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飯桌邊兒上,她將縣衙的吏員、衙差們都叫了來,讓他們現在就選。是自己接著當差,還是回老家種地。「福祿縣真是沒規矩慣了,也沒個人告訴你們,兩者不可得兼。你們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們來選。你們選了在這兒當差,他們就做不得縣學生,日後也無法出仕。」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了。」祝纓說。
他們都希望祝纓能夠早日顯出個威風來。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兒子做縣學生,他家族裡又有人做吏。也難怪常寡婦家鬥不過他了。
縣城必是一縣比較宜居之所在,兩人自從到了縣衙住得還算舒服。第一班巡視的時候,祝纓走得並不算遠,他們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還不錯。第二班巡視的時候,兩走得遠了些,那裡有深山密林,瘴氣毒蟲,人就開始出現病痛了。
又想,魯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兒,你能?你要真能,咱們就認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狀了。
雷保父子倆青衣小帽並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婦見了只覺解氣。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懼、茫然、兔死狐悲之心來。
張仙姑沒奈何,只能擔心地送祝纓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竟不能陪女兒。叫她更生氣的是,回到縣衙之後,她身上的小紅疹子、上吐下瀉竟然奇迹般地恢復了!花姐就斷定張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鄉下再走。祝大還想跟女兒出巡,花姐給他把了一把脈,道:「乾爹,你也還是留下的好。」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還想罵、他帶來的同族還想上前,祝纓也不客氣,再打他十板子,又將要搶上來的雷家年輕人拿了四個,在縣衙前一字排開,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們有不敢打雷保的,卻沒有不敢打雷保的嘍啰的。
祝纓穿戴整齊,往前衙去,衙役們很久沒有這樣正式的升堂了——沒個正式的縣令坐衙,怎麼升堂?
他們兩人又密議了一陣兒,主簿道:「瞧見了沒?」
祝纓道:「過兩天吧。讓你們看個過癮。」
祝纓也不著急,一路雞毛蒜皮地過去。又將縣中大族、各鄉大戶的情況也做了個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認知,對治理福祿縣有了更具體的規劃。
兩人離開福祿縣的時候,祝纓還什麼事都沒開始干呢。如果不捕風捉影地說驛站的事兒, 兩人縱使「據實以告」也只能告訴魯刺史:「我們縣令大人什麼事都沒幹, 就在衙門裡安家。買了些傢具,都是便宜貨。吃的也與咱們不同, 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兩燒酒就夠了, 老封君也不要什麼山珍海味。」
「那怎麼判呀?」
祝纓面無表情地看著縣丞,問道:「我轉悠了一個月了,怎麼沒個喘氣兒的把這事兒給我吱一聲?」
祝纓看了他一眼,縣丞心道:你有什麼招儘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倆什麼時候有一個認輸了,咱們也就安生了!
祝纓道:「人犯都沒到案,判什麼?吃飯了。」
縣丞和主簿近來日子不太好過!
兩人在驛站遇到祝纓的時候,隱約覺得祝纓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沒有任何的證據並不敢對魯刺史講。沒個痕迹就敢說出去,到時候魯刺史興興頭頭地去找事兒,一旦不如意, 他倆豈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祝纓道:「雷保帶人打出人命了,殺人當然要償命。」
衙前的大鼓很久沒有響過了,發出沉悶聲音的時候把縣丞給驚了一嚇!
一個刺史是不可能盯著福祿縣不放的,可是一個縣令,他就只有一個縣,也就只好問他們這些下屬身上要排場,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一時之間,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滾蛋好,還是想讓她留下來好。
「父老」們心中有怨氣,卻又都不敢當面叫板。祝纓這發難實屬倉促,他們都沒有準備。內中有機靈的,上前道:「大人容稟,小人們地處偏遠,不懂朝廷規矩,還請大人教導。」
常寡婦一個寡婦,被雷保欺負得狠了,竟將心一橫,告到衙門來了。
作為一個名義上的上縣,福祿縣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學生四十人。這些人都有縣衙俸祿或者補貼。然而縣衙的公廨田已經好些年不歸縣令大人管了。
祝纓道:「我有事要辦,要可靠的人。」
祝纓道:「無妨,慢慢來。」
祝大和張仙姑面面相覷,都不接這個話了。打人,他們是願意看的,但是「看個過癮」,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點可怕。張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別……」
再看狀紙,寫的與縣丞說的也差不多。這女子姓方,姓到了常家,被稱被方寡婦,又和圖書
或者常寡婦。常氏與雷氏是相鄰的兩個村子,常寡婦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戶。兩村確實是有些宿怨。
祝纓道:「對啊。」
縣丞心裏一突,驛站偶遇、刺史府回來的感覺又出現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為官, 兩人都不是本縣人,但都是本州之人,離家不算太遙遠卻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離也正如他們的身份,不遠不近,有點小尷尬。夾在刺史與縣令中間,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顧忌這二人。
兩人從州城回到了縣裡就兜頭挨了一悶棒,卻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一路下來成功地讓整個福祿縣知道了有她這麼一個縣令在,且縣令還樂意管事。祝纓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紙上並沒有寫的東西。
施鯤自己也希望下屬懂事,但是魯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沒招你沒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搖尾巴,這是個什麼毛病?!
