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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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像他們那樣?」余多問。
「不用了。」余多說,「你不是偷跑進來的嗎?馬上打鈴了,趁別人都沒出來,你趕緊走吧。」
祝安安橫了她一眼:「怎麼了?喝了又不會死。誰看見是我弄的了?我連她一根汗毛都沒碰。我的手腳很金貴的,那是舞蹈家的手腳,將來要上保險的……」
「我看到了你床邊牆上寫的字。」許珍貴說,「希望你早點找到你媽媽。」
余多爬上來,坐在她身邊,透過黑洞洞的窗口,望著外面寂靜的夜空。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但距離卻似乎悄悄地被拉近了。
「你真的要退學了嗎?」許珍貴追上幾步,問道。
不過許珍貴一直奇怪的雲南白藥味兒,某一次在廁所撞見余多換衣服的時候得到了解答,她無意間看到余多身上有好多瘀青。她嚇一跳,以為余多跟祝安安偷偷打架了,但轉念一想,祝安安也只敢暗戳戳惡作劇,應該不會真的那麼囂張,何況她把自己的手腳看得那麼金貴。
搬走之後,原來的小區她都沒有再去過了,雖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拆遷,但住戶已經清空了,真正地成了一片無人區,夜晚沒有一盞燈光,黑得死寂。兩個不知道害怕的女孩,翻過圍欄,撕開封條,進了原本熟悉如今卻因為荒涼而格外陌生的樓道。余多在書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個什麼東西,鼓搗了好久,把鎖給撬開了。
兩個人站在走廊里,周圍都是急吼吼洗漱完跑去宿舍的同學。
「用那樣的話說我姐姐。」余多說。
「你用紅墨水幹什麼了?」許珍貴問。
她想,她要先安頓好自己,再去找姐姐。十年了,姐姐應該早就已經找到媽媽一起生活了。不知道她們還記不記得她,還願不願意見到她。
許珍貴冒冷汗:「就……就這麼撬開了?我媽以前還一直說這是防盜的!」
宿舍的硬板床不比家裡,許珍貴早上醒得很早,去上廁所的時候還沒打起床鈴,水房裡一個人都沒有。她迷迷糊糊上完廁所出來,瞥到角落裡的一團人影,嚇了一跳。那人影忽地轉過頭來,滿頭滿臉都是血紅色的液體。
就像余多寫在牆上的那行小字。
余多洗完手,把挽起的衣袖放下,蓋住了手臂上的瘀青,就出去了。
「那個,我想說……」許珍貴猶豫地開口。余多從廁所隔間里出來,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余多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許珍貴嗷地叫出聲來,倒把那人也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旁邊的水盆都弄翻了,水盆里也是血紅血紅的。那人抬起頭來,許珍貴這才認出來是余多。
「……我也沒有熱水,怎麼辦呢?https://m.hetubook.com•com」許珍貴有點手足無措地問她,「你用涼水洗頭會感冒的,我給你找個毛巾吧。」
許珍貴滿臉不悅:「你是不是看余多不順眼?」
她們是彼此成長中唯一重要的人,曾經是,現在也仍然是。
「哪樣?」
「是朋友我才不想看到你變成這種人,欺負同學的人!」許珍貴一字一句說道,「你如果再這樣,以後我們就不是朋友。」
另一位老師見她說起,搖了搖頭,說:「你不知道吧,他們家可不簡單。那倆姑娘是領養的,當年她爸去做公益的時候,資助了挺多讀不起書的女孩子,看她倆沒有父母孤苦無依,就辦了領養給帶回城裡來了。可惜這兩個孩子,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她姐根本就沒正經讀書,三十來歲了嫁不出去,一直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聽說還天天帶不同的男的回家,管教也管教不靈。她倒是讀了書,但你看看,讀成什麼鬼樣子?枉費了她爸還塞贊助費讓她進來,進來也是吊車尾,三天兩頭逃課逃宿,每次打電話給家裡,都說教育了教育了打了打了,打有什麼用?」
