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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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好好地保護你到現在,不是為了讓你因為一點點好就跟人家走了。是為了讓你擦亮眼睛,好好地找一個以後繼續保護你的人。」她媽也說。
做兼職攢下來的一點錢,她想著充作下個學期的生活費,這樣能少問家裡要點。大一結束的暑假,前男友得了三等獎學金,說這是他人生中賺的第一筆錢,想跟她一起出去玩,本來她不想去的,他說,第一筆錢很有意義,第一次旅行一定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她被說服了,兩個人興沖沖地做了很多攻略,最後決定去蘇州。到的當天晚上,兩個人正要睡覺,許珍貴的手機忽然響了,沒在她手邊,男友看了一眼說是聯通,就給按掉了。
許珍貴辨認了許久,才猶豫著開口:「嚴老師?」
其實她要是想學織毛線的話,回家問她媽就行了。不過這個男生後來成了她在大學里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大學第一個寒假她回家過年,她爸媽看到了手套,有點意外。
「我閨女啊,還是得家裡寵著。」她媽雲淡風輕地說,「讓別人勾一副手套就帶走了怎麼行?」
「會織毛線的男孩可不多,手還挺巧的。」她媽拿著手套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
余多聽她提起祝安安,沉默著沒說話。
當然也不是沒有爭吵的時候,她知道她發簡訊讓她爸少喝酒,她爸根本不聽。前兩天她還在說他,她知道她媽希望他別出去跟人倒騰生意了,希望他留在家裡,就算賺不到錢,一家人過窮日子也安心,為此她媽跟她爸吵過幾次架,甚至在這次他出門前他們還在吵。一切沒有說完的話,沒有解決的矛盾,沒有回應的問題,都沒有任何徵兆地戛然而止了。
「你給我關的機?」
「怎麼可能不回來呢?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啊。」許珍貴笑笑,「不過當年的老同學確實都失聯了,大部分在畢業以後就再沒見過,就算他們也留在這裏,街上打照面都不一定能認得出來了。還好有www.hetubook.com.com鄭家悅,還有祝安安,她們還跟以前一樣,沒怎麼變。」
她爸在旁邊笑著搖了頭。她就坐過去撒嬌:「爸,你不是說我媽當年就沒看上你,你給她做了好多小玩意兒,她覺得你手又巧又心細,才對你有好感的?」
「……要不,我先走了。」余多坐立難安,忍不住站起身,「你剛才……不是說你一會兒有事嗎?我,我先走了。」
爸爸雖然走了,但她還是有很多的話想跟他說,一年比一年多。可她走得遠了,時間長了,想說的話有時候過了那個勁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就只能像小時候那樣,花上很多毫無意義的時間做一個毫無意義的小玩意兒,等來看爸爸的時候帶給他。
兩個人坐在窗邊的墊子上,余多簡單說了些出來之後的經歷。
看她爸沒發表意見,她就問:「爸,那你覺得我應該因為什麼喜歡一個人。」
「……圓的好扎一點。」
「都說是你喜歡的了,問我意見幹啥,又不是我喜歡。」她爸故意逗她。
輾轉到家已經是當天晚上,她沒能見上她爸最後一面。
「閨女,你不會因為他會織手套就喜歡他吧?」她媽不動聲色地問。
再回到學校已是假期結束,收拾宿舍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副夾在冬天厚衣服里的尺寸不合適的手套,眼都沒眨就扔進了垃圾桶。轉天在校園裡再見到前男友的時候,他已經跟另一個女生出雙入對了,看起來挺和諧,也挺快樂。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鼻子酸了。
那幾天她們母女倆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她跟在她媽身後,渾渾噩噩地陪著弄各種手續,腳像踩在棉花上,見到的、聽到的都不太真切,滿腦子不是悲傷和痛苦,全是難以置信。她以為高三那年就是全家最難的時候了,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麼大災大難了,爸爸怎麼都不可能這麼突然地離開。
