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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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爸媽說咱倆一起去。」她跟祝寧寧說。
「……媽沒說過。她說的是我帶你出去玩太晚回來不安全,你聽錯了。」祝安安無奈道,「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你都能自己去同學家了,我有什麼不能的?」
「你這咋搞的?」老闆隨口問,「年輕人啊,就是不愛惜自己的胳膊腿兒,又去玩啥極限運動了?我外甥過年的時候滑雪摔了,到現在還沒告別雙拐呢!」
「現在不跳了。」祝安安說,「能維持小時候的愛好的人,畢竟是少數吧。」
「來看一下我們寶貝今天的打扮。今天梳個什麼頭呢?」這是掌鏡的她爸的聲音。
「那你去哪兒啊?」祝寧寧又問。
她在台上表演,她媽在下面拿著衣服,她爸給她拍照錄像。站得不夠近,加上像素太低,畫面里看上去就是一個在燈光下轉圈的小小人影,什麼都看不清楚,音樂聲混在旁邊人的喧嘩中也聽不真切。
話是這麼說,不過等周末她爸加班,她媽送寧寧去體能課的時候,她還是進了父母房間,想看看她媽衣櫃里是不是還有漏網的裙子。很早之前她成天發脾氣扔東西的時候,她媽有一次偷偷藏了她扔掉的東西在自己屋裡,被她發現了,大哭大鬧,她媽怕她生氣,就當著她面給扔了。現在她漫無目的地翻,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翻出點什麼來,還是不希望翻出點什麼來。
獨自出行比她想象的容易很多。穿過路口的時候,有陌生人走在她旁邊示意從斜側里騎出來的電動車慢行;每進一個門,只要周圍有人,也幾乎都會過來幫她開個門。不過獨自出行也比她想象的困難很多。有的人行道她上不去,沒有緩衝坡只有坎兒,她只能在機動車道上走了好遠,還好那條路車不多。有的老街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輪椅走起來磕磕絆絆,明明是很平的地磚,走著走著竟然直接走到盲道上去了,幾分鐘就累得她滿頭大汗。
晚上直播的時候,祝安安看到有留言還記得問她找沒找到能播錄像帶的地方,說:「找到啦。有一盤帶子還能放出來,我轉錄啦。」
「放上來看看呀https://m.hetubook•com.com。」
又沉默了一小會兒,她說:「我給你們看看她跳的吧,我信息比較閉塞,還是因為她跳,我才了解到這個,看起來很有意思。」她一邊找出許珍貴她們的宣傳視頻播放,一邊說:「大家感興趣的話,如果是同城,可以去上體驗課。她們還會定期舉辦很多有趣的活動,都是有同樣愛好的女孩子,一起玩會很開心的。」
「看看嘛。童年回憶殺。」
「我能幫點什麼嗎?」她在群里問。
幾盤帶子因為時間太久,損毀得很厲害,大多播放不了了。老闆一盤一盤試,一邊試一邊跟她閑嘮嗑。
「媽,我小時候咱家那個錄放機還能用嗎?」
「嗯。」
「運動服也挺好看,小孩兒穿運動服挺好的,你現在經常鍛煉長身體,運動服更好。」祝安安說。
一個人坐著輪椅出門,還要去沿街的店裡面跟陌生人說話,這對她來說是很久以來想都沒敢想過的事。她以為下半輩子自己都不可能出門了。
「媽呀,這座機拍攝的像素。」
「不了吧,你的裙子就挺好看。」祝寧寧說,「媽不怎麼給我買裙子,每次去逛街買衣服,她給我買的都是運動服。」
「對啊,你就說咱倆一起出去,然後你去同學家就好了。」祝安安說。
那天祝安安她媽跟她解釋了網友的事之後,她意外地沒發火,每天還是像平常的樣子。她照常直播,每天打開平台,都還是能看到那個持續發來的申請,直播的時候也照常被送禮物。雖然這個人被她刪除之後,又換了一個小號,但她知道就是他。
「家裡條件肯定很好吧?二十多年前就有攝像機了。」
「是幾歲拍的?」
但等到畫面出來的時候,她還是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我們寶貝今天要跳一個什麼舞呢?」
她低下頭輕輕笑:「我其實從小就過得挺快樂,我挺幸運的。」
…………
「這都能恢復也太牛了。」
她盯著這條長信息很久,沒有回復就關掉了。
倒騰了半天,搬出了幾疊壓扁的舊被子和多年不用的行李箱,在衣櫃最和-圖-書角落的一個看不出顏色的袋子里,她終於找到了。一瞬間她既好氣又好笑,當年她鬧得那麼天翻地覆,她媽還是沒捨得扔掉這些她小時候的東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撿回來藏在這裏的。
