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拂上塵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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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二少說完話便直起身來,沒有跟其他人打招呼,徑自起身抬腳離開了。
那是鎮子最南邊的茶館,店外掛著「清風」二字的牌子,表面上做的是正經的茶館生意,背地裡卻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是癮君子圈裡有名的銷金窟,只要你有錢,沒有你買不到的貨;只要你想玩,不管怎麼玩,用哪種方式玩,永遠都有人陪你。
房間里放著音樂,陳二少做這種事的時候最喜歡放著各種各樣的歌,他覺得那些音符在腦海里全都慢了下來,循環往複,敲擊著自己的顱骨、腦仁,他能抓住它們,控制它們。
「二少還有什麼吩咐?」李柄討好地笑著。
除了剛才在唐邑書房裡看到的那張黑白相片,另一張是彩色的,也是全家福,顏晏穿著鑲了白色絨球的紅色夾襖,兩條衝天羊角辮用紅色的頭繩紮起來,她乖巧地坐在顏耀輝的膝上,樣子討喜,軟軟的小手被顏耀輝捏在掌心裏。唐念貞一身梅花素色冬款旗袍,眉眼柔婉地半倚在顏耀輝的肩上,她綰著髮髻,露出漂亮的美人尖和圓潤的鵝蛋臉,與後來那種不順遂的刻薄樣子天差地別。
她又想到唐宗琅對自己知之甚多,卻從來不提自己的家事,覺得更是寒心。也許她只是想起那麼多年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時刻,如果那時候有其他人站在她和母親面前,伸出手來扶一把,是不是現在的生活就會截然不同,會不會母親因為多了一份牽挂而選擇繼續活下去。
有人推開房門,這人叫李柄,跟了陳二少很多年,很受器重。李柄朝著陳二少走過去,陳二少也毫無知覺,直到李柄湊在他耳邊對著他低語了幾句,他這才睜開和*圖*書眼,眉眼上挑,十指交纏在一起搭在膝蓋上。
「辦得不錯,有賞。」他眼裡流光溢彩,像一下子活了過來。
他看到她的抗拒,竟然還覺得好玩,伸手要去抓顏晏的手臂。
顏晏敏感,想得也多。她聯想到唐宗琅對自己的好也許不純粹,也許是看自己可憐,或者他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心裏也會發笑,她整個人都帶著低氣壓。
他聳著肩:「我?」低聲冷嘲,「一個可憐人罷了。」
這不是顏晏第一次見到那張照片。
這不是顏晏第一次對自己的生活失望,也不是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不敢全然地去相信一個人。那些到嘴邊的話都變成酸澀被她一口一口拚命咽進肚子里,然後扯出笑來。她不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她覺得把什麼都撕破了未免太傷感情,而且她向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顏晏挨得他那麼近,近得能聞到他衣領上的煙草味兒,她的眼淚「啪」的一聲就滴在泥土裡,悄無聲息。
顏晏聽到這話,猛然望向他,充滿了戒備。
這一次他倒沒有伸手去攔顏晏。
李柄捂著肚子,一聲不敢吭,跪在地上,頭貼在地上,瑟瑟發抖:「二少,我錯了,您大人大量,求求您。」李柄頭都不敢抬起,他實在是害怕二少的做事方式,狠絕不留後路,尤其是自從他幾年前染上毒癮,行事便更隨心所欲,沒有章法。
「沒有。」顏晏回答得斬釘截鐵,一點也不想跟這個無聊的怪人繼續糾纏下去。
陳二少仍是嘴角掛著笑,下一秒卻狠狠地把李柄踹翻在地上:「我立過規矩的,我辦事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我。你,不過是我的一條狗,也敢https://www.hetubook.com.com違背我?」他要的一直都是絕對掌控,他討厭或者說害怕事情的發展超出他掌控的範疇。
顏晏看見他這樣子,鼻頭一酸,差一點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裡。
而在小鎮的另一角,也悄然發生著一些事情,它推波助瀾地想要改變所有人的人生軌跡。
即使顏晏走出去很遠仍聽得到那笑聲,一絲絲地在顏晏心上繞緊,糾纏不休。
她低著頭,一路踢著石子,走到老宅門口一抬頭就看見站在門外吸著煙的唐宗琅,看見她回來,他的眼睛猛地一亮,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喜悅。
他看著顏晏頓住腳步,便放下手臂,從外套的兜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塞進嘴裏,眯著眼睛吸了一口:「我等你好多天了,終於看見你出來。」
唐宗琅站起身來,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她的腦袋,這一次她卻偏過頭,皺著眉頭看他:「你不要摸我的頭,萬一摸成禿子怎麼辦呀?」
「你是誰?」顏晏問出心裏的疑惑來。
陳二少抬眼,隱了笑容,目光冷冽:「你知道的,我陳二少向來是賞罰分明。」他說完話,下一刻卻笑了出來,「所以,說了要賞你,你怕什麼。」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顏晏是一個聰明人,從小的經歷讓她極會看人的眼色,她確信唐宗琅在聽到自己說「唐宗琅,我在那個房間看到……」的時候,他臉上閃過一絲緊張感。那種感覺也緊緊地揪住了她的心,她以為兩個人既然相愛就不會有秘密了,是絕對坦誠,也是絕對寬容,可是唐宗琅表現出的神情告訴她,也許愛與不愛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和圖書,她在收拾母親的遺物的時候,在那個裝了旗袍的包裹里,看到過那張照片,只是裏面有兩張不同年代的照片。
