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頭留意那邊母女倆,自己去了后廚,翻看有什麼食材。如果照著「禮」,講究點兒的孝子至少在喪禮上得吃素點兒。
梧州鹽的產量要優先供梧州,五縣的縣令是低價拿鹽,但是喜金是個聰明人,他沒有把鹽完全放到自己地盤去平價出售給族人,而是從中抽了一部分賣到山外,他的縣裡,鹽價就比別的縣略貴一點。
「大人家事要緊!」
女孩子聲音很輕地說:「是,是我要回家的。」
祝纓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會教學生,只會吃現成的支使人。」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這時別想這麼,殯事上頭,我同趙大項三他們商量著張羅?你的事夠多了,山裡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張仙姑道:「哎喲,老東西死得真不是個時候兒,這般冷。守靈就守靈,也別虧著了自己。活著的比死了的金貴。」
對面一個士紳模樣的人說:「原來是天使,可是您怎麼自己來了?怎麼沒有人接您上山的呢?」
陳枚與邵俊便不再過問,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自己還有正事要辦呢。
「這是小女!到府里求學,因想家,不願讀了,我接她回家。」
張仙姑搖了搖頭,看蔣寡婦她們先把地上的稻草攏起,在靠牆的地上厚厚地墊了一層,又將一張稻草編的厚席鋪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鋪氈子、被子,最後往上壓上一床厚被。給火盆里添了柴炭,把火撥旺。
祝纓又點了點頭。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進了祝纓的肚子,兩人動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鋪上接著聊天。
雙方一個懷疑對方是山精鬼怪,在這避開陽光的地方作祟,另一個懷疑對面是強盜,還要恐嚇:「這裏可是梧州!你們怎麼不做好事?仔細了被大人拿了去問罪!你們逃不掉的!」
在外面立了一塊碑。
張仙姑眼睛紅紅的,花姐與祝纓快步上前,張仙姑道:「夜裡涼,別凍著自己。」
陳萌道:「我讓二郎再去一趟吧。」
祝纓道:「放心。」
花姐道:「乾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與馮夫人這樣的人和諧相處。馮夫人還只有一個人,馮家最後請她去莊上「靜修」,也勉強算是比較和平地解決了問題。如果周圍的人都是馮夫人呢?那樣又將如何和平相處?
陳枚也嚇了一跳,喝問:「誰?」
花姐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要你非做什麼、必不能做什麼,只將一些事告訴你。我想告訴你,別急,咱都別急。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該歇的時候就歇歇。這世道,也是人心,也難改。好在世上總有不服氣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誒?弔唁?那離得有點兒遠了。派僕人,顯得輕狂,不派僕人,又興師動眾了。」
祝纓也蹲著,陪著張仙姑燒紙,花姐一見此情景,低聲讓蔣寡婦再去取些紙錢來,隨她們燒。蔣寡婦道:「我這就去,您也勸勸老夫人,有年紀了,不好這麼熬著。她老人家又不像我們,做了寡婦怕人欺負。有錢有地,不愁吃穿,別這麼難過才好。」
花姐道:「咱們不急。山下送上來的那幾個孩子,看著都是新手,我先帶著?總歸,咱們有更多的女學生了!」同類多些,總是好的。
一行人步入一線天,馬蹄聲在山谷中迴響,敲打著耳膜。冷不丁的,忽然傳來幽幽的女子啜泣的聲音。邵俊忍不住叫了一聲:「什麼聲音?」
其他的州就「受私鹽之苦」,鹽鐵是官營的,有暴利,是肥缺,但同時承辦這兩項事務的人也需要承擔著朝廷的一應攤派索取。從中揩油的人越多、手法越嫻熟,官鹽是越賣越貴,普通人越來越吃不起,買了梧州鹽,越發不去買官鹽。
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陳萌將奏本給鄭熹看了。鄭熹嘆道:「她回去得倒是時候,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此時,趙蘇起草的那份報喪的奏本才將將遞到了政事堂。陳萌打開了一看,心中微堵。他認識祝大,這個老神棍庸俗、淺薄、滑稽,但卻是一個認識了hetubook.com.com
三十年的故人。故人又有些淳樸、偶爾狡猾,待人竟有些真誠。
他們沒有等著朝廷的安排,而是按照自己的步驟把葬禮的諸般事宜走完。五縣的人都趕了過來,吉遠府、尤其是福祿縣,士紳們也幾乎都來了,此外,又有一些福祿縣城的小販、窮人、手藝人之類也跟著來了幾個——他們都是當年祝纓做縣令的時候,祝大、張仙姑閑來無事到街上閑逛時結交的。
