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望
4

嚴老師在原地站著,教務主任過來,遞給她幾張單子,正是剛出來的三模成績單。她低頭掃了一眼,覺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嚴老師就是那樣的,你知道的。」許珍貴說,「不是賀堯的本意吧。」雖然這樣說,但她也知道自己早就不了解賀堯了,在她印象里,賀堯好像已經成為永遠坐在教室窗邊低著頭,看不清面目的一個輕飄飄的影子。
賀堯倒仍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彷彿剛才在全校師生面前用麥克風朗誦男科廣告的不是他。
「你管不管她跟我沒關係。」嚴老師冷冷地說,又轉向余多,「這些東西,我親自給你送回來,以後你離學校遠遠的,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跟賀堯在一起。賀堯是我的兒子,他是要讀清北的好學生,他絕不可能被任何心術不正、勾三搭四的女孩影響,我絕不允許。你聽懂了嗎?」
兩個人覺得頗有趣味,也想不出個答案。
「不要回頭看,不要後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姐姐知道那些女孩過的是什麼日子,所以不想讓她也過那樣的日子。
「點了一本書。」余多說,「打火機沒拿進屋,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另一個。要是我早點找著就好了。」
「有人管,她有人管。」余多爸爸謙卑地笑道,脾氣好成另一個余多從來沒見過的人,「嚴老師,您多擔待,我平時是真的太忙了。她媽……她姐不是負責給她開家長會嗎?管教不好,是我們的錯。這孩子從小野慣了,給您添麻煩了。」
真的就這樣了嗎?她不死心,也不希望姐姐死心。從原本感激的「恩人」「爸爸」變成喜怒無常肆意凌虐的惡魔那一天開始,她就在想著怎樣才能逃離。
「死外面別回來!」門裡是她爸氣急敗壞的吼聲。
姐姐說她骨子裡就帶著狠。慶幸的是,姐姐的妥協和忍讓,為她在成長中保下了她所有尖銳的刺和鋒利的刃,讓她得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她自己。爸爸其實不怎麼打她,他只喜歡打姐姐。因為姐姐喜歡出去和亂七八糟的人鬼混,他看到就生氣。
「樹挪死,人挪活。」她說,「留下來,我吃不飽,也沒有書讀。只要我出得去,怎樣我都能活得下去。」
得知余多退學之後,她爸並沒有發火,說不想念了就出去找點事情做也行,不要像她姐一樣找外面的野男人養。
老房子已經開始陸續拆除了,雖然還沒有拆到許珍貴家那棟樓,但小區其他的舊樓已經動工。許珍貴怕余多還會去,特意去找了一次,發現她果然還在那裡。作為同樣擁有過秘密基地的人,許珍貴非常能夠理解余和*圖*書多,但她過於善良的天性阻礙了她對不曾見過的複雜人性的想象,她實在不能設身處地明白為什麼余多寧可在外面流浪也不願意回家。
「你給我的,我都攢著呢。你猜有多少?」
每一科都不及格,每一科。他是故意的,嚴老師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他要麼扔了后一半卷子沒交,要麼故意沒寫。
嚴老師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沒有憋出一個字來,良久,她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呼吸,把所有的痛苦和憤怒都壓回胸腔,最後終於恢復到什麼表情都沒有的樣子。
他看著他媽。
