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戰鬥在櫻花之國
第十七章 一個政權的悲劇(下)

在社會生產力還不那麼發達的遠古時代,軍事訓練和參加戰爭都只是上流社會人物的專利。只有他們才能夠無須為衣食溫飽而勞作,把心思都花在鍛煉格鬥搏擊之上。
事實上,這個政權所要面對的悲劇,甚至還遠不止於此……
聽完三井龍姬對幕府軍事現狀的介紹,菲里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驚呼,「……就算是我在新耐色瑞爾十三州殖民地看到的三流雜牌軍,也從來沒有誰會要求兵農合一,讓新兵自己負責軍械和口糧的——且不說別的,光是子彈口徑和發射葯類型無法統一的問題,就足以讓後勤系統崩潰了!」
三井龍姬只能繼續苦笑著聳肩,「……從很多角度上來看,我們的國家都依舊停留在中世紀。在鄉下,領主將土地和農夫分封給武士們世襲傳家,而武士們則有義務自備刀槍弓馬,帶著領地內的農夫為主公出征打仗。在城裡,旗本武士世代坐食俸祿,一旦遇到戰事,則出錢臨時雇傭市井流氓做隨從——所以,我國現有的大部分軍隊,其實就是一大幫放下鋤頭拎起竹槍的農民,再加上一小撮穿著過時盔甲的『劍術大師』而已。
除此之外,幕府的直轄領地大約為四百萬石,假如放在費倫大陸,也有一個中等國家的規模——但這四百萬石土地並非全部聚集於一處,而是有一小半零零散散地分佈在全國各處重鎮要隘,形如飛地。當幕府強盛的時候,自然可以憑藉這些「釘子」,牢牢掌控住全國局勢。但到了眼下這種幕府衰頹、諸藩蠢動的時候,散落在外的零星領地就成了燙手山芋:放棄則未免可惜,布防則處處分兵,捉襟見肘。
「……進行全民軍事動員?你是在開玩笑嗎?!在這種四分五裂一盤散沙的動蕩國度,怎麼可能搞得出那種難度係數變態的逆天玩意?!」
「……也就是說,除了那支已經報銷掉大半的幕府新軍之外,你們竟然還在以臨時徵召青壯,自備武器口糧的過時方式來組織戰爭,而根本沒有建立由國家和政府全權負責的職業軍人制度?」
她兩眼直直地望著菲里,「……再說了,你們真的有力量幫助我們平定國內嗎?」
這種制度最根本的思路,是要盡量消耗掉諸侯們的財力:按照幕府的規定,諸侯出行都得有一定的儀仗隊,不能縮減,不能馬虎,越是強大的諸侯,其儀仗隊的規模和排場就越是誇張——這都得花費大價錢,而且幕府從來都不給一點補貼。
「……這禍根就出在『參勤交代』的制度上……當初幕府創立這個制度的時候,一心只想到了能和*圖*書夠以此來控制各地藩主,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卻不曾想過世異境遷,如今這制度反倒是給幕府自己的腳底下埋了個大炸彈,止不定哪天就會冒煙爆發……」
至於幕府的另外一大半直轄領地,主要就是以首府江戶城為核心的關東地區。但這其中仍舊有不少土地被分封給了各級旗本武士,作為他們的世襲家業,相當於一個個迷你化的微型藩國——這種紮根于腹心之處的地方勢力,就更不能隨意亂削了。否則只要稍微一個不小心,就會驟然掀起滔天大禍。
望著這一幕幕熱鬧繁華的盛景,在菲里的內心深處,卻忍不住浮現出了某段不祥的語句。
儘管颱風才剛剛過去不久,四處都還能看見坍塌的房屋與被拔起的樹木,但在沿路各處的市面上,卻都已經迅速恢復了繁華與喧囂。滿街儘是高聲叫賣的小販,飄揚著或柔媚或激越的音樂聲,而那些燈紅酒綠的消費場所,更是一如既往地熱鬧。在酒館和賭場的門外,從來都不會缺少勾肩搭背的踉蹌醉漢,也更不會缺少賣弄風騷的站街流鶯。
因此,菲里才會突然得到這麼一份幾乎等於是白吃白住,還不用幹什麼活的雇傭契約——只要有他們這些傢伙時刻守在江戶城外,就能讓城裡的各藩武士們安分許多,至少不會鬧翻了天。
所謂「參勤交代」的制度,就是命令各地諸侯都要把兒子、老婆送到江戶來當人質,同時藩主本人也要來回奔波:起初是半年住在老家,半年住在江戶,後來又進一步改成了半年住在老家、一年半住在江戶。因此各藩都只得在江戶興建規模宏大的藩邸(駐京辦事處),好容納藩主一家子以及大批近臣藩士的入住。
