滲入我的四肢百骸,腦子裡昏昏沉沉,我想要呼吸,卻好像忘了該如何做,下意識地張開口,妄圖攫取更多的空氣,卻被他更加肆意地侵入口中。
我搖頭,倒退一步,握著無塵的手愈發用力,回道:「不,我不進宮,也不去見他。我今生無法回報他的深情,已無顏面君。」
「你究竟是為了逃避他,還是真心地喜歡無塵?花丫頭,你可要想清楚啊。」
不再有公子蘭,不再有蘭臨殿,也不再有凝晶雪,此刻我的眼中只有無塵,此生我有他就夠了,也只要有他!
我放開手,他趁我不備,探手一把箍在我的腰上,翻身將我壓到身下,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咬牙切齒道:「從來只聽說過惡人先告狀,今日才算讓我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惡人』!自你那日一走了之,連半個字也不曾留下,我昏睡了幾日才醒,醒來后又不見了你,你可知我心裏的那份急,又是什麼滋味?我數次去金谷巷的將軍府找你,都被攔在府門外,數月來鳳陽城中傳聞當今鎣帝即將迎娶雲翊將軍家的小姐為帝后,你又是否知道我乍一聽這消息時心裏的感受?你手上的傷……可全好了?你真的要嫁給鎣帝?你可曾……可曾想過我?這些問題每一日我都要在心裏問上千百遍,可是又有誰來為我解答?這幾個月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受過多少煎熬,你又知道嗎!?」
他執起我的手,與我同時面朝天井跪下,華叔喊了一聲「一拜天地」,我與他雙雙朝天拜伏,叩首,起身。華叔再喊「二拜天地」,我倆復又儼儼跪下,朝天井中虔誠地叩頭,膜拜,再起身。
他的目光灼灼,深映在我的眼中,我問道:「娶我,你悔嗎?」
「蘇沫,我承認我總是把他的情意當作別有居心,他是帝王,是明君,我只是個小女子,不管他相信的那些傳說是不是真的,今生今世我只想要追尋自己的幸福,這樣也錯了嗎?」
蘇沫接連問了四句話,一句快過一句,彷彿投石入水,一瞬間掀起我心底的惶惑。
好好一場親事被蘇沫攪了局,我和無塵面面相覷,對視怔了片刻,他將手從我手心裏撤了出來,反握住我的肩膀,凝聲說道:「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即便是不需要我陪在身邊,我也甘心情願。我不在乎你心裏想的是誰,卻不願你因為嫁給我而難過,不想看你終有一天會……後悔。」
蘇沫聞言一怔,瞪著我說不出話,半晌后咬牙說道:「……殺你?他從來就沒有如此說過!我不知你為何如此恨他,哪怕他過去錯了一千一萬次,你就不能給他半點機會嗎?為什麼你總是把他想成有心藏奸?實話說了吧,今兒個我是自行找來的,沒有奉什麼旨意,你別又冤枉了他!」
與他視線交會的剎那,他眸底的柔光宛轉流動,像灣蒼碧的幽潭,讓我漸漸沉醉其中。
我皺皺鼻子,嗤道:「夫君大人,這天地也拜了,親也結了,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從此以後大美人就歸我所有,我若不看顧得緊些,還怕被人搶去了呢!」
他攬在我腰間的手臂緊了緊,慢慢垂下頭,在兩唇相接處輕聲說道:「懂……」
「無……塵?」澀澀開口,才發覺說出口的話音,竟是帶著難抑的顫抖,「華叔說你,說你……」
我一向自詡聰明,固執地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肯相信他,只聽憑自己心中所想,不料到頭來,他是真心以待,而我才是那個和-圖-書……負了他的人?
