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驚破霓裳舞

坤極冊封大典當日,十里紅妝,鎣帝蘭迎娶帝后九龍九鳳黃金冠,至情上達于天,下感群臣,龍圖閣大學士陳睿謹作《坤德尚柔端皇后考》獻于帝,帝后棺槨按制葬入帝陵西玉蓮山下,殯殮尤盛。
同年初春,正值冰雪消融之際,四野泥濘不堪,行軍艱難。戍寧大將軍王率八萬先鋒軍,並五萬龍禁精銳,於九幽城下正面迎擊東皋十二萬精兵。
「我見姑娘剛才力戰歹人,氣度智謀皆不凡,若是不嫌棄,我這裏隨身帶著銀兩,可緩姑娘急用。」
「剛才光顧著逃命,忘了將包袱帶出來,現在我身無分文,怎麼辦?」我回頭看他一眼,嘆口氣。
圍在男孩身邊的餘下幾人被我嚇得愕住,我發瘋般地向他們亂砍亂刺起來,分不清手中的劍到底砍在了誰的身上,又是誰在嘶聲慘叫。
白鉞不再說話,輕輕甩開韁繩,帶著我一路向北而行。
「我叫花……花小二。」正要隨口回他,猛然想起「花不語」這個名字已經被埋進醒月帝陵,我立刻改口。
座下的駿馬連打了幾個響鼻,噴出一團團白霧,我從包袱中取出凍成冰坨的饅頭,慢慢撕成小塊塞進嘴裏咀嚼。
我聳聳肩,想必白鉞他去驛城會朋友,等下再一起來這家客棧投宿,只要他不是扔下我一個人跑了就好。吩咐小二拿來幾個熱饅頭,一併記到白鉞的帳上,我邊啃饅頭邊溜出客棧,沿街暗暗巡視驛城的結構和防備。
走到隔壁,敲房門時無人應答,我徑直下樓找來小二詢問,才知道白鉞傍晚時離開了,說是過後回來,還要再給預備幾間上房出來,必須是最乾淨齊整的。
「是我,我帶你走。」耳畔響起黑衣男子的聲音,我忙收起斷劍,噤聲抱緊他。他縱身躍出窗口,我閉緊雙眼,耳邊呼呼刮過勁風。
「在下白鉞,不知姑娘姓名?」
他見我明顯不信,拿起架上的衣物遞過來,轉過身背對我,說道:「請姑娘速速穿好衣物,事不宜遲,那伙歹人若是尋不見我,等下定會尋來這裏。」
「這……啟稟主上,據聞戍寧將軍王對醒月鎣帝忠心不二,鎣帝大婚迎娶的就是這位將軍的愛女,可惜紅顏早逝,只娶了一頂鳳冠。屬下多次與戍寧將軍王交鋒,想要他歸順投誠,只怕……」
林子里的老鴰聒噪得人心煩,我順手摘下林邊松枝上的松果砸過去,數點寒鴉驚起樹梢,哀號連天中飛得遠了。
「主上明鑒,此事絕非卑職有意推脫,委實是難以下手。幽泉谷地勢兇險,絕命十二峰易守難攻,況且櫟煬駐留三千緇甲精兵,只為看守一人……」
「夠了,白卿家,你只須說此事可行,亦或,不行。」
「誒喲!誰他媽砍我!?」
遊盪到臨近宵禁,我回到客棧,小二湊上來說白大爺已經回來了,還帶回了幾位客官,問過小公子的去向,便親自安置那幾位新來的客官去了。
我貼到他的耳邊,堪堪嘮叨了大半夜,叮囑他保重身體,千萬不要挂念家中。無塵最後被我念叨不過,索性狠狠吻住我,算是封了我的口。
我有些訕訕地笑了下,想必他根本不信這是我的真名,想起剛才黑暗裡一場混戰,也不知他所說的有傷在身,傷在何處,是否嚴重。
野風颯颯嗚咽,撞開了長窗,狂風卷雪倒撞進房裡,桌上的油燈倏忽被風吹滅,眼前瞬間被黑暗籠罩。
「據探子回報,戍寧將軍王被羈押在幽泉谷中,四周有櫟煬重兵把守,咱們若想偷偷潛入再將人劫出來,怕是很難……」
將碎土撒在屍身上蓋好,削一根木條插在墳前,男孩伏倒在一邊失聲痛哭起來。待他哭夠了,我試探地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叫茶寶,本是幽泉谷的村民,家中歷代以種茶為生,因為爹爹征軍役連年未歸,村裡的人又餓得沒活路了,今日將他們母子倆騙進林子,打算煮成一鍋給全村人充饑。
正熙三年冬至,櫟煬,醒月,東皋三軍於九幽州境內囤石灘混戰,兵燹禍連,九幽州流民四起,野盜橫行。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不成?這一道上人人都知你帶著個易作男裝的佳人,此時她就歇在你隔壁房裡。孤男寡女,誰知道你白將軍是不是圖快活,將主上吩咐的事置之腦後了?」
