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領命,祝纓命將嫌犯收押,屍體先放到停屍間里,苦主則暫時在城內安頓。
還有,事情是發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只要攤上了這麼個男人,無論換個什麼別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內宅幫傭,這事該發生還是發生。但是沾了糖坊,郭縣令心裏就直覺得不得勁兒。
張坊主一挑眉:「好。」
郭縣令道:「你還支使起我來了?催促大人辦案,你以為你是政事堂?」
李某道:「拿了錢在外面浪,算什麼好人?」
郭縣令對荊老封翁很客氣,親自將他送出門外,對兩個坊主卻是愛搭不理,擺一擺手就讓他們離開了。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即,兩人都反目成仇了,再過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問為什麼不離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離婚了嗎?
花姐道:「你們還是要過年的。」
祝纓當即下令,衙役們兵分兩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認的幾個同黨之外,還要將李某的鄰居們也拿了來。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現場,這一隊是江舟牽頭,一是看損失情況,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點什麼來。
「妙啊!」
祝纓卻問堂下死了父親的那個苦主:「你看得實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還有別人?」
「請講。」
張坊主道:「老弟說的有理。」
三個男的里,有兩個小管事,另一個是照顧糖坊內的牲口的。兩個女的都與王氏一樣,是給塊糖包糖紙、散糖稱重包裝、兼做坊內雜事的。兩個小管事一個四十上下,一個二十上下,馬倌三十來歲。兩個女的都是四十來歲,看著比孟氏、王氏顯老一些。
祝纓用一柄尺子挑動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這也是一雙幹活的手。
兩人又細細地議了一回,當下約定分頭聯繫熟人,再開一個小會,將用工的條件也設一設。別什麼亂人都收!如果一人發現某工人有問題,像王氏這樣的,家裡一個亂七八糟的丈夫,得趕緊通知同行,全行都別招這樣的人進來。
孟氏、王氏等人還沒有走。
她們兩個見祝纓等人回來了,忙站了起來。孟氏道:「博士,我們是、是、是問一聲,病人看著挺多的,要不明天我們還過來打下手?怎麼能讓您什麼粗活都干呢?我們也當練手了。」
祝纓還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約還沒定下來,楊坊主這兒已琢磨與同行訂他們的公約了,進展比她的還快。
「到舍下聊聊?」
李某倒也不瞞著:「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著家的賤人,防著她家攔著不讓,是得叫幾個自己人的。」
李司法想把郭縣令揪起來搖一搖:死因都說完了,你還要她說什麼?
小管事說著,遞上了李某打的欠條。
王司功看了郭縣令一眼,心道:你長進了啊!
張坊主見楊坊主連僕人也斥退了,問道:「老弟這是做甚?」
荊老封翁道:「今天遇到這事兒,心裏都不痛快。」
祝纓道:「去吧。」
楊宅就在梧州城內,二人很快就到了楊宅。楊宅這一年收穫頗豐,為了過新年裝飾得花團錦簇。本該是歡聲笑語的,現在人人臉上都點勉強。無論主僕,是罵的居多。楊坊主的母親與娘子兩個人坐在正房裡已經罵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構陷他人!不得好死!」
江舟第三天才趕回來,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報是:「火燒了三處院子,又燎了五個院子。一村都在哭。」
祝纓道:「幾天的事兒,案子一結就……」
楊坊主道:「是。那郭縣令……」他也不是很擔心刺史府這兒,他其實怕的是別人。
三人對望一眼,面面相覷了一陣兒,王司功道:「那咱們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後面報信的,其他人都大氣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腳下,退出、掩門,動作一氣呵成。再跑到後面告訴女主人如此這般。
「都是什麼人?」
小江道:「除了刀傷,身上還有淤青,傷很新鮮,應該是最近受的傷。她身上還有一些舊傷,額角一點,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結痂脫落,不確定是什麼時候傷的,也不確定是怎麼造成的。存疑。屍格在此。」
有他一個圓場,郭縣令才接了下一句話:「什麼事?」
一聲「二十」聽得衙役們如見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沒有打人了,這熟悉的「二十」好久沒有聽到了。
五個人被傳到衙門之前已聽說了這個事,往李某臉上一看就說:「認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么?」
祝纓看到了她們,問道:「這就是你的學生?」
祝纓對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小江兩人也上了堂,臉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階下站著。花姐道:「有四名女傷者和-圖-書,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面上有傷,二人被火燒傷。」
王家的陳述聽著可憐, 李某的話聽著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聽到他的用詞大皺其眉。再看被牽涉進來的楊坊主,綢衣玉佩、一臉茫然, 心裏已有了傾向。
張仙姑問祝纓:「案子怎麼樣啦?」
推測,這死者應該是火起的時候逃跑不及,在哪兒撞著了腦袋或者跌倒之類,沒有能夠爬起來,然後被嗆死了。
祝纓道:「是什麼人?名字?」
「我兄弟啊。」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纓問:「認得這個人么?」
好嘞!
