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令把頭埋得很低,不怎麼有底氣地說道:「這是咱們在天機閣的『釘子』傳出來的消息,屬下也覺得不可思議,又特意命人跟趙譽衛長旁敲側擊過,大概能印證上。」
姚啟放完信進屋,半偶奚悅就從樹后繞出來,若無其事地將撣凈的鞋拎回奚平房裡。
絞痛過去,姚小公子忙將自己門窗檢視一番,最後鼓足了勇氣,把書房北窗推開條縫,往外窺視。也不知怎麼那麼巧,奚平正在把茶根往窗外桂花樹坑裡倒,兩人隔著半個院,目光對上了。
「本座將他放出來了,」太歲平靜地說道,「生老病死而已,偌大南郊,有幾個年過五旬的?」
阿響下意識地回禮,無意中一抬眼,看見了對方斗笠下的臉。阿響陡然失色,差點叫出聲來——這人小半張臉好像被酸融了,左臉上只有綳得緊緊的皮,沒有眉眼。然而這張駭人的臉上僅剩的一隻眼卻是溫柔而憂鬱的,阿響碰到那父兄般的目光,不知怎的,又不那麼怕了。
第二天,姚啟大清早就在乾坤塔看見奚平桌上擺著那隻轉生木雕,「媒婆妝」擦了,那因果獸被奚平畫成了高低眉,鼻子周圍點了雀子斑。
一個頭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了靈棚,肩頭站著一隻烏鴉。
庄王一抬眼:「尊長,都說道心是修士的命脈,你的道心被我知道了,你不怕?」
「我們這就去查,王爺這邊再有什麼消息……」
就見庄王已經將信展開,飛快地掃了一遍,遞給龐戩。
奚平要迫害他,姚啟一點懷疑也沒有,當場就信了。
白令默不作聲地上了茶,庄王看了白令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尊長孤身一人前來,想必不是到我這來『燒紙』的,不知有什麼見教?」
他一聲喝問帶了勁力,直接撞碎了南書房門窗銘文製造的無形屏障,傳到了窗外。
「內門的長輩查驗過奚師弟和他手裡那轉生木,沒發現異狀,」龐戩是個痛快人,把安樂鄉里太歲的情況事無巨細地跟庄王說了,又道,「支師叔猜,這邪祟應該不是普通的元神附身。之前我們抓到的邪祟們彼此通信時,需要用自己的精血將字跡送入轉生木,這個『太歲』作為他們供奉的邪神,聯繫他們似乎不需要放血。王爺,你怎麼看?」
奚平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像頭拖延上磨的懶驢。他磨蹭著自己抓轉生木時不小心沾的硃砂,洗手洗了足有小半年,還手很欠地給因果獸卸了個妝,又要新茶又吃水果,直到聽見太歲一聲冷哼,他才不情不願地坐到書桌前,翻開師兄讓他們看的書。
對方不知深淺,龐戩乾脆也不繞圈子:「我是www.hetubook.com.com接了內門支師叔的密令來的,他不讓我告訴別人,只讓我來找殿下。」
他也不知道支修能不能聽懂,反正太歲應該聽不懂,萬一那邪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放了耳目,也不至於露餡。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好,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做你的領路人?」
銘文之博大精深,大概只有混沌中出生、親手分天地的盤古大神才敢說懂。有人甚至認為銘文是世間風流雲動、江流下海之基。
姚啟頓時一陣毛骨悚然——他自己就是高低眉,臉上有斑!
