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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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余多說,「我打工的飯館在附近。」
余多把視頻傳給她,許珍貴就簡單說了鄭家悅的事。
小時候的那扇窗,許珍貴帶了童年濾鏡描述出來,美好得不真實,在余多的印象里,那只是一個黑窟窿。她從沒有去過許珍貴口中無比溫馨可愛的家,但那個不再溫馨可愛的家,卻短暫地成為余多臨時的避風港。有時她坐在角落裡,要麼數數葯,要麼數數錢,要麼數數離自己滿十八歲還有多少天。然而,葯不夠吃,錢被風颳走,自己還是沒滿十八歲。
「人為什麼會自殺?」她問爸爸。
「你爸心裏這坎兒一直沒過去。」她媽私下跟她說,「覺得是他的錯,毀了咱們家。」
陽光透過窗曬熱了瑜伽墊的時候許珍貴才醒來,枕著自己的枕頭蓋著自己的被子,睜眼看到鄭家悅正在打開買來的熱乎乎的早飯,鄭前程在店門外面研究門鎖。
「她為什麼在你家?」祝安安小聲問許珍貴。「賀堯呢?」又問,「賀堯不會是因為跟她在一起才精神不好的吧?」
「真的謝謝你。」她跟余多說,「其實我沒打算追究的,但這個也很有用,謝謝。上去坐坐吧!店裡很亂,我們還在收拾,不要嫌棄。」
她爸就嘆口氣,把成績單遞給她。她記得以前從來沒聽過她爸嘆氣,每次她媽嘆氣,她爸一定在五分鐘內把她媽逗樂呵了。
「……你剛才問我的啊。」許珍貴說,「爸,我不會覺得你沒用,在我心裏,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只要咱們三個在一起,咱們家就沒有垮,也不會垮。」她露出和平常一樣的沒心沒肺的笑容,直到她爸看著她的樣子也忍不住鬆開緊鎖的眉頭微笑起來。
許珍m•hetubook•com.com貴知道賀堯爸爸是怎麼死的,她媽不瞞她,但是暫時瞞著她爸,怕她爸情緒激動再犯病。住院和回家養病這陣子,他一直想快點恢復,好趕緊出門。之前跑了派出所,還找了律師,他一生病,那些資料和聯繫方式都被她媽收走了,說讓他先養病,手機都不讓他看,電話也不讓他接。她爸說自己康復得挺好,都能下地了,能出門了,跟她媽申請拿回來,她媽也沒給。
許珍貴笑道:「租的,說不定哪一天我把錢虧完了,這兒就沒啦!」
許珍貴就自己下樓。看到她過來,余多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就說:「你店裡進人了。」
「你現在有了這麼大的一扇窗。」余多說。
「我之前給過她地址,她一直都沒來,怎麼今天突然來了呢?」許珍貴跟鄭家悅說,「你要一起下去嗎?」
聽著她爸的話,她突然回想起賀堯的眼睛,和煦的天氣里她突然感到一絲徹骨的寒意。她沒有接觸過喪失希望和勇氣的人,但那時她覺得如果有這樣的人,就是賀堯的樣子。
良久,父女倆都沒說話。許珍貴把成績單折好,塞進筆袋裡,慢吞吞地說了句:「不會。」
許珍貴把題放下,繼續刷牙,沒有接話。
許珍貴一愣,旋即笑了。「是哈。那我不客套了。」
許珍貴愣了一下,看她爸表情總覺得他知道了,又不敢多說。她爸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就拍了拍她腦袋:「行了,別瞎想了,看你眼珠子轉的。你媽讓你瞞著爸爸,是吧?」
他倆明顯看出來許珍貴的灰心,不希望他們家的事影響到她,想到這裏,她心裏也是有點感動,正站起來收拾,她無意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窗邊看出去,驚訝得枕頭掉在了地上。
沒了小時候的那扇窗之後,她現在也很知足,從熱鬧又孤獨的上海回到家裡,能重新和年少的老友們熟悉起來,能和有同樣愛好的一群女孩每天做喜歡的事情,如果不是還虧著錢,這幾乎就是她理想中完美的生活了。這一次的嘗試讓她開始有點相信,就算有一天這裏沒有了,她需要再次兩手空空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養尊處優長大的祝安安完全不能理解她眼見的這些事情,她只覺得就連她這種萬年後進生都在為了高考的出路削尖腦袋想辦法,賀堯和許珍貴卻在這麼重要的時候總是跟一個退了學的人混在一起,這比笑話賀堯發瘋了的人還要更發瘋。
「……我就找到這麼些。」許珍貴把幾張皺巴巴的錢遞給余多。余多沒有接,也沒有說話。
「哇,我這店還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開下去呢,你們姐弟倆一起給我打工,我可付不起工資。」許珍貴翻個身坐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余多難得地笑了一下:「你現在還學會客套了。」
祝安安還在耳邊聒噪,許珍貴心有擔憂,就說:「賀堯不會和他爸一樣要自殺吧?大家都說他精神不好發瘋了,萬一……」
許珍貴知道她想問什麼,但不想解釋,余多並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事,何況是本來就沒什麼好意的祝安安?但還沒等她倆說什麼,就看到樓上飄灑下什麼東西,零落四處。有一張掉在附近,許珍貴走過去撿起來,是一張破舊的紙幣。
樓下路邊站著的正是余多,她看到許珍貴在窗邊,就點頭示意了一下,像是專門和*圖*書來找她的。
