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時間跟她媽掰扯,躲起來也確實不是辦法,她只好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門。
「你借他幾個膽子都未必敢。」鄭前程說,「是我姐把他嚇出來的。你可沒看到她剛才那樣,拎著菜刀,像個戰士。」
「要是把他揍到走都走不動就好了。」鄭家悅說。
回家上樓,許珍貴問他:「你姐知道你又打他一頓嗎?」
回到家裡,鄭家爸媽和剛才李楷在的時候那瑟縮的樣子判若兩人,又開始和稀泥地勸慰鄭家悅。
許珍貴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說了。
「……不要!」鄭前程說,「太!掉!價!了!」
大部分時候,鄭家悅覺得她爸媽對她已經很好了,幾乎和親生爸媽一樣親,一樣心疼,但也一樣有著上一代人的局限和偏見。比如看到她受委屈是真的氣憤,但另一方面又會下意識認為她這個婚既然還沒離,就不能她自己單方面說了算。在她昏睡的時候,李楷把電話打到了她媽那裡,她媽就把她打掉孩子的事說了。李楷當時就氣炸了,連夜買了票回來。
「哎,你要頭盔嗎?」一邊觀戰的許珍貴問,舉了舉自己騎電動車戴的小頭盔。
「你可是你爸媽親生的,不像我。」她半是自嘲半是嚴肅地說,「何況你爸媽還對你有那麼大期望?我建議你,要麼老實跟你爸媽說實話,讓他們陪你去北京考試,要麼你就別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放著安穩的工作不要,回來折騰這些。你什麼時候撞了南牆才能知道回頭。」她媽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
答案她當然會,但她不願意說。無論面對的是老師同學,還是後來的老闆同事,她都不習慣在別人面前,用響亮的聲音大聲講話。
「有什麼危險的?不就是去北京考試嗎?我五歲時我爸媽就帶我去過北京玩了啊。」祝安安不以為然,「我是死也不會說的,說了他們就不可能讓我去考試了。他們一直都覺得藝考這條路我不能走,不能學那種旁門左道的專業,他們寧可我考不上大學也不會讓我去的。」
「什麼叫又打他了?我上次根本就沒打他,」鄭前程又反駁,「就碰了他一下。」
「……咱們想了這麼多年,你知道咱倆多想要個小孩,咱倆這些年,有多不容易,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你都不告訴我,你就自己把他做了。你!自!己!做!了!你這是殺人啊你知道嗎?這是咱們的小孩啊!咱們全家這麼多年以來的希望,你連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機會都不給他……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不想看看他嗎?不想看看他長得像你多一點,還是像我多一點?……」
翻來覆去地,她媽還是同一個論調:「他畢竟www•hetubook•com.com
是孩子的爸爸啊,你倆還沒離婚,你這麼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躲在家裡,不是個事……」
在她簡單的心思里,這次出行天衣無縫,不可能被她爸媽發現。她根本就不知道,從她要來學姐的攻略,開始計劃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一件事逃過她爸媽的眼睛。她爸媽看著她準備著自己的「偷渡」之行,從報名到準備,到買了去北京的車票。一開始他們還想過要不要攤牌,看她自己準備得也辛苦,還要瞞著他們正常進行學校的複習,成績又差得這麼穩定,就也只能想開了,隨她自己去嘗試吧。但畢竟還是不放心她獨自去北京藝考,兩個人商量后,前後腳偷偷地上了同一班火車。
她剛往前走了兩步,認真地沖前面的路口指著,思索著到底應該往哪邊拐,就聽到她媽一聲吼叫沖了過來,一把把她撈起來就跑,以驚人的速度飛奔了數個路口,這才在離家最近的街角停了下來,把她放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她被她媽勒疼了,也嚇到了,大張著嘴,驚愕得哭都哭不出聲,良久才說:「媽,你豆角呢?」
「你放開她!」她媽上來掰李楷的手腕,「放開她,有話好好說。」
「什麼話?」鄭家悅一說話,撕破的嗓子把剛進門的許珍貴嚇了一跳,「這怎麼能扯平?這是一回事嗎?今天如果不是鄭前程揍他,招呼他的就是我的菜刀!」
許珍貴沒有把祝安安的事跟她媽說,她爸剛出院,還需要靜養,況且她媽要是知道,又要說她多管閑事了。還好她媽照顧她爸忙得轉不開身,無暇顧及她。
頭一次獨自坐卧鋪的祝安安興奮激動到睡不著覺。她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夜色,幻想著以後成為享譽世界的藝術家功成名就的自己,回想起這個孤身趕赴未知的前途的夜晚,一定會熱淚盈眶。
