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樨緩緩皺起眉：奚士庸對他做什麼了？
龐戩對他的博聞強識已經麻木了，嘆了口氣：「必死之術，我懷疑她是被人騙了。當時……」
白令沉聲說道：「王爺從無渡海中把屬下帶出來那天開始，屬下就不信了。」
轉生木雕也丟在了旁邊，沒興趣了。
「你找什麼？」
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他好像累了，站起來在院子里溜達起來……不經意間，腳下走出個字。
要不是「修鍊」和「挨燒」，類似的句型，他從小到大聽過好多次。
奚平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有了計較。
奚悅連忙伸手去搶，一道指風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陣，半偶聲都沒吭一聲，直接跪了。
之前只有太歲才能通過轉生木和他那幫信徒搭話，奚平就是個工具，只能跟著看熱鬧，怎麼方才那小姑娘好像聽見他聲音了？
庄王：「靈相。」
「沒過幾天，魏鵬程又給無緣無故地放了，說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聽著事離奇，城防里居然還有人認識『冤枉』倆字，就找著了那位學問特別大的軍爺，讓因果搜了他的住處，果然搜到了靈石和仙器。老頭放出來的同一天晚上，小女孩也卷進了一樁案子里，一個呂姓工頭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對她與另一女子行不軌之事，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后就將兩個女的放了。但天機閣重新驗了屍，那屍身上有靈氣痕迹——推測當時應該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脈，致其心跳驟歇。」
奚平這才明白，原來那綠油油的碎末不是農藥，是碧章石粉。
庄王神色古怪地盯著咫尺片刻，不由啼笑皆非：從小背書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腦子裡塞幾個字比登天還難，到了潛修寺還能轉性？這混小子，所有人都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去了！
半晌，他嘴裏慌張道：「什麼？那小美人豈不是要毀容？」
於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腳踩進火堆里，腳下躥起灼痛，一直燒到了膝蓋。同時他喉舌被太歲封住，慘叫都發不出來。奚悅卻立刻通過馴龍鎖感覺到了不對，發出一聲氣音，撲過來扶住他。
庄王對一個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麼冤屈不感興趣，直接打斷龐戩的「當時」：「半仙殞命也不是無聲無息的，天機閣很可能有記錄，先去查查有沒有類似特徵死因不明的邪祟。」
奚平撇撇嘴，一點也不能設身處地。
翻雲覆雨的惡蛟張開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然而沒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隨手拎起了轉生木雕，又天真又涼薄地說：「我都給忘了，那小美人給你當門徒了，怎麼樣了？」
奚和-圖-書平頓了頓，突然跳起來翻出了《潛修志》——這東西人手一本，裏面有門規和潛修寺管事介紹之類的內容。
奚平叫喚道：「跑了！跑了！奚悅好不容易抓住……」
龐戩：「靈相？」
「我同那個主祭將離交過手，」龐戩說道，「她動起手來青澀，但修為與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紀，就算在娘胎里開靈竅也洗不出靈骨，再說她要是早開了靈竅，也不至於淪落到煙花之地。」
奚平眼神一冷，就見大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開那團紙，紙團里「啪嗒」一聲掉出只手指粗的大肉蟲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攤開的紙面上畫了張鬼臉。