雖然看起來她兒子沒有再和余多藕斷絲連,但余多的事卻還沒有完。辦公室里一位王老師的丈夫是片兒警,王老師有天憂心忡忡地說起,那個來過學校給余多求情的姐姐,在頭天晚上「掃黃打非」的時候被拘留了。
這件事很快在校內傳開,大家看余多的眼神里除了以前的不解,多了嘲諷與唾棄。以前不隨便講的黃段子,也有男生敢當著她的面講了。以前只是疏遠她,但並沒有公開表示嫌惡的女生,也下意識在她走進廁所的時候像躲避瘟神一樣作鳥獸散。同學說,她和她姐是「兩朵掃黃打非姐妹花」。她坐過的凳子,值日生捏著鼻子用洗滌劑消毒。她的床鋪和桌子,同宿舍的人躲得遠遠地繞著走。食堂吃飯她一個人坐十人位的長桌,打水她獨佔一個熱水口,另一個口排長隊。大家還是本來的樣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學習;但大家卻也並不是原來的樣子,因為人人都刻意又不刻意地躲著她。
沒有電,不通風,空蕩蕩的屋子裡透著一股陳舊的霉味兒。許珍貴並不在意,輕車熟路地摸黑爬上閣樓窗口。以前晚上從這裏看出去,是每一家冒著人間煙火氣的溫暖燈光;現在看出去,黑壓壓的一片,什麼都沒有。她不由得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我們那個片區,抓了不少人。好多都是看起來挺正經的人,靠牆蹲了一溜。」她說得心有餘悸,「那女孩看著人模人樣的,怎麼還幹這種事呢?她爸不是挺有頭有臉的人hetubook.com•com嗎?連贊助費都花得起,自己的姑娘出去賣?圖什麼呢?」
「怎麼回事?」許珍貴手足無措,只好茫然地問。
許珍貴回到宿舍,大家都還沒起床,她站在窗前桌邊想了想,伸手翻了祝安安的抽屜,都是些護膚品和文具,還真有瓶剩了一小半的紅墨水。
許珍貴沒有回答,卻問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吧?回家,你怎麼跟她說?」
「當然有用,」在一邊靜靜聽著的嚴老師開口說道,「誰家孩子不挨打?我們家賀堯從小這麼聰明,我都打過。就是小時候規矩沒立好。」
祝安安起來去水房洗漱的時候人已經逐漸多起來了,水房的地上也沒了紅墨水的痕迹。許珍貴站在她背後一聲不吭,她擦完臉直起腰嚇了一跳:「幹什麼?鬼鬼祟祟的。」
余多恢復淡定,抹了抹臉,把頭髮撩開些,說:「我洗頭呢。」
「我的家不在這裏,」余多輕描淡寫地說,「在很遠的地方。」
一想到這樣的女孩竟然能讓賀堯中了蠱一樣被吸引,她心裏就像有千萬條冰涼滑膩的蚯蚓在爬,爬過之處牽扯著每一條神經每一絲痛覺,絲絲連心。她沒有抬頭,繼續批改著作業,紅筆狠狠畫下的叉接連戳穿了好幾頁紙。
姐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人,外人再怎麼笑話她們,欺負她們,都無關緊要。
晚自習之前是走讀生離開學校的時間,余多從宿舍里收拾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出來,走到校門口,看到許珍貴背著書包站在那裡等她。她有些奇怪,並沒有理會就徑直往前走。
但她和余多算不上朋友,她也並不知道余多的秘密。
她說:「你是姐姐活下去的希望。」
許珍貴立刻反應過來,有人在余多的暖瓶里倒了紅墨水。水房裡暗,她倒在手上頭上才發現,就接了水蹲在旁邊試圖洗掉,正好被許珍貴撞見了。
「我也不知道。」余多還是很淡定,示意她退後一步,不要踩在水上,「我早上洗頭,從暖瓶里倒水的時候沒注意。」
祝安安翻了個白眼,又看看周圍。「你小點聲。」她說。
她說:「你要讀書到十八歲,才可以去找媽媽。」
「你也別想威脅我。」許珍貴說,「我才不怕違反校紀,你以為欺負同學就不違反校紀嗎?」
「你怎麼了?!」許珍貴驚恐地問道。
「……不是退學,是開除。」余多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
「你有什麼可對不起的?跟你沒有關係。」余多奇怪地看著許珍貴。
所以每次在賀堯回來之前翻他房間的時候,她也覺得理所應當,畢竟兒子的一切都是她給的,他要什麼她都給,反之也該如此。她用多年來批改作業和試和圖書卷練就的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掃描他每一本書的縫隙,每一張紙的正反面。周記本里的每一句話,草算紙上的每一處畫掉的痕迹,都逃不過她的檢索。她就是不放心,即使每天幾乎二十四小時盯著他都不放心。很快就要高考了,在她手裡,兒子容不得一星半點的閃失,每天檢查完她才能睡覺。