李司法一噎。
一眾人往籤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還在門外站著等著,她們沒有任何相關的經驗,之前是幫著花姐處理了一下傷口,現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牆根。花姐出來看到了她們,說:「你們順著那裡,先到後面,找杜大姐,叫她送你們出去……」
堂上堂下一陣的笑,過堂果然比廟會好看。
小管事對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鑒。不獨是女工有人上門討要工錢,也有一些男工,他們掙了錢就拿出去吃喝嫖賭了。他們也有父母妻兒,有家要養,堵門討要工錢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這些都好打發,咱們早有定例的:事先講定,將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錢給男工的家人。
祝纓踱出了張仙姑處,又回到了書房,祝煉跟著進來,忙著點燈、鋪紙,祝纓道:「你同杜大姐她們玩去吧。過年這幾天不上課,你也甭綳得那麼緊。」
小吳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親自見校尉的,不意有案子發生,不得不坐鎮刺史府。其實,原本也該他來拜見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階可比祝纓低的。
祝纓道:「好吧,先到這裏。這個年……」
楊府的僕人們也罵:「殺千刀的,害我們新年也過不好。」
楊坊主也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小心地湊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祝纓也不等他了,先來斷案。
祝纓道:「都甭想了,走,接著過年吧。」
兩個坊主出了縣衙又對荊老封翁拱手,荊老封翁道:「都是親戚,何必客氣?」二人又賠著禮將荊老封翁送了回去,荊老封翁邀二人進家坐坐,二人又在荊家陪坐了一陣兒。荊老封翁再三問他:「你果與那個女子沒有干係?」
當年心裏不滿王雲鶴的判決,如今自己就做著與王雲鶴相似的事情。
「妙啊!」
女工的工錢本來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只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屬於耍賴了。
楊坊主這再與另一個張坊主辭出了荊府,出了荊府,楊坊主對張坊主拱手道:「張兄,多謝。」
張仙姑問祝纓:「他……不會也不用償命吧?」
祝纓和王、李等人都看著他,郭縣令還沒醒過味兒來,小江冷靜地解釋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殺了她。」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楊坊主頭上汗也急出來了:「您還不信我嗎?我……我房裡有人!」
城裡女工不少,不過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裡幫傭,諸如洗衣服做飯之類。專到一個坊里做工的,比較少,有也是綉活之類。梧州的糖坊都是從項家糖坊的模子——其實是祝纓定的模子——而來,項家糖坊先行,祝纓對項安講可以雇傭女工。項安自己就是個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後來的也就學著樣子。
「詳細說說。」
兩人議完,天都黑了,楊坊主留張坊主吃飯,張坊主道:「一天沒著家了,家裡人還等著呢。」
祝纓問道:「果然認得?」
女工絕少胡亂花錢,不過她們家裡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兒的人,咱們坊里也不能輕易處置了。也都各依情勢講定,或全給,或給一些。只有他不行,他來了咱們坊里鬧事,可打翻了一鍋上等的糖漿,還誤了坊里交貨,我們倒賠了主顧一些錢。這不得他賠么?就講定從工錢里扣。」
荊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對郭縣令客客氣氣的,說:「大人說的是,我們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張仙姑道:「哎……我就想起來曹昌他姐了。」
一行人到了籤押房,臉都掛了下來,只有祝纓表依然如舊,問道:「都說說吧,這個案子你們怎麼看?」
她嘆了口氣,道:「蓋上吧。」
李某又不哼唧了,說:「他們都是一夥兒的,當然會向著他說了!勾搭著別人家的老婆不著家,能是什麼好人?他們的話也能信?」
荊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別人。」
張仙姑催問,祝纓只是不說。張仙姑道:「行,我不問,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纓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還有什麼看法,hetubook.com•com所有人都搖了搖頭,派出去的衙役還沒回來,目前情況也就只能說這些了。
用著用著,也都覺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確實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細,三是省錢。有些女工順手把地都給掃了,至於廚下做之類的活計,都能抽兩個女工兼著給幹了。女工的工錢也不如男工多,明面上的理由是力氣不足,不能幹重活。實際上還是想省工錢,重活固然男工幹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兒女工幹得比男工還要好一點,但不會因此給女工開更高的工錢。
「析產」也有條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妝,就讓她帶著嫁妝自己生活。如果沒嫁妝,她自己能養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產業,妻子沒有,也適合分一些給她生活。
果然,祝纓讓他們各自去安撫百姓,案子她要辦,這個年也要讓百姓過好。
王司功心道:咱們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細如塵。