這小姑娘肯定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不是八字就是體質。
庄王一頓,白令立刻飛身而出,片刻后,他將不斷撲騰的青瓷魚取了回來:「王爺,真的有信!」
至於他讓半偶往姚啟被子里塞紙條的事,奚平也當成個「好玩的惡作劇」,大喇喇地寫在家信上了,大魔頭果然嫌他無聊,根本沒注意……這樣一來,後面就可以在紙條上寫點別的了。
白令立刻要化作紙人藏起來,人剛紙化了一半,便被庄王打斷道:「不用,龐都統『破障道心』已成,你躲不開他的眼睛——尊長,請進吧。」
所以奚平才敢鑽空子,讓半偶用「蜜音」給支將軍傳信。
一整天過去了,弔唁的工友陸續走了,春姨出去買吃的,破靈棚里只剩個小孤女,機械地給火盆添著紙。
這時,身後有人輕聲問道:「你感覺到什麼了?」
龐戩看完信,又忍不住看庄王,心說:奚侯爺不簡單。
那些滿紙橫屍的鬼畫符快把姚小公子嚇瘋了,終於,他忍無可忍,取出尺素紙,哭著給家人寫信求助,半夜悄悄放到了屋后小池塘里。
太歲:「唔。」
阿響吃了一驚,捂住胸前的轉生木牌:「你是……」
「隨時送到尊長案前。」庄王沒掛上他那畫似的假笑,「士庸就託付給諸位尊長了。」
還有那些銘文……
說完,他將搭在腿上的毯子一把掀開,站了起來,終於朝龐戩回了個禮:「大選那日本王因小恙沒去天機閣,無緣見支將軍是何等風采,竟連我們家的混世魔王都收服了。既然那混賬都交代清楚了,我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庄王府的銘文沒有逾制之處,確實都是玄隱山統一賜的「三等銘文」,換做別的人間行走來,可能看不出任何問題。但龐戩恰好對銘文有些了解,一眼看出了問題。
「對不住了兄弟,你就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奚平心想,「將來我站那不動,讓你打一頓出氣。」
金平陰沉數日,下起了洗塵雨。
「師叔說,因我們一hetubook.com.com時不查,當時在南城外叫那邪祟跑了,不知用什麼邪法附在了奚師弟身上,連端睿大長公主的耳目都能瞞過去。好在師弟未開靈竅,人也機警,設法將此事報給了師叔,並說有辦法傳信于殿下,讓我們來找殿下。」
轉生木自古就有,又不是什麼海外引進的新品種。但這邪祟……通過有限的信息,奚平感覺他應該是支將軍那個年代的人。
老蛔蟲臉可大了,言談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裡,他認識支修而支修不認識他,說明他見支修時是「仰視」的,至少那會兒他應該還沒入玄門。支將軍英年早病,三十來歲就入玄隱山了,老蛔蟲在凡間見過他,出生年代應該也不會太晚。
「蜜音」 是金平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們互相傳消息的一套暗號,搗蛋的時候躲家裡大人用的,分為「琴蜜音」「哨蜜音」和「指蜜音」三種。其中,「指蜜音」是用手指敲出節奏傳信,傳播門檻最低,用的人有點多,容易泄密,所以會定期換規則,琴和哨變動倒都不大。頭天夜裡,奚平試著教了半偶幾句「哨蜜音」。
不過……沒想到,支師叔整個人好像古書上摳出來的君子,年輕時候居然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龐戩忙客氣道:「不敢。」
龐戩面無異色,磕絆都不打一個:「道心本來就要不斷質疑,不斷叩問,渡劫才能圓融,怕人問的道心,怕是連自己也信不過,自欺欺人罷了。龐某人不以為短。」
龐戩深吸一口氣,決定堅持自己的判斷,不聽庄王鬼話——奚氏一系絕對是不簡單。
「嘖。」奚平潑了茶,把杯子隨手扔一邊,拈了顆從膳堂拎回來的青梅吃。
庄王沒插話,仔細聽完才緩緩說道:「第一,這偽神應該是個人,年紀不會太大,與支將軍相仿。」
奚平一邊轉著滿肚子賊心爛肺,一邊隨便把功課糊弄了——反正師兄問起,有人幫他作弊。
龐戩道:「關於永寧侯世子的事。」
白令:「屬下辦事不利……」
「那天夜裡,就是太歲星君引我去救助你們的。」男人說,「好孩子,別哭,太歲看著呢。你日後必有大作為——你叫什麼?」
庄王手裡瓷杯和杯蓋一碰,「嗆」一聲脆響。
他話沒說完,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奇特的水聲。
龐戩應聲穿過院牆,在廊下放了傘,等白令開門。
「……魏誠響。」
白令一愣:「您是說無……誰!」
庄王一挑眉,飛快地與白令對視一眼。
龐戩就說:「殿下,是世子自己告訴師叔,讓我們來找殿下的。」
傳信的這位自己還蒙在鼓裡!