走在鳳陽大街上,時常能聽到路人議論紛紛,東皋九幽州連年戰禍,很多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原本富庶繁華的邊陲重鎮,如今形同死城,到處是因飢荒而賣子賣女的流民,幽泉谷附近的村寨甚至有人吃人的傳聞。
我聞言一笑,說道:「多謝小二哥提醒,我理會的。」
「白鉞!你還想在主上面前拔劍殺人?這幾日探子往來送信,早把你白大將軍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清楚楚,你想抵賴,可賴不過吧?」
門外響起一聲尖嘯,打斷了男子的話,門扉瞬間被撞得開闔不斷,店伴手中握著穿環鋼刀,獰笑道:「小娘子,和*圖*書你扮作男子模樣可惜了,不如和大爺回山寨里,做個壓寨夫人如何?」
他一聲驚叫,將剔骨刀甩飛出去,恰恰扎進迎面而來的餓殍腦門正中,那人嘴裏嗬嗬咳了兩聲,撲身摔倒在地。頃刻間雪地上多了三具屍首,餘下的餓殍發出怪叫,紛紛轉身四散逃進林子里。
「趁此刻人還沒來,姑娘若是信得過在下,不若你我二人一起逃走,或可保得無虞……」
我無奈地仰天長嘆,看來孤身一人想救爹爹出谷,簡直是痴人說夢。小寶見我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小聲說他知道有一條通往谷底的小路,極是隱秘,絕對沒有第二人知道。
雲飛煙滅千古事,
他雙手抱拳一揖,說道:「剛才多有冒犯,姑娘莫怪。這鳳棲客棧是家黑店,我隨身所帶行囊頗豐,被他們瞧在眼裡,商議著趁夜深人靜時一齊動手,被我偷聽到了計謀,這才躲進姑娘房裡。」
男孩像在夢囈,聲調驚顫地不斷重複著自己殺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臉,為他擦拭臉上的血痕:「你是為你娘報仇,你不殺他們,他們便會殺你,你想死嗎?」
舉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盤算如何以一擋千將爹爹救出,驀然從前方林海深處傳出凄厲的哭鬧聲,攪斷了我的思路。
伴著棍棒敲擊的聲音,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哀號,哭聲慘厲凄哀,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蒼茫廣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點倒影,我忍不住瑟縮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處走去。
我點點頭,道:「必須親自前去,此事責無旁貸。」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呢?」店伴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的武功這麼好,剛才為什麼還要逃?」
「黑店!?」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再回想方才那個店伴見到銅板時的目光,心下有些恍然,「難怪我一進店,那小二什麼都不問,先盯著我的包袱瞧了半天。虧他還有臉說這附近有強人出沒,原來他們本就是雞鳴狗盜之徒!」
「喲!這小娘們兒還是匹烈馬,等大爺好好降伏你一頓呢!」他笑得猥瑣,揮舞匕首向我虛刺了一下。
「我此去是往幽泉谷辦事,那裡流民四起,傳聞到處是活吃人的饑民,很是兇險。」
他們已經不是人,不再是人!