「好,為了你,我好好活著,長長久久地和你在一起。」他的眼彎成新月,濃密的睫羽遮去了碧綠的眸子,看得我一陣晃神。
他低頭看著我,說道:「當年我自毀容貌糾纏於你,你沒有嫌棄我伶人的身份,允我追隨。無缺城中自在逍遙,望舒山莊捨命相護,我眼看你跳下寒潭又無力挽救,我深恨自己無能,恨不得也跟著你一起跳下去,那時我便在心底暗暗發誓,今生不論如何,我都要守候在你的身邊。今日你背婚私逃來找我,可見我在你心裏的份量不輕,即使此刻便為你而死,我亦甘心情願。」
我一聲輕呼,突然之間明白了他的意圖,羞得恨不能立時找個地縫鑽進去,索性將頭埋進他的衣襟中,不敢抬頭看他。
我本以為公子蘭會在看到鳳輦中的那頂空冠時結束大婚典禮,我本以為美人爹爹或可仰仗綠川的兵力,逃過今日這場預計中的浩劫,可是一切都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都和我當初設想的截然不同!我,我本以為他在意的不過是他的皇位和江山,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到最後竟會執意迎娶了一頂后冠!
他低沉的笑聲透過胸膛,輕輕震動著我的臉頰,胸前的衣料若有似無地擦過我的側臉,帶起陣陣顫慄。
含章宮,柔蘭閣,我看不透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看天香閣灰飛煙滅的他?還是倚欄眺望香雪海的他?亦或是鳳鼓朝凰舞中翩翩影動的他?
「那日我離開,也是怕牽累到你和華叔,你來將軍府找我,我並不知情,從來沒有人告訴給我。我人雖離開了,心卻從不曾離開,我在家也時常想你,想你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有沒有想過我?自從咱們在無缺城被蘇沫找到,就註定無法躲過鎣帝,他早有所備,一心為了等我回來。今日是鎣帝冊封皇后的坤極大典,我這個准帝后卻逃婚跑來找你,我知此罪已屬滔天,或許今日之後,雲翊將軍府上下,華府,你,我,都會被鎣帝誅殺,我怕因為我的自私而牽累了所有人,我真的很怕……」
細細的喘息聲蓋過了衣裳摩挲的簌簌聲,我推著他的肩頭,觸手中摸到一片光裸的肌膚。
他捉住我握著杯子的手,張開口,將我的手指含進嘴裏。心頭驀忽一盪,手上再沒有力氣握住那隻酒杯,從指縫中滑落,「啪」一聲落地,濺起玉碎的聲音。
我越說越覺得委屈,眼淚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就是不肯落下。指下用力,捏得他哀聲慘叫連連,他扭著脖子亂叫道:「疼!疼!快放手,我知錯了還不行嗎?」
他將我的殘手握進掌心,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渾身一顫,窩在他的懷裡,迎上他的視線。
若得一生一世不相逢,勝卻勞燕分飛,五里徘徊。
他寵溺地看著我,抬手在我鼻樑上颳了下:「像個小孩子似的,連這些東西也信?」
亦或是怨恨我當日的薄情,不曾留下隻言片語便即離開,所以此刻不肯認我?
心突突地狂跳個不住,分不清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那道熱辣的視線,我垂下頭,不著痕迹地避開他的注視。
微風徐徐,將書頁輕輕地捲動了下,風過無痕,一片花瓣墜落在榻角。我緩步走過去,生怕驚醒了榻上休憩的人,每走一步,我的心便跟著劇烈地顫動一下,彷彿下一步之後,眼前的身影就會憑空消失,就會像乍現的曇花一樣失去蹤跡。
他……他不要帝王的顏面了嗎?他不怕被天下人恥笑?那些我曾懷疑過他的痴情等候,那些他曾對我許下的承諾,並非虛言做作?都是……真心m.hetubook.com.com的?