不過鄭前程雖是學武出身的,但他很講究,下手也不狠,不至於打出個好歹。但李楷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也沒遭過這打,鬼哭狼嚎,四腳亂蹬一頓撓,鄭前程臉上被他撓出印子來,嫌棄得皺起眉頭。
「那你就非得摻和人家的事才開心?」她媽說,「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管閑事,從小就不長記性。不是媽嘮叨你,招麻煩容易惹禍上身。」
恍神之間,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舉手了,只有每次都考第一的她沒有舉手。
「你快歇歇吧,看你這一頭虛汗,臉色都發白了。」許珍貴硬是把她按到沙發上坐下。
她就沒停車,順勢沖李楷撞過去,李楷不認識她,嚇了一跳,來不及轉彎,被她https://m•hetubook.com•com虛晃一招拐倒了。許珍貴覺得自己這配合還挺帥的,正在得意,剎車沒剎穩把自己也帶倒,摔在地上坐了個屁股蹲兒。
鄭家悅倒也沒生氣,她的腦子裡根本就沒有留出空間給生氣。她只是看了一眼許珍貴,淡淡地說:「你也顧一顧你自己吧,別光顧著救苦救難了。」
劉一念人小鬼大,自然也不服氣,但腿又疼,哼哼兩句並沒有辯解。
李楷一看見她,眼圈就紅了,進來就抱住她,號啕大哭道:「老婆啊,老婆,你怎麼這麼狠心呢?」
看到許珍貴回來,她媽莫名瞪了她一眼。許珍貴就知道她媽沒事不會特意叫她回家來吃晚飯,果然在晚飯桌上她媽問:「你是不是因為你那同學,停了幾天課?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你店裡?」
鄭前程上午有課很早就出門了,家裡只有她和爸媽。李楷知道家裡一定有人,堅持不懈地砸門,對門鄰居出來罵了好半天。
「他走了嗎?」她問。
鄭前程又看了一眼許珍貴:「你看!我就說我保守了。」
「我是不懂她的難處。」鄭家悅一邊收拾東西從座位上起身,一邊毫不在意地說,「說實話,我跟她爸媽一樣,也覺得那種旁門左道的專業,還不如不念。」
鄭前程就收了手,李楷在地上挪了幾下,連滾帶爬地跑了。
「鄭家悅!就你這種要成績不要朋友的人,你以為誰看得起你啊?考清北又怎樣啊?」祝安安喊道。但鄭家悅很快出了教室,並沒有聽到。
祝安安帶著運籌帷幄的鬥志和希望,獨自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那小子人高馬大的,你跟他犟,那不是你吃虧嗎?以後老師看不見的時候,他萬一再打你,怎麼辦?」她媽教育劉一念,「咱盡量不惹他,不吃那個虧。」
鄭前程看她摔倒,下意識想過來扶一下她。她趕緊指李楷:「我沒事,你逮他!」
「我為什麼要簽?」李楷吼道,「咱倆沒離婚!我不離婚,你是我老婆!我是孩子的爸爸!你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單方面打掉了咱們的孩子!」他惡狠狠地瞪著她,手指箍進她肩膀里,彷彿因她執行了他那未見面的孩子的死刑,他就要親手執行她的死刑。
鄭前程在樓下就聽見他姐在吼,衝上來正好看到李楷一步一步被逼出門。他一看見他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手裡還拿著菜刀,腦袋嗡的一聲,火就上來了,正遺憾上次打得不夠解恨。
「別撕破臉。再怎麼說,也好聚好散吧。」她媽說,「你把孩子打了,他也挨了頓揍,算扯平了,以後誰也不欠誰。」
「……走了。」鄭前程看了一眼許珍貴,簡略地答。
他涕淚交加地控訴,鄭家悅聽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耳朵里,卻只覺得聒噪難忍。但她不想再跟他爭辯什麼,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對她來說,再也沒有任何障礙能夠阻攔她離開這段婚姻。
「還有什麼能好好說的?」李楷吼道,「你連自己的孩子都能害死,我還怎麼跟你好好說?」
她開始覺得眼冒金星。「你別掐我,我喘不過氣。」她說。
許珍貴有點擔心:「你要是把他打壞了,他不會報復你吧?」
她瘋了一樣的嘶喊嚇到了她爸媽,也嚇了李楷一跳,下意識地鬆開了掐著她的手,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
「別哭了。」她試圖掙脫,「做都已經做了,哭也沒有用。」
祝安安立刻不高興了:「你不贊同就不要發表意見了,你成績那麼好當然看不上旁門左道,潑我冷水有意思嗎?背你的書去吧。」
鄭家悅被他搖晃著,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好像整個人被無邊的牆壁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空間越縮越小,隨著他的吼叫和推搡,試圖把她的血肉骨骼碾作塵泥。她張不開嘴,也使不上勁,嗓子眼擠出的聲音是細弱遊絲的蚊子叫,很快就被吸收進那堵看不見的牆壁里聽不到了。