雪下個不住,鬢邊的髮絲已被凍成冰線,還未及化成雪水,又被一層新雪覆蓋。身上的棉襖早已被雪打濕,透入陣陣陰冷的潮氣侵肌刺骨,讓人穿也不是,脫也不是,渾身難受得厲害。
一切準備停當,我喬裝先去雲翊將軍府與娘親辭行,再趁夜色未暝前取道九幽州,尋父投夫而去。
「是啊,你娘親一定希望你能吃得飽,穿得暖,平安喜樂地活著。」重又用雪擦凈雙手,我從袖兜里掏出饅頭,遞到小寶手裡,「給,吃吧,吃完了咱們好趕路。」
第二日清早,他拿起包袱和引薦信,出門跨馬而去,我站在門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化為遠天的一點塵煙。
r交三鼓,四下一片萬籟俱寂,惟有落雪的聲音,隔著牆板傳進耳中,意識半明半寐之間,恍惚聽見樓梯又響起咯吱聲,隨即隔壁的房門被撞開。
「有!有!這位客官來得巧,咱們店裡今日還有一間上房,我這就給客官您預備去?」
他下意識地搖頭,慢慢停止了抽泣,望著我囁嚅道:「那你,你殺過人嗎?」
天蒙蒙亮時,驛城城門開啟,敷衍過城門守兵的盤查,我快步趕出城去。驛道上車馬往來頻繁,我怕遇到簡荻的車隊,索性鑽進路旁的密林里,沿著客棧小二說的近路,繞行去幽泉谷。
「我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我不想騙他,據實以告。
「哼,白將軍,你這一路行來,可不寂寞啊,說什麼幽泉谷地勢兇險,我看你是貪戀美色,不敢前去吧?」
從鳳陽城出發一路北上,大雪終日扯絮般從天際飄落,時氣天寒地凍,越往北走,路上見到的活人就越少。自出了陵州邊境,我未敢歇息,連趕了半日路程,終於在暮落時分行至九幽州邊境西北,距離幽泉谷百余里的鳳棲山。
他懵懂地點點頭,遲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聽不懂。」
我亦被嚇出一身冷汗,卻強自鎮定地站在原地,手裡緊握冷艷,沉聲喝道:「誰再敢上前一步,下場就和他一般無二!」
「太好了!小寶,你可真是我的寶!!」我雙掌一拍,喜不自勝道,「咱們這就去找那條路,快走!」
黑衣人一怔,臉上神色柔和不少,溫言說道:「姑娘誤會了,我和姑娘一樣也是住店的,深夜貿然闖進來,是為了逃命。」
屍身流出濃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猙獰刺目的長線,屍首的頭正對著我的視線。半邊頭顱凹陷下去,那張臉上失去了生機的雙眼籠罩著一層灰繭,就像死魚的眼珠。
「怎麼?」hetubook•com.com他忙問道。
正努力回憶,驀地想起隨身的行禮包袱一樣也沒有帶出來,我一拍頭頂,慘叫道,「呀!我真糊塗!」
「算了,也沒什麼連累的,你若是不進我房裡,說不准他們下一個要殺的就是我。」
正熙三年夏,九幽州以北東皋櫟煬交界處,幽泉谷西北邊陲小鎮驚現櫟煬緇甲重兵。醒月國戍寧大將軍王派前鋒營五千前往刺探,盡數被殲,九幽城守軍作壁上觀,欲窺櫟煬大軍動向。
翌年元月,鎣帝賜宴永和門,置皇幄,設御座,敕封雲翊將軍為戍寧大將軍王,頒賜銀盔戰甲,御酒,金銀布匹,武翼都騎尉花鐵牛隨行東伐,敕封平遠將軍,加太子太保。
行至驛城,白鉞提議找家客棧歇下,昨夜鬧了整整一晚,我在馬背上早被顛得腰酸背疼,立刻附和同意。
「莫薦君!當著主上的面前,你怎可血口噴人!?」
東皋帝君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一改重文輕武國風,獎勵耕戰,富國強兵,國勢如日中天。同年夏末,帝欽點鐵騎四十萬,左右龍虎將軍,傾舉國兵力西征醒月,並揚言欲將醒月王城掘地踏平,將鎣帝斃殺麾下,挫骨揚灰。
我點頭說聲知道了,慢慢踱步上樓,走過白鉞的房門時,見裏面亮著一點極微弱的燭火。想他此時有客,許是沒空搭理我,正準備回房盤算營救爹爹的計策,從門裡傳出細微的談話聲,讓我一瞬間從頭涼到腳跟。
從袖兜中拈出兩枚銅板,塞進店伴的手心裏,他雙眼一亮,連連道謝。進了客房,點起油燈,我向他要了一桶熱水,預備洗去滿身的潮氣后好休息。
想不到小小一個幽泉谷,竟然引動了東皋的帝君親自前來,美人爹爹的性子是寧折不彎,只怕簡荻的心愿無法達成,會轉而虐殺了爹爹。