父老們道:「是。」
還遇著了個殺人的案子,也是殺完人連兇器都不曾銷毀,被她從屋後起出來的。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們操的什麼心呢?且看他們的笑話去!」
就聽到雷保說:「我要告你!」
祝縣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還比魯刺史年輕!成,你們對著干吧!
兩人沒將自己對祝纓的些許猜測講給魯刺史聽,因此倒挨了魯刺史一通好罵:「要你們何用?」又暗示他們:祝縣令新來,人又年輕,不諳庶務,讓他們看緊點縣裡的事。
縣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父老」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怨氣也消散了不少。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知縣,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這個新縣令是真的狗!
一個月過去了,祝纓打道回府,于縣衙外張貼了告示:福祿縣有縣令了,縣令開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縣衙來辦,縣令自會為你主持正義。
「父老」們趕緊跪下,一面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狀!要去向刺史大人告發!
那些雞毛蒜皮,也有這些人冷著新縣令的意思在內。
這一通鼓,又將二人驚了起來。
「那個不用你們操心。逋租的事兒,我自會抹平它。」
父老們真的吃驚了:「真的?」他們為這事兒也頭疼了很久,他們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頭上攤,窮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於是一年一年地積欠,每年都要頭疼那麼一回。還要防著哪位官員突發奇想,來跟他們清算一下。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裝模作樣的核賬,縣令大人則在後衙里不知道幹些什麼。自打縣令突然口吐方言將他們嚇了一跳之後,除了查出兩個殺人兇手,就再也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了。縣丞和主簿漸漸放鬆了警惕。
不出所料,這一次十來天也都是種種雞毛蒜皮。
縣丞的汗滑了下來。
曹昌故意避開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兒,就單說自己的生活經驗。除了兄弟爭產之外,兩家鄰居因為蓋房的事都能打個頭皮血流呢。祝纓在京城置辦的新房,就是因為鄰居毆鬥出了人命才賤賣的地皮。
接著宣布:縣學要考試,她要親自遴選縣學生。
祝纓道:「那是朝廷的官員因故不能視事,你們代為維持的報酬的。如今我來了,各位可以不那麼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這一刻往後,我就要記賬了。」
眾人急匆匆趕了過來,喊著:「大人容稟。」
這邊打完了,那邊縣丞才攢完了一堆「父老鄉親」,一伙人就聽說祝纓在這兒開了個大的!
「是!」
祝纓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疊的請柬來,不多不少,凡在場的都有,連常寡婦帶雷保都有請柬。請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並不像是臨時起意。
縣丞低聲道:「兩村械鬥本就難辦,不知大人要如何斷呢?」
她不照著地圖、戶籍記載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沒有在冊的村莊也假裝不知道,也不讓祁泰當場就去查戶籍、田地的籍冊,裝成沒事人一樣,還是斷著這個村子里的雞毛蒜皮。將一位老寡婦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錢從村中無賴的家中找到了,錢已賭輸了大半,瓮倒還在。
父老們飢腸轆轆,匆匆吃了幾口就沒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說:「老朽那裡,人口繁衍,也有些沒在冊的,這就回去清點了……」
祝纓將這件事記了下來。
祝纓道:「想看打人?」
前任汪縣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這些縣中大戶,不但廣有田地,還佔有種種名額。比如縣學生的名字,又比如縣衙吏員的和圖書名額。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這話不說還罷,一說,上面的祝纓不樂意了:「什麼叫買通官府?來,先打二十大板。」
花姐自己身體還撐得住,自告奮勇地要跟祝纓同行。巡察全縣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祝大和張仙姑都發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養。」祝纓才帶著花姐第三次離開了縣衙。
這二人在福祿縣多年,與縣中富戶都有些聯繫的。他們兩個沒看出來祝纓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先傳話讓大戶都收斂一點兒。誰知常、雷兩家還是忍不住鬧了起來。
兩人商議好了,就抱著手等著看祝纓下一步會怎麼辦。
「父老」們都是一驚,飯也吃不下了、座兒也坐不穩了,都站了起來,低著頭垂著手,沉默著。彷彿是害怕,彷彿是馴服,又像是無聲的抗議。
縣丞笑道:「是呢。」
等到蚊子亂飛,祝纓才出來,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纓往主座上坐了,問道:「你們怎麼不動筷子?」
祝纓對縣學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祿縣之前查過,整個福祿縣,幾十年來也沒出幾個正經出仕的官員!不要說進士科了,連明法之類的科目也沒什麼讀書能讀出來的人。
沒錯,這個縣令就是個王八蛋!擱這兒立威呢!
