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趙振便也入了幕府,他不要職銜,祝纓就把他放到禮曹去幫花姐。趙振是地方上也做過,六部九寺也呆過的人,甚至比蘇喆更熟悉政務的運轉,雖說是教書,禮曹事一多,花姐叫一聲:「趙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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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裡,我這就派人去報平安,順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麼樣?」
看出他的遲疑,蘇喆又說:「你一身的本領,閑置可惜了。你要實在心情不好,就當我什麼都沒說。但請多住些時日,秋收后要算賦稅,阿霽他爹,還有阿煉他們也快來了,見一面吧。都很久沒見了,不但我哥家裡添了人口,阿煉的夫人也會過來拜見姥,一起見一面吧。
趙振老臉一紅,只得與二人相見。最早的時候,二人皆不如他,他是官學生,祝煉是個小奴隸,趙蘇又是個混血。如今的處境,固有二人能力的原因,也讓他懷疑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趙振搖了搖頭:「如今這個情勢,並不適合……」
祝纓點了點桌上的一份公文:「拿給他看。」
趙振疑惑地打開,發現上面是鄭熹親筆寫的……髒話。
路丹青好奇中帶了一點警惕:「你那兒的人不夠使了?」
趙蘇的嘴一向刻薄,先說趙振:「一向心大,怎麼在要緊的時候扭捏起來了?」然後是嘲諷朝廷,先是壓不住黨爭,后是立一個傻子太子,接著是排斥能臣:「蠢死了,就算要打情罵俏,也得先把肚子填飽!他們倒好,先宰了能耕田的老牛,切!」
兩人先串了詞兒,才一同去客館。到了地方一問,管事卻說:「趙官人?府里才來人見他,現在還沒走呢。」
趙蘇道:「好,我為你稟報。」
他低下了頭,腰帶上空空如也,別人都愛在腰上拴個圓章,他沒章。他搖搖頭,決定不想那個圓章的事,反正也不耽誤他做事,還是教書更適合他。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
祝纓批了張條子:不許。
趙振以為自己遭逢大變,憔悴一點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頗佳,怎麼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祝煉厚道一些,稍勸一句:「情勢複雜,易地而處,能做得更好的人也不多。皆是有心而無力。」
蘇喆道:「唉,一個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說這個了,嫂夫人呢?」
趙振猶豫的話不知怎地就咽了回去,說出來的變成了:「我願意的。」
「哦,是那個林小娘子,帶了些箱籠www.hetubook.com.com來,給趙官人送衣服文具的。」
祝纓道:「做丞相,哪有不受氣的?好啦,你可以放心了,朝廷不會再引胡兵的。」
花姐自認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趙振比她年輕許多,如何也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前面帶路。」
趙振送走了祝青君,卻並不能放輕鬆,安南士兵個頭矮小,但行動之迅捷,竟是官軍所不如。官軍徵發,如今是越來越麻煩了,往往要花費比以往更多的時間,行軍的速度也不快。祝青君此行,一晝夜行軍是官軍的兩倍,第二年又是正常行進,絲毫不亂。
趙蘇道:「你那是什麼樣子?一點心氣也沒有了,真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不像我們」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不過安南沒有主動挑釁,我們也不想打仗死人,希望你們也體恤自己的百姓。大家還是和平的好。只要議和了,那榷場遲早得開。
祝煉不贊同地道:「那豈不可惜了?」
「是!」
他這陣子過得渾渾噩噩,幾乎忘了老師的家人,與花姐聊了一陣倒想起來了。又忙著張羅拜祭張仙姑夫婦兩人,虧得祝纓之前派人給他送了些盤纏之類,他才能自己又置辦一份祭禮。
「我不懂老師,也看不太明白安南。」趙振說。