雖然嗓子像破鑼,但鄭家悅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硬氣地說話。剛動完手術兩天的她,站在屋中間,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一直緊緊攥在手裡沒有放下的菜刀。這形象別人看起來滑稽又怪異,但她心裏卻充斥著從沒體驗過的興奮,拿起的這把刀充滿力量,被震碎后再拼起來的自己,也彷彿重生一般擁有了新的希望。
「憑什麼?!」李楷吼道,「你覺得你害死了我的孩子,還能拍拍屁股一身輕鬆地開始新生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你就是殺人兇手!」
「你來了!」一看到許珍貴,她激動地揮舞菜刀迎上來,嚇得許珍貴連忙小心翼翼拈了她的菜刀,轉移給鄭前程,鄭前程轉移給他爸,他爸轉移給他媽,總算安全放回了廚房。
祝安安對許珍貴千恩萬謝,發誓只要她順利去考試了,以後許珍貴的什麼忙她都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在她眼中,許珍貴就是她的貴人,正義的化身,救苦救難的菩薩,普度蒼生的神仙。
等許珍貴回到家,她媽也帶著劉一念從醫院換藥回來。劉一念踢球撞傷並無大礙,但她媽聽老師說了事情經過,覺得是因為他跟同學起了衝突,差點打起來才受傷的,這幾天難免想起來就叮囑幾句。
「……」鄭家悅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要說什麼來反駁他的荒唐和語無倫次,她再次試圖掙脫。「你先放開我。」她說,「既然你過來了,那我們把協議簽了吧。」
「我雖然剛做完手術,但拿菜刀還是拿www.hetubook.com.com得穩的!你不是說我是殺人兇手嗎?我告訴你,我現在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最好不要惹我!」她啞著嗓子,歇斯底里地,一字一句地吼道,「要麼簽離婚協議,要麼你現在就給我滾!咱們民政局見!」
她很羡慕那些敢於大聲喊的小夥伴們。許珍貴笑起來誇張又大聲,祝安安總是一驚一乍地尖叫,她們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開心不開心的,驚喜或恐懼的,都敢喊出聲來。只要喊出聲來,就可以被聽到。
「我看到你發的了。」她媽又說。許珍貴知道她指的是店裡偷|拍那件事。
電話一直沒人接,許珍貴有點擔心,就出門打車準備過去。但越著急越打不到車,只好放棄了,騎了平時代步的小電動車。剛到鄭家悅家樓門口,還沒停下,就看到李楷從樓里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回頭,鄭前程隨後追出來,沖他喊:「別跑!」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夥伴,也開始了解自己以外的世界。如果說小時候的濫好心是懵懂無知,那長大后的古道熱腸就只能解釋為天性使然。在家人看來是缺點的性格,對朋友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於是鄭前程追上去就揍。許珍貴坐在路邊,看得齜牙咧嘴,想爬起來躲開一點遠離戰場,但又怕他鬧出人命來,只得提心弔膽觀戰。
後來她才漸漸理解那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人身安全永遠不可能鬆懈的警惕和危機感,也開始明白為什麼她媽總是希望她遠離任何可能威脅到她的麻煩。她媽總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導她,遇到意外,遇到危險,遇到陌生的讓她不適應不習慣的人和事,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答,能躲多遠躲多遠,趕緊跑。「管好你自己,再管別人。」她媽總是說。
許珍貴站在祝安安那一邊。「我覺得未必,」她認真地給鄭家悅分析,「以她的成績來說,走藝考還有可能是條路,她爸媽只是不願意接受而已。要是她真的藝考成績不錯,回來再補一補文化課,說不定能考所她爸媽都意外的大學呢。你成績那麼好,不會懂她的難處的。」
鄭家悅那時正複習得焦頭爛額,和其他同學一樣自顧不暇。她很想在摸底考試時拿到一次漂亮的成績,能進全校前十,證明她是有可能摸得著清北的,但拼了命也進不了。她就像魔怔了一樣,除了成績,腦子裡什麼都不剩了。許珍貴隨口說的一句話,讓她覺得窩火,說話也莫名夾槍帶棒起來。
許珍貴扯起嘴角笑了笑,心下卻奇怪,鄭家悅怎麼做了個手術像變了個人一樣,像她弟似的,開始崇尚用暴力解決問題了呢?