那人穿得花哨,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卻穿著粉色的長款羽絨服,氣質陰柔,笑得狡詐。顏晏討厭這個女氣的人,當即就毫不掩飾地皺著眉頭,她以為他不過是無聊來搭訕的路人。
關上門,他套上粉色的羽絨外套,然後伸出手,四指並在一起朝著李柄招了招。
直到有人擋在她的面前說:「哎,姑娘,你等等,認識一下唄。」
他看到顏晏臉上剎那閃過的神色,低笑出聲:「讓我猜猜,小可憐,你是見到什麼東西了?」
唐宗琅聽到她這話爽朗地大笑出來:「好吧。」他說完話便扔了煙,一把將顏晏扛在肩頭,「可不能丟了,出個遠門把未來的媳婦兒丟了,多不划算,我要找誰哭去。」
「你會知道所有的事情的。」他對著她的背影又補充道,「他才不是真的喜歡你,他不過是有所求,你是跳板,就是那種被人踩在腳下,沾上塵土,吱呀作響的跳板。」他在顏晏身後低低地笑著。
顏晏不知該怎麼做了,是裝模作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陪著他把戲演到底,還是生氣地向他問明白所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不確定,因為唐宗琅出現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何時來的,何時走就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那間屋子裡烏煙瘴氣,只點著壁燈,困悶顯得屋子狹隘逼仄。屋裡的人圍坐在一起,桌子上散亂放著一排冰壺,他們身材幹瘦,眼裡沒有神采,仰著頭吞雲吐霧,露出的手臂上滿是針眼。
她走出院子,對著門檻先邁出左腳,跨另一隻腳的時候卻懸空了一和*圖*書會兒,半晌才踩在地上。她站在門外朝著院子里望去,從她這個方向往回望,已經看不到唐宗琅的身影了,她嘆了口氣,走遠了。
她只是想到母親葬禮那凄凄冷冷的場面,有些心寒。她守靈一整夜,跪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所有的喪葬事宜都是她一個人操辦,她本毫無怨言,只是想到那個她應該叫外公的人卻沒來看最後一眼,就生了股怨氣來。只是她不知道事情始末,也不能妄意評論,只能把這股怨氣投放在自己身上。
李柄搓搓手指,諂媚地低頭彎腰:「這多不好意思,真是謝謝二少了。」
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是他的茶館,他的世界。
他卻伸出手臂橫在她面前,挑眉又說了之前的話:「我認識你的,你叫顏晏。」他身上帶著濃烈的煙味兒,也不知道剛抽了多少根,才會有這麼濃重的味道。
他一邊嫌棄地念叨著顏晏,一邊伸手就去幫她系。他原本話少,遇到顏晏后卻變成老媽子,他總是問,顏晏你餓不餓啊,我給你買了夜宵在你樓下;顏晏你冷不冷啊,我們一起去商場啊,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他說顏晏你喜歡星星我都去給你摘,顏晏你也要喜歡我啊,像我一樣。
顏晏用力地掙脫然後避過身去:「我不是。」她垂下眼睛掩住失落。
他走近她,俯下身子來:「多大的人了,鞋帶散了也不知道系一系,摔倒了怎麼辦?」
他說:「我還在想,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去找你了。」
他卻笑得毫不設防:「看來我說對了,可我才不是瞎猜的。」
他鼻子里輕哼出聲來:「有些東西藏也藏不住,越藏得深,越快腐爛。」
顏晏纖弱敏感,把自己hetubook.com•com的感情像蜜罐一樣藏起來,偶爾偷偷地用手指從裏面挖出一點來,她舔完了也捨不得放下手。
可是她卻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來,對他展顏:「我丟了正好嘛,你可以省了我的伙食費啊。」
他說完又笑起來:「你也是,你也是可憐人呀。顏晏,可憐的人總會被別人騙,被人蒙在鼓裡。」他看到女孩斜睨自己,反而靠近她,衝著她臉上吐了一口煙,嗆得顏晏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顏晏只聽過一點點家裡的事情,還是在父母聊天的時候偶然聽到的,她也好奇地問過,卻被父母呵斥「小孩子不要打聽大人的事情」。
唐念貞、唐邑、唐宗琅,他們都姓唐,可是這世間一個姓氏的人千千萬萬,顏晏怎麼也沒有往這方面想。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要走了。」顏晏看著他有些不正常的樣子心裏有些害怕,握緊手指,想趕緊離開這裏,她做出防備的樣子,腳尖朝外預備隨時離開。
顏晏沿著路牙走著,也分不清東西南北。
只是顏晏在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並沒有仔細看這兩張照片,因為其中一張上面是她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另一張會揭開她難過的回憶,所以她看到照片的下一秒就條件反射地把照片放了回去,而且那張照片上的唐邑是風姿綽約的年輕人,而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唐邑已是古稀老人。
顏晏吐了口濁氣,加快了腳步,朝著回家的方向。她被腦海里一閃而過的「家」這個字驚得一跳,哪裡是她的家,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卻可笑地想把唐宗琅當成可以依靠的人。她心裏升起對他的不信任來,卻還是想著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她悶聲說:「唐宗琅,我最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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