祝纓道:「照著山外的規矩,沒個男丁供飯,還吃不到死人嘴裏呢。有什麼意思?既然要在山裡長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當客人。我看著咱們城後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錯。」
鄭熹道:「年輕才好,她下手還能留點情。」
祝纓道:「先穩住吧。不招惹朝廷了,連西邊兒的那幾家,只要他們不來犯,咱們也別管。先把甘縣的地種好、人管好。無論要做什麼,打鐵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貨。
就從手上的這點兒地方立規矩,試一試。我也吃不準,什麼樣的規矩能行得通。你說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這話不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的。如果是這樣,那藝甘洞主就該聽我的,把奴隸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時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調。」
花姐握著她的小臂,說:「睡不著,上了年紀覺就少了,我去看看廚下還有宵夜沒有。拿來咱們吃點兒。」
「哎。」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這麼累了,還非得在這個時候作踐人,又不是吃不起。
張仙姑看到了火盆、紙錢,慢慢蹲了下去,也往裡續著紙錢,心裏默念著:給你錢,你在下面好好過,你要有心,就該保佑孩子,別再挑孩子的錯。
「啊?」
花姐吃得飽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緩了不少,對祝纓道:「事情未必有那麼的糟糕,山裡人淳樸,就看誰能幹。就是山外,他們不也送了幾個小孩兒過來么?我看他們是還吃不准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閨女出來,可見他們也沒那麼不堪。」
「好。」
和圖書照例,朝廷也需要表示慰問,一般是發個公文,打皇帝的旗號,說些褒揚、安慰的話之類。陳萌也打算就這麼辦了。
陳枚已是輕車熟路了,帶著邵俊這個新手,先到吉遠府,再去梧州。他留了個心眼兒,一路詢問著鹽價,發現各地鹽價並不一致。吉遠府的算比較便宜的,一斗只要五十文,貴的地方,比如鄰州,每斗鹽值一百五十文。
花姐道:「你才不是。貓抓老鼠、狗看門,各有各該乾的事兒,你就不是帶孩子的。睡吧,明天還有正事兒呢。」
祝纓道:「行。」
狀告到了鄭熹這裏。
張仙姑道:「你也別熬啦。」
邵俊小聲說:「這樣的人不能為朝廷所用,真是遺憾啊。」口氣老氣橫秋的。
邵俊是邵書新的兒子,也算有點香火情。
祝纓點點頭:「知道。」
「是。」
此時母女倆已經燒了一回紙錢,祝纓的眼睛也熏得微紅,正在勸張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別在這兒了,冷,別叫我擔心。」
花姐想了一下,才說:「哎。明白了。」心裏盤算著花費、步驟,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著山裡,碑也是要一塊的……
「狀都告到我這兒來!我聽說,梧州開始產鹽了。」
他對吉遠府算比較熟悉了,又往集市等處鑽,與人聊天,詢問梧州的鹽價。吉遠府有不少山裡出來販賣山貨的異族,回答倒也實誠。他們告訴陳萌,以往山裡不產鹽,貴,一斗能上到二、三百文。現在好了,差不多是一斗二十文——但是限量。
陳枚心道:換了我,那也得……
「你們的孩子,既然來了,我就會看顧好她們,不必擔心,我這兒的女孩兒都有安排。」
趙蘇又問:「那……老翁的下葬之處?真的……」
「有她的地方, 沒點兒新鮮動靜反而奇怪了。哪怕二郎去的時候還沒有, 這會兒恐怕也有了。」
次日,又是哭靈,項漁先過來探口風。看花姐正與一個小丫頭收拾鋪蓋捲兒,再看祝纓在一邊,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心道:差不多了。
花姐和圖書
也揀了把紙錢,慢慢往火盆里續,她的心裏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祝纓無疑是成功的,以祝纓的心愿來看,她無疑只邁出了第一步,且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比現在這一步更難,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陳枚問那女孩子:「果真如此么?你如實說,我為你做主。」
入葬的這天,人們按著風俗,往棺材里放了許多祝大喜歡的、慣用的東西。祝纓往裡面放了把搖鈴,又將羅盤、八卦之類的東西與一本黃曆放了進去。最後抬到了後山,放入一處洞穴里葬了。
