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毀滅的號角
第一百五十五章 英雄的黃昏(上)

然而,當這天偶然晚歸的特庫姆塞踏進村落的時候,迎接他的不是妻兒的笑臉和食物的香氣,而是熊熊燃燒的茅草屋,一|絲|不|掛地倒在血泊中的嬌妻,還有半邊身子被烤成焦碳的獨生兒子……大半個村莊都被籠罩在火焰與煙霧之中,地上伏屍累累,血流漂杵,倖存者怔怔地站在村外,泣不成聲。
自從突然倒下之後,特庫姆塞實際上一直處於半醒半夢之中。
……
接著,在隱約之間,他聽見了自家女兒哽咽著的啜泣聲。
「……咳咳,這位女士,您就直說了吧,我也很想知道呢。」
「喂,從馬茲卡大陸來的小傢伙,你很不錯,呵呵,真的很不錯!」
面對特庫姆塞這種病入膏肓,垂垂待斃的模樣,縱然是神明下凡,也照樣是無計可施——注意了,這可不是什麼比喻手法,而是再真切不過的事實!
彷彿比一生還要漫長的等待之後,精靈私掠船終於歪歪斜斜地射來了幾發炮彈,在距離商船很遠的地方濺起若干道水柱——與那些炮火連天的大海戰不同,海盜們絕對不願意讓貨物與沉船一起被大海所吞沒。因此在極為短促的象徵性炮擊之後,私掠船便在海面上靈巧劃過一道弧線,突然改從側面逼了過來,同時也讓武裝商船的還擊炮火全部都落了空。
因為,馬茲卡大陸最著名的民族獨立戰爭領袖,當代最偉大的軍事家之一,被稱為「高山之王」和「不死鳥」的特庫姆塞大王,正靜靜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在這一刻,特庫姆塞和所有人一樣,都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一間被漆成素白色調,按設計要求可以容納二十名傷員的醫療艙房內,此刻卻僅僅在中央放置著孤零零的一張病床,四周還圍著密密麻麻幾十個焦慮不安的傢伙。
那是一艘掛著骷髏旗的精靈私掠船,簡單來說就是得到了國家保護的合法海盜,甚至乾脆是換了一面旗子的正規精靈海軍——在大航海時代的海洋上,從來都沒有過什麼真正的和平。列國開戰之時,當然是大艦巨炮相互對壘;即使是停戰息兵之後,各國也會通過「民間」私掠船的形式,繼續騷擾競爭對手的海上貿易線路,其中唯一存在的區別,僅hetubook.com.com僅是不會去挑戰正規艦隊罷了。因此,任何國家的海軍將領,幾乎都是敵國張榜懸賞捉拿的海盜頭目。
曬穀場中央那根被煙熏黑的圖騰柱上,部落里世代供奉的神聖黑鷹正在低飛盤旋,發出一陣陣悠長而哀傷的悲鳴,最後一頭撲進了特庫姆塞的懷裡——儘管懦弱的酋長早已獻上人質和禮物,向入侵者投誠效忠,但是被無止盡的貪婪所驅使,遠征高原的精靈軍仍然出兵洗劫了黑鷹部落,將酋長全家幾乎屠殺一空……而這個家族內唯一存活下來的特庫姆塞,則被神聖黑鷹自動確認為新的酋長繼承者。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很混亂。
哦,對了,他確實已經回家了。依靠多年奔波積累下來的一點財物,特庫姆塞在故鄉置辦了房舍地產,又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婆,去年還剛剛生了一個兒子……對於年過四十的他來說,往日那些驚心動魄的冒險生活,已經永遠地結束了。而珍藏在牆角的武器與鎧甲,也只是對那段日子的一個紀念罷了。
恍惚之中,特庫姆塞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正嘴裏咬著一根草桿,蹲坐在村口的那座小土丘上,一邊摸著永遠癟癟的肚子,一邊懶洋洋地注視著羊群在山坡間吃草——雖然他是黑鷹部落酋長的兒子,但卻只是婢女所出,地位低下,而且母親死得太早,因此記憶中並沒有受到什麼優待,很小的時候就得自食其力,替部族裡砍柴、牧羊、耕地,一年到頭都難得吃上幾頓飽飯。
於是,在埋葬完家人之後,特庫姆塞便又一次拿起武器,帶領部落里的最後幾個壯丁,滿懷悲壯地走向了戰場……從那一天開始,他剩下的全部人生,就都是在無窮無盡的沙場征戰中度過,再也不曾擁有片刻的寧靜與祥和。
最後,特庫姆塞終於率領大軍再次殺下高原,成功地驅逐了精靈殖民者,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偉大的解放者和傳奇英雄。當他站在整個馬茲卡大陸最繁華的蒂卡爾城裡,舉行盛大的閱兵儀式的時候,成千上萬名來自於大陸各地的酋長和君主,都畢恭畢敬地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不敢把腦袋稍稍抬起。
www.hetubook•com•com潔白的船帆在風中招展,沙啞的海鷗鳴聲劃破天空。