胸口中似有東西頃刻要翻湧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樹后無聲地乾嘔。眼前的情景比陰曹煉獄更真實可怖,那些圍著男孩來回走動的餓殍,化身成地獄中的餓鬼,正閃動著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處細節,似在認真琢磨著哪塊肉咬起來更美味可口。
「快!快點燈!」
看完爹爹的信,當晚我命華叔備下一桌好酒好菜,為無塵餞行。席上他雖然說盡了寬慰我的好話,但不知為何,我心中總感不安,隱隱覺得他這一去前途艱險,再相見時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臘月初七,三國大軍集結囤石灘再度激戰,櫟煬折兵殞將幾近二萬,東皋神鋒將軍白文啟重傷,率部撤回九幽城堅守不出,醒月戍寧大將軍王下落不明,十萬大軍群龍無首,節節敗退。
我將整碗面連湯帶水吃了個罄凈,上樓走過白鉞房門口時,本想進去問問他的傷是否礙事,想了想,他這人雖然性子豪俠,但終歸與我男女有別,此刻非常時期,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我心裏越發著急,無奈宵禁已過,城門鎖死,只得在城牆下找了個僻靜背風的角落,窩著身子靜候了一宿。
正熙二年春,東皋境內江偃郡守率部五千,滋擾醒月國陵州邊陲,燒殺肆掠無忌,陵州駐防總兵率部抗擊,致兩國邊境戰事不斷,時有互犯。
白鉞慢慢放下長劍,哼道:「我負傷在身,是在前來驛城迎接主上的途中遇到那女子,她與我有聯手退敵之德,卑職這才與她結伴而行,並非莫將軍口中所言的苟且之事。」
「小心!!」
「戍寧將軍王畢竟是她的……戍寧將軍王乃是千古少有的用兵奇才,他麾下新晉的鬼將軍更堪稱鬼才。孤本不欲與此等人為難,只是想勸他順應天理,率部歸順於我東皋,為孤所用。」
眼睛因為所看到的情景,一陣陣地發燙,腦子裡嗡嗡亂響,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艷沖了出去。揮劍砍在低頭卸屍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鬆脫,直插|進雪裡,渾身軟泥一樣倒在地上,痙攣了幾下再無聲息。
我又退半步,腳下一絆,踢到了之前裝熱水的提桶。慌亂中舉起桶子向那人扔過去,被他拂手摔到一旁,落地裂成數片。
我慌忙點頭,他一點一點撤開手,雙眼牢牢盯住我。我縮緊肩膀,將身子沉入水底,只露出頭浮在水面上,顫聲說道:「好漢饒命,好漢若要錢財,盡可將銀兩拿走,只求莫傷我性命。」
我將背上包袱解下,舉目掃了眼二樓,回道:「小二哥,你們這裏可有乾淨的客房?」
「白鉞!主上今番親自前來,並非聽你抱怨。此事若是不難,何須你白大將軍親為?」
一腳踹翻了迎面撲來的餓殍,正欲上前拚命,胳膊上驀地劇痛,被一雙手臂從背後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掙動身子,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圍在一旁的幾人蠢蠢欲動,咧出滿嘴黃牙對著我怪笑起來。
一道冷風灌進房內,我驀地睜開眼,幽暗燈火下,一個黑衣男子站在房中,反手關上了房和圖書門。
我早有所備,剛才扔桶出去時,已將冷艷藏在袖中,此刻趁他收手不及之際,一劍揮出,瞬時削掉了他的半隻手掌。
寒光擦面而過,嗡聲響動,空氣被化開一道缺口,男子從腰間抽出軟劍,猱身而上,和店伴斗到一處。
時年中秋,櫟煬奇兵銳刺疾突,直取幽泉谷西北三鎮,收納東皋百里疆土於己。東皋帝君震怒,頒旨詔示九幽郡守失察,致敵深入心腹之地,疆土分崩,罪誅九族。
沿著驛道前行,偶爾從道旁濃密的林子里會竄出一小撥流民,盯住我上下打量,那些混濁的目光中交織了貪婪,就像一群野獸覷看著獵物,在下一刻被我手中揮舞的冷艷嚇退。
他抬頭看向我,雙眼中溢滿淚水,滾動著卻未曾落下:「他們……他們殺了我娘,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那人抱住殘手滿地翻滾,嘴裏鬼哭狼嚎般的慘叫連連,眼淚鼻涕留了一地。他身旁的幾人被嚇得倒退數步,震駭地看著我,不敢再貿然上前。
