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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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沒有得到以為的答案,祝安安沒忍住叫住了她,「那他喜歡你嗎?」
他爸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你不說就行。」
她跑到派出所報警,派出所的人一聽她兒子高一,就沒怎麼在意,說十六七的半大小子了,肯定是跟同學出去玩了,你給同學家打一圈電話就能問出來。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她的怒火,她號啕大哭,怒吼道:「不可能!我的兒子從來不會跟同學出去玩!他從來沒有去過同學家!……」
他爸又一次偷跑回家找錢時,他媽還沒回來,他聽到他爸跟要債的人打電話,不斷地請求他們多給點寬限的時間。
他爸一下子警覺起來,有點詫異地盯著他,伸手使勁拍了拍他後背。「行啊小子,還長出息了。」他爸壓低聲音說,「你等幾天,爸下次回來的時候就有錢了,給你包個大的紅包,你別告訴你媽。」
「去哪兒的車票?」賀堯問。
「所以你喜歡他?」余多反問。
余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什麼?」她反問,「你聽誰說的?」
余多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又被她揪著領子提起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跟我兒子說的,他怎麼就這麼聽你的話?你說什麼是什麼,你讓他偷錢他就偷錢,你讓他跟你走他就跟你走?你怎麼說的?你告訴我?!」
「許珍貴。」
學校沒有開除余多,只是把她調去了別的班,不過她宿舍沒換。有天晚上在水房,祝安安沒忍住叫了她。「你真的喜歡賀堯嗎?」和圖書祝安安問。
嚴老師鐵青著臉,過了很久才說:「她家長不來?你算什麼?」
「……隨便吧。」余多似是懶得跟她討論這個話題,轉身就走。
「……我不說可以。」賀堯說,「那你給我點錢。」
他爸臉色就沉下來,罵罵咧咧地出去了。他媽看到他爸進他房間就會發火,然後就是習以為常的爭吵。他關上門,什麼都聽不見。
她姐姐比她大十多歲,長得很漂亮,化著誇張的大濃妝,一股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兒嗆得所有人都想打噴嚏。她已經在電話里聽說了事情的原委,一進門就看到了躲在角落裡不吱聲的余多,但她並沒有再看妹妹一眼,而是直接走到校領導和嚴老師的面前,跪下了。
「你不知道?」祝安安簡直要生氣了,「那你倆天天在看台後面幹什麼?」
「我媽說,有也不會給你,你拿去賭,不管多少錢,一晚上就沒了。」賀堯說。
回去的時候余多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仍然專心盯著屏幕,只是輕聲笑了一下。
心又開始突突跳,她有預感這個電話是兒子打來的,但越著急越對不準,慌裡慌張地打開門進屋,她一個箭步撲到電話上。
「喂?」
從那天起,賀堯的生活陷入了更加隱秘的恐懼。他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更沒有質問過他為什麼「只要能氣他媽,幹什麼都行」,仍然和以前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他,只要他成績第一,就笑臉相迎。但他的恐慌卻一天天加深,他不想看到桌hetubook.com.com上擺得整齊的水果和葯,不想聽到他媽敲門叫他起床吃早飯上學,不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看著他媽拿著他高分的試卷表揚,他只想躲在他的黑暗裡,永遠不要再出來。只有和黑暗融為一體,他才可以失去所有的身份,不是他媽優秀的兒子,不是考第一的學霸,不是余多口中的懦夫。
但這句話也點醒了她。她打電話給女生宿舍的宿管,讓她看一下余多是不是沒在。在得到確認之後,她所有的力氣彷彿在一瞬間就被抽空了,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心擰成一團,哭也哭不動了。不記得是怎麼從派出所挪回家的,她掏出鑰匙開門,手抖得㨃了好幾下都沒對準。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家裡電話在響。
「……對不起。」余多梗著脖子小聲說。
「你到底欠了多少錢?」他問他爸,「媽要是知道了怎麼辦?」
在一個有渾蛋父親的家裡,錢一定不會放在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偶爾賀堯他爸回家,趁他媽在忙,轉圈踅摸著跟他要錢,他說沒有,他爸就讓他跟他媽要。但他媽就是學校老師,學校收什麼錢花什麼錢每一分她都清楚,他也要不來。賀堯要什麼她都給,但必須是她親手送到他手裡,並不需要他自己去買,他沒有錢包,沒有手機,幾乎不會離開他媽視線半步,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
