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每一個人都在說謊。那不是意外,那是蓄意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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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堯還是無動於衷。
「媽媽錯了。你不要再這樣,不要再折磨媽媽了,好不好?」她哭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只要你好好的,媽媽做什麼都可以,好不好?」
下午她提前了一節自習課離開,去市場買了菜就急匆匆地趕回家。但家裡沒有人。兒子根本就沒有回來。
她看向牆上的掛鐘。離賀堯下晚自習回來的時間也過了很久了。屋裡很安靜,餃子「滋滋」冒著的熱氣熏得她眼睛發疼,掛鐘嘀嗒的聲響吵得她耳朵嗡嗡響。她枯坐在飯桌前,終於按捺不住,起身把掛鐘摘下來,摔了個稀爛。嘀嗒聲終於消停了,但她還不滿意,還想把一桌餃子都往地上摔,上手之前卻忍住了。萬一,萬一呢。她心裏想,可能下一秒兒子就回來了,餃子拿回灶上熱熱,還能吃一口新鮮的。
她稍微放下心來,可能一切都是虛驚,但轉念一想,她一上午都在班裡,他根本就沒來,他去哪兒了?
回到學校的時候,她在操場上找到了賀堯。他正跟旁邊的人說著什麼和_圖_書
,一臉嚴肅。她定睛看了看,那女生是許珍貴。
賀堯卻跟沒事人似的,她讓他在家裡待幾天不要去學校了,他就不去。但她不能不上班,她往家裡打電話,發現他趁她白天上班偷偷跑出去,她就在早上出去時把家門反鎖。她讓他坐在書桌前複習,他就筆直地坐在那兒,但筆不動,眼睛也不動,彷彿是對她無聲的抗議。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像他那天站在台上讀男科廣告一樣,冷漠而疏離。
兒子已經不知多久沒給過她笑臉了。她愣了一下,覺得像出現幻覺了一樣,過了好半天才被午休結束的鈴聲喚醒,賀堯已經沒影了。
一邊往學校趕,她一邊想著,或許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想多了,他只是這些年被她教育得太好了,太優秀了,叛逆期來得有點不是時候。他只是對別人的生活有點好奇,等過了這個情緒的勁,還是那個可以乖乖聽話的好孩子,還是那個即使偷了家裡的錢跟女同學私奔,都www.hetubook.com•com
會臨陣脫逃打電話給媽媽的好孩子。
她嚇出一身冷汗,正想著要報警,家裡電話卻突然響起來,是同事打來的。
她又想發火,但又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開始擀麵剁餡,一刀刀狠狠地剁下去,震得虎口疼,雙手發麻。她告訴自己不要去看牆上的掛鐘,也不要去想。直到所有的餃子進了籠屜,又熱騰騰地上了桌,賀堯也沒有回來。
但她不放心,中午下了課就慌忙趕回來,他果然不見了。
終於她先受不了了。當她晚上回來,看到她擺在他桌上的早飯動都沒動的時候,突然渾身發抖,腦袋一片空白,伸手胡亂一推,桌上放了一天的冷飯菜應聲落地,摔得七零八落。她手腳無力,滑坐在地上,索性抱著他的椅子腿號啕大哭。再這樣下去,不管他發不發瘋,她都要發瘋了。
她下意識就覺得,賀堯這小子肯定又被余多勾搭去廝混了,這下沒了學校的管束,還不知道要怎麼無法無天,還好兒子一定是有原則、有底線的,
和圖書就算跟別人出去鬼混,也一定會記得打個電話給媽媽報平安。她想著不要罵他,先把他勸回家再罵,但還是控制不住,接起電話就吼:「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她都退學了還沒完沒了地纏著你,要不要臉?你也想跟她一起退學是吧?你不高考了?!」
第二天她只好不再反鎖家門了。
吼完她突然覺得不對勁,那邊是一片嘈雜的人聲,過了半天,她也沒聽到兒子的聲音。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對面像從虛空里伸出了一隻魔爪,拽著她的心驟然沉了下去,就像遲到的死神在攫取瀕死之人的靈魂。
「我這邊是派出所。」那邊說,「你來認一下人。」
「兒子,」她說,「媽媽晚上早點回家,給你做蒸餃,好不好?你想吃什麼餡兒的?」
「……你是嚴瑾嗎?」那邊終於有人出聲了。
本來她想直接去問許珍貴他倆說了什麼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停住了,叫了賀堯一聲。
「你家賀堯來學校了。」同事說。
見到她來,賀堯轉身走過來,經過她https://m•hetubook•com•com身邊的時候平靜地說了句:「我先走了,媽。」
就這樣熬著夜等了不知道多久,死一樣的沉寂被家裡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劃破。
誓師大會之後,校領導親自找她談話,問她孩子怎麼回事,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需要什麼幫助,學校無條件支持。她頭一次心虛起來,不敢回答。坐在辦公室里,她聽得見那些從前一直讚不絕口誇她培養了一個榜樣、楷模、優秀兒子的同事們,現在一定都在私下裡帶著同情和悲憫嘲諷她。嘲諷她沒關係,嘲諷她兒子不行。每次模考之後,成績單都張貼在學校大廳里,新的成績單會覆蓋舊的,但最後那一次模考,那張榜首不是賀堯的成績單,要一直張貼到高考錄取榜出來。來來往往的學生對著成績單指指點點,或哭或笑,每一個字都是一根灼燙的針,狠狠刺在她心口。
「那你別把我反鎖在屋裡。」他淡淡地說。
是從什麼時候起,一向聽話的兒子開始習慣性地、臉不紅心不跳地跟自己說謊了?她想不起來。一開始是同https://m.hetubook.com.com事告訴她說,嚴老師,你家賀堯說不上自習了,去你辦公室。她回辦公室一看,根本沒有人。她去開會,別的老師告訴她,賀堯說不舒服,晚自習要提前回家,等她晚上都到家了,賀堯才慢吞吞地回來。她想發火,又怕傷害他不知道哪裡脆弱的自尊心;她想讓自己放寬心裝作沒看見,又根本做不到。她知道賀堯說謊,賀堯也知道她知道,挑釁似的,好像就想看看到底怎麼樣才會把她氣死。
賀堯沒回答,只是沖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就走了。
於是每天晚上她都要單方面發瘋一次,連著發瘋了好幾天。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崩潰中都說過什麼話了,整個人都像出了竅失了智。她一會兒咒罵她負債纍纍的死去的丈夫,一會兒懷念她伶俐可愛的幼兒時期的兒子,一會兒訴苦她這半輩子獨自把兒子撫養大有多麼不容易,一會兒扳著手指細數等兒子高考金榜題名之後要怎樣慶祝。說啞了嗓子,流幹了眼淚,過了好幾天,賀堯終於有了反應。這一次他沒有說想氣死她,只是輕飄飄地指了指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