猜不透,看不|穿,於是我索性逃了,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沒有他的地方,躲開這些疑惑,躲開他,也躲開那些糾纏了我生生世世的記憶,和深藏在心底的悸動。
我挽起笑顏,湊到他的唇邊,柔聲回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夫君不懂這句話嗎?」
我忍俊不禁,趕緊點頭,道:「然也,然也,夫君大人真乃孺子可教也!」
夜寂靜,初寒侵肌,曲音蕭瑟無依,似幽嘆,又似悲戚,婉轉在眉間心頭,無力迴避。
「俊俏郎君沒有,新狼……倒有一隻現成的。」他就勢低頭貼到我的耳邊輕語,氣息徘徊在我的耳畔,隱隱透出幾許曖昧,「今夜良宵洞房花燭,小娘子可願意與這隻新狼共入鴛幃,成就姻緣?」
他對我輕柔一笑,低頭將雙唇印上我的唇間,像一片羽落於水面,漾起點點漣漪。那一刻,我已明白他的心意,在彼此的眸光交會中,是長久以來相濡以沫的心意相通。
翩翩伊人,在水之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春衫半褪,他極盡風情地拋閃來一個媚眼,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已是抖不成型:「杯子……我還拿著……」
「那小娘子可願意與我這流里流氣沒有半分正形的浪子成就百年好合?」他單手箍住我的下頜,迫我看著他。
軒廳中紅燭高燒,我頭披絳綃紗,身穿霞綵衣,無塵一身素服,與我攜手站在廳心正中。華叔老臉笑得菊花般燦爛,手中舉著燙金紅字帖,面對廳口的天井站得筆管條直,樂呵呵地笑道:「姑娘,公子,今日這場親事,老奴倉促間也沒有備下什麼,惟有給兩位做個主婚人,還望姑娘和公子不嫌棄俺粗人俗鄙。」
我轉頭看向無塵,隔著絳綃紗望出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緋紅的色彩。他沒有戴銀面具,損毀的容顏在燭光下閃動著明快的笑,他的雙眸鎖在我的眉宇之間,鄭重說道:「我竹鳳池今日娶花不語為妻,今生今世願與卿白首相諧,不離不棄,若違此誓,天地不容!」
指間驀地一暖,被包裹進了溫熱的掌心裏,我轉過頭,燭影下無塵對我淺淺一笑,彷彿春風化水般消弭了我心中的不安,抹去了一切虛幻的景象。
我看不清他的臉,雙眸半睜半閉時,燭光流散,像紛飛的流螢,晃過鬢角。
無塵坐在桌旁,看著我端起酒杯,遞到他的手中。他接過瓷杯,和我交纏手臂,將合卺酒貼到唇邊。
他放下茶盞,輕聲說道:「我原名竹鳳池,曾做伶人時花名叫作碧華,姑娘亦可稱呼我碧華。」
華叔三喊「夫妻交拜」,我和無塵側身相對,正欲對拜,驀地一道勁風襲身擦過,腳前「嘩啦」碎響不斷,濺起滿地的屋瓦,驚得我和無塵同時向後撤了半步。
「我今日因你背婚,你欠我一個新郎,一個洞房花燭夜,怎麼賠給我?」我又將他拉近了些許,猙獰笑道:「漫漫長夜,寂寞難耐,卿可賠還給我一個俊俏郎君否?」
木蓮花樹下的錦榻上,仰躺著一抹纖白的身影,攤開的書本遮去了那人的臉龐,榻邊的高几上擺著博山香爐,天青色茶盞里的香茶兀自散發著熱氣。
他緊盯著我不放,每一個問題都像沉石砸在我的心頭,我抬手捧住他的臉龐,柔聲說道:「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受的委屈,哪怕是叫我窮此一生,也無法償還乾淨。無塵,原諒我好不好?」
落花風雨更傷春。
纖長的手指伸過來,搭在我的下頜上,將我的臉慢慢抬起來,他放下酒杯,驀地伸臂攬在我的腰上,起身將我打橫抱進懷裡。
這句話,依稀便是當hetubook•com•com年在水月閣中,我失手摔破了他的翠玉杯,他嗔怪我時所說。
「這位姑娘與在下是舊識?不知姑娘口中所喚的『無塵』是誰?」他略坐起身,倚向靠枕,伸手將茶盞端到面前,淺啜了一口,「我不叫無塵,也與姑娘素不相識,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我望著蘇沫,果決搖頭。
我眯起眼,笑慰他道:「大美人,別生氣了,好不好?」
