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後,她就不說話了,胡師姐也不說話,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祝纓道:「要付錢。」
「我的辦法,告訴了他,他也用不了。」
兩人到祝府的時候,祝纓剛開完晨會。她名為刺史,實際上刺史府的政令下去能夠令行禁止的只有祝縣與甘縣兩處。其餘五縣有需要安排的地方,都需要另行規劃。因此她每日下令的內容就只涵蓋兩縣,通常很快就能安排完。
邵俊不明白祝纓,然而此時,京城中卻有一個人正在述說自己的見聞。
祝纓問道:「有什麼話要捎來的?」
陳枚道:「我爹說,您才到回梧州,萬莫再生事了。冼、鄭黨爭,冼勢力上落下風,口頭、筆杆子卻是更厲害一些的。您是鄭相公引入朝廷的,要罵鄭相公,必先提您一提。您……梧州畢竟貧瘠偏僻,設若……以吉遠府為前線,不與您交戰,只是圍困,您恐怕也……」
陳萌花了兩整頁寫皇帝,皇帝這個人,不能說他愚蠢,他就是個普通的、有點小聰明的年輕男人。他接手的國家就不是個好攤子,以他的能力無法「中興」。他偏偏有宏圖大志。陳萌不得不批評一下祝纓,祝纓讓皇帝看到了一點「中興」的希望,然後走了。如果沒見曙光也就罷了,見過了,又給塞小黑屋裡。皇帝整個人都很暴躁。
他腳步輕快地走到邵俊窗下,故意用輕鬆地語氣說:「邵郎還在沉睡嗎?是山居安逸,令人沉醉么?」
陳枚苦笑道:「您別取笑。阿爹說,您比政事堂高明,政事堂能圍困,您必會設法破局。只恐這破局的法子不會太和氣,到時候不免兩敗俱傷。請您高抬貴手。還是彼此和諧、相安無事的好。」
州里、縣裡的官員都在堂上閑聊,等著陳、邵二人過來。
陳枚說走,就真的與邵俊告辭回客館。回到客館,邵俊是撐不住了,脫了外袍倒頭補眠。陳枚昨夜睡得不錯,換了身便服,他徑往刺史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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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師姐伸出雙手,虛護在她身遭。祝纓又站住了,和_圖_書憑著記憶,慢慢走到桌前,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門檻。
回去告訴你父親,想要不得罪人而辦成事,是不可能的。梧州的鹽場不大,產量本來就不多,我自己吃還不夠,流出去的不會太多,讓他不用太擔心。他自己也做過刺史,難道不知道這些諸侯的把戲?被扎一針,就能哭得像被砍掉了胳膊。
陳枚就是要的這句話,當時陳萌對他說的是「求這祖宗別再惹事了!」
李彥慶也不負所望,在政事堂里將所見所聞都說了,最後說道:「她更願意與『諸獠』相處,小小的山城裡許多種語言亂飛,客館的差役里就有分別來自不同的三個族屬的獠人。」
我爹說,只因梧州鄰近的兩州一府互不統屬沒有一個統籌的,單個兒誰也困不住您。可真將他們逼急了,兩州一府合力將您圍住,您也麻煩。」
現在看,她在梧州是自在了,王叔亮在京城反而不得自在。
「哎喲,這可不大好。」陳枚嘀咕一聲,他們是帶著差使來的,昨天到的時間不太好,因此正式的差使沒有辦,今天得早些到祝府,把正事辦了。
祝纓搖了搖頭:「你不懂,罵就罵吧。信,過兩天給你。」
邵俊黑著一張臉,含糊地問:「什麼事?」
祝纓道:「殺。」
一想到自己那倒霉的爹,陳枚也是同情的。他先不坐,而是說:「叔父,朝廷里也不太平。」
陳枚噎住了:「殺……那個……」
他,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蔣寡婦、杜大姐扶出了張仙姑,陳枚與邵俊先向她問個好,然後才宣旨。給了一位前神棍死後哀榮。
冼敬問道:「她還有什麼志向?會不會……」
邵俊小聲說:「為了鹽的事……」
邵俊口稱「使君」 ,說明了來意:「奉鄭相公之命,有書信一封,還請過目。」
邵俊是安心要把這個山城看個遍,回去好有話說的,也匆匆辭說,號稱要買些好玩的土儀帶回家給母親、妹妹。
祝纓問道:「百姓就活該吃淡的?」
才坐下不久,陳枚就來了,祝纓嘆hetubook•com•com了口氣,伸手摘下了黑綢,道:「請進來吧。」
祝纓接了過來,問:「鄭相公還好么?」