如果換作別的同學半夜去網吧,學校大抵會按逃學或曠課處理,但嚴老師咬死了「私奔」這個詞,認定這一和-圖-書切都是余多的教唆,賀堯是因為跟余多走得近所以才學壞的,並要求學校把余多開除。校領導打電話叫了余多的家長,不過來的並不是她那個傳說中的爸,而是她的姐姐。
「你為什麼招惹學校里那個男生?」後來余多的姐姐問她,「我跟你說過了,你好好把書念完,別的什麼都不要想。」
「討論問題?你難不成跟他討論物理題?」但還沒等祝安安再問,余多已經走了。
祝安安又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她的喜歡,似乎只是一層最淺顯的皮毛,上不了檯面。
「哪兒都沒有家裡好吧?乖寶寶。」她仍然用一貫的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什麼都不敢,就承認自己是個懦夫,回家去吧,叛逆個什麼勁。」
這本是一句戧人的話,余多卻思考了一下,說:「……就,討論一些問題。」
余多的聲音很小,卻字字清晰,每個字都像一記重鎚砸在嚴老師的心上。「……他就說,只要能氣他媽,幹什麼都行。」話音剛落,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從角落裡的賀堯轉向了嚴老師。她的嘴角狠狠抖了幾抖,終於綳不住,臉色蒼白跌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淚水滾滾而下。
嚴老師盯著她:「你是怎麼跟賀堯說的?怎麼讓他同意的?」
錢是他從他媽辦公桌抽屜里拿的,就兩張,兩百塊。余多看到后說,不夠買車票的。
「我替她向您認錯。」她說,「余多不懂事,是我這個姐姐沒有做好。我求求您,通告批評也好,處分也好,您別開除她m.hetubook.com.com,您可以把她放到別的班,哪個班都行,她不會再打擾別人了,只是別開除她,我求求你們。」
「……媽媽不在身邊,從小我們姐妹倆一起長大的。」她說,「她爸爸……忙,沒有時間教育她,對不起,給老師和同學添麻煩了。」她抬頭看著余多:「過來,道歉。」
祝安安一時也語塞。「沒有聽誰說。」以祝安安的理解,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在看台後面偷偷約會,還一起逃學去網吧被家長抓回來,這不是喜歡,還有什麼是喜歡?
在他平日回家的時間過去十分鐘之後,嚴瑾就給學校打了電話。一開始她一直以為是賀堯因為什麼事在學校或者路上耽擱了,但是時間越來越晚,她一路找到學校,住校的學生都已經下晚自習回宿舍了,賀堯還是沒有回家,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出來沒多久之後就是清明,春雨過後,墓園裡一夜之間多了很多新鮮的花。余多帶著一束花一路走過來,遠遠見到了一個熟悉卻不太敢相認的人。
「……媽。」
「誰給你的膽子?」她雙眼通紅,嘴唇煞白,兇狠地盯著余多,像是下一秒就要將她生吞活剝,「小小年紀,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是沒爹生還是沒媽養?」
「我就知道。」許珍貴笑了笑,神色中沒有意外,「前幾天,我們還說起你,鄭家悅說,怕你走了,我們連面都見不上。我說我不信,這不,被我遇到了。」
嚴瑾沒費多長時間就找到這家網吧,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學校保衛處和-圖-書的兩個老師。賀堯和余多兩個人被她一手拎一個拖出門口扔到了街上。
既然她也不知道賀堯喜不喜歡她,那說明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吧。祝安安想。嚴老師說賀堯肯定是要考去北京的,她如果也能考去北京,那就還是有戲,畢竟余多成績比她還差。
許珍貴正在清理墓碑上的浮灰,聽見她的聲音,起身回過頭。余多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她的樣子和十年前相比沒怎麼變,神情也比她們更像當年模樣。
「我怎麼知道?」余多的回答總是匪夷所思。
兩個人進了一家網吧,兩百塊雖然不夠買余多說的車票,但在網吧消費還是綽綽有餘,甚至包夜都夠。賀堯不知道包夜是什麼,就看余多已經熟練地交了錢過去開了機子,還給他買了兩桶泡麵。網吧里煙霧繚繞,氣味難忍,他坐了沒有五分鐘,就跟余多說他要出去透透氣。在網吧門口的公共電話那裡,他撥通了家裡的號碼。
賀堯正靠在另一個牆角。在他短暫的學生生涯中,得到的都是褒獎和讚賞,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一屋子領導和老師的目光都盯著他,審判他,他覺得既恥辱又興奮。
余多靠在牆角不動。她姐起來,幾步過去把她擰了過來:「道歉。」
余多沒有回答。夜晚的風有點涼,吹得兩個人都有點打寒戰,距離他該回家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他沒有想過,跑出來之後,到底要去哪裡,也不敢想象他媽現在是什麼心情。
她什麼也想不了,也什麼都做不了,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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