倆人站在原地,看著樓上窗邊,鄭家悅正在歸置放在窗邊的瑜伽球。
周一回學校之後,晚上她在水房洗漱,看到許珍貴一邊刷牙一邊問鄭家悅數學題,聽了一會兒沒聽懂,就在鄭家悅去上廁所的時候又開始跟許珍貴閑扯。
「要是老魔頭知道了,你就完蛋了,我跟你說。你看她是怎麼對余多的,就怎麼對你。」她說,「余多跟咱們不一樣。她退學了,跟咱們就不一樣了。」
天色晚了,看不清楚,垃圾又多,她費了很大勁,才勉強撿回來幾張。祝安安跟在她身後,開始發怯:「咱們回家吧?太黑了,我有點害怕。」但許珍貴撿完之後上樓,她也只好跟著。她以為賀堯還在樓上,但上來一看,只剩餘多自己。
「你怎麼會……?」
「……」祝安安有點心虛,「我沒有別的意思……」她也有點害怕。以前來許珍貴家都是開心的回憶,但這裏現在已經荒廢,周圍拆了不少,目之所及全是還沒清運的建築垃圾,殘破崎嶇的樓體在擦黑的夜色里默默矗立,有些猙獰。
「我覺得賀堯也挺可憐的。」她說,「咱們一家人一條心,什麼困難都能過去。但他沒有爸爸了。」
「……」鄭家悅明顯有些尷尬。「不了,我跟她不熟。」她說,「我還是在這兒幫你收拾吧。」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考,許珍貴考得還行,雖然離她的目標還差著,但已經是她模考過最好的成績了。她爸拿著成績單誇了她好一頓,倆人商量要報什麼大學什麼專業,聊著聊著她爸突然沉默半天,紅了眼圈,問她:「閨女,要是咱家的錢真拿不回來了,你會覺得爸爸沒用嗎?」
「余多?」
「就在附近?那和_圖_書你怎麼不來呢?」許珍貴問道,「早知道你就在附近,我就早叫你過來了,你也不聯繫我。」
她不知道賀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過了好一陣子,她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是許珍貴,身後竟然跟著祝安安。
「你現在挺好的。」余多說。
祝安安撇撇嘴:「我想開了,不想喜歡不喜歡我的人了。」
「就你媽,有什麼事瞞得過我呀?」她爸說,「出院回來我就找著手機了,之前聯繫過幾個人,都被他騙過錢,也是走投無路,來跟我通個氣,我就知道了。」看她一臉緊張,就又說:「放心吧,爸沒事。你媽也沒錯,她怕我上火。咱們家啊,現在可是被我搞垮了,經不得一點風雨了。」
「……」許珍貴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示意她別再說了,放下錢便離開。祝安安跟在她身後,驚恐地四處張望,下樓的時候絆了一跤,差點害得兩個人一起滾下樓去。好不容易離開了小區,她后怕地拍著胸口,一邊回頭看,一邊說:「你們太可怕了,為什麼你家都要拆了還待在這裏啊?她沒有自己的家嗎?怎麼退學了就要流浪了嗎?賀堯那種人怎麼也會來?他是不是腦子真的出毛病了?」
許珍貴在樓下遇到祝安安,嚇了一跳:「你跟蹤我!」
沒了小時候的濾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卻也發現自己早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
「爸你真知道了。」
「……賀堯的腦子那麼聰明,怎麼會出毛病呢?要我說啊,就是因為嚴老師跟我爸媽似的,逼著他考第一,他才叛逆的。我從北京回來之後,其實想開了好多,以後有那麼大的世界,那麼多好玩的事等我去做,現在就算我爸媽求著我喜歡他和圖書,我都不喜歡他了。我得勸勸他,要想開一點,以後有的是叛逆的時候呢。哎,我聽別人說他爸沒了,是真的嗎?真的是自殺?那你家的錢還能要回來嗎?」
祝安安也被她的擔憂嚇到,停止聒噪五秒鐘,說:「不會吧,他害怕老魔頭,但是馬上高考後就解脫了啊!我不也是嗎?就等著上大學了擺脫爸媽的管束,不至於自殺吧?他考個狀元,風風光光遠走高飛,多簡單的事。他不是喜歡余多嗎?反正余多都退學了,他倆浪跡天涯去都沒人管了。」
許珍貴笑道:「你不喜歡他了?」
「……有很多種理由吧。」她爸猶豫了很久,才斟酌著說,「大多數是沒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太害怕活下去的時候,死就是解脫了。」
「啥?」
很久以後她才清楚,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幸運地在這樣的庇護下長大,雖然生活時而困窘,但內心從未貧瘠,雖然居無定所,但永遠不卑不亢。別人的天賦異稟,別人的容貌出眾,別人的經濟優裕,她不會去羡慕和嫉妒,反而更想知道,為什麼被束縛的嚮往自由,為什麼有天分的沒有好運氣,為什麼生來優裕而漂亮的反而不快樂。
余多沒等她說完,就點開自己的手機屏幕,舉在她面前。手機是她為了省錢買的最便宜的款,還沒用兩天就在飯館后廚打工的時候摔壞了,屏摔得四分五裂,但視頻畫面還是看得很清晰,就是從她現在站的這個視角拍許珍貴二樓的落地窗,雖然不太近,但能清楚地從窗外看到幾個人進店亂砸亂翻的過程。
「是啊,你怎麼知道?」許珍貴奇道,「昨天鬧騰了一天,我還跑了派出所,什麼用都沒有,只能吃個啞巴虧,他們還是鄭家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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