做吏員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許多的好處。讓他們不做,族中就得給他們補償,補償能給多少,這就不一定了。
又掃視了一眼學校,四十個名額本來應該是滿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來號人。她問:「還有人呢?」
「嗯!」
祝大和張仙姑都說這跟他們想象中的斷案不一樣,哪怕是家鄉縣衙外面看審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頓?
說來慚愧,這鬼地方真是「民風淳樸」,無賴一路推著瓦瓮滾回自己的家,都不帶打掃路上瓦瓮壓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讓祝纓都不好意思了,祝纓順著那條壓痕一路找到了無賴家,也沒費什麼功夫。
魯刺史挨了這一回,暫息了尋施鯤門路找祝纓麻煩的心。卻又將目光往藍興身上放去。
縣丞只覺得諸事不順。
他們也不傻,兩人在刺史府裝了三天的孫子,就是不接魯刺史的話。
居住在這裏的獠人又不算是歸屬福祿縣的,人家在隔壁縣、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沒畫進輿圖的地方還有勢力。
—————————————
祝纓回到了縣衙,縣丞前來拜見,祝纓又沒什麼好吩咐他的。縣丞依舊不放心,日日來應卯,終於堵到了祝纓去縣學,急忙跟了來。
縣丞又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縣裡來了個女冠,彷彿與縣令家有些瓜葛。
主簿道:「讓他們倆鬧去,同歸於盡最好,把好好一個福祿縣留下來,我們自在快活。」
縣丞心道:這不比魯刺史狠多了?
祝纓指著雷保問縣丞:「你要代他稟什麼?」
底下的「父老」們也都心驚,新縣令來,他們除開一開始的外出相迎,此後便再沒有表示了。蓋因祝纓的樣子看起來比汪縣令還好欺負,汪縣令好歹再著幾房家人過來,還在府城置產。祝纓這一家子歪瓜劣棗的,還言語不通。拜它做甚?
祝纓道:「一口吃的,就這麼尊重了?整個福祿縣都被你們吃盡了,也沒見誰同我客氣。」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輕聲道:「雷廣?縣學生?」
「哦?」祝纓示意小吳把狀紙取了來。
他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親近親近吧。
常寡婦磕了一個頭:「謝大人為小婦人做主。」
似雷保父子卻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他們甚至希望這個狗官當場暴斃!