「也好,正在張羅二娘的婚事。」
在小花廳里,祝纓請他坐下,等著這個年輕人先開口。
陳枚虛心地請教:「那叔父的意思是?」
邵俊抬眼看向窗子,果然,天已經很亮了,邵俊用力揉了一把臉,裝作很有活力的樣子對窗外說:「就來!」
清晨雞啼,好好睡了一夜的陳枚爬了起來,洗漱完畢不見邵俊的身影,問了隨從。隨從答道:「邵郎君尚未起身。」
祝纓想起來王叔亮給自己的信,也是唏噓。王叔亮固然指責她破壞了朝廷的布局,但也承認梧州這樣的地方比較適合她,她能在梧州活得自在些,梧州在她的治下也能得到更好的發展。提醒她不要忘了根本,要善待百姓,不要成為邊患。
陳枚苦笑道:「豈止這一件事用不了?戶部的姚尚書,也說,抑兼并的辦法,他也用不了。殺了這一個,換上另一個,也是換湯不換藥,一樣的。何況這樣做一定會開罪許多人,史上這麼乾的,最後無不被拿來平息眾怒……」
「天亮啦,等您去辦差使呢。」
邊說邊將一封信放到祝纓手邊:「我爹見天兒的惹氣。對了,陛下的脾氣也變糟糕了。」
鄭熹又問鹽務,李彥慶道:「她確實關懷民生,不愧是能做丞相的人,沿途所見各州縣,皆不如她。相公,還請憐憫蒼生!」
冷水洗了臉,清醒了一點,邵俊強打精神與陳枚碰面。陳枚看破不說破,只說正事:「咱們先去刺史府,將差使辦完。我今天還想在城中轉轉,你呢?」
陳枚道:「信里也寫了一些,您先看。」
李彥慶知道冼敬的意思,搖了搖頭,道:「我以為,祝子璋現在自己還沒有『書同文、車同軌』,她應該會很克制。甘縣在西,我看她接下來會更往深山,而不是出山。冼相公,她是朝野公認的能臣幹將,心中自有判斷,不會失智到挑釁朝廷的。」
張仙姑多看了邵俊一和*圖*書眼,心道,你們兩個跑這麼遠的路,只怕也累著了。順勢說道:「好。我這兒有放養的老母雞,在山上吃蟲子長大的,味道香。」
陳枚看祝纓,只見她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心底也是佩服的:這才是宰相氣度呢,與阿翁就很像了,我爹且還不及。
邵俊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麼章程,再問,祝纓也不告訴他。祝纓對自己身邊的人一向有耐心,也愛教,對會傳話的邵俊就沒有這樣的寬容了。她也不給邵俊解說,由著他一頭霧水地走了。
祝纓道:「我就說,他用不了。」
陳、邵二人要做的都是官樣文章,很快就結了。此時天還早,也不到午飯的時間。張仙姑道:「你們有正事兒,我就不添亂了。晌午來吃飯?」
祝纓慢慢拆開信,只見鄭熹寫的與陳萌寫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連順序都差不多,只是措詞有些不同而已。鄭熹沒有過多的寫京城的形勢,只寫祝纓的學生們都還安好。然後也是借鹽價,讓祝纓不要再搞事了。
陳枚道:「鹽政,政事堂會管一管的,就是邵俊的父親,打算派他統籌一下……」
「那我明天要多吃一點兒。今天就先告辭啦。」
冷雲,誰也不指望他能幹出什麼大事來,他只要與祝纓敘箇舊,糊弄著,好讓李彥慶能夠仔細觀察就行了。
祝纓道:「有事?」
祝纓看完信,問陳枚:「你爹說什麼了?」
「是。」
祝纓道:「他一個人不成的,他是鄭七的故吏,有許多人情他都要顧及。且辦法誰不知道?能把這法子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才算完。這事兒啊,還要有一個鐵面判官鎮著才好。這樣的人難選。冼敬也會想插手的,他手下的那群野豬,嘖!」
「是阮家的公子。」邵俊答完,眼睛盯著信。
可憐邵俊攏共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僕人推醒,低吼一聲就要罵人。僕人一頭的汗:「郎君!陳大人在外面等著你呢?」
最後,陳萌寫道:陛下都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再弄出什麼動靜來了。我們已經很努力瞞著他,不同他講梧m.hetubook.com•com州的事了。你就不要總是提醒他還有一個你了。提醒得多了,他真要做點什麼事噁心你,政事堂也不是時時都能看得住他的。陳萌與鄭熹還能合作,可架不住還有冼敬之流,他們很有可能為了打擊鄭熹、爭奪皇帝的好感而順從皇帝。