在如此嚴峻的治安環境下,即使是那些相對本分的正經商船,也不得不加強自身防衛能力,給水手配備上各種武器——雖然只是從軍隊裏面淘汰下來的老舊貨色,但至少可以讓特庫姆塞和他的同僚們稍微安心一點——並且聘請職業傭兵隨行保護。
……
伴隨著翻飛的刀光與凄厲的悲鳴,特庫姆塞身邊的最後幾個同伴迅速被先後砍倒,只剩下他和那名英姿颯爽的黑暗精靈女傭兵,彼此掩護著對方的後背。面對著成排的雪亮刀刃,他瘋狂地用刺刀捅,用槍托砸,甚至施出了幾招還不怎麼熟練的小魔法,幾乎是絕望地竭力拖延著時間……
一幕幕印象深刻的場景,如快鏡頭一般,在特庫姆塞的腦海內急速閃過。在夢境中,他又一次在雪山腳下吶喊著舉旗衝鋒,在時光神殿接受神明的祝福,在新修築的庫斯科城登基定都,在廣袤的熱帶雨林輾轉鏖戰,在突如其來的勝利之後又更加迅速地慘敗,以及當整個戰局即將崩潰之際,在月亮湖畔竭力發動的那一場絕地反擊……
隨著思維的跳躍,特庫姆塞夢境中的場景突然一變,換成了波瀾壯闊的蔚藍海洋,遠方的天際之處,黑色的海岸線已經遙遙在望。
特庫姆塞在少年時代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靜靜地坐在火堆旁邊,傾聽那位健談的商隊首領吹噓著自己在行商旅途中的各種精彩見聞,敘說著許多不知真偽的故事傳說。並且,他還在心中深深地渴望著,自己有一天能夠走出這偏僻荒涼的莽莽群山,親眼看一看外面的廣闊天地。
熱鬧的慶功宴會散場之後,醉眼朦朧的黑暗精靈女傭兵叉腰攔在門口,一隻手裡還舉著盛滿烈性朗姆酒的高腳杯,向他發出了富有挑逗性的邀請。
附體在蕾貝卡身上的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在對病人進行過一番詳細的檢查之後,搖著腦袋嘆息說,「……如果他是我的虔誠信徒,或許還可以強行使用復活術,把他的身體恢復到這個年齡段的最佳狀態,雖然不敢說完全恢復健康,但至少也能多活上兩三年。可問題在於,他偏偏不是……」
砰!砰!https://m.hetubook.com.com砰!
……
而再往後,則是那場可怕的背叛與崩塌,以及那條彷彿噩夢一般的逃亡之路……苦心經營了三十年的雄圖霸業,在轉瞬間就徹底化為了泡影;名震天下的傳奇英雄,竟然淪落成了喪家之犬!
「……我叫卡娜,是這支傭兵隊的副隊長,感謝你在船上和我一起戰鬥到了最後……有興趣再到我的房間里再開個Party,加深一下感情嗎?嘿嘿,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Party哦!!」
他擁有過比部落里任何人都要更加豐富的精彩回憶,也見識過許許多多同族們連想都想不到的奇妙事物,現在又有了溫暖的家庭和健康的後代……這個時候的特庫姆塞,已經沒有了少年時代的勇氣與壯志,只想著抓緊時間養育上一群兒女傳宗接代,然後滿臉得意地向他們吹噓自己年輕時的那些故事。
「……雖然沒有什麼很嚴重的外傷,但他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而且往年受過不少重傷,平時又操勞過度、缺乏保養,全身各器官的功能都已經基本衰竭了。再加上最近這次全局失敗、事業崩潰的精神打擊……別說是這種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就是一個鐵人都抗不住啊!」
……
在一襲藍白色棉布被單的遮蓋下,依稀可以看出,特庫姆塞的軀體已經是瘦得脫了形,布滿老人斑的肌膚鬆弛而又乾燥,溝壑縱橫的兩腮都已經凹陷了下去,臉色更是灰敗黯淡得恍如一具殭屍,甚至就連那一頭花白的亂髮,都在紛紛揚揚地不斷脫落。只有胸口上微弱到難以察覺的一點起伏,才能看出這位老人依然頑強地在人世間掙扎。
這是他一生功業最輝煌的頂峰。
終於,在十五歲的時候,他獨自挑著小小的包袱離開故鄉,追隨商隊前往遙遠的通貝斯港,把兒時的夢想變成了事實——儘管這遠沒有當初想象的那麼美好。
在這鞭撻心靈的痛楚之中,特庫姆塞不由得立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隨即從迷夢中幽幽醒轉。
混戰之際,一名銀髮灼眼的黑暗精靈女傭兵帶隊堅守在船尾駕駛台,揮舞著黝黑的淬毒長鞭,將那些試圖拽著繩索盪過來的海盜一個個掃落海面。看到這種情況,已經登上甲www.hetubook.com.com板的敵人立即蜂擁而至,幾乎要把駕駛台上的那幾個船員淹沒。