最後只有一盤能勉強正常播放。聽見機器沙沙響,祝安安迫不及待地探頭過去,想看看這唯一能夠修復的帶子錄的是什麼。
「看寧寧穿著你的裙子,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一樣。」她們說。
「我家那邊連少年宮都沒有。」
晚飯桌上,祝安安平靜地問。爸媽嚇了一跳,沒摸清她的心情,互相使眼色使半天,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祝寧寧不解地問:「錄放機是什麼?」
看著大家聊了一會兒,祝安安就笑了笑,輕輕吸了一口氣,用平靜的語氣說:「那,你們想看,我就給你們放一下。畫面太糊了,湊合看看。」
在群里,許珍貴偶爾會發些視頻,也會更新一些回血的進程,什麼又重裝了新的衣架啊,買了新的墊子和瑜伽球啊,等等。祝安安看見了,雖然不知道要說點什麼,也幫不上忙,但總想著自己也應該做點什麼。她沒有工作過,除了直播,也很少和人交流,並不太了解別人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怎樣的,但自從和她們幾個聯繫上之後,每天看許珍貴饒有興緻地折騰著,看視頻里女孩們熱鬧歡樂的樣子,就覺得既羡慕又好奇。
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日vlog」,好多博主都拍,就是記錄下平凡的一天的生活。只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一日vlog」,是她還在讀小學的時候錄的,那天是周末,她要去少年宮參加一個舞蹈比賽。她依稀記得周末應該是有補課班要去的,她為了參加比賽缺了課,她媽不太高興,一大早給她梳頭的時候臉上頗有慍色。
她一邊講話,一邊看著直播的留言。有人寫道:「你可以去找那種老式的維修店,現在也有人收藏古董錄放機,看看能不能放你的錄像帶。說不定還能轉錄,多有價值的回憶,應該留下來。」
「不用不用不用。」許珍貴急忙https://m.hetubook.com.com回,「你等我們收拾完了再來玩哈,最近課少,店裡亂,好多東西要重新買。」
「那不行。」祝寧寧盯住姐姐,「那天媽都說了,說你一個人出去玩不安全。」
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東西,無非是幾條裙子、幾個獎盃、幾本相冊,還有幾盒錄像帶。她還記得小時候她爸去上海出差,帶回來一個進口牌子的攝像機,同學全都沒見過,錄視頻還能在錄放機里播放。每逢她過生日,或者逢年過節,她爸就會拿來拍著玩,具體拍過什麼也不記得了。錄像帶看起來舊得不像樣,錄放機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姐,你還有小時候的裙子嗎?我能穿嗎?」回家后祝寧寧問她。
「肯定是回憶殺。」
「還能梳什麼頭?」她媽一邊在她頭上鼓搗一邊不滿地瞪了鏡頭一眼,「你姑娘自己要求的。」
…………
「但是我要去同學家寫作業啊。」祝寧寧疑惑道。
「我小時候也有這種裙子,亮亮的,可土了,當時覺得可漂亮。」
「……錄放機早在好幾年前就壞掉了,賣廢品了。找出的老舊錄像帶,上面的字糊了,也不知道當年拍了什麼,挺可惜的。」晚上在直播的閑聊里,祝安安隨口說道,「現在這麼多人隨手用手機就能拍拍生日vlog、過節vlog、宅家vlog,突然想到,我二十年前就那麼新潮了,那時候我的同齡人哪有爸媽能給拍生日vlog的?能留一張紀念照片就不錯了,像素還低得看不清……」
「羡慕博主,我小時候根本都沒有聽說過還能學舞蹈的,上了大學才知道。」
二十年前的錄像一直閃和卡頓,鏡頭裡她爸說她穿的是紅裙子,但畫面偏色太嚴重,看起來是一個紫不紫粉不粉的顏色。她還要在外面套上外套和褲子,這樣等到了地方直接一脫就可以上台。因為是自己比賽,所以妝也是她媽給化的,為了在台上燈光下顯得不吃妝,都化得眼睛臉蛋大紅大紫的。
鏡頭又轉到床上攤開的小裙子上。
「……那好吧。」
下播后她在群里問,許珍貴和鄭家悅也幫她在網上搜了一下,還真找到和*圖*書有類似的地方,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營業,她決定白天自己去挨個兒碰碰運氣。
「我也想看看。」
通過屏幕再次轉播的視頻更難辨認,只有聲音和人影還相對清楚些,她一邊播放,一邊看著滾動的留言。
「我三十歲才愛上跳舞,現在四年了,還跳著。」一條留言說道。
「……」祝安安想了想,笑笑說,「……跳舞跳的。」
「想當初,我也是可以一個人偷偷坐火車去北京考試的人呀!」她在心裏給自己悄悄打氣。
「……姐給你買新的。」祝安安說。