邵俊道:「酷吏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呀。」
二人一到,先與祝纓見禮,兩人名為天使,卻不敢往上座去坐下,只在祝纓下手新放的兩張椅子上坐下。陳枚先說了來意,祝纓道:「稍等。青葉,把老夫人也請來,就說要宣旨了。」
邵俊道:「當然是先辦正事。咱們一路過來,須得修整好了再回去,我今天要回來安放一下行李。明天再逛。」
陳枚快步走入,沒忘了先行個禮,然後說:「叔父,我爹讓我捎封信來。還有些話要對您講。」
祝纓打開信來一看,陳萌寫了一些京城的情況,寫了祝纓留下的一些比較能幹的南士、下屬,他也都安排了,讓祝纓不要太擔心。又寫了一些熟人的情況,譬如王叔亮,他與岳桓漸成了好友,只是二人一個按不住冼敬,另一個也動不了鄭熹。
突然之間就深切體會到了兩代先帝的苦處,她起身翻了塊黑綢,慢慢疊好,縛在雙目之上,默默地站在當地。久不如此,她邁出的第一步,竟有一點點不穩。
祝纓道:「這樣么?那倒有意思了。」
陳枚暗喜:不用想辦法避開邵俊了,今天邵俊回客館,他就能從容見祝纓了。
陳枚慢慢地數道:「梧州有糧、有鹽、有兵、有物產,有、但是不多,自給自足夠了,再多也是無的。否則就不能被稱為蠻荒、煙瘴之地,便是您,也消耗不起的。您這兒又缺鐵、少錢,文教也是才開化。
「除了冼相公,一切都好。」
「哦?哪家才俊?」
邵俊一路辛苦,到了客館不知為何總也不能入睡,他自覺並不緊張,卻輾轉反側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冷雲、李彥慶返京了,他們在途中才知道祝大死了,但調頭回去弔唁也是不可能的了,兩人只好按照原本的計劃先和-圖-書回京。
「好。」
邵俊沒想到她會冒出這個話來,只得反射性地答道:「會的。」
青葉也跟著姓祝,是在別業長大的。祝纓身邊的老人被抽調走了一部分,她是後來補進來的。聽了吩咐,忙小跑去請張仙姑,堂內眾人也慢慢站起來,正衣冠、設香案等。
她近來都在思考兩個問題:一、怎麼經營好梧州並且擴大這一片「基業」 ;二、這片「基業」 以後何去何從、由誰繼承。
譬如鹽的事兒。你能幹,先管好梧州吧,別讓鄰近的州告你的狀。百姓販私鹽就販了,你可別公開的低價傾銷。
祝纓庶務不多,但卻有一件大事要考慮——孩子都長大了,他們接下來的人生要怎麼辦?
祝纓歪歪嘴,樂了:「還有這說法?」
祝纓笑了笑,又問鄭府其他人:「夫人安好?」
現在祖宗發話了,陳枚高興地道謝,然後提供了一個情報:「邵俊似乎是奉了鄭相公之命,他這一路十分用心。」
「您先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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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點點頭:「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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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放心,我還要守孝呢,近來不會再激怒陛下和朝廷的。」
邵俊眼看要打哈欠了,陳枚笑道:「阿婆,都不是外人,這一早上一套下來,也辛苦您了。我且不馬上就走,您也且休息一下兒,明天咱們再消消停停地吃頓飯?」
祝纓雙手一攤,道:「你們什麼都知道,就是不做。我哪裡比政事堂高明了?只不過是我真的會動手罷了。
害他也天天挨罵!也就祝纓離得遠不知道,反正吧,她因為大理寺的經歷,已經開始被罵「酷吏」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哦,朝廷還是這麼缺德,看來我不用擔心胡人和西番了。」
然後茫然地出了府,心道:這是什麼意思?
「有意思」 的邵俊睡了半天,午飯也沒吃,下午醒來的時候,陳枚不在客館,隨從說他去逛集市了。邵俊於是也不吃飯,也不去集市,打扮一番,去祝府投帖求見祝纓。
祝纓一挑眉,邵俊有點緊張,道:「鄭相公說,請您看完信,給一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