他是知道的,這些縣學生有些是各家財主的兒孫,不少人在縣城裡住著,佔著一個名額,學業卻不算很好,整日里吃喝玩樂的不在少數。還有兩、三個人在府城裡住著玩呢。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遠,祝纓不敢大意,將他們留在了縣衙。張仙姑很擔心祝纓:「那你可怎麼辦呢?」
「誒?」
主簿陪笑道:「您不動筷,誰敢?」
你懂什麼了啊?張仙姑愁得不行。
縣丞的臉綠油油的,說:「他,這個……兩家並不是不可調解的。是吧?常娘子?」
他們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縣中其他的富戶,大家趕緊到縣裡來一同拜見新縣令,給兩家說和說和,別將事情鬧得太大不好收場。他們倆還想安安穩穩地做個小官,並不想被牽連。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沒有殺傷過雷家村,這寡婦也不是省油的燈。大人,一個寡婦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機的。她這是械鬥打不過了,才m.hetubook.com.com想借刀殺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窮凶極惡。」縣丞小聲說。
豈料不幾日,藍興那裡又派了人來,將這幾個家人捆了帶回去,還對魯刺史客客氣氣地說:「這狗才假傳藍大監的意思,大監叫拿回去打呢!叨擾了!」
縣丞見狀忙喝斥道:「胡鬧!縣裡給他們發米,就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讀書!竟然敢不過來了!去!快些叫回來!」
縣丞道:「咱們從今往後,少說話!」
祝纓不動聲色,凡遇到隱戶相關的村落都當成不知道,還是依舊斷案子,只在暗中套話,道:「你們的生計著實艱難,寡婦失業,你的賦稅該免的,誰收你稅的?」
「不急,」祝纓說,「慢慢來,秋收前給我弄明白就好。」
祝纓巡察十三鄉的時候,縣丞與主簿等人留守縣衙辦理些公務——福祿縣一向垂拱,也沒太多的公務要辦。又與祝大、張仙姑套近乎,然而語言又不通,他們倆覺得自己的官話講得不錯,祝大兩口子壓根兒聽不懂,兩下比比劃划,只得作罷。
主簿小心地上前,說:「那這雷保……」
她將縣衙所統屬之吏員統統招了來,令他們自擇,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械鬥,打出過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纓不動聲色,道:「哦。」
兩人死扛著從刺史府出來,現在只想給自己磕頭——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兩人都想開開眼,張仙姑道:「咱們就在屏風後面,不吱聲,就看看。」
祝纓發籤拿人:「將雷保拘了來!」
縣丞與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們站了起來,乾咽著唾沫,道:「大人……這……」
到得晚間,前衙那裡紮起火把來,一張一張的桌子擺了出來,先上了涼碟。客人入席,縣丞等準備在上面一桌陪著祝纓——祝纓還沒有出現。
「縣令要是懂事兒就幫幫縣令。有的是旁人比咱們著急!縣令要幹什麼事兒,不也得從縣裡開始嗎?總要用到咱們的。刺史往咱們縣又來過幾回呢?」
與她出巡了一個月的衙役們都吃了一驚,童波上前問道:「大人,您不要我們了?」
祝纓看了看父母的樣子,道:「不支聲?」
大家也就當成與汪縣令時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無事。
縣學的博士滿面通紅,道:「都是下官無能。」
兩個老鬼在這福祿縣裡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問題之所在——祝纓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時間,調解了無數的糾紛,卻全都是些雞毛蒜皮。闔縣十三鄉,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樁大案都沒有?哄鬼呢?
可見縣中「百姓」也是持著觀望的態度的。
縣丞道:「刺史大人也沒許咱們什麼,福祿縣真出了什麼事兒,縣令大人逃不了干係,你我一個縣丞一個主簿,能逃得了?縣令有京中的貴人撐腰,咱們可沒有!還好,咱們並沒有對刺史大人交實底,也沒有與這位縣令大人作對。」
福祿縣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的轄區有著非常靈活的範圍。賬面上的十三鄉,是縣衙該管的,事實上它於十三鄉外尚有一大片比這十三鄉加起來還要大的面積,也籠統算進十三鄉里,實際上縣裡根本管不著這裏。這裡是無數獠人世代的居所。「無數」並不是個約數,而是非常寫實的,因為獠人已經很久不向朝廷報數了。
「這也太奸詐了!兩個都姦猾似鬼!」主簿對縣丞說。
她從衙役、吏員里選人,點往各鄉、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長,讓他們清查隱戶。又選縣城精壯填充名額。
祝纓問道:「怎麼?」
第二班巡視,上了年紀的兩人身體開始不舒服。幸虧帶了個花姐給把脈,又配了些散劑煎了吃,兩的漸身刺癢,腸胃有些不適,勉強撐住了。
祝纓退了衙,祝大和張仙姑都覺得沒過癮,祝大問道:「這就算了啊?」
——————————————
雷保家也不能說沒有勢力,常寡婦也有點聲勢,祝纓點了常寡婦的同鄉去捉拿雷保。
祝纓問縣丞:「他們真是『父老』?」
————————
縣丞倒吸一口涼氣:「大人!」
「那就看著了?」
縣丞道:「是兩家毆鬥,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祝纓道:「很好。」
縣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過來,一看堂下就猜著了幾分,縣丞上前,低聲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連這種事情都沒人跟祝纓告狀,曹昌道:「您這麼辛苦,他們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祝纓道:「是啊。」
祝纓道:「懂。」
「他考試過了的!」一位「父老」小聲說。
告示
https://www.hetubook.com.com貼出,祝纓也不等在衙門裡,而是去了縣學。
祝纓道:「一千戶。」
兩天後,雷保先到,他還要去拜見縣丞,哪知才進縣城大門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婦的人認出來,一聲叫破。
祝纓問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祝纓話雖放了出去,卻先行文不黜落雷廣縣學生的資格,而是下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紳的好處就不能分縣衙的權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的關注點並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斷案的人上。差不多一個月的走訪,頭幾天一切正常。從第十二天起,她就遇著了問題——這個莊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戶籍薄子上並沒有記載!