天井中爆起一聲怒喝,人隨聲至,蘇沫一陣風般地旋進花廳,一把將我覆面的紅綃扯下,摔手丟到腳邊:「花不語!今日鎣帝因你一人而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你倒好意思躲在這裏成親!?」
心,脹痛到無以復加,眼前的紅燭和天井,頃刻間變換成蘭臨殿冗長的宮閣金廊,白衣素雪的帝王,手捧黃金鳳冠,站在闕樓深處,站在萬眾矚目之中,對著一頂后冠許下了一生一世的諾言。
他說完,向我伸開雙臂,我合身撲進他的懷裡,和他一起滾進錦榻里。他被我撞得咳咳連喘數聲,我看著他漲紅的臉頰,突然捏住他的鼻子,怒道:「好啊你!居然敢用失憶這麼爛的招數嚇唬我?說!是不是你早就和華叔串通好了?他騙我為你擔心,你剛才又騙我,你,你……你拿我當什麼了?你還說過就算我討厭你,要殺了你,你也不會離開我,騙子!大騙子!!」
無塵對蘇沫恭身行禮,說道:「晚輩真名竹鳳池,曾在東皋水月閣中身做伶人,化名碧華。一直未曾據實以告,還請玄黃老前輩莫怪。」
「燕於飛……」我輕喃了遍曲名,眼前似真有雙燕迴翔,參差其羽。
嘴裏嘗到了一絲淡淡的苦味,許是因為從心底泛濫的苦,漫溢在心頭,我怔怔地看著他。
我茫然盯著蘇沫,他的嘴一張一合,我卻聽不清他說的話。
此去經年,流年易老,人還是當年的人,只是心境已變。
我……
小軒窗上,樹影婆娑,搖亂了素月瑤光,風中隱隱傳來一曲簫音,透出無盡的繾綣哀婉,如泣幽咽。
他抬指掩在我的唇上,搖了搖頭,笑道:「傻丫頭,這世間哪裡那麼多好想,好怕的?你什麼話也不說,獨自一個人把所有事都擔下來了,又置我於何地?說到底你是信不過我,是不是一定要我把心剖給你看,你才甘心?」
若得生生世世不相逢,又該如何跪求神佛,才能換回這一世的情緣?
燕燕於飛,斷鴻聲里,今獨歸。
「好個姻緣天註定!」蘇沫怫然轉身,走到花廳門口時,轉頭看向我,問道:「丫頭,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願意隨我入宮嗎?」
「華叔說的是什麼話?這些年我和公子何曾嫌棄過你?今日這裏既沒有高堂在座,也沒有親朋賀喜,我與公子三拜天地便算禮成,不拘那些俗禮。」
一曲纏綿悱惻,彷彿是要催人落下眼淚,我忍住心頭涌動的悲涼,問道:「無塵,你聽這曲子為何如此哀怨?」
簫聲漸漸透窗傳了進來,我心口一縮,彷彿被人狠狠攢住,瞬間凝滯了呼吸。無塵抬起頭,望向軒窗,簾幕被風掀飛,盪起層層波浪。
他的吻從我的唇角,綿延過脖頸,鎖骨,滾燙的肌膚被涼風輕輕撫過,我用力握緊五指,才發覺手中竟還握著那隻合卺酒杯。
我握著無塵的手指緊了緊,案上的花燭「剝」地一聲結出個燈花:「想你我初遇時,你是名揚天下的伶人碧華,後來與我生死相隨,我為你改名無塵,原來你的真名叫作竹鳳池。今日我花不語嫁給竹鳳池為妻,只願今生今世與君白首相諧,不離不棄!」
明月夜,小軒窗下,鋪著大紅喜布的桌上擺著合卺酒和吉慶瓜果,我將和-圖-書墜在腰間的迦蘭紫藤葉摘下,一點點撕成碎片,碾成粉末,灑進酒里。
我抬指咬進嘴裏,怕自己失聲尖叫,他轉頭看向我,綻出清淺的笑容:「哪怕窮此一生,只為了追憶,也不枉來人世一回。竹鳳池可以忘了一切,無塵卻無法忘記花不語,哪怕窮此一生,也要等到你回來。」
我凝眸以對,回他一笑:「當年有人曾對我說,迦蘭紫藤葉是吉祥的象徵,如今我將它碾入酒中,咱二人一起喝進肚子里,任誰也不能搶去這份幸福,豈不是更安穩?」
我看向蘇沫,笑吟吟地問道:「阿蘇,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一場唇齒間的抵死纏綿,化作焚天滅地的烈火,灼燒過我的全身。
蘇沫見我一臉滿不在乎,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罵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你可知今日在蘭臨殿上,鎣帝……鎣帝他當著文武群臣迎娶的是什麼!?」
「姻緣天註定,若是有緣無份,強求也是枉然。」我淡淡地回道。
我微一挑眉,笑道:「自然是他新冊封的帝后,今日蘭臨殿坤極冊封大典,舉國上下皆知,阿蘇你這個問題問得恁地笨了。」
哪怕窮此一生,為了追憶,也不枉來這人世一回,哪怕窮此一生,只為追憶!