事情很快從同學口中傳到了家長口中。家長們聯合起來,要求學校開除她。上一次沒能如願的嚴老師,這一次總算如願了。
余多搖頭。
摺疊床在幾天後到了,許珍貴和鄭家悅兩個人簡單挪了一下隔間里的雜物,把床擺進去。忙活半天,快到上課的時間了,才手忙腳亂地換衣服收拾東西。兩個人在落地窗前打鬧,繞著吊環跑來跑去,並沒有注意到店外街邊遠遠站著的身影。
許珍貴知道余多並不像看起來那樣什麼事都不在乎。隨著年紀的增長,她漸漸明白每一個家庭都有外人無從得知的苦樂悲喜,就像她的父母把最好的都給她,卻從來不在她面前提在外賺錢養家的辛苦;就像鄭家悅拼了命地想要考出好成績,因為她沒有辦法從任何其他的來源得到安全感;就像祝安安看似驕傲張揚,內心其實一直想要得到認可;就像賀堯接受著所有同學和家長的羡慕和嫉妒,但沒人知道他每一刻都想逃離嚴老師的管束。
「祝安安!」許珍貴厲聲打斷了她。
「我不知道。」余多說,「要不是她非要我上學,我早就不上了。現在她要是知道我被開除了……」她哽了一下,沒說下去。過了好久才又說道:「要是今天就滿十八歲,就好了。」
兩個人怒目相對,鄭家悅拿著臉盆跑過去,扔下一句「遲到了」,對峙才不了了之。
許珍貴一邊伸手把她拉上來,一邊絮絮叨叨:「……我媽說,誰知道什麼時候真的拆遷,就先把我們趕出去了。早知道晚一點搬家,說不定我可以住到高考。現在搬走了,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夢,還是會夢到自己坐在這裏,窗外也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過今天還是謝謝你陪我來,以後我也不會來了,我的家也不在這兒了。我爸媽說,我們一家三口人在哪裡,哪裡才是家。」
祝安安很大聲地甩了一下毛巾,轉身穿過洗漱的人群回宿舍:「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麼了?她這個人,油鹽不進,跟她說話她像聾了一樣,三句話憋不出個屁來。賀堯為什麼成天跟她這種人混一起,我是搞不明白。」
私奔事件之後,賀堯表現得很平靜。在學校里,他還是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幾乎很少出去。嚴老師偶爾的幾次突擊檢查操場看台,也不過抓住了兩對陌生的其他班的早戀小情侶,和*圖*書沒有再見到過他去找余多說話,彷彿從前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兒子又回來了。她的神經時時刻刻緊繃著,心裏指望著馬上分班以後可以眼不見心不煩,只要賀堯能夠這樣平穩地度過高考,她再緊繃都沒關係。
許珍貴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立場。祝安安才是她要好的朋友,余多看起來也並沒有受到惡作劇的任何影響,但她就是覺得,這樣不對,需要道歉。
兩人一起走了很短的一段路,余多並不介意地告訴許珍貴,她和姐姐確實是領養的,姐姐告訴她,等到十八歲就可以去找媽媽了。
姐姐說過很多話。她說:「因為有了你,姐姐才變成了姐姐,一輩子保護你。」
余多的神情變了一變,想起來離開宿舍的時候,沒有擦掉那行字。不過也不重要了。她睡過的床鋪,也不會有人願意去睡。她警覺地盯著許珍貴的臉,覺得她的表情並沒有在戲謔嘲諷,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以前我可喜歡這裏了。」她忍不住說,「每天的每個時刻看出去,都是不一樣的風景。如果我們早一點是朋友就好了,我就可以邀請你來玩了。」
嚴老師在自己桌前批改卷子,聽著她們的閑聊,沒有抬頭,太陽穴卻突突地跳了起來。
余多站在閣樓下面,望著她,覺得好笑:「我們現在是朋友?」
她希望她們是願意的。
「我那天,跟她說過了。」許珍貴並沒有說祝安安的名字,但她知道就算余多再麻木,誰討厭自己,誰作弄自己,心裏還是清楚的,「我告訴她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不知道她還做過什麼,是不是傷害到你了,希望你不要生氣,不要往心裏去,對不起。」