「……我們的武士倒是沒有這個問題,反正就是一人一把刀,折斷了就在戰場上自己揀。火槍的彈藥也要一律自己負責,幕府不提供任何後勤服務,最多發點錢算是補貼。」
※※※
但問題在於,既然藩主全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江戶不能離開,那麼對於遙遠的自家領地,自然就只能放權給一幫家老去經營管理,偏偏這個國家的武士職位又都是世襲……於是,縣官不如現管,這麼幾百年時間發展下來,各藩諸侯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家臣團給架空了。在情況最糟糕的幾個藩國,藩主已經差不多淪落為了家老們任命的派駐江戶使節,反倒要時刻看這些名義臣屬的臉色行事,否則就有被免職幽禁的危險——只要有這個心思,在藩主的家族近支中間,總是可以找出幾個更聽話的窮親戚來充當傀https://m•hetubook•com•com儡的。
此刻,澤娜公使由於事務繁忙,已經乘著馬車先行離開了,只留下了一名聽差給他引路。菲里便很隨意地跟在這傢伙背後,朝著幾個街區外的公使館慢慢踱去。
一般來說,建立起一套全民性軍事動員體制的最基本條件,就是得要有一個政令通暢的集權式政府,能夠將動員命令落實執行到每一處村莊和城鎮……但在江戶幕府的轄下,卻是大約三百個桀驁不訓的藩國,各藩的軍事、內政和司法幾乎完全獨立,甚至無須上繳賦稅,幕府很難從中插手。尤其是到了這等風雨飄搖,人心思變的衰頹末世,光是能夠震懾得住各地諸侯不要造反鬧事,就已經阿彌陀佛了,更別提什麼削平諸藩、中央集權……如果當真如此妄為的話,那簡直就是壽星公上弔——嫌命長了!
這一略顯粗糙的恐怖襲擊計劃,被他們執行得相當完美,區區三十幾位倒幕志士,竟然殺散了兩百余名衛兵,佔據整個幕府政所大半夜之久。但卻很遺憾地在一開始就出現了最嚴重的情報失誤——本來應該在這裏召開年度預算會議的諸位幕府要員,實際上卻一起偷偷溜到了吉原花街,去嫖妓拼酒搓麻將……
雖然這些人是一幫徹頭徹尾的烏合之眾,基本不可能反客為主,推翻幕府佔領江戶城,但如果只是搞搞恐怖襲擊的話,卻已經很足夠了——當祥瑞號抵達該國之前,長州藩剛剛起來造反的時候,在江戶城的長州藩邸方面,就策劃並實施了一次駭人聽聞的大行動:先是派遣小股忍者四處縱火,分散官方的注意力。然後又秘密預備了大批黑色滑翔機,趁夜空襲幕府政所,一部分人抱著炸彈充當自殺式特攻隊,另一部分人則全副武裝,帶上了淬毒刀劍,企圖伺機刺殺諸位幕府重臣……
因此,幕府真正能夠完全控制的地盤,其實就只有江戶城周邊的這一小塊地方,總人口在一百五十萬左右。但即便是這麼一片最核心的樞紐之地,也同樣存在著極其巨大的隱患。
但是,那些選擇了定居的文明種族卻難以做到這一點,在經歷了無數次國度覆滅、文明倒退甚至全族淪亡的悲劇之後,他們終於漸漸摸索出了如何避免讓野蠻毀滅文明的方法——那就是軍事動員體制,使得每一位平民都能在必要時變成士兵,用他們的血肉築成一道長城,去抵禦那些嗜血蠻族的入侵……
面對菲里的質問,三井龍姬聳了聳肩膀,苦笑著回答說,「……實際上,早在黑船叩關,嗯,或者說耐色瑞爾艦隊初次入境的時候和_圖_書,就有一些學者在大肆呼籲,不僅要引進西方軍事技術,還要學習西方的兵役動員,讓這個國家在最危急的時刻,可以迅速拉起上百萬人的空前大軍。但是……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啊!」
更要命的是,由於這麼多藩邸的存在,使得各藩能夠公然在江戶城內駐紮軍隊(藩士)——就像駐外大使館通常被認為是國土的一部分那樣,藩邸也被視為藩國疆域的延伸,如今的軟弱幕府基本無權干涉——少的派駐數十數百人,多的甚至可以達到兩千以上,加在一起竟然有足足三萬兵馬!