他正置身於一艘掛著耐色瑞爾六芒星旗幟的遠洋武裝商船上,身穿藍白相間的亞麻布水手服,手裡拿著笨重的老式火槍,和幾個水手與傭兵一起半跪在船舷的護板旁邊,膽戰心驚地望著後方追來的一艘雙桅快船。隨著兩船間距的迅速縮短,他單薄瘦削的身軀在海風中不住顫抖,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額頭滾滾淌下。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之中,躺在病床上的特庫姆塞大王艱難地睜開眼睛,毫無徵兆地插了進來,用嘶啞的破喉嚨詢問說,「……請問,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活?」
從女神口中說出的死亡判決,頓時澆滅了眾人心頭最後一縷微弱的希望之火。而阿芝莎公主更是雙眼一黑,差點就要暈厥過去。
這位馳騁疆場三十余年,在整個世界都擁有盛名的善戰君主,終於在一片土崩瓦解的悲涼氛圍之中,走到了自己的人生終點。
以及另一個莊嚴而冷峻的熟悉女聲——很像是那位金髮燦爛的女吸血鬼大奧術師,但卻又存在著幾分微妙的差異,似乎還要更加的聖潔和高傲。
他可以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身邊人來人往,似乎很是吵鬧的樣子,想要開口呵斥,喉嚨里卻偏偏發不出一絲聲音,而一對眼皮也彷彿有千斤之重,怎麼也無法睜開……很快,在治療術給全身上下所帶來的暖流之中,特庫姆塞的思緒只剩下了一片混沌,忘卻了世間的所有煩惱,沉沉地進入最甜美的夢鄉。
……
在這個漫長的夢裡,他這一生跌宕起伏的崢嶸歲月,也混亂紛雜的腦海中一一回放。彷彿一場氣勢恢弘的正劇臨近落幕之時,解說員為了提醒觀眾不要忘掉劇情,而特意播報的前情回顧:
光線突然黯淡下來,夢中的場景又變了,特庫姆塞看見了月光下晶瑩的雪峰、山谷中蜿蜒的溪流,還有熟悉的梯田、弔橋與小路。他似乎回到了那個偏僻閉塞的故鄉,正趕著羊群在幽暗的山麓間行走。
「這個么,只要身體休息夠了,你父親自然會恢復清醒。至於還能活多少日子……這個……」
一陣叮噹悅耳的銅鈴聲突然從山谷外傳來,霎時間驅散了特庫姆塞的睡意。他一骨碌爬起身https://m.hetubook.com.com來,朝鈴聲傳來的方向踮腳張望。在視野的盡頭處,幾十頭馱著包袱籮筐的毛驢和騾子,脖子間系著閃亮的銅鈴鐺,正被商人們用鞭子驅趕著,在蜿蜒坎坷的狹窄山路間艱難跋涉——這是每隔幾個月才會進山裡一次的商隊,他們給黑鷹部落帶來的,不僅有鹽巴、生鐵、藥草等各類生活必需品,還有男人們嗜好的燒酒與煙草,女人們喜歡的首飾與布匹,孩子們眼饞的糖果和玩具,以及來自大山外面的各種最新信息——對於生活極為閉塞的山谷居民來說,這商隊幾乎是他們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晴朗的藍天,碧綠的谷地,矮小簡陋的茅草棚,白雪皚皚的遠方群山,聳立在曬穀場的古老圖騰柱。
之後,他們又交往了許多年,甚至一起搭檔遊歷過費倫大陸各地。直到商會所在的通貝斯港被精靈軍佔據,兩人都失去了飯碗,被迫各自返回故鄉,這段露水情緣才無疾而終。
「……那麼,請問殿下,我的父親還能有多少時間?另外,他是否還能清醒過來?」
眼前這艘體型細長的私掠船雖然速度很快,但並不大,估計還不到一百噸,按照幾個老傭兵的說法,只有瘋子和狂人才敢用它來打劫一艘三桅大帆船。儘管如此,特庫姆塞依舊感覺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因為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後,即使是最膽怯的人,也必須面對一場最野蠻殘酷的慘烈戰鬥。
昏黃的燭光下,她魅力十足地微笑著,伸手拉開領口,露出一片光潔而豐腴的胸脯。
在那一瞬間,特庫姆塞就不可抑制地淪陷了,從此沉醉在這對彷彿具有魔力的嫣紅灼眼之中。
終於,在他力竭倒下之前,港口警備隊的巡邏艇趕到了,久戰疲憊的海盜們不敢繼續冒險,被迫丟下了滿地的屍體,倉皇地扯帆逃竄……而特庫姆塞也因此僥倖逃得一命。
即使,這個部落已經被殺得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然後,當武裝商船上那幾個半吊子炮兵還在手忙腳亂地清膛、裝填的時候,海盜們便已經拋來了漫天的繩鉤,嘴裏叼著彎刀開始攀爬船舷,甚至拽著繩索從桅杆上直盪過來……霎時間,槍聲、撞擊聲和吶喊聲在甲板上交織成了一片——血雨橫飛,摧人膽魄;硝煙瀰漫,嗆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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