祝青君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不少時日,一切都是現成的。趙振也跟著忙碌了起來,巫仁、項安等處請示了祝纓,遇到有忙不過來的時候,都很不客氣地找他幫忙。
祝纓問道:「怎麼了?趙蘇,說實話。」
蘇喆道:「只怕從此之後朝廷說話的份量就大不如前了。是衰亡之兆。」
蘇喆又是一番嘆息:「我竟然沒有留意到。你回來了,孩子怎麼辦?他不出仕嗎?」
蘇喆是個有心氣的人,接了祝纓派下來的任務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親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討要趙霽跟她出去辦一趟差。
趙振是從沒想過這條路的,他就是想回家鄉居,走老師的門路或者投奔老師,並非他此行的目標。
「哦,是,裏面請。」
這一廂,祝青君大軍還未開拔,那邊西番邊將點兵,來勢洶洶。不等安南準備萬全,祝青君最後一千套簡易的皮甲還未驗收,就不得不率部西進。
「要是事情順利,過幾天你就知道啦,不過現在還不能講。」
趙振忽然生出一股羞於見人的情感來,外面越熱鬧,他越是不
和-圖-書想出門了。正想等到傍晚就去求見祝纓辭行,不意祝煉與趙蘇下午就來看他了。
這次是在籤押房,他又見到了祝纓,祝纓身邊的「侍女」又換了個人,一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女孩子在一旁研墨。
趙蘇笑吟吟地道:「我們說,請他留下來,他當我們哄他,必要走。」
「那您?我、我是說,安南有現在的局面不容易,我看過安南的土地、莊稼、百姓,比中原還是差一些,應該讓百姓繼續休養生息。除非迫不得,否則兵馬不宜輕動。」
翻譯給信譯好了,拿給祝纓審了一回稿就發給了西番。
所以,不行。
「行。想要了跟我說。」
趙蘇笑了:「還挺快。」
趙振道:「倒也不必惋惜。」
趙蘇笑道:「為什麼不懂?不就是因為與你那個朝廷不一樣么?難道你要天下都如那個朝廷一般供奉一個傻子做太子、皇帝,黨爭、兼并、貪墨、戰亂……嗯?」
趙振年紀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倆,趙振自然早有妻兒。趙振道:「我先打發的她們回老家,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辭官也不是隨便辭的,棄官而去也是有後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時間,因此他讓妻兒與會館商隊同行,先一步動身。
蘇喆沒好氣地道:「放心,不是要搶你的人,是來了一個老朋友,要帶他去見上一見。」各職司的事務日漸繁忙,都想著法兒的想搶人。趙霽等人就快定職了,路丹青唯恐情況有變,很是防範。蘇喆看出來了,因為她也是這麼想的。
趙蘇咳嗽了一聲,說道:「姥,他來辭行呢,這麼長時間還沒到家,家裡怕要著急了。」
鄭熹大概是氣狠了,細數祝纓坑過他的事迹,你是不是緩過氣來了?吃飽了你個王八蛋就要作夭!不許過來!我也不想引胡兵!我派姚辰英帶著溫岳、姚景夏去就是了。你給我個回信,你保證不擅自領兵出山。
祝纓道:「既然都知道是個什麼意思、會有什麼後果,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咱們還是立足安南,西番可是咱們的鄰居啊!」
路丹青遂放趙霽跟著蘇喆走,趙霽不知道是什麼事,走遠了一點才開口詢問。蘇喆道:「要留一個人,附耳過來。」
祝纓道:「哦,是我的意思,不是他們自作主張遊說你。想不想留下來教書?」
「我得回去向姥回話去了。」林戈團團一揖,大步離開。
賓主坐定,蘇喆也不看林戈帶來的箱籠,只與趙振敘舊,又說看他的樣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詢問山外的情況。趙振也無心猜測她話中的意思,將對祝纓說過的事又簡單對蘇喆提了一下。
趙振的西番文不大好,唯恐理解錯了生出事端,從通譯館里揪了一個翻譯過來。翻譯將信譯了,意思是:要求繼續鐵器和鹽、茶的貿易。
哦!想起來了。趙振感慨道:「你這麼大了!你父母還好嗎?你……」
趙振匆匆趕到籤押房,見蘇喆、路丹青、金羽等人都在,他也往人堆里一站,安靜地聽著。
回到幕府,江寶正在禮曹等他:「先生,姥讓大伙兒去開會。」
趙振額角冒出汗來:「該死,忘了拜祭太夫人……」
安南……想起近日所見所聞,他竟然覺得安南雖不富庶,但彷彿也不錯。不不不,對普通人而言簡直太好了,山外再繁華,普通人也享受不到,依然是賦役加身,安南稍貧,百姓衣食竟不太差。
趙振再次踏進幕府,忽然想起來:這些天的經歷,會不會都是老師的安排?難道老師真覺得我還堪用?那她又要我做什麼呢?襄助經營安南?