「打開還有50%的電,你告訴我它怎麼自己關機的?」
「不用,真不用和_圖_書。」許珍貴連忙說,「我就是手套丟了來不及買。」但她又覺得這樣拒絕不好意思,就又說:「要不,你教我一下怎麼織吧。」
她想起那年爸媽突然告訴她要搬家的晚上,她在那扇窗前坐了那麼久,直到爸爸來跟她說,雖然咱們搬走了,但是只要爸爸媽媽和你在一起,哪裡都是家。她以為就算家沒有了,爸爸媽媽還會跟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等她工作、賺錢,給他們養老。
「你都有你姐姐的聯繫方式了,為什麼不去找她啊?我要是你的話,我現在就去,一秒鐘都不能等了。」
「我認真的!」她嚴肅起來。
上次清明來過之後,她就琢磨著這次過來給她爸帶點什麼。以前每年來,她都會帶個自己做的小物事,要麼是簡單的小花兒、小紙船,要麼是出去玩的時候在手工店做的陶藝,可能是從小受她爸的耳濡目染,她也喜歡做這些小玩意兒,手藝不太行,但當作每次來看望爸爸的紀念還是很滿意的。
許珍貴印象里的余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有趣的是,這個形容後來有時也會被許珍貴的朋友們用來形容她。當然許珍貴知道她和余多不一樣,現在的余多和十年前的余多更不一樣。
「我戴有點大了。」許珍貴說,「但是心意在嘛。」
「前幾天她還來我這裏玩呢,」許珍貴說,「她妹妹也來了。等下次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聚。」
「你直說吧,給我關機是不是為了不耽誤你上床?」
她媽到後來也不太清楚她跟這個男友分手的具體原因,她也沒解釋,只是說:「我發現我突然就不喜歡他了,這也很正常,對吧?咱們家人個個都心靈手巧,我憑什麼要被別人勾一副手套就帶走。我這個人呢,被你跟我爸寵壞了,任性。今天會因為一副手套喜歡這個,明天就會因為別的就不喜歡了。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剛上大學的第一年,許珍貴有個室友加入了學校的手工社團,回來一會兒織毛線一會兒做黏土,https://m•hetubook•com•com她看著就很羡慕,但她找的兼職幾乎佔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時間,沒有閑心去玩那些。去報到之前她媽就跟她說了很多遍,讓她不要打工。「學生的主業就是學習,家裡不差你打工那兩個錢。不就是大學學費嗎?爸爸媽媽來操心,你不用管。」她沒聽,還是瞞著她媽找了兼職,周中做家教,周末發傳單。那時她爸不願意在家養病,仍然在為了賺錢四處奔走,她媽收入微薄,家裡仍然捉襟見肘,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窩在學校花錢。
「這電話是我媽打來的,你告訴我這是聯通?聯通晚上十點鐘給我打電話?」
「為什麼不敢?他們又不是不同意。」她特別自豪地說,「我的爸媽是最開明、最懂我的爸媽。」
「像,但是有點胖,你哪有這麼胖?」
「你家人都還好嗎?」余多問,「我本來以為,不可能再見到以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了,你們肯定都遠走高飛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你們都還在。」
「那你爸也沒給我織手套啊。」她媽笑,「我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他。」
「爸爸媽媽總有一天保護不了你。」她爸笑著說。
放完寒假回上海之前,她媽拿出一副新織好的手套給她。她戴上,果然大小更合適。
室友安慰她說:「沒事的,你第一次來,多玩玩就好了。」指指遠處一個身影:「你看他,他是我們社團唯一一個男生,第一次跟我們一大幫女生一起織毛線的時候,被我們笑死了,現在什麼都會。」
余多被許珍貴讓進屋來,局促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你隨便待,隨便坐,她們每個人來都很隨便的,就像在自己……就,怎麼待都行。」許珍貴一邊給她倒水,一邊說。
那個男生是第一個做完模型的,沒做完的都圍上去看,許珍貴也湊過去羡慕了半天。等到大家都散開了,男生注意到了她的手,慷慨地拿出一副他自己織的手套,說,給你戴吧。
「不能嗎?」許珍貴奇道,「他會織手套哎,跟hetubook.com.com別的男生不一樣。那我應該因為什麼喜歡一個人啊?」