縣丞道:「是啊,這個朝廷的稅還欠著……這個……弄出人口田畝出來也好填補……」
哄!圍觀的百姓先笑了。祝纓說的是本地方言,他們都能聽得明白。人都愛看熱鬧,看著這些平日里威風八面的人物受氣,他們也有些快意。也有閑人說「現燒香現找廟門」。
福祿縣的縣學水平也相當的一般。
祝纓問縣丞:「這都是些什麼人?」
再問, 也就是「縣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認識本地的士紳,整日里騎馬攜笛,漫遊山野。」繼續逼問,頂多再擠出一句「生活儉僕,老封翁與老封君也語言不通,鎮日里平淡度日」。
告狀也沒用,刺史自己還不知道找誰告狀呢。
開口說話的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纓算是明白當年何京為什麼喜歡先把犯人打一頓了。
縣丞道:「你怎麼這麼魯莽了?什麼叫同歸於盡?朝廷能不再派人來嗎?」
父老們都有些難堪。
「嗯!」兩人用力地點頭。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對勁來了,他對祝纓道:「三郎,這底下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此時,又有一個年輕人騎馬跑了過來,在衙前下馬,脫下外衫往雷保身上蓋:「阿爹!大人,學生的父親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紳?」
——————————
祝纓道:「我說是才是。」
祝纓道:「縣學生,一個月有半個月不應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聲,是不是很得意啊?誰點他做的縣學生?」
祝纓半個字都不信!啥農時啊!她在巡視的路上就遇到過幾個財產家的孩子,都是縣學生,家裡也不用他們下田,這就不來了!四十個縣學生里,有五個是得回家種地的就不錯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幹活的。
祝纓道:「都說了,今天晚飯我請。」
福祿縣的戶籍、田畝等數字都在她的心裏,村落之分佈她也都有數,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隱戶的數量。
縣丞抬起袖子來擦汗:「那、那是他們不懂事兒。」
州城裡的魯刺史就很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曾經動過一次手呢。不過後來魯刺史又有了別的事,才把這事兒給忘了。
「我可不是不教而殺的人,」祝纓說,「都起來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請大家吃飯。」
孰料祝纓接下來換了一班衙役,依舊是往十里八鄉的巡視,並不找他們的麻煩。
祝大、張仙姑則漸漸地表現出些許不適。
兩人湊到祝纓面前,低聲勸道:「大人,是他們這些偏遠小民不懂規矩,還請您給他們一些體面吧。」
「父老」們都低著頭,縣丞代為陳述:「他們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
祝纓也不怕,她說:「你們要是不知道怎麼選,我替你們選!」
不是他們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漸漸品出這其中的味兒不對來了。一個尋常的年輕縣令,用得著刺史這麼費心嗎?既然魯刺史拿祝縣令也沒辦法,還要他們衝鋒陷陣,可見祝縣令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縣丞與主簿警覺了起來。祝縣令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眼看也不是什麼善茬,就這麼投了魯刺史,就為了與縣令唱對台戲?魯刺史不給點實在的,縣丞與主簿也是不想為魯刺史扛這個雷的。
祝纓道:「你們對朝廷尊嚴有什麼誤解?嗯?!」
祝纓在縣衙里住了這許久,也不曾問事,下鄉巡察,也都是雞毛蒜皮。
——————————
「十三鄉,差不多吧,一千戶不在冊的。」祝纓下鄉一趟不容易,許多事兒就是順便都給記下了。她指著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麼著?你名下還有百戶不在冊的佃農吧?他們給你繳稅、服役!為你建房、為你開渠!你不是官員,卻擺著官員的威風!對這百戶人,下著朝廷都沒下的政令!」
這無賴半夜和圖書從寡婦家的草房的牆上掏了個洞,將瓦瓮從房裡扒拉了出來,一路滾著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又過一陣,祝纓還沒出現,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聲。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己心裡有數,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來陪你們,等我,十天之後一準兒回來。」
眾人面如土色。
他們兩個在州城裡被魯刺史好一通盤問,問的都是祝纓在福祿縣裡的事情。
隱戶。
「是。」
刺史往京中給施鯤寫信,一來一回,現在正好收到施鯤加急了一封信來罵他:你與他計較什麼?不要總想讓下屬與家奴一樣聽話!他們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過於霸道!