龐戩一頓，隨後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則星辰海不可能現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靈，倘若真有個「邪神」真在清平世道下潛伏了兩百多年，他竊龍脈時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太歲：「你怎麼知道？」
奚平骨頭關節「嘎啦」一聲。
你是傳說中的「先天沒臉」。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麼用？你講講道理，前輩，你自己的門徒也沒事讓他們背書嗎？不背書他們就不能開靈竅了嗎？」
「血象、八字……」庄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手心，「身形是不是也有點像？」
怎麼這樣還能讓他開靈竅，老蛔蟲還知道他的進度？
奚悅在尺素紙上將方才死記硬背的幾個字畫了上去：龐乃南疆人士。
小小的書房裡，一個不能說話，一個不會說話，窒息的靜謐瀰漫開。邪祟輕柔的聲音在奚平耳邊響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聲音比一開始近了一些。
然而只一瞬，隨即他回過味來——不對，姚啟都已經把信送出去了，老蛔蟲要真察覺到了什麼，不可能現在才發作，對方詐他。
庄王目送他穿牆離開，半晌，目光卻仍鑲在那綠蔭遮蔽的牆上，一動不動。
心想：龐都統是南疆人？靈石礦難入道的？這老蛔蟲怎麼知道？
他好像轉頭就把「為了給像將離一樣的人伸冤而用功」的決心拋諸腦後，就像是那些紅塵中傷春悲秋完、毫不耽誤左擁右抱的浪蕩子。
白令插話道：「同夥的邪祟收到消息幫她？」
「民間散修沒有師承，想求別人教一點東西付出什麼代價的都有，有人願意給他們一本正統典籍誦讀，他們願意跪下當狗！」
「找記錄。」奚平「興奮」得心「砰砰」亂跳，「潛修志里記載了每一屆的『開竅第一人』，後來幾乎都進內門了，我依稀記得開靈竅的最快記錄是五個月還是六個月……哈！前輩，我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先天靈骨』吧？」
和-圖-書庄王緩緩地「哦」了一聲：「也就是說，那邪祟其實並不關心這魏誠響怎樣，只想騙她入夥。十五歲的孤女，有什麼值得別人貪圖的？她與那醉流華的女妓有什麼交集？」
然而他本來好整以暇地端著茶聽，至此，臉色卻第一次變了：「為什麼抓她祖父？」
這時，白玉咫尺亮了起來，庄王陰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啟這個好使的傳聲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寫正事了。
龐戩想了想：「魏誠響是『朱雀血象』（注），將離……將離死無全屍，血象不好說，不過應該也差不多，寧安那一片的人，十個有八個都是朱雀血象。魏誠響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陰』，將離似乎也是……但四柱全陰的人也挺多的，除此以外，這兩人就沒什麼關係了。」
當時那太歲想要的祭品，除了龍脈，恐怕就是將離。哪怕將離他們成功騙到了天機閣的替死鬼，大邪祟最後也不會放過她。他只是裝作百般不舍、千般無奈，引著她心甘情願奉獻所有而已。
奚平說著閉上眼，熟練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響，卻正好看見阿響拿出個小紙包，盯著裏面綠色粉末猶豫片刻，端起來要往嘴裏倒。
太歲見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釋常識：「開靈竅時，若是經脈未經靈氣充分浸潤，可能會被靈氣沖毀。散修開靈竅一般是兩種，一種是偶然，長期生活在靈氣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線時潛力爆發……」
奚平盯著手裡的轉生木，心裏陡然升起危機感，「喜形於色」道：「前輩，我是不是快要開靈竅了？」
「前一陣有人雇了一幫勞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誹謗朝廷，大概是這麼回事……殿下應該比我清楚。」龐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
庄王：「唔，可能是石錐楔骨。」
太歲將半偶拖到屋裡，粗暴地從半偶懷裡扯出一團紙。
奚平不敢吱聲了。
奚平心裏「咯噔」一下，此時已是盛夏，潛修寺地處山中，冷得又早，豈不是沒幾日了？
「你還知道噁心？」太歲將紙團扔到一邊，冷冷地說道，「再弄這些無聊的事不好好修鍊，我看你是想再挨一次燒。」