看過了學校,又被引去看街道、里坊、集市……兵營是沒讓他去看的,卻又帶他路過了糧倉。
一行人到了趙振門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給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後這一路要怎麼過呢?」
趙蘇道:「你與我們不同,你是正經讀書人,我們沾著蠻夷。你還盼著朝廷出個王相公,你還能效力它,我也不意外。可是王相公的結局呢?他的身後,險些受皇帝之辱,這皇帝還是當年他力保入主東宮的。你真抱希望?」
這個從後勤的供給上就能看得出來了。
祝纓道:「陛下有令,許各地士紳募壯士操練,結寨自保,以御外寇、以剿流匪。」
祝纓轉臉就召了祝青君:「準備準備,你要出征了。」
趙蘇為他通報的,趙振也跟著行禮,祝纓搖了搖手,趙蘇帶他坐了下來。
趙振斟酌著口氣,寫了個回信,先點出西番背盟,對朝廷動武(安南沒造反,所以也算朝廷,等於西番與安南現在不太友好)。再說你要的這些東西都是用來壯大你的,完了你再打朝廷,安南的立場就很尷尬了。
蘇喆與趙霽對望一眼,蘇喆問:「來的什麼人?知道什麼事么?」
趙振仍然有些猶豫:「天下,未必沒和圖書
有治世。」
校舍是很明顯的祝纓的風格,簡樸,但是佔地頗廣、學生眾多,尤其是學生們齊聚。花姐最掛心她的學生,不時感慨學生都是好的,可惜書籍、授課老師不夠。
路丹青道:「先前各地有民亂的時候,官軍就是按個葫蘆起個瓢,疲於奔命。這樣倒也是個辦法。」
驚訝過後,花姐先說:「竟然是你?差點不敢認了,來,看看學校吧。」
趙蘇笑道:「這下我可又多了一個伴兒。姥,我也要回梧州了,捎他一程吧。」
趙振一時無言以對。
趙振心裏一陣難受。
趙振於是從「住幾天休息」變成了「住到老朋友來」。
趙振的眼睛粘在年輕學生身上有些移不開,掩飾地跟花姐扯開話題,說花姐太過操勞。花姐道:「我如今就兩個愛好,一是行醫,二是教書,可惜我學問不太好,除了醫術,旁的教得也是尋常。常常害怕會辜負了小祝的信任。」
終於,祝煉、祝重華、祝青君、趙蘇等人陸續趕到,西州城空前的熱鬧了起來。
祝煉小聲說:「什麼等貴賤、均貧富,恐怕是不大能說出口的。至於老師想要個什麼樣的世界,你看安南是個什麼樣子,不就知道了?」
祝纓一聲輕笑:「知道啦。」
「情勢挺好的呀,」蘇喆說,「不信你問阿霽,阿霽,是吧?」
蘇喆向趙振拱一拱手:「我又來啦!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瞧瞧認不認識?」
祝纓道:「前兩天那個奏本的迴音兒。」
祝煉只好的抱歉地向趙振笑笑,問趙振接下來的打算。趙振道:「回鄉吧,我這些年總算也有些家資,夠我閉門讀書啦。」
趙振微微皺眉,趙蘇指指自己,又指指祝煉:「不但我們倆的出身,蘇喆是獠女,哦,我們還有一位刺史,也是獠女。有從山外來經科考錄用的縣令,也有奴隸出身的將軍——哦,現在沒有奴隸了。你是看事實,還是只看書上幾行誰都能寫的字?」
趙振問道:「還有什麼事么?」
有事情做的日子過得飛快,這一日,祝纓那裡又扔了一個任務下來——寫一封給西番邊將的拒絕信。
趙霽被定了戶曹,庶務正是祝纓一系的長項。趙振不得不代為捉刀,為戶曹規劃了丈量土地、清查戶口的活動——安南地方小,祝纓這下規矩,每五年重新清查一次戶口、田畝,馬上就要輪到了。
趙振身上一個官銜沒有,乾的活比蘇喆還要多,他自己也只當不知道,每天依舊挾www•hetubook.com•com了包袱到學校里教書。
雙辮少女放下墨錠,拿起公文走了過去。趙蘇問道:「這是什麼呀?」
「鄭相公氣得不輕……」趙振說。
趙振心緒不佳不太想見舊友,趙霽又說:「小侄也有些學問上的事,想請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遠離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勞動姥垂問,還請叔父指教。」
他的腳步猶豫了。
「不知道。」
他又乖乖地給姑姑幹活去了,往來公文他寫得比在禮曹聽差的學生們好得不止一星半點兒,趙霽不時過來請教公文的書寫。先是項安,派了聽差的學生過來向他請教公務,接著巫仁也學會了,也趙霽派了來。
趙振也沒力氣與她爭論,身上也只剩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著離開,轉身看到蘇喆:「哎?大人?」
趙振當然不認識趙霽,趙霽長到現在,與父母都有點像又都不太像,趙振只覺得有點眼熟,卻分辨不出這是誰。蘇喆對趙霽招招手,趙霽上前長揖到底:「小侄趙霽,拜見叔父。」
「姥就有心有力,朝廷,嘖!」趙蘇依舊刻薄。
花姐問道:「怎麼了?」
趙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師,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去吧。」
趙振只好在心中嘆息:但願朝中諸公能夠振作,否則百姓就太慘了。
蘇喆笑道:「不讓我們進去坐么?我可是專程帶他來見你的,你要回了福祿縣,以後恐怕見面的機會也少了。」
蘇喆等人都笑了,她們也不用朝廷這樣說,安南就自己養兵了。只不過如此一來,安南也就不顯眼了。
祝纓也不說要見他,就放他在客館里,但是第二天,蘇喆就派了人過來陪他在西州城遊玩,將他往學校裡帶。毫不意外地,趙振見到了花姐。兩人初見時,皆是風華正茂,再見面,都為對方的變化吃了一驚。
「我、我不想要官職。」
「我!」趙振發了一個音,又閉了嘴。
趙蘇最後亮了底牌:「你說哪裡更能施展抱負?更能活得像個人?怎麼樣?留下來一起吧。扭扭捏捏,可不是丈夫所為。」
蘇喆好像也發現了問題,挽救似地說:「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機會均等。」趙蘇說。
蘇喆道:「是我們,來看看老朋友,你還有事么?」
「那行,先回家探望父母,休息好了再回來。」
趙振道:「我想見老師。」
趙振道:「可,安南、老師的主張到底是什麼呢?至今不曾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