「我省得。」
他不答反問:「你果真是良民?如何帶著個哭泣的女子?真不是拐帶?」
祝纓點了點頭。
項漁忙去通知自己舅舅,又帶了舅舅過來當面向祝纓道惱。祝纓道:「你們來了,我家倒有事了。」
陳枚道:「放心,安全。」
花姐轉過身,卻見蔣寡婦扶著張仙姑,她們側后兩個小姑娘抱著氈子、被子、柴炭過來。
兩人催馬前行,臨近一線天,邵俊警惕地勒住了馬,問道:「前面只有這一條路么?」
鄭熹卻說:「派個人去看看吧。」
很快,路果也學會了。倒霉的鄰州的官鹽賣得越發的不好了。
難,是真的難。
陳枚這不是第三次了么?就想自己過來。
祝纓把一口飯嚼嚼咽了,才說:「行,你們張羅,只有一條——照著山裡的規矩葬。」
花姐見她話少,恐她因喪父而沮喪,引逗著她說話:「那咱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花姐想不出。
張仙姑走後,兩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鋪前,打開蓋子,一人一個碗,坐在鋪上披著被子吃飯。
春冰乍破的時候,陳枚第三次往梧州去了,名義上是去安慰祝纓兼弔唁。
互相喊了話,才弄明白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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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紅白事,等閑也沒有趕人的。」
兩人就在靈前和衣而卧。
對面好像也被嚇到了,哭聲立止,然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們是誰?」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幫助祝纓些什麼,她輕輕地說:
www.hetubook•com.com「你知道我的,身邊兒姑娘多,一樣米養百樣人,也有溫柔的,也有急躁的。也聽著些氣急了的小孩子說,必要將世道全反過來,要女人出來做事、男人不許拋頭露面。可是我想,人生在世,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
祝纓咧了咧嘴,花姐這一說,讓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剛入大理寺的時候,就是這樣氣兒氣兒的。她輕輕地說:「我懂。」
原來, 祝纓自回到梧州之後, 是一點兒也沒閑著,她親自過問了鹽場,鹽場的產量就不能不漲。除了梧州自用,多餘的她還往鄰州去賣。這就影響到了附近。
花姐扶著膝蓋站起來,祝纓彈跳起來,攙著她:「去歇著吧,這兒我守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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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湊上前來,說了趙翁等人的意思。
鄭熹道:「讓邵俊與他一起吧。」
期間,趙蘇又過來,他已起草了一份給朝廷的奏本,祝大死了,得跟朝廷說一聲,這是一位老封翁,朝廷得管你。祝纓看了一眼草稿,略改動了幾處用詞,語氣改得稍微柔和了一點,說:「就這樣,發出去吧。」
吉遠府還好,大家習慣了。
她說:「可是呢,要讓我選,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坦了。你、乾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陳萌有些詫異:「沒聽二郎說起。」
她裝了一缽雞湯,撕下來兩隻雞腿放進去,又裝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魚,再裝一缽子的米飯,往上罩了兩個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個大食盒裡提著,來到了靈前。
鄭熹是個細心的人,見狀問道:「怎麼了?」
趙蘇道:「碑、志還是要有的。」
陳萌道:「只怕都年輕。」
陳枚心中也有此意,卻不說。
她知道難,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久遠的人物——馮夫人。當年在京城,她給馮夫人做了一陣的女兒,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麼容易掰過來的呢?馮夫人高高在上,身邊人無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對上這樣的馮夫人,要花姐反過來虐待她,花姐也是覺得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