對了，轉生木雕。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還用什麼功，我……」
奚平不經意地問道：「龐戩那樣的？」
大長公主講完經，就跟支修一起離開了潛修寺，這少爺可能是覺得沒危險了，人又放飛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調皮搗蛋，無惡不作。
第二天，丘字院里弟子們都去上早課了，原本正貓著腰擦擦洗洗的奚悅一頓。
不知過了多久，庄hetｕｂook.cｏm.ｃｏm王才重新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嗎？」
「他也算命大了，當年南疆靈石礦難，死了好幾百人，就他撿了條命。」太歲只當這些公子王孫有自己的消息來源，也沒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說道，「再一種如阿響，靠吞吃靈石碎末讓靈氣從肺腑進入經脈……只是始終是以次充好，開靈竅時相當兇險，沒有被靈氣滋養到的軀體常常會在這時受傷變形。不然你以為我那些門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嗎？」
奚悅用心記下自己的腳步，片刻后，他輕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間的一棵古柏，在樹冠鳥窩裡取出一張尺素紙——這是窺見姚啟寫信以後，藉著「惡作劇」，從姚啟房裡偷的。
庄王迅速斂去那點異色，擺擺手：「沒什麼，尊長請接著說。」
正常人沒法跟二百五講理。
「是……太歲星君嗎？」阿響跳起來，捧起自己胸前的轉生木，沒聽到回答，她念念有詞道，「太歲保佑，讓我順利入玄門，不辜負師父期望……還有這麼貴的靈石粉。我一定要給爺爺報仇，賺很多錢，帶春姨離開這……」
不等回答，太歲就控制著他站了起來，大步走出去，一把將正在往姚啟屋裡探頭探腦的半偶抓了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讓他去幹什麼！」
乾坤塔磨練靈感，奚平每天假裝跟四殿下別苗頭爭第一，能早走一會兒是一會兒；「入定吐納」，他其實都是往馴龍鎖里「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確實是一點也沒用過，完全本色出演。
「對，奚師弟正是那天跟潛修寺討的轉生木雕，那邪祟或許通過轉生木才能聯繫門徒。」龐戩道，「除此以外，魏誠響身邊還有一神秘人出沒，此人異常警惕，身上帶只烏鴉，疑似靈獸，我們暫時沒敢靠近。」
奚平一眼看見，還以為她想不開要服毒：「喂，別吃！」
太歲：「……」
太歲心裏又一動，他怎麼突然不碰轉生木雕了？
「這魏誠響是個孤女，才十五，祖籍陵縣。她與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叫魏鵬程，祖孫倆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勞工，純凡人——祖宗十八代與玄門毫無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機閣的轉生木出現異狀的時候，魏誠響的祖父正好被城防官兵抓走了。」
「好孩子，早點休息吧。」
奚平整個人被那條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聲慘叫：「惡不噁心啊！」
太歲：「……」
字跡能看出心情，奚平這神物，把飛瓊峰主、整個天機閣、甚至庄王府都攪合得夙夜難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著，還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讚了潛修寺里的青梅果和八珍糕
htｔps://ｍ•hｅtｕｂｏｏk.cｏｍ•ｃｏｍ，並得意地誇耀，因為書背得好，他從楊師兄那拿了六個靈石點，雜七雜八地又快混齊一顆藍玉了！
天機閣辦事，效率很高，沒多久就把阿響的來龍去脈摸得清清楚楚。
「不，」庄王說道，「從后往前翻，我覺得此人作祟時間沒有那麼長。」
奚平口不能言。
龐戩心說：要是讓這位庄王殿下當邪神，給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隱內門都滲透了。
「本座每夜等你睡著，就替你做吐納功課，又讓你接觸轉生木。借我神力流轉，你靈感自然比別人高，靈竅比別人鬆動，將來一旦開了靈竅，靈骨也比別人成的容易……這是你運氣好，遇到本座，遇到陳氏那個傻姑娘，竟肯為你捨命——不是你自負天資，可以好吃懶做的理由，懂嗎？」