回來開了店之後,這幾個月的時間,她在閑下來的時候跟著網上的教程學扎毛氈,做了一個她店鋪的logo的小模型,帶來給她爸看。「清明的時候我跟他嘮了,怕他聽不懂我現在在幹啥,就帶了這個來。」她舉在手裡,跟她媽說,「這樣他就能懂了。你看,這個吊環上的小人兒像不像我?」
從小在北方長大,她不習慣上海的氣候,入冬之後就生了凍瘡,在校門口發傳單的時候手套丟了,她為了早點發完,懶得去找,也不想再買,就忍著,被冷入骨髓的風浸了一天,晚上回來很長時間都緩不過來。實在受不了了,休息了一天,室友看她一直眼饞,就拉她去社團做手工。
她媽竟然已經先到了,清理掉了雜物,看她來了就說:「我看沒花,就知道你沒來,你買了我就不買了,省一點是一點。」
她媽說,爸爸從昨晚進ICU到離世,神志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什麼話都沒能留下來。如果她媽第一個電話她就能接到,她昨晚就立刻趕回去,雖然她爸還在搶救,但說不定還能見上最後一面。如果她在他耳朵邊跟他說話,說不定他還能聽到,可是沒有如果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才看到,他不僅按掉了電話,還關了機,她媽昨晚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打不通。她爸跟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喝多了,送到醫院已經是重度酒精中毒,現在還在ICU搶救。
她把小玩意兒擺在花旁邊:「好看吧?你看我是不是心靈手巧。」
雖然那時的許珍貴自己也沒搞明白到底因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人,但她總覺得爸媽的觀點好像也不對,具體哪裡不對,她也沒想明白。不對也正常,他們只是她的爸爸媽媽,又不是無所不能手眼通天,就算是為她好,也沒有辦法替她決定以後找一個什麼樣的人在一起。
「所以為什麼喜歡不重要,被保護才重要?」她反問,「可是你們把我保護得很好。我不需要被保護和*圖*書。」
「……不敢去。」她還是局促地笑笑,「有點怕。」
「……」
她手機里還是一天前他回復的日常簡訊,告訴她出門注意安全。她跟室友說,自己要跟男朋友出去玩,還告訴爸媽了,室友都驚掉下巴:「這你都敢告訴爸媽?」
「嗯。」
許珍貴點點頭,把花擺好,沒說話。
「這回又帶的啥?」她媽問。
「去吧,早一天見面,就早一天團聚。」許珍貴說,「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不要留遺憾。」
她甩了他一個耳光就走,買最近的票往家趕。腦子裡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她爸一定要撐過去。
男友也沒想到她質問得這麼直接,一時竟然語塞。
「我沒有,你自己手機沒電了。」
她爸看她一本正經,就也嚴肅起來,說:「閨女,你現在想不明白,因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都行。但是爸覺得,你還是要找一個能給你安全感的好孩子。以後你要長大了,要自己成家了,要有個保護你的人。」
那年春節她爸借錢跟人做生意,也不太順利,過完年就忙忙叨叨出了門,她開學回上海之前也沒再見上面。她總給她爸發簡訊,告訴他注意身體,別再累出病來。她爸雖然總在外面忙,但是看到了就會第一時間回復她,也總是說知道知道,爸爸心裡有數,謝謝大閨女關心,缺錢就跟爸爸說。
許珍貴今天確實有事,沒排課。今天是她爸爸的忌日。本來她最近都在店裡沒回家,想提醒她媽來著,後來想想,她媽肯定不會忘,就沒說,一個人去了。離清明過去兩個多月,天已經開始熱了,她帶的鮮花,還沒走到碑前就開始發蔫。
「……」
又待了一會兒,母女倆往墓園出口走,沒走出多遠,看到在幾排墓碑之外,有一個孤零零的、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天她們做的是簡單的木工模型,學習了卯榫結構的原理,她覺得很有意思,小時候看爸爸給她做的小東西也是這麼做的。但她的手卻不聽使喚,又疼又癢,看室友靈巧麻利得很,就有點失去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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