沉香亭北繁華歇。
正熙元年夏,醒月國鎣帝蘭下旨冊封雲翊將軍女花氏不語入主東宮,授皇后璽綬,隆瑞堂基,母儀天下。雲翊將軍品冠上奉嫁奩豐厚,堪比國庫,朝野上下群公卿士,俱言其稽之往代,僉以崇德明統,載在典謨。帝旨擬於下元節后,于蘭臨殿披香閣行坤極冊封大典,舉國同慶。
蔫蔫地將饅頭塞回袖兜里,我舉目四顧,這附近的樹上沒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實,而且樹身低矮處的樹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饑果腹。看來此地離幽泉谷村寨應該不遠,我須多加小心,不要還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盤中餐,鍋中肉。
寥寥幾字,透出森冷難擬的孤絕,卻也是刻骨銘心地熟諳,彷彿驚雷乍響在耳畔。我拿在手中未吃的饅頭不知何時滾到腳邊,心中驚駭已極。
小寶低頭盯著新墳,半晌后,答道:「我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從今以後姐姐就是我的親人,我爹娘……他們不會怪我的。」
「聽不懂也]關係。咱們先把你娘安葬了,好嗎?」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動手。
男孩的雙眼中閃過驚懼,又問道:「那你殺的人,他們都該死嗎?」
猶記得紅花楹樹下,小謝笑得如花燦爛,水晶簾后,連汀驚鴻一瞥,翩翩起舞的嬌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觴,驕傲如空谷幽蘭的連浣,瀟洒若清風朗月的簡笙,還有那個坐在金殿深處的東皋帝君……
我驚懼地盯著他,他側頭望向房門,半晌後轉過頭,壓低聲音對我說道:「我放手,你別叫,安靜聽我說,做得到嗎?」
男孩嘶聲哭叫,奮力撲向屍體,卻被幾條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來越多的血噴濺到雪地上,慢慢滲到雪層下面。女屍的胳膊被卸下時,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飲泣的力氣,他身邊的幾人盯著那條胳膊,喈喈怪笑。
男孩一臉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不已,雙手握緊又鬆開,如此反覆不斷。我蹲到他的身邊,從懷裡抽出帕子,遞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臉髒了。」
展信閱完,我揚手將之付于燭前化作灰燼,從箱底挖出存放了數年未動的男裝,漿洗乾淨,重新束髮冠衣,扮作男子模樣。華叔不到半日已籌備下足夠我一路行程的乾糧,又兌換好大量的碎銀,分別裝在四隻荷包中,囑咐我切記貼身而藏。
小寶接過饅頭,猶豫了下,掰成兩半塞還給我半個,說道:「姐姐,這半個給你,咱們一起吃。」
常言道瑞雪兆豐年,但在戰禍不斷的年頭,大雪卻未必是什麼好事。
策馬近到客棧前,茅舍四壁蕭條,門前荒草映著斜陽,滿目蒼涼。粗布青衣的店伴滿臉堆笑地從店中迎出來,接過我手中的馬韁,自到廊下拴好,轉身將我迎入大堂。
落地時,他雙足輕點,斜身橫躍,行雲流水中卸去了下墜的力道。馬廄里拴著馬,他抱著我翻身一躍上馬,抖開韁繩飛奔出茅廬。雪片迎面打在臉上,隱隱生疼,我張口欲言,被連嗆了幾口風,索性閉眼靠在他的懷裡休息。
一開始饑民只是從死人身上割肉吃,吃了腐肉的人又得病而死,再被旁人所食,如此你吃我,我吃他,最終演變為成群結夥的饑民圍堵在過往驛道上,看到落單的行人便即扯入林中,還來不及剖屍便即一擁而上亂啃亂咬,將人活活分食。
「啟稟主上,幽泉谷中所囚之人雖重要,但也無須主上親身犯險。主上莫若前往九幽都城,靜待屬下將那人獻上。」
「錚」一聲銳響,朱漆門上映出白鉞拔劍在手的身影,我心下一驚,若他們此刻打起來,我是該在一旁靜觀其變?還是走為上策?