男人頭上扎著白布, 指著自己臉上的一處紅腫的傷口說:「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務農、老實本份, 往年辛苦,這二年遇著大人這樣的青天,日子才好過了一點兒,今年才翻新了房舍, 想著好好過一個年, 哪知他們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燒了, 大人您瞧,我這就是屋頂燒著的梁掉下來擦著的!幸虧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里出雙棺了!嗚嗚……」
王家村的人一面叩頭一面說:「果然認得,不就是他的幾個本家兄弟么?」因為兩家做親,迎親、送親之類兩家人都是有接觸的,不能說個個認得,幾個常見的熟臉兒還是能認得出的。
楊坊主又有主意:「如今還只有咱們這幾家,眼見得各地客商都來進貨,量上不去,還得擴建。我擔心大人要放開了讓人建糖坊,就怕後來者不守規矩,無論新加入進來,都得遵守咱們的公約!」
「由這個案子想著的,這樣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預備以後雇女工不但要保人,還須父兄畫押。」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年長管事大怒!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聲抽泣著, 給他的哭訴伴奏,十分之凄涼。
她不得不給「析產別居」加上一些前因後果,以及限定的條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沒用,他就是養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裡,那就餓死了。這種時候,老婆是會跑路的,無論是死是跑,都不是個好事。不如讓兩人各謀生路,像王氏這樣的,還能養兒子,讓她獨自撫養孩子,減去丈夫的壓力,夫家還有個后,這總行吧?兒子總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讓老婆養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麼了么?所謂男有分女有歸,男人沒用,女人糊弄個「人·妻」的名分,得設法給人點活路。
郭縣令道:「又沒有問你們的罪!還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條,怎麼就耽誤你買賣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轄制官府?好大的膽子!」接著轉了顏色,對荊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這一趟?大人那裡,我自會進言的。」
命案發生在他的轄下他就有責任,所以祝纓接手了這個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別的反對。因為祝纓能夠將案子辦好,案子辦好了,他的責任也就減輕。但是實不宜鬧大,鬧大了還是臉上不好看。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門就開始吩咐:「沒有什麼大事,都會處置好的!莫要慌亂……」
孟氏道:「我一個寡婦,讓兒子媳婦他們去走親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貼一貼。王氏也被她拉著了同進退。
李某見祝纓是真的會打人,看她又要接著打,忙說:「我招、我招!」卻又哼哼唧唧的說不清楚。
也有不少人罵李某真是個廢物,養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來掙錢他還要搗亂,真是沒救了。
張坊主笑道:「你現在也可放出風去,就說不招了,以後還能再壓一壓工錢。」
三人到了張仙姑那裡,后衙里也在議論剛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們也狠狠地議論一回。祝纓進了張仙姑的房門「咦」了一聲。
祝纓訊問之後,得知他們當時也沒想過後果,看火勢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來,他們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後一個人去哪兒了。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來則說:「除夕夜,兩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說女的不守婦道,女的就說是自己養家,後來動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滾。後來,男的叫上了幾個兄弟,好像是五個,小人們只拿到了四個。」
郭縣令這大半天腦子都在飛速地轉著,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沒別人什麼事兒了,比刺史還厲害的查案斷案高手,本州估計是沒有的。但他也不能什麼事兒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條:和圖書「大人,這案子的時候不好,且又是這等事,就怕有人藉機生事。」
又著落縱火者的家裡,賠償王家村死者的燒埋錢。
如今自己做的這個事,竟與當年有幾分相似。
這話一扯就扯遠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從不拖欠稅金,也修橋鋪路,也施粥贈葯。雇傭貧人也是給他們一口飯吃,不能說積德行善,也得是個問心無愧!要是因別人的官司將我等拖入其中,以後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要說喚我等做個證人,責無旁貸,捲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李某道:「人是苦蟲,不打不老實。」
楊坊主道:「這可是糖坊!入口的東西,有一個有怨氣的,後果不堪設想。」
李司法很自然地問了李某:「你平素毆打妻子?」
「那這個……」
張仙姑道:「他們講不明白。你說,這男人是個什麼腦子?好好一個娘子,給他生了兒子,還會掙錢,他就這麼鬧著!荊家的說,這是人窮腦子不好,我尋思著,我們窮人也不這樣啊!是吧?」
三人互相道別,郭縣令很快回到了不遠處的南平縣衙,越想越覺得憋屈,他明明什麼都沒幹啊!不對,他明明兢兢業業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沒在城裡他也不敢鬆懈!他可辛苦了!稅賦不欠,百姓樂業,南平縣的糖坊也給他賺取了不少的利潤,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還剩兩年了,正要趁這兩年多豐潤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這個事!