「我想幹什麼你早就知道。」他輕飄飄地說,「那天在辦公室里,余多說過了,你不記得嗎?」
迎著台下師生的熱烈掌聲,賀堯從褲兜里掏出稿子,走上台去。
「姐,我很快滿十八歲了。你答應過我的,我十八歲,咱倆就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去找媽媽。你不是說過嗎?只要往前走,就有希望。我們走吧,離開這裏,去跟媽媽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回來,好不好?」黑暗裡,余多的眼睛亮起來,閃著光。她姐什麼都沒說,眼裡也閃著光,她卻看不清楚。
「可以。」她咬著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口,「你氣我可以,怎麼都可以。只要你給我考一個狀元回來,把我氣死都可以。」
這時賀堯已經在準備發言了,他展開手裡的紙,那是一張私人診所治療男科疾病的街邊廣告。他媽收走那堆破爛那天,他順手團了一張紙,像是從電線杆上撕下來的廣告,也沒看,揣在了兜里。上台前,他把他媽謄好的講稿扔進了垃圾桶。反正只要能讓他媽出乎意料暴跳如雷,說些她認為是不好的話,他就覺得自己像是一攤瀕死的蛆蟲,又蠕動了一下,又能苟延殘喘上幾天。
他覺得他哪裡都去不了了。
「嚴老師去罵她了,她被她爸打了。」許珍貴說,「她說是因為她留在你那兒那些破爛。」
離高考還有一百天的時候,學校舉行了誓師大會,賀堯自然眾望所歸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看他心不在焉,嚴老師替他寫好了稿子,謄好,讓他一字一句照著念。開會的時候,她站在台下,眼睛緊緊盯著賀堯,生怕他出岔子。學校很關注他,盼著他能給學校爭光,要是能比一中那些衝擊清北的尖子生考得好,那就更揚眉吐氣了,每天都在叮囑她,告訴她一切條件都可著孩子來,學校全力支持,培養出一個狀元,夠她驕傲一輩子。她也知道,若是放在以前,這優秀的兒子她是一百個放心,但是現在,她根本就摸不清楚他的和_圖_書腦袋裡每一天究竟在想什麼。
賀堯看起來挺平靜的,上台前他還在問她,三模成績出來了沒有。這是高考前最後一次重要模擬考試,學校很重視,不過對於每次都斷層第一的賀堯,嚴老師在意的只是扣了多少分而已。
「別瞎說。」她姐立刻說,「你不是想快點滿十八歲嗎?不許說那些晦氣的話。」
對於爸爸的行為,她小時候不太懂為什麼。後來有了網路和手機,她學到新的詞,叫潔癖和強迫症,還有一個詞是精神疾病,她才懵懵懂懂地理解。他不允許家裡有一點灰塵,頭髮絲都不行。有一次她用指甲刀剪指甲,往垃圾桶里扔的時候不小心掉在床上一點,他就發了一個晚上的火,她和姐姐都沒辦法睡覺。還有一次,她在外面撿到一枝別人花束里不要了的花,白色的,是她很喜歡的那種花,忍不住帶回家偷偷藏在牆角,結果被他看到了,他大發雷霆,讓她爬著擦地擦了整整一天。姐姐從外面回到家,他就說她身上有野男人留下的味道,要她站在門口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全都扔進洗衣機消毒。家裡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她們的手每天都洗得發白。一旦他發現姐姐試圖在外面找正經的工作,就一定會去攪黃,並罵她不要臉,拿著他給的錢還去外面要飯,把她從外面拿回來的任何東西都扔到垃圾站去。
「我不猜。」
「……你到底想幹什麼?」嚴老師咬得牙根咔咔響,哆嗦著問他。
其實他的心裏不太能夠區分怎樣是「好」或「不好」的話,都是聽班裡的同學私下說的。即使別人說余多是「掃黃打非姐妹花」,他也並不理解為什麼那便是不好的話。如果他能區分,那麼從小到大他媽說什麼話都是為他好,那些就是好的話嗎?如果是,那為什麼他會越來越痛苦?