她從來沒有過。她彷彿天生不會喊,不會鬧,不會拒絕,不會否認,不會恨,不會怒和*圖*書。
「折騰也沒有什麼不好。」許珍貴說,「這段時間我挺充實的,也挺開心的,越折騰我越開心。」
掙脫李楷之後,她瞪著發紅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了十幾秒鐘,然後轉身走進廚房,掂了一把稱手的菜刀。
從小她爸媽對她的關心,後來一點點變成了她性格中的一部分,用鄭家悅的話來說,她就像個老媽子一樣,總愛操心別人的事,別人讓她幫忙她就傾力去幫,別人遇到困難她比別人還著急。忘記是幾歲的時候了,她跟她媽去買菜,她媽在一邊等攤主稱豆角一邊翻錢包的時候,鬆開了她的手兩分鐘,她自顧自地往旁邊走了幾步。就過來一個人,樣貌形容她已經記不清了,問她去哪裡哪裡應該怎麼走,能不能帶他去。那時她太小了,並沒有心智去懷疑人來人往的街上有很多身強力壯行事自主的成年人,這人為什麼偏要來向一個幾歲的小孩問路。但就算她有心智,可能也會熱心腸地去幫他。
「……差不多得了,」許珍貴說,「解解恨就行。為了你姐,盡量當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吧。這兒也沒啥人,除了我,也沒人觀賞你見義勇為。」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鄭家悅問她媽。
鄭家悅被他抱得踉蹌了兩步,沒有吭聲。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如果再不喊,再不鬧,再不拒絕,再不否認,再不恨,再不怒,就會被這堵看不見的牆碾得粉身碎骨。
「還管什麼豆角?」她媽臭罵了她一頓。
李楷瞪著通紅的眼睛盯著她:「老婆,你是在懲罰我,是不是?因為我太想要小孩了,一時糊塗,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但我發誓那就是個想法,我就是想一想!這不是沒成嗎?我們家人是想孩子想瘋了才會糊塗,你是因為這個才恨我的,是嗎?所以你才要報復我們的孩子!你真的太狠心了,孩子是無辜的,你為了跟我賭氣,你就害死了他!」他大哭。
許珍貴吃著飯沒吭聲。
「但這也是我的孩子。孩子是由我來生的,所以我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不生。」她盡量保持著冷靜,「你如果跟我離婚,以後可以重新開始你的生活,也還會有你的孩子。」
終於她拼盡全力,從胸腔深處,發出了一聲尖銳又刺耳的嘶喊,難聽到自己的耳膜都震得發疼。那一瞬間,那堵牆在她的心裏應聲碎裂。
唯一持反對意見的是鄭家悅。那天在水房,她以為她們倆就那麼一說,第二天就會被家長教育,發現她倆是認真的,覺得太胡鬧了,去北京考試是大事,決定高考成敗的,怎麼可以瞞著父母擅自做主?
「你看,他還能跑!」鄭前程過去把許珍貴從地上拉起來,惋惜地搖頭,「我還是太保守了。要不是你總說我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