偏偏對於眼下的幕府來說,就連這兩種最傳統的徵兵方式,都已經基本宣告癱瘓——那些鄉下武士普遍思想保守,一向死抱著『士農工商』的陳舊觀念不放,對於把持著幕府實權的大阪商團深惡痛絕,能夠壓服他們不要起來造反,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至於江戶城裡的所謂『八万旗本』……」
三井龍姬的眼神更加無奈了,「……誰也沒有辦法立即變出大批訓練有素的可靠軍隊,而且幕府也不能輕易向『友邦』借兵助剿——發動這場戰爭的真實目標,就是重新樹立幕府的威望,而不是進一步削弱它。否則的話,下一次跳出來造反的,就絕對不止一個長州藩了。」
到了最後,幕府索性將那些實在太狹小的孤立領地挑了一部分推出去,租借給耐色瑞爾遠東艦隊充當軍事基地……由此免除了不少煩惱,但也更加坐實了賣國的罪名:寧給外人,不與家奴嘛。
菲里指點著地圖介面說道,「……這種混亂的軍隊是很不可靠的,隨時都有嘩變或抗命的危險,就像我在馬茲卡大陸戰場上對付的精靈軍雜牌部隊一樣。」
在這場較量終於以文明戰勝野蠻而結束之後,這些文明國家很快又將軍事動員體制的作戰對象,設定為了它們彼此……於是,費倫大陸的列國征戰,從此進入了更加殘酷、也更加痛苦的總體戰階段。
一部分最兇悍的野蠻種族,為了適應這個日益變得殘酷的世界,索性將所有的族人都變成了嗜血的戰士,從此放棄了任何生產活動,一心訓練殺戮技巧,專靠四處劫掠他人來維持生計。而其中又以那些機動性高超的草原游牧民族最為聞名,在漫長的黑暗中世紀,他們曾經一次次騎著自己的矮腳馬,如潮水般湧入文明世界,將那些脆弱而孤立的文明火種摧毀淹沒。
「……可即便如此,我們又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但也因為同樣的道理,導致江戶城成為了一個攪合著全國各方勢力的大旋渦,還活躍著無數反對和_圖_書派,牽一髮而動全身,想要搞什麼兵役動員根本就無從談起。至於郊外的那一小片國有農莊……幕府現有的大約兩萬名新式海陸軍,其兵員就有一大半徵召於此,已經把多餘的壯丁基本吸納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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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作為將軍腳下的首府之地,江戶城的物價與消費水平都相當高昂,來自於偏遠窮地方的諸侯們一進城,頓時就直感覺荷包太小——為了養活藩邸裏面的幾百上千號人,以及儀仗隊的奢華排場,他們不得不在這鬼地方花掉自家領地收入的40%~60%——這又從另一個角度刺|激了物質消費,促進了江戶城的市場經濟發展,為幕府的建設貢獻出了他們的一份力量。諸侯們卻被迫長期處於極其窘迫的經濟狀態,自然就不可能積蓄實力、富國強兵,更無法對江戶幕府的統治構成任何挑戰了。
這簡直就等於是在把江戶城化作了一個公共租界,或者說全國性大戰場了!