余多退學后,賀堯也不想再去操場看台了。
這是姐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讓她記在腦子裡、刻在骨子裡的事。如果有一個人說「喜歡」你,那他一定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你千萬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語矇騙,你要警惕他、遠離他。如果他再靠近你,你就跟他拚命,然後跑,跑得越遠越好。
這樣的時候姐姐不會敷衍她,會點頭說:「嗯,你也很想媽媽,我也很想媽媽。」
「真的。」賀堯說,「我答應過她,有東西帶給她,但她不來學校了,我也聯繫不上。我媽又去說那些不好的話,害她挨打。我也想替我媽道歉。」
她姐撲上去搶扳手,被她爸揪住頭髮,重重地撞在門上,痛號一聲。
她帶著她姐來到她的秘密和*圖*書基地,兩個人就著手電筒的光互相上藥。
姐姐沒有想瞞她,就告訴她,自己在外面認識了一個男人。
余多搖搖頭。
「你拿什麼燎的他?」她姐問。
小時候每當她委屈哭泣時,姐姐就這樣教育她。睡不著的時候,姐姐會給她講她記事以前的故事,姐姐小時候的故事。
「所以你不回家的時候,都躲在這兒?」她姐又問。
「幹什麼?」許珍貴警惕地問。雖然余多沒有提過,但她下意識便覺得自己要幫余多保守這個秘密。
「你不是說我害她嗎?我想跟她道歉。」賀堯面無表情地說。
但她知道爸爸很古怪。他在外面是一副面孔,回家來又是另一副面孔。
成績單是電腦自動按總分排的,第一不是賀堯,前十也沒有,前百都沒有。主任看她驚恐的表情,說了一句「別找了,在這兒呢」,然後抽出另一張單子,在上面找了片刻,點了點賀堯的名字。
後來每一個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的午後,當她和賀堯坐在操場看台後面,研讀那些早戀的小情侶們寫下來的一條條表白心語時,兩個人還很認真地討論過這個話題。畢竟,賀堯不懂得什麼是喜歡,而她懂得的喜歡,可能又不是別人所認為的喜歡。
除了她姐,許珍貴是第二個這樣問她的,但應該也不會再有別人這樣問她了。
「那時候有媽媽吧?」她總會多問一句。
「還他媽鎖門,長本事了是吧?我這些年不動你,你就皮痒痒了?歲數到了?忍不住去外面勾三搭四了?我讓你勾!你給我出來!」
她一度以為那才是生活的常態,直到她漸漸讀書、升學,她發現在爸爸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怎麼隨意就怎麼隨意,衣服可以弄髒,頭髮可以油,臉都可以不洗。後來她住校了,偷偷地適應著別的女孩的生活,聽她們交流用什麼香皂,聽她們說冬天不要用冷水洗臉,要用暖瓶里的熱水兌溫了再洗,看她們私下裡抱怨因為燙了頭髮被嚴老師當場剪短,脖子里整天都是扎人的頭髮楂兒洗都洗不掉,這才慢慢地找回一點正常生活的尺度。
余多一下子就把門打開了。她爸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亮著火的東西沖他面前飛過來,他下意識一躲,衣服被燎著了。余多扯著她姐就跑出了門。
「她都退學了,你怎麼能見到她?」賀堯表現出疑惑和些許的好奇,「她在哪兒呢?」
她至少記事之後是在小城裡長大的,但姐姐幼時的記憶來自她已經無法感受和想象的窮苦的農村,吃住都成問題,更不用說持續讀書受教育了。
許珍貴看到她頭上有傷,點點頭和*圖*書,便不再問了。
即使走出那個唯一能給他帶來些許安全感的房間,周圍充斥的還是他媽無孔不入的聲音。或許是看出了他狀態不好,他媽已經不再敢對他發火了。她壓著嗓子,努力心平氣和地、循循善誘地讓他走好每一步路,走向她期望的光明燦爛的未來。但她看不到,他已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搖搖欲墜。
主任和另一位老師衝上去把賀堯扯了下來。趁著亂,嚴老師擰住他的胳膊,把他揪回了辦公室。
「你退學了,學校里沒人管得了你了,你家有沒有人管你,我也不清楚。但我的兒子是我來管,並且只要他在我眼皮底下一天,他身邊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管得著。他不可能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你的,對吧?」嚴老師問。
她沒想到她都退學了嚴老師還不放過她,並且直接按地址找上門來。當時她姐還沒回來,她爸聽說是老師,立刻笑容滿面、彬彬有禮地請老師進門。他戴著眼鏡,頭髮梳得挺括,穿著利索,一副慈祥認真的好爸爸模樣。嚴老師看到余多爸爸這樣謙遜有禮,本來上門興師問罪的氣焰也收斂了些。
「好像是。」賀堯點頭。
余多心裏還有點慶幸,但沒慶幸幾天,嚴老師就上門了。
余多不吭聲,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個紙包,裏面是她姐給過她的零零碎碎的大錢小錢。