奚平沖半偶擺擺手，自己站穩了，臉上的血色也蒸發乾凈了。
周樨正好坐他旁邊，見狀輕輕地噴了口氣。
奚平：「……」
庄王在外人面前，天塌下來，眨眼快慢不帶變的。
太歲：「……」
天機閣民間出身的尊長都不大提自己的出身，一個比一個神秘，因為沒過明路之前嚴格說算「邪祟」，不是什麼能光明正大說的事。
「無渡海，」庄王要笑不笑地一彎嘴角，「你又知道無渡海不是歧路之始么？」
然而過了一會兒，四殿下覺出了不對——姚啟一直顫慄著，袖子都抖了起來，臉色慘白，那樣子不像是被嚇了一跳，倒像是恐懼著什麼。
「嗯，對你不是什麼壞事。」太歲輕描淡寫道，「吞吃靈石粉是散修的慣例，你也不必大驚小怪。外面又沒有你們玄隱仙山這樣的條件，想盡量多榨一點靈氣滋養經脈，只能將劣等靈石磨成石粉吞下去。」
潛修寺丘字院里，奚平剛把家信寫完，一個懶腰沒伸到位，太歲突然問道：「你的半偶呢？」
然後他學著姚啟，悄無聲息地將尺素紙放進了池塘。
奚平愣住了。
太歲總覺得自己靈感被什麼觸動了，但「太歲」並非他本名，那靈感指向模糊得很，見奚平那個半偶老是偷偷往隔壁姚啟屋裡跑，不由得疑三惑四起來。
於是他在心裏理直氣壯地叫道：「前輩，前輩手下留情，我讓他去的……哎呀，鬧著玩怎麼了，又沒跟你鬧！」
奚平頭皮一緊，剎那間，他骨頭縫都涼了。
阿響倏地一頓，睜大眼睛四處尋覓——她覺得剛才有人叫了她一聲：「誰？」
太歲為防這自封的「先天靈骨」飄到半空把月亮擠下去，潑涼水道：「先天靈骨萬萬人中不見一個，近千年來，你玄隱山只出過一個端睿。你要真是先天靈骨，早在入門之前就被內門定下了，少往自己臉wｗw.hｅtｕｂｏｏk•cｏｍ.ｃom上貼金。」
「我這就去翻查檔案，」龐戩識趣地跟著他轉移了話題，「從仁宗至今……」
太歲見「嚇住」了他，又溫和起來：「讓你用功，是為你好。你潛修寺的弟子開靈竅看著慢，是你師兄們有意為之，為的是讓你們經脈肺腑、身體髮膚都充分浸潤靈氣，以防開靈竅的時候受苦。進境太快也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靈竅洞開時瞬間經脈盡碎，你為何不去讀讀你們煙海樓中開靈竅失敗的記錄？」
庄王問：「魏鵬程呢？」
不同的人繪刻同一個銘文字，想達到同樣的效果，銘文字的形態得有差別，玄門有銘文大能認為，這可能就是修士的「靈相」不同引起的。但這「靈相」究竟是什麼、有多少種、有無優劣之分、又是由什麼決定的，目前沒有定論——築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動手刻銘文的更是鳳毛麟角，沒有足夠的材料研究。
話沒說完，他一條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來，一腳將那蟲子踩扁了。
「死了。」龐戩頓了頓，「老頭年老體衰，本來就卧病在床，下獄后又挨了幾頓打，放出來當晚就不行了。」
他睜開眼，耳畔阿響的祈求聲仍在不住回蕩：「她怎麼也能聽到我說話？」
只有一條是公論：靈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輪廓氣質上也往往會趨同。
雖然僱人喊冤這餿主意是運河辦的孫大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農民做文章，確實是他周楹暗中煽動的。他攪渾了水，讓東宮「稱病休養」到現在，藉著陛下發作漕運，沒少渾水摸魚……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因此產生的餘波轉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太歲說道：「你若能少在別的地方分點心，或許……第一片落葉之前吧。」
「子明兄早啊！」姚啟正在乾坤塔抄經，聞聲手一哆嗦，被奚平一嗓子嚇得在紙上留了一大片污跡。
白令不敢打擾，一聲不響地陪著。
「小丫頭沒長開，也難說，看著不像大骨架，她爺爺倒是個細高條扁身胚，」龐戩一愣，突然反應過來，「王爺難道是說……」
奚平口舌一松，又能說話了，但沒敢吱聲，只能順從地點頭。
「來潛修寺之前聽人傳的唄。」奚平隨口扯了個謊——其實他是從龐都統言談中感覺到的，天機閣和內門一樣，與大宛朝堂千絲萬縷，裏面尊長雖然個個神仙似的，誰肚子里都有本經，就龐戩沒有。奚平感覺他不太關心時局，連貴妃母家來歷都弄不清楚。
可不對啊，他一直把「陽奉陰違」進行到底來著！
奚平帶著點討好，小心翼翼地為道：「前輩，開靈竅會受什麼苦啊？你那些門徒……沒有仙山可靠的怎麼辦？阿響她直接吃靈石粉末沒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