我本想推辭,但小寶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執意將饅頭塞進我的手裡,心底湧起淡淡的暖意,我接過饅頭,胡亂幾口吃完。
車鹿之戰,櫟煬截m.hetubook.com.com獲東皋守軍補給糧草六十駕,東皋守軍夜襲櫟煬大帳,奪回糧草近百萬擔,一舉殲敵過萬。東皋追鋒將軍白文啟刀斬黃龍旗,箭挑中軍帳,少年英豪一戰成名,賜號神鋒,威名震徹三軍。
我看著他的雙眼,那裡面正映著我的臉,唇邊浮起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笑,我殺的人,都該死嗎?
樓下隱隱有些噪雜的腳步聲和人語,我全身松泛地躺在水裡,暗自盤算到了幽泉谷后,該如何營救爹爹。
他說著要解背後的包袱,我阻道:「不,你我萍水相逢,你出手相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白壯士,你這一去是要去哪裡?」
「你——!?」我還沒有喊出聲,他一個箭步搶到桶邊,出手如電按在我的嘴上,伸出手指在嘴邊搖了下,示意我安靜。
入夜時分,店伴提來一桶熱水,我將水盡數倒進澡桶,脫掉身上的衣物,跳進桶子里。全身甫一泡進蒸騰的熱水中,瞬間將骨縫裡的寒氣祛盡,我心滿意足地嘆口氣,靠在桶邊,閉上眼休憩。
不知跑了多久,馬蹄漸收,我重又睜開眼。風停了,周圍一片寂靜,黑暗中雪地泛起朦朧白光,他的喘息聲從背後傳來,我抬起手,接住一絲雪花。
……他,他怎麼來了!?
「小二哥,你們店裡近日生意可好?」
正熙元年末,禮部奉旨編撰《帝儀修注》,以鎣帝至情感達天下,編入國史,流芳後世。
「逃……命?」
「小娘子,你乖乖聽話,咱哥兒幾個不會難為你。」其中一人手中拿著匕首,慢慢向我靠過來。
小寶向著新墳恭敬磕了三個頭,起身後,將我重新上下端詳,驚疑不已地問道:「姐姐?你,你不是男子嗎?你是醒月國的人?那我今後也是醒月國的人了?」
他們每個人,都該死嗎?
「莫將軍你——!!」
「娘——!!」
我點頭,說道:「對,我從醒月國來這裏尋親,穿男裝本是為了行路方便。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姓花,夫家姓竹,你隨我姓花,可好?」
擇下驛城中最大的客棧,打聽好出城奔幽泉谷的方位,白鉞為我叫來一碗熱騰騰的雞絲麵,他自己買了四個剛出籠的饅頭,囫圇吃了充饑。
小寶忙不迭說道:「幽泉谷的山陵歷代被用作種植茶葉,我爹娘以前在茶園裡忙的時候,我就到處亂跑,無意中發現那條路,可以一直通到絕命十二峰下面……」
消息不脛而走,一夕傳入鳳陽王都,滿朝文武皆感驚詫。帝欲下旨敕封,但「鬼」以家國未報無功不敢領旨為由,拒卻了鎣帝的封賞,因此更被民間傳說是位精忠報國,視權貴如糞土的大英雄真豪傑,名噪一時。
至於此人拒不受封的真正理由,恐怕只有我和美人爹爹才心知肚明,嘴上不說,肚裏暗笑。
腦海中閃過無數張面孔,我熟識,熟識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親手所殺?