後來這也是爸爸屢次打罵教育她們的時候用的說辭:「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和你們一樣,在窮山溝里長大的女孩,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們過的是什麼日子?」
許珍貴懷疑地盯著他。
「我就這樣了,你不行,你還年輕,一輩子還長。」她說。
爸爸沒結婚,也沒有孩子,只有一個遠房的侄子是他的小跟班,給他當助理。他對他的親戚和生意場上的朋友都很好,也很慷慨,他們都誇他心善,說他除了沒給家裡傳宗接代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缺點。他也因此極其重視那個唯一的侄子。
「他們說,只有互相喜歡的人才來這裏說悄悄話。」她歪著頭,用袖口一點一點擦掉一顆用紅粉筆畫的心,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摳出一個粉筆頭,歪歪扭扭地畫上一株小花。她喜歡這種花,莖很長,花瓣是不規則的形狀,但不是野花,路邊見不到。
余多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也不一定。我老說他膽小,他就記仇,總想挑釁我。」
余多也不願意跟她解釋,簡單地說:「因為我被我爸打了,我就不願意回家,很難理解嗎?」
余多抬起頭,撞上了嚴老師的目光,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表情里沒有畏懼和和*圖*書恐慌,反而有一絲玩味的嘲諷和輕蔑,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會有的眼神。這讓嚴老師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也更加厭惡和反感,沒有再作停留就走了。
後來在學校走廊里再見到遊魂似的賀堯時,許珍貴腦子一熱,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語氣有些嚴肅地說了句:「你不應該害得余多挨打的。」
「還疼嗎?」
所以姐姐從來都不後悔。她說,當她有機會跟著「城裡人」離開她長大的地方時,她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你不會是喜歡他吧?」她立刻驚恐地問。
「她怎麼挨打了?」賀堯果然停下了腳步,眼神聚了焦,看著許珍貴。
她姐一回家就嚇了一跳。家裡一片狼藉,卧室鎖著門,她爸拿了個扳手,正在一下一下地砸門鎖。
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再想說他媽認為是好話的話了。
「要是有這樣的好事該多好。」在藥店等著拿葯的時候,余多輕聲說。
都是余多以前的東西。還沒退學的時候,賀堯有些東西也放在她那兒。後來余多走了,賀堯就把那堆破爛拿去放回了自己課桌,反正他家裡他媽會翻,課桌很少翻。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她有一次偷偷地問。本來她想問:「你是不是要嫁人了?」但「嫁人」這兩個字從嘴裏說出來,不知為何就生硬而彆扭。還是「走了」聽起來比較舒服。
「那我就不客氣直說了。雖然你退學了,但是有些事,我還是要當著你和你家長的面來講清楚。」嚴老師拎著一個袋子,往茶几上一摔。那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租的碟片、雜書、打火機、遊戲點卡、不知道什麼東西的包裝盒、畫著凌亂字畫的草稿本,什麼都有。
而姐姐也變了,她開始發現姐姐有時早上出門,晚上回來換了衣服和包,是她沒見過的,身上的味道也很陌生。以前只要她在家,姐姐從來不在外面過夜;但她住校后,發現姐姐時常夜不歸宿。
「太奇怪了。」她困惑地皺著眉頭,「那我們是什麼呢?你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剛念了兩句,台下學生就炸了鍋,爆笑的爆笑,驚呆的驚呆,還有起鬨吹口哨的,臉紅瞪眼謾罵的,一時間亂成一團。
關門聲一落,她爸就變回了平日里她熟悉的那個樣子。有那麼一瞬間,余多突然想起以前賀堯跟她講,他的媽媽有兩張面具,一張和善可親,另一張凶神惡煞,她覺得既荒唐又可笑。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她也可以給他講,她的爸爸也有兩張面具。她總說他們倆完全不是一樣的人,無法理解對方,這不,就找到一個共同點了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