他的臉擋去了頭頂上整片天空,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木蓮花被微風挽動,庭院中花香四溢,和風陣陣拂面。
蘇沫見我不為所動,急道:「丫頭,你信不過我嗎!?你若是嫁於竹鳳池,他日必會後悔!鎣帝不會怪你今日悔婚私逃,你和我回宮,他自會諒解你。」
「那你叫什麼?」我心裏一急,介面問道。
若得三生三世不相逢,願化佛前青蓮水,隔山望遠。
「你要的幸福?你要的幸福就是他能給你的嗎?」蘇沫一指無塵,怒道,「你可知他的身份來歷?」
「好好一隻翠玉杯,就這麼被娘子毀了,可知翠玉難求,這杯子是無價的呢?」他將氣息吹入我的耳中,眼底卻沒有半分惋惜。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能……!!
「沒個正經!」他睇我一眼,率先喝下合卺酒,我也趕緊將滿杯酒灌進嘴裏。
「你!你個臭傢伙,輕薄我!」我被他說得惱羞不過,卻掩不住唇邊的笑意,整張臉瞬間蒸騰灼熱不已,「一點兒正形沒有,流里流氣!」
凌雪生,迦蘭,公子蘭,紛至沓來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不斷旋轉,猶記長湖落月下初見,冰鋒般銳利的容顏,一顰一笑間,他將自己隱藏在虛華背後,將我拒於千里之外。
大紅的帳幔頂上綉著一雙戲水鴛鴦,沙上並禽池上暝,重重簾幕繚亂,千絲搖曳,風不定,人也未靜,滿室旖旎,春光無限。
天不老,情難絕,前塵往事,皆已成空……
無塵側耳聆聽片刻,嘆道:「這是首隱含了送別的古曲,自很久以前流傳下來,名叫燕於飛。」
「不悔!永不悔!」 他搖頭。
我強自鎮定心神,冷聲問道:「蘇沫,你這番前來,是奉了鎣帝的旨意嗎?他是要殺我一人,還是欲將我一家滿門抄斬?」
蘇沫眉峰蹙攏,視線轉向我,說道,「丫頭,你不可嫁給此人,他絕非你的良人。你若是信得過我,立刻隨我入宮去覲見鎣帝。」
「那麼,嫁給你,我也不悔。」我笑答,對他恭身一拜,行完交拜禮。
蘇沫的疑問,反反覆復盤桓在我的耳畔,我究竟是在逃避他,還是真心地喜歡另一個人?