姐姐也是她的希望,更是她找到媽媽的希望。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幾步,許珍貴不知道要說點什麼,那些同學嘲笑嫌棄余多的時候,她也只是遠遠看著,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但她覺得,如果現在不說點什麼,自己會後悔的。
出來之後,余多很快在小飯館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老闆娘人挺好的,看她連買個手機的錢都沒有,把自己女兒淘汰下來的舊手機給她用了。休息的時候,她跟著店裡其他的年輕人一起看視頻,打遊戲,好像沒幾天就完全融入了。許珍貴在墓園留了聯繫方式給她,讓她有空過來玩。她過來遠遠地看一看,卻沒有再往前一步。但和許珍貴的重逢讓她意識到,只有見到了從前認識的人,才算是回到了這個世界。
「你沒喝吧!」許珍貴問,「不小心喝了就糟了。」
那時的余多也不會想到,十八歲之後的每一天,她都是在高牆中度過的,沒能完成和姐姐的約定。
「你別想威脅我。」祝安安也不怕,「你要hetubook.com.com是敢告訴別人,我就去告訴宿管老師你違反校紀。」
聽說余多被開除的時候,許珍貴本來正趴在桌上為糟糕的分班成績發愁,抬起頭來,愣了片刻,看到余多的桌椅已經空了。
許珍貴大氣地擺擺手:「你不用客氣。我有一個特長,就是能把沒有朋友的人,變成我的朋友。」
「什麼啊?我沒有紅墨水。」祝安安張口就來,「我連鋼筆都不用。」
「你搞不明白你就去禍害別人?」許珍貴跟在她身後,氣不打一處來,「你往她暖瓶里倒墨水,萬一喝了就出事了!你太過分了!」
每天賀堯會比嚴老師晚一個小時下晚自習回家。在他回家之前,就是她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搜尋賀堯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在讀書的證據的時間。賀堯說他最近睡得不好,總是失眠,她帶他去醫院開了助眠的葯,每天晚上兩粒。賀堯說他看見光眼睛疼,她就給他買了眼藥水,換了檯燈,把書桌和牆壁貼成了據說護眼的淺綠色。賀堯說他早上聽見鬧鐘響就心慌,她就把鬧鐘放在自己手邊,提前去叫醒他。賀堯說他早上想吃蒸餃,她就四點鐘爬起床來擀麵和餡,在他起床時把剛出蒸籠的餃子端上桌。
良久,她說道:「那希望你,早點滿十八歲。」
或許賀堯知道。某一次看到余多和賀堯從看台後面出來,像沒事人一樣各自走開的時候,許珍貴在心裏想。人和人之間的聯結真奇怪,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成為好朋友,也會羡慕彼此。大家各有各的不自由,嚮往的也是不同的自由。
許珍貴怔怔地聽著,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也不在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你難過什麼呢?」余多奇道。許珍貴就說了。
「對啊,你連鋼筆都不用,你抽屜里的紅墨水是幹什麼用的?」許珍貴說。
「許珍貴,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啊?」祝安安瞪著許珍貴,「誰昨天晚上借你洗面奶幫你吹頭髮啊?誰是你朋友啊?」
許珍貴疑惑地走近兩步,覺得不對勁,又走近兩步到余多身邊,俯下身仔細看,又聞了聞,這才發現她頭上不是血,是紅墨水。旁邊她的暖瓶倒在地上,紅色的水就是從暖瓶里流出來的。
余多輕嗤一聲,沒回答,也動手爬上梯子。
「這個事情性質太惡劣了。」她咬著牙說,「我們需要給孩子們一個清凈簡單的學習環境,這樣的學生,她根本就不應該留下來。她不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不在乎她的未來,我們沒有責任逼她在乎,這樣反而是對那些埋頭苦讀的其他學生的不公平。」
後來雖然兩個人並沒有舉報對方違反校紀,但祝安安因此跟許珍貴生了嫌隙,好多天沒有再理她,她也不知道祝安安有沒有再作弄過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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