奚平心裏琢磨:他第一天聽見和-圖-書人說話,最清楚的就是阿響那聲「救爺爺」。老蛔蟲聲稱自己是她喚醒的,大概是真的。
一個銘文字落下,甚至可能改換寒暑,讓白雪上開杜鵑,烈日下結霜花。銘文的每一筆必須極精確,長一分短一毫都得出大事。甚至刻錄人不同,刻錄時間地點不同,銘文字的形態都有變。
肚裏一陣蛙鳴,他痛苦地彎下腰,又感覺到了茅廁的召喚。
信中語無倫次地向家人求救,說了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奚平能跟支修搭上話倒也合情合理,龐戩知道他有馴龍鎖。就算那太歲格外縝密,或者奚平行事不謹慎被對方察覺到什麼,有支將軍在,也會盡量替他兜著。
庄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尊長,你的資質,不進內門可惜了。」
奚平老遠沖他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自稱『太歲』?」庄王揉了揉眉心,「你說一個……半步蟬蛻的邪神,被士庸一把扇子攪合了抽龍脈的銘文?」
銘文的屏障一碎,風聲和雨聲「刷」一下掃進了屋,緊接著有人朗聲道:「臣天機閣右副都統龐戩,求見庄王殿下。」
庄王皺著眉,沒吭聲。
龐戩一愣,心想怎麼這麼窮酸,難不成半偶真把那小子吃成了窮光蛋?
跟這些一比,庄王身邊這嚴格來說算「邪祟」的暗衛都不算什麼了。
姚啟「砰」一下拍上窗,欲哭無淚:壞了,狐狸精都開始磨牙了!
奚平倏地皺起眉,眉心的畫面碎了:「前輩,我不明白,這小丫頭毛都沒齊,什麼也不懂,你收她做門徒有什麼用?還不如收那個跟她在一起的大姑娘。」
阿響嚇了一跳,猛地跳起來:「誰?」
在姚家人看來,貴妃奚氏就是妖妃,奚家就是專門出產妖魔鬼怪的妖洞。至於那個奚平,姚啟感覺他看自己的表情就沒憋過好屁!
他就說,太明皇帝怎會因為誰長得好就給誰爵位,陛下又不是斷袖!崔大小姐當年唱的那出哪裡是「色令智昏」,那是「紅拂夜奔」啊!
奚平:「你不是說要救他嗎?」
可這庄王府南書房的銘文順序完全不對,分明是被人重新排過的!
龐戩:「……」
她總覺得自己聽見了一聲嘆息,沒來由地湧起一陣委屈,鼻子酸了。
下了晚課,姚啟逃也似的回了丘字院,又心驚膽戰地在被子里摸到了第二張字條。
邪祟還有名又姓的,別人一嚇唬就什麼都信的姚二公子寫道:「名叫魏誠響,就藏在南郊城外!」
眼前又是無數雙期冀的眼、耳邊又是洪水般的悲聲,然後他藉著邪祟的眼,將目光垂落到煙塵之下,看到了阿響。
阿響暈暈乎乎的:「大叔,領我去哪?」
他臉上八風不動和圖書
,心裏卻是駭然:除了支將軍,至今沒人知道他道心已成,這庄王一屆凡人,怎麼看出來的?還張口就點破他道心?
奚平看她的時候,阿響也若有所感,隔著遙遠的時空對上了奚平的目光。
庄王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對仙門……很是信任啊。」
庄王臉上春風似的笑容散了,一雙黑沉沉的瞳孔看過來,讓人想起不見底的井。
「奚士庸又在潛修寺淘什麼氣了?仙門不用客氣,犯了錯只管打就是了。」他接過白令遞上的茶碗,和緩地,好像經不起疾聲似的有氣無力道,「再說我哪管得了他?尊長應該去找永寧侯爺才是。」
「啟」說,奚平手裡拿著個轉生木做的怪獸,已經畫成了自己的模樣,甚是詭異——他一看見那木雕,就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來。有匿名的高人告訴他,那木雕是行魘勝之事用的,只等他一開靈竅,就能引妖邪奪他的舍,奚家已經雇了邪祟在安樂鄉設好祭壇,要從他下手,謀害太子。
大邪祟自稱「太歲」,還說轉生木是他的伴生木,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奚平一個字也不信。
庄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龐戩想多了:「士庸小時候在我那住過幾年,因是母舅獨子,我那會兒也年少氣盛,見他不上進,想替他爹娘管教,這都是那時候他不想讀書跟我斗出來的小把戲。」