可能是過生日吃蛋糕的記錄,或者是第一天上幼兒園哇哇哭什麼的。她想,心裏不免覺得好笑。
「這是我們寶貝今天要穿的裙子。多漂亮的紅裙子,還帶亮片的,一閃一閃的。」
她又有一陣子沒去許珍貴的店裡了,知道她們出了點事。那天她看到許珍貴拉了一個新的人進到她們三個的群里,但是很快那個人就自己退出去了,她連那人的頭像和名字都沒仔細看。
「這麼糊都能看出來化的這個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黑眼圈。」
祝寧寧去同學家了,沒了家人當保鏢,她一個人默默地前行,心裏有一種既緊張又興奮的情緒在迅速蔓延。
「博主現在還跳舞嗎?」
「好可愛啊,看不清楚跳的啥,但感覺跳得挺好,哈哈哈哈。」
「我上大學才有自己的手機可以自|拍。」
「……轉錄嗎?轉錄要花錢的,你要是不用刻盤的話,就網盤轉存,也便宜點。」老闆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寧寧和她相反,幾乎不|穿裙子,從小到大被爸媽打扮得樸素簡單。也不會跳舞,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就說她協調性不好,也不愛出風頭,一個班裡待了兩年都還有老師記不住她的名字,和祝安安簡直是兩個極端。
視頻放完了,又閑聊了一會兒,祝安安就說:「我有一個朋友,她也是現在才找到自己的愛好,還把理想變成了現實。小時候我是班裡跳舞跳得最好、最耀眼的那一個,不過現在,只有她在堅持她的夢想。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最要好的朋友,最近她遇到了一些困難,我的朋友hetubook.com.com們都在幫她,但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偶然間她媽看到她總是在自己房間柜子里翻找什麼,問她她也沒說。
那天女孩們聊到深夜,聊了好多祝安安小時候的事。許珍貴講起她的鞋跟卡在講台縫裡拔不出來,鄭家悅講起小學的時候她表演的節目。兩個人說到興起,樂得喘不過氣,她聽起來卻只覺得陌生,彷彿她們口中的那個閃閃發光、驕傲跋扈又討厭的人,跟自己沒有半點關係。
手機記下來的幾個地點,她一個一個問過去,最後還真的有家維修店的老闆說他有機器能放。「你這帶子可有年頭了,」老闆說,「找了一圈吧?我可能還真有個老古董能給你放出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句話沒有說就突然刪除了我,」他留言道,「我反覆看了我們聊天的每一條記錄,還是沒有弄明白。如果是我哪裡冒犯了,那我先道歉。如果你問我和其他每天看你直播的網友有什麼不一樣,我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不僅是看直播的朋友,更是可以分享真實生活里的喜怒哀樂、可以共享興趣愛好、可以傾訴煩惱苦悶的朋友。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再給我這個機會,或者至少讓我知道你為什麼突然不再願意跟我做朋友了,以後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
其實什麼都找不出來了。有關她十八歲以前的大部分回憶,早就被她扔掉了,不會再出現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爸媽也小心翼翼地從不再提起。
「真的嗎?」她讀道,「我們這個小破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我找找看。」
「就去那個跳舞的姐姐那兒。」祝安安說。
「爸媽好愛她。」
祝寧寧陪她一起出了家門,像個小大人一樣叮囑她,前面哪個路口右拐,哪個路口沒有紅綠燈。
「這樣啊。」老闆又打量她一眼,「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不能亂動啊,恢復好了再跳舞去。」
「好羡慕,我小時候一張照片都沒有,都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長啥樣。」
「要是我,都沒有啥可恢復的,小時候哪拍過視頻啊,我上高中才有自己的手機。」
「我只是坐輪椅,我又不是傻。」祝安安無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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