簡荻冷冷的一聲質問,伴隨著白鉞砰然跪地的響動,我再也無心偷聽,慌忙撿起饅頭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匆匆出了客棧。
「說得好聽,誰知道你心裏怎麼想的?你說你身上有傷,還不是為了在主上面前邀功……」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著一個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邊圍著幾個形如枯骨的餓殍,正舉著棍棒不斷地敲擊在男孩腳旁的一具屍首上。
我拍拍男孩的頭,說道:「你跟我走吧,今後我叫你小寶,你叫我姐姐,我帶你回醒月國。」
此地距幽泉谷尚需一段路程,暮色漸沉,我催動座騎快跑,出了驛道,不遠處隱在山郭下的茅廬前高挑著幌子,鳳棲客棧四字迎風飄動。
該來的,躲也躲不過,這原本就說不上誰帶累了誰。雪在手心裏化盡,冰冰涼涼,微薄的晨曦穿透密林,漸漸照亮了身周的一切。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濃霧散盡,我身上除了從客棧裡帶出來的兩個饅頭,還剩一柄斷劍冷艷。肚子里咕嚕嚕餓得翻騰,我拿起饅頭剛要咬下去,想了想,這一路還不知多久才能到達幽泉谷,才能見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將饅頭吃了,下一頓不知何時才有著落……
眾人一陣慌亂,房裡昏天黑地打成一鍋粥,也不知誰是敵,誰是友。我揮舞著冷艷,慢慢向窗邊蹭過去。腰間驀地一緊,被人提住了腰帶,嚇得我舉劍疾刺,「叮」一聲被輕巧盪開。
眾人每談及此,想象那副場景必定如同人間煉獄,盡皆不寒而慄。
「還談什麼生意呢!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能賺些柴米錢,餓不死也就是了,誰還敢奢望其它的?」店伴看看左右無人,湊到我耳邊說道,「咱們這裏最近時常出沒一些強人,白日里就敢攔路打劫。客官您要有什麼要緊事物,可千萬看緊了,莫被強人搶了去。」
刀鋒一晃,在暗夜下閃爍著幽藍的光芒,一眼便知是淬了巨毒。黑衣男子拉住我的胳膊,將我猛力拽到身後,怒www.hetubook.com.com道:「宵小之輩恁般大胆!還不吃你爺爺一劍!!」
然花氏女因時罹患重症,遂于同年秋末不治身亡,帝念甚重,建頌長秋,奉入宗廟,鑒於六列,加旨追封雲翊將軍冀國公,授蟒帶玉牌。
這一年冬至過後,封天大雪肆虐,橫掃了醒月國境內一十三個州郡。老天似乎嫌因戰禍而死的人還不夠多,降下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將沙場上的如山屍骨埋入凍土。
是役,雙方兵出奇謀,旌旗麾使,鐵騎馳騁,于鳳儀亭北血站三日三夜,各自死傷慘重。醒月國平遠將軍花鐵牛率部殲敵八千,親手誅殺東皋先鋒將領無數。東皋追鋒將軍白文啟坑殺醒月降卒五千,梟首棄屍荒野,致霍亂四起,禍及九幽。
一段可歌可頌的千古帝王痴情正史,煌煌載入史冊。
「那正好,我也正要去幽泉谷,咱們一路同行,就當是你已將銀子周濟給我了,如何?」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射著爍爍日光,一個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過去,拿起刀橫在屍身上來回蹭了幾下,叱一聲輕響,劃開了屍體的脖頸。
「屬下不敢!屬下絕無此意!!」
連月的大雪早將土層凍得堅硬,我和男孩一起奮力掘開雪層下面的凍土,才勉強挖好一個淺坑。將女屍抬放進坑裡,我盡量不去想那是一具殘缺的屍體,而是面前這個孩子的母親。