鴛鴦帳里,綉被早已被濃香熏透,我的後背剛沾到床榻,全身難以抑制地抖了下,引來無塵更深的笑意。
軒窗月影,夜風薄涼,任風也吹不去滿心愴然,和眼角悄然滑落的淚珠。
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睇到和_圖_書無塵身上,又調了回來,冷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便等著看你這天註定的姻緣,能有個什麼好結果!」說罷驀忽閃身而出,消失在天井中。
他看我的目光中透出疏離與陌生,我下意識地錯后一步,拿在手中的書應聲掉在地上:「你……!?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不語,花不語啊,無塵,你……你病了嗎?」
白衫翩翩,陽光熾烈得灼眼,視線變得天旋地轉,我屏住呼吸,伸手拿起那本遮面的書。曾經美冠天下的檀面如今縱橫交錯著傷痕映入眼中,淡過遠山的修眉,恰被鬢角的傷痕劃開犀利的稜角,修挺的鼻樑從中塌陷,惟有一雙眼眸依舊蒼綠如洗,正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我。
「你這個沒良心的臭丫頭!你可知今日蘭臨殿上,人人親見帝后鳳輿被迎至朝鳳樓前,可請出來的不是鎣帝新冊封的帝后,而是一頂空置的鳳冠!鎣帝見了那頂鳳冠,眼都沒眨就命司禮官開始冊封大典,他……他娶的是一頂空冠啊!!你知不知道當時滿殿的文武是何等駭然?那些四方來賀的使臣又是何等樣地幸災樂禍?他本可以當場下旨停止冊封大典,卻執意行完了所有的大婚儀式,他是甘願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因為你!就因為你——!!」蘇沫罵得口沫橫飛,眼圈兒驀地紅了,眸光一閃一閃地盯著我,泫然嘆道,「那個傻小子啊……他捧著一頂后冠拜天地時,蘭臨殿上下無不落淚,感念鎣帝的痴情,你當時又在哪裡?在幹什麼?你可對得起他這些年的苦苦等待?可對得起他為你一夕白髮?」
我微微張開閉緊的雙眼,他的髮髻不知何時已散亂,如雲流瀑般的長發鋪散在眼前,絲絲縷縷遮盡了眉目。
「你——!!」蘇沫被我氣得噎住,渾身抖如篩糠,「鎣帝苦候你多年,你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我探手拽住他的衣襟,將他拉到面前寸許,一字一字說道:「我不許你死,你再隨隨便便說什麼死不死的,我就一個人走,這輩子再也不見你,免得傷心。」
「竹……鳳池?你記得碧華,卻忘了無塵嗎?」我不禁苦笑道,「塵若無心,心自無塵,這些,你真的都忘了嗎?」
蘭臨殿倏忽消失了,公子蘭也消失了,惟剩蒼茫雪峰的極頂之上,佇立著守候了千千萬萬個日夜的少女,她的腳下綻開一朵冰晶雪蓮花,聖潔,而又美麗。
紅燭影動,晃動著朦朧的光暈,他的薄唇微挑,笑道:「娘子蕙質蘭心,連交杯酒也喝得別出心裁,還要事先調上些佐料添滋味。」
我默默與他對視半晌,輕聲問道:「若是鎣帝不肯就此罷休,今日之後將你我一起治罪,你可後悔?」
他凝碧的綠眸微轉,望著我問道:「這位姑娘,你是……何人?」
他的聲音冰冷淡泊,沒有半分波瀾,彷彿我確是一個於他來說全不相干的人。
無塵,是真的忘了我嗎?
甘甜的酒漿滑落喉嚨,香醇中透出淡淡的勁道,立刻熏染了滿頰的桃色無邊。我的臉上滾燙,燭影下看去的無塵,像是又變回了當年那個風華無雙的碧華,閃動著碧綠的眼眸,盈著曖昧的笑意,專註地盯著我。
「啊!」
他忍不住噴笑出聲,手上不穩,合卺酒潑出杯緣:「照娘子的意思來看,為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被騙上了賊船?」
滿目山河空念遠,
他的碧眸投向天際,許久之後,闔目一聲長嘆,說道:「竹本無心,心中無情,有時我真願自己是竿無心的空竹,這樣就可以輕易忘了一切,也忘了……你!」
我再搖頭,說道:「多承老前輩厚愛,不語草芥微命,自感難征鳳鸞之瑞,非鎣帝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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