威力驚人的近代化軍事動員體制,也是隨著戰爭殘酷性的不斷增加,而逐漸發展起來的。
她微微搖頭,萬分無奈地長長嘆息。
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戰爭的規模不斷擴大。舊時代戰爭中殘存的那一絲優雅的貴族氣息,很快便被赤|裸裸的屠殺與劫掠所取代。侮辱和奴役敗者的花樣不停翻新,而戰爭所造成的破壞也愈加慘烈。
所以,由於在國家體制當中所存在一系列的致命缺陷,名義上統治著三千多萬人口的江戶幕府,其實頂多隻能動員出兩萬名雖然裝備尚屬精良,卻沒有任何預備隊的幕府新軍,著實堪稱是可憐、可悲。
因此,那個時代的戰爭是貴族化的戰爭,軍隊也是貴族化的軍隊。而貴族之間的所謂戰鬥,往往更像是一種暴力化的精彩競賽,勝利者和失敗者往往都注重風度更甚於利益,從而為詩人們反覆地稱讚傳頌。
如此一來,「參勤交代」就逐漸失去了實際意義——到了真正翻臉的時候,地方實力派巴不得幕府早點將自家名義上的藩主給處死問罪。至於儀仗隊的花費問題……為了替藩里省錢,藩主大人您就請一輩子住在江戶吧,咱們將就著給點小錢讓您餓不死,就算去世了最好也埋在那邊,不必回來找咱們的晦氣了……
三井龍姬用摺扇在地圖上的江戶城位置敲打了兩下,一張稚氣的面龐上滿是憂慮和鬱悶。
從來都沒有任何的人或者組織,會嫌自己的命太長,所以幕府方面始終都不曾動過削藩的歪腦筋。
在這個紛繁錯雜的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什麼一蹴而就的東西。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他們又是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常不幸的。由於沒有經歷過那種在蠻族鐵蹄之下危如累卵的險惡年月,更沒有經受過全民總體戰的殘酷考驗,使得他們的政權組織形式,依舊停留在某個相當落後的水平……以至於根本無力抵抗新時代的海外入侵者,也難以集中力量鎮壓國內叛亂。
……
「……你周圍所見儘是強大的表象,看起來能夠千秋萬世。可是,腐朽的樹榦,直到被狂風吹成兩段之前,看起來都堅實得一如既往……」
於是,諸位義憤填膺的倒幕志士,或者說恐怖分子們,只能一邊悲憤地咒罵著那些拿公款腐敗的貪官污吏,一邊無奈地在重兵圍攻之中先後切腹自盡了……
她嘆息著搖了搖頭,「……由於財政困難,再加上認為養著這麼多閑人太浪費,早在上百年之前,幕府就漸漸減發、拖欠,甚至停發了他們的俸祿。眼下的這些旗本武士,為了生計所迫,在家打草鞋、在碼頭抗大包、給黑道當小弟收保護費的都有,就是沒幾個還知道該怎麼打仗,更沒有能力自費出征,就連原先很明確的上下級關係,也早就亂套了……再說,萬一他們要求在上戰場之前要求結清欠俸,我們是給還是不給?給了吧,財政根本支撐不住,不給吧,又有嘩變倒戈的危險。」
幾個小時之後,菲里有些心情沉重地走出了這座黃金城堡。
「……所以你們寧肯將這些名義上的幕府正規軍留在城裡,然後強迫各藩動員自己的武士去討伐長州,最後再安排唯一可靠的幕府新軍來壓陣督戰?」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生活在東瀛島國的人們無疑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浩瀚大海的阻隔,使得他們未曾和大陸上的文明國度那樣,一度長期生活在嗜血蠻族的陰影籠罩之中。
偏偏對於這樣的情況,幕府還很難進行懲戒責罰,因為幕府自己眼下也同樣是差不多的狀況——早在前代「犬將軍」肆意亂政的歲月里,幕府實權就已經開始從將軍手中急劇流失。到了眼下「白痴將軍」德川家鳴在位的這幾十年,各項大權更是被漏得半點不剩,最後全部落進了有洋人撐腰的大阪商團手中……既然大家都在玩「下克上」,那麼也就烏鴉別笑野豬黑了,還是打個哈哈就這麼過去了吧!
雖然長州藩邸眼下早已被搗毀查封,但幕府上下也由此成了驚弓之鳥。面對近在咫尺的幾萬名「不穩定因素」,簡直是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著,非得有重兵震懾著才能安心……可偏偏征討長州的戰事接連失利,逼迫著幕府將自己麾下的全部兵力都逐步投入戰場——而這些部隊本來是用於威懾各藩駐江戶武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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