他們雁翅一樣的站好,祝纓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彷彿有點奇怪。再看下面,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跪在下面,雙手托著一張狀紙。
祝纓不管請柬發沒發完,退堂離開了前衙。
魯刺史目瞪口呆之餘,下令:「以後無論有什麼事兒,不必去管福祿縣了。」
張仙姑愁,有兩個人比她還愁——縣丞與主簿。
衙役與衙中的吏一類,是能代朝廷行權的,但是他們又不是朝廷官員,吏部等閑沒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決定的。幹得特別好的,也有主官推薦他們升做小官的。
「嗯。」祝纓說。讓常寡婦就在縣城裡休息,等雷保歸案。
縣丞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常寡婦見來了不少富戶,也不太敢硬頂。「父老」們都拱手求情。
祝纓聽著他那曹昌肯定聽不懂的「官話」,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師的官話都說不好,還想能教好學生?雖然書同文,字都是那個字,可福祿縣的學生到了京城,說的話都不能令人聽懂,他還有多少的機會能夠補一個官呢?
「行。」
他罵道:「你們買通官府!」
縣丞道:「常家打不過雷家,這才來的……」
祝纓卻又沒有再朝著魯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縣衙的大鼓被人敲響了!
宗族是個好東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還能株連九族呢!
不管是誰, 換了個頂頭上司日子都不會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個撒手掌柜的情況下。他們背後說的都是心裡話,隱形的上司才是個好上司,出現在他們面前又不能奮力為他們爭個前程的上司, 還不如沒有!
「屁!」祝纓說,「胥吏之族,做什麼縣學生?!」
這樣的事情,在各州府縣鄉里都不罕見。如果做一個統計的話,就會發現它堪稱鄉間矛盾的一大誘因。有誘因,接著就是大打出手。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將雷保五花大綁押到了縣衙。雷保被按著頭,吃力地左右轉動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婦的同鄉!
祝纓在後衙聽到了鼓身,被激動的張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圍著,問:「要斷案子嗎?」
助教上前道:「請假回家了。農時嘛!」
祝纓怕常寡婦的同鄉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吳來打他。侯五和小吳走了下來,將人剝了衣服,往衙門外長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個白條條的身子就顯露在圍觀看熱鬧的縣民眼中。
哎喲,這罪名可就大了。
「我怎麼不知道?」祝纓說,「福祿縣有什麼父老嗎?我擱這兒晾了快倆月了,我這縣衙從未見過什麼父老!接著打。」
可惜這個女冠雖然長得不錯卻身有殘疾,福祿縣城又沒有女冠住的道觀。主僕二人就縣衙斜對面租了個小房子住下了!問什麼她們都不答,動靜大一點,把張仙姑給招了出來維護這一對主僕。
祝纓還不放過他們,說:「你們兩個也起來!說過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隱戶給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說話,一向算數。如果交不出人來,我就要親自與你算賬了。來,入席。」
「福祿縣竟沒有什麼本縣出來的官員,縣誌里載,本縣出過的最大的只是個六品官,還搬走了,還死了有三十年了?丟人!」祝纓說,「都給我認真讀書,我必要養出幾個能拿得出手、對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你們神仙打架,干我縣丞、主簿何事?
這不, 新上司來了, 他們的麻煩也就來了!
雷保、雷廣,也得來!
祝纓道:「我說過了,既往不咎。你們聽話不要只聽一半才好。」
當時的祝纓也不過問案子也不過問租賦,連他們預料中的「拜訪三老五更」「抓權」都沒有一丁點兒的跡象。「縣令大人與縣裡鄉人言語不通,並無法串連」。
而祝纓又立等著,這裏走多少人,她就張告示再招多少人。招著縣衙附近的、有家有業的正經人來應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