庄王見他來,也沒起身,腿上搭著一條厚毯子,含笑道:「我自小體弱,一到陰雨天就常犯膝腿疼,恕不能起身相迎,尊長原諒則個。」
字條上的墨跡像小孩塗鴉,拿著這玩意去澄凈堂控告同窗想害他……姚啟感覺還不如自己變成厲鬼去報仇靠譜。
奚平不與他爭辯,抓起轉生木,凝神入定。
男人溫聲道:「孩子,你方才是不是感覺到太歲星君的注視了?」
男人沒回答,恭恭敬敬地給死者上了香,又沉聲說:「家人節哀順變。」
庄王搭在膝頭的手指一蜷:「哦?」
「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會保奚師弟周全,」龐戩道,「殿下神通廣大,連我道心都能一口道破,想必已經知道那邪祟自稱『太歲』,升靈圓滿,雖然修為與實力不甚匹配,但很有些古怪手段。人在他手上,我們不敢輕易驚動那邪祟。師叔已經回內門請仙器了,但我們先得查出那邪祟真身真名,才能知道怎麼將他從奚師弟身上剝離開。殿下,您這邊要是有消息,能不能幫我們一把?」
銘文需要調用刻錄者的真元,只有築基修士能刻。但九成的築基修士別說雕刻,能大概看懂三等銘文就不錯了。哪怕是專門研習銘文的修士,一學上百年,都可能連個簡單m.hetubook.com.com的四等銘文字也刻不好。
早晨起床在鞋裡摸到了第三張……
像郡王府用的三等銘文,必須由專人算好良辰吉時,請左右暫避,按極嚴苛的手法和順序碼好,順序錯一點,能把花園炸成廢墟。
「前輩,我昨天好像是看見阿響爺爺死了。」
其實奚平還感覺他出身不太高,而且應該是長期隱居避世——他每次諷刺「窮奢極欲」時都要帶上棲鳳閣,就很離譜。
然而一轉身看見書桌上的轉生木雕,他好像又突然低落了下去,嘴裏果核沒吐,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經蒸發了。
這可如何是好?
姚小公子頭天才做過噩夢,夢見那姓奚的在他頭上插了根秸稈,嘬他腦漿喝,還嫌沒放糖!
龐戩接過來一看那工整拘謹的字,就直覺不像奚平寫的,再看開頭落款,發現來信人是一個名叫「啟」的小弟子。
「去地下,然後披上羽衣,爬上梢頭,不平則鳴。」男人輕輕地說,「你記著這話『大火不走,蟬聲無盡,寧死霜頭不違心』。」
龐戩一愣——支修也是這麼說的。
姚啟沒了主意,恨不能當場衝到澄凈堂里喊救命。可他做不到,姚啟從小就是個尿褲子都不敢跟先生說要上茅廁的,平時與管事長老們問個好,他得打上一百個腹稿,這「救命」可怎麼喊?
女孩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該不該道謝,囁嚅道:「阿響……」
太歲頓了頓,語焉不詳地答道:「不是本座選了她,是她選了本座——你該做功課了。」
「王爺過謙。」龐戩迅速將信過了一遍,挑出了裏面的關鍵詞,「安樂鄉」「轉生木」「開竅奪舍」。
可那小子是怎麼辦到讓一個明顯不對付的同窗替他往外傳信的?
尺素魚?
男人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姓氏:「大名是魏響?」
「第二,這個『南郊魏誠響』,很可能與那邪祟有密切聯繫……至少邪祟應該能隨時看見她,你們的人查她的時候不可靠近,否則一定會打草驚蛇。第三,為什麼安樂鄉奪舍,那邪祟選了士庸而不是其他半仙?聽尊長描述,似乎和那女妓的換命符有關,查這個魏誠響的時候,別忘了那個女妓。」庄王頓了頓,又說道,「還有一點,龐都統方才提到了南疆的『壓床小鬼』和『驅魂香』……這兩種東西在黑市上都已經絕跡多年了,對方不僅弄得到,還知道『秘法』,我懷疑此人可能與南邊有淵源——南疆有當年瀾滄劍派轄下的靈石礦。」
庄王卻擺擺手,幾不可聞地說道:「你這說法,倒讓我想起了『那裡的人』。」
以龐戩的造詣,看不出那些打亂的銘文是怎麼排的,他只知道方才隔著薄薄兩座牆,他聽不見南書房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