邊吃邊問起進幽泉谷的道路,小寶疑惑地看著我,卻沒有多問一句,只說最近入谷的通道已被櫟煬守軍封鎖,想活著闖進去,幾乎難於登天。
我一把攥住小寶的雙臂,目光炯炯地望著他,急道:「真的!?快說快說,那條路怎麼走?除了你真]旁人知道了!?」
酒足飯飽后,枕席床帷之間無塵極盡曲款,讓我再沒有心力去臆測禍福,他總歸需要得到美人爹爹的認同,我也無力違逆爹爹的意思,只盼他這一去萬事平順,將來凱旋榮歸故里。
他猛咳了幾下,說道:「我身上有傷,本不想理會那些宵小之輩,連累了姑娘,心下甚感不安。」
至此,三國鼎立的太平盛世,隨著數年烽火狼煙而宣告終結,一個群雄逐鹿的亂世,已經到來。
不出月余,從九幽境內接連傳來捷報,醒月軍中新晉一員猛將嶄露頭角,聲名鵲起。據傳此人頭戴猙獰鬼面,平素亦不脫下,座下戰馬通體墨黑,綸青銅鬼面轡,額頭一縷紅鬃,神勇難匹。此人立馬持槍,只須往疆場上一杵,單憑那張鬼面便已鎮懾得敵軍心旌搖曳,不戰而逃,故此軍中都渾稱其為「鬼將軍」。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後退身,突然之間,纏在身上的雙臂失去了力量,軟軟地從身側垂下去。我回過頭,剛才還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滿臉血漬地瞪著我,手中正握著那柄剔骨刀。
「花……小二?姑娘好名字,不拘世俗。」他一愕,隨即笑道。
數日前華府中收到無塵的飛鴿傳書,已獲知美人爹爹目下被囚禁在幽泉谷中,未免醒月軍心動搖,故此消息匿而未發。
店伴聽我要住店,連忙引我上樓。我隨他走上二樓,樓梯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我聞言再顧不得矜持,慌忙從水中起身,擦乾身子穿好衣服,繞到他的身前,驚道:「你說什麼歹人?這裡會有危險嗎?」
我搖頭,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們沒有一個人該死,我沒有權利去判斷誰該死,誰又該活著,只是在面對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選擇時,我選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剛才,若是你不殺了那些人,他們就要吃了你,你會如何選呢?讓他們吃了你,得以苟延殘喘幾日,還是殺了他們,保全自己?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看他白嘴啃饅頭,而我卻在吃著難能可貴的雞絲麵,我心下萬分過意不去,提議將面讓給他半碗,他搖了搖頭,咬著饅頭走上樓去。
他聽我說去幽泉谷,沉吟片刻,問道:「幽泉谷此時兇險異常,姑娘所辦何事,一定要親自前往嗎?」
「想逃!?門也沒有哩!!」
我倒退幾步,靠到牆板邊,從店伴身後擠進房裡幾人,呈扇形將我圍在中間。
「白卿家這是在暗示,孤痴心妄想嗎?」
「呀!趙老三你個王八蛋,你趁火打劫是不!」
一覺睡到暮晚,醒了時,昏昏沉沉的,渾身像是剛被鍛打過,舀來水將就著洗了洗,神智清醒了不少。
光陰荏苒,轉眼間已是正熙四年臘月。
半年之前,華府中收到一份從九幽州傳來的家書,美人爹爹在信中寫到邊關戰事告急,平遠將軍花鐵牛負傷撤往陵州將養。我雖則名義上已被「葬」入帝陵,但那不過是為了粉飾鎣帝顏面而做的一場戲,無塵身為我的夫君,如今閑居在家,大丈夫理當為保家護國出盡心力,不若隱姓埋名前赴沙場,以為爹爹左膀右臂,方不負七尺血性,和爹娘當初成全我二人之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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