新年是僕人們一個得賞的好時節,現在這樣子,誰還敢討賞?
郭縣令道:「下官也是這個意思。不、不過……」
第二天衙役還沒有趕回來,郭縣令也沒有像答應楊坊主的那樣跑到刺史府里來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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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沒理他,將結案與之前寫的奏本,一起打了個包,快馬往京城發去。
還有心疼孩子的,說這下親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三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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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前面審案子,後面是常會打聽的。張仙姑和祝大閑極無聊都挺喜歡聽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來的。就比如眼前的這一件,誰能想到呢?
郭縣令大驚失色:「死了七個?!!!」完蛋了——
祝纓先問:「你們在糖坊各司何職?」
「那樣未免太……咳咳。這事兒只咱們兩家可不成!咱們這麼幹了,他們不講究起來,還是咱們吃虧呀!我想,約上他們幾家,趁沒開工訂個攻守同盟,也如甘蔗進價一般……」
寫完自己也樂了。這個案子讓她不得不回憶想當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當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雲鶴依法而斷,並沒有判兇手償命,但是作為一個後續,他上表奏請給律法打了個補丁。必須事先告過兒媳婦忤逆,再殺掉兒媳婦,才能減免罪責。
接著,祝纓又命楊坊主交出楊氏糖坊的花名冊,照著名冊找人,詢問死者與李某在糖坊時的事情。過年,許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鄉下人。在城裡住的只有五個人,祝纓都命拘了來。攏共三男兩女。
祝纓又問李某:「有人與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兇嗎?」
於是告辭。
——————
祝纓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關天,該嚴辦!」
祝纓若無其事,繼續過她的年,還讓小吳帶著一份禮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麼說么?」
案子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衙役帶回來怎樣的消息,都不影響她現在寫的這個。
張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掙錢,老婆能掙了,你就老實蹲著唄。祝家以前窮得叮噹響,張仙姑也當神婆掙錢,她與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時常分開行動,她也掙錢,祝大也沒有這樣啊!
「教化……之類的。大人,這案子的時候太不講究了,又涉人倫,不宜讓它鬧大。大人年輕有為,仕途正順,梧州新設實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紅的。」
又有人羡慕地說:「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動,叫老婆養家。」旁邊就有人說:「你也想啊?瞧他那樣兒,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過了。」
這麼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後壓一壓,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斷。但是在梧州,這就不太行。因為他們的刺史是祝纓,等閑不壓正經活。
王家兒子、兒媳都穿著孝,因走得急忙, 孝衣沒有來得及好好縫製, 長布中間划道口子,腦袋一伸, 腰間拿草繩一紮,一件孝袍就成了!他們也帶了點輕傷,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 男人一邊哭一邊嚎著叫爹。
「養不起家」並不是法定的離婚條件,即使「和離」,其形式也還是男子寫個放妻書。他要就是不寫,絕大
m.hetubook•com•com部分婦人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將雙方盡量隔絕開來。即,哪怕「婚」離不了,「人」也離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話說完才發現,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亂的樣子?
祝纓嫌他搶嘴太煩,又讓再打他二十個板子,李某終於不說明了,在一邊小聲呻|吟。
祝煉聽到老師發出一聲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沒看明白,心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其中一個女子口快:「養不起老婆還往主人家鬧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窩囊廢沒個窩囊廢的樣子,所以記得住。」
她遣散了眾人之後又往停屍間去了看了一回,女屍矇著白布,躺在一張檯子上,小江親自揭開了布,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來。這女人長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著簡單的布衣,稍顯單薄。
「哪裡哪裡,老弟真是無妄之災。」
他氣得鬍子一抖一抖地,對祝纓道:「大人,梧州城裡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經的事,正經的人!」
祝纓道:「你們見過他幾次?他如今臉上有傷,你們就能一眼認定了?」
祝纓又拍了一下醒木, 衙役大喝!兩人哭聲立止, 祝纓問道:「你們如何與本案有關?從實說來。」
兩人忙答應了。
祝纓於是扣著「秩序」這個意思,卻又始終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這樣寫朝廷是會考慮的。總之,你要維護一個家庭的樣子,那我也就給你一個樣子。但是寫的時候不能寫我這是糊弄、是挖牆腳,還要寫為了和睦。
「退堂!」祝纓說。
人們講著點案子的故事,接著拜年交流各自聽到的「內情」去了。
花姐道:「那好吧。」
祝纓點了點頭:「今天你們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們過去吧,從那邊走,叫外面人看著了又要圍觀她們詢問安新情了。案子還沒定下來,你們兩個出去了不要講。」
這是常見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點親。
衙門外已圍了許多的百姓,這不比廟會好看?一個一個抻著腦袋往裡瞅。
祝纓又問他們還記不記得當初見李某時的情況,這個就由年長的那個小管事來說了:「記得真真的!上門討工錢的不是沒有,他鬧得尤其可惡!綠豆里一個大蒼蠅,怎麼能不記得?」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
回來衣服還沒換,外面就有人來求見了,來的不是別人,乃是荊老封翁打頭,帶著兩個糖坊的坊主。楊坊主是荊老封翁的姻親,另一個張坊主也是南平縣的頭面人物。楊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荊老封翁與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們同往郭縣令處求情。
李某殺妻無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縱火,又「糾結匪類」,這罪過就大了。兩條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縱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殺傷論,於是判了個死刑。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製糖業里還沒有冤得那麼厲害,主顧有得是,誰都做不完。上頭又有一個刺史,曾將他們召集起來「商量」糖價、甘蔗收購價之類。這個法子他們用了幾次之後,就覺得有些時候還是有用的,同行之間也就一直保持著一種溝通的習慣。于甘蔗收購、糖價公議、工價共議等幾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較良好的合作之後,另一位坊主也同意與他同來。
祝纓又喚來了醫學博士和仵作,醫學博士道:「經查,確有燙傷。」又指旁邊還有數人,也是燒傷和燙傷。再指死去的王氏的兩個兄弟身上有刀傷,一個鄰居是被毆傷。仵作道:「男屍頭上有傷,口鼻、喉內各處有煙灰,為窒息而亡。」
「是。」
——————————————
花姐見她停了下來,問道:「怎麼了?」
糖坊可是他南平縣的搖錢樹。
祝纓但笑不語。
蔣寡婦道:「越無能越這樣,就怕老婆跑了。」
她靜坐想了一陣兒,提筆寫了四個字「析產別居」。
要是說一句「隨便離婚」,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討論,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來。這就得說到「秩序」了,這件事是沒辦法按歸「情理」來講的,它就是要維護一個「秩序」。
其他人還家。
退堂之後,大門一關,外面百姓這個新年可有談資了,紛紛交頭接耳。也有知道楊家糖坊的,有問楊坊主是不是那樣的人。也有人猜,楊坊主或許看不上一個村婦,但是管事呢?坊里的其他男工呢?
祝纓問道:「您沒打聽出來呀?小吳、丁貴他們沒講?」
祝纓笑道:「現在不能說。」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門開印,走失的那一個犯人還是沒有捉到。
「那是!」張坊主之前談事都漫不經心,唯這句話答得真情實感。
祝纓道:「她現在還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會收葬她嗎?李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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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坊主道:「還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面前美言幾句,早些結這個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後就要開工了。如今花名冊也被拿了,賬本也被調了去看,管事、僱工都不能幹旁的,專等斷案,委實拖不起。」
荊老封翁見他樣子不似作偽,才說:「刺史大人雖然也會回護些貧戶,但也是講道理的,你果然沒有做這樣的事,那就無事,你且回家等著就是。不會太久的。」這一點荊老封翁還是有把握的,祝纓的信譽頗佳,幾乎不曾見她故意為難人。
兩人歡歡喜喜,告辭而去,杜大姐跟著送了一程。
郭縣令還要再說,猛然發現祝纓也在看著他,他打了個哆嗦,突然之前靈光一閃,明白了。他掏出手帕來擦了擦汗,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太緊張了,失了冷靜。忙掩飾地咳嗽了兩聲,說:「你接著說。」
祝纓道:「那不一樣。」
案子利落地斷完了,李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判死,當時哭得眼淚鼻涕一齊下來:「大人,我沒想燒死他啊!沒想啊!」
楊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再也不找婦人了!不是,我是說,再也不雇這樣的婦人了。我就該學著項三娘,有上門鬧事的,就不雇。讓他們全家都滾蛋!」
王家村的人忙說:「大人!殺人償命,小人們的房子也叫他們燒了,他不招,我們認得他帶來的人呀!」
郭縣令在祝纓面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們面前,除開對荊老封翁十分禮貌之外,對另兩位就沒那麼客氣了。他沒好氣地對楊坊主說:「你不在家裡老實等著傳問過堂,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麼?」
花姐和小江也跟著進來了,因為花姐的關係,她們倆是被讓到了側方比較靠前的一個位置而不是隊伍的末尾。她們也都不說話。
苦主大聲道:「有的!」
連祝大都詫異了:「這哪是個男人的樣子?」他自認確實沒能讓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閨女坑蒙拐騙撈點兒錢,他也不全都拿走,閨女上交了,他還要再扣幾個子兒給閨女零花呢。
過年時他們都送了重禮給郭縣令,郭縣令拿一回喬,發一發心中的驚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兒來了,斥道:「你們怎麼弄的?弄那麼個麻煩頭子去幫工,你找不著別人了?別是你們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麼毛病!」
「不敢不敢!」
祝大還能往家裡拿點錢呢,不像這個,就指著老婆的錢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養。
忘了啊?那就好辦了!祝纓扔下一根簽:「二十!」
小江的彙報就簡潔得多了:「七刀,刀刀斃命。」
祝纓命將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來。過年時節,應該不會躲太久。
祝纓道:「也罷。」
祝煉道:「我長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纓要寫字,又幫著磨墨。
祝纓卻頗為仔細, 又下令將攜父屍來告狀的王家鄰居又叫了過來問。
楊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確實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過,婦人多了,是非就多!」
刺史府里,退堂之後祝纓等人並不能休息,他們還得開個碰頭會。
王、李、郭都自認倒霉。案情其實挺清楚的,在他們看來,除非衙役能夠拿到什麼驚天逆轉的證據,否則也就這樣了。看李某的樣子,就是個遊手好閒的男人,還打老婆,把老婆氣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岳家去鬧事兒。結果玩脫了。
李司法道:「當然是要嚴辦,觀李某絕非良善之輩,遷怒縱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攪局,還不止一條人命,還縱火,稱得上是性質惡劣了。
楊坊主道:「正有一事要與老兄商議。」
其餘五人是從犯,倒不至於死,但是燒毀了這麼多的房舍、物品,其價值早超過了規定。按規定,縱火造成了財物損失,超過五疋流兩千里,十疋,絞刑。王家村沒那麼富裕,但是燒毀了三家,又損傷了五家,這數目就大了。
李某這才意識到不對,道:「忘了。」
逃走的那一個發文書追捕,抓到的四個,兩個年長的絞刑,兩個年輕一些的,流放兩千里。
衙役們將李某扳倒,拖到衙門外面,一條板凳一橫,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見狀,人人稱意,又跪著大呼「青天」。
祝纓命將這四人帶上,人人臉上都帶點傷,也有舊的,是跑人家鬧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時候順手揍的。
荊老封翁又給墊了一句話:「你我皆知刺史大人辦案向來又快又細,不過今番挨著了過年,底下辦事的人未必樂意。萬一拖沓,也是不好。」
小江將布蓋了上去,低聲道:「總停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屍身也放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