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要是哪個不開眼的傢伙聽完介紹,應和一句「噢,住石景山兒啊!」我一定會因為這個討厭的、帶著輕視的兒化音,而把臉耷拉下來的——沒禮貌,看不起人!
比如,拍大學畢業照時,同學們都筆桿條直地站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一隻烏鴉「啊啊——」地從大家頭頂上鳴叫著飛過,把一泡熱鳥兒糞不偏不倚地拉到了身處眾人當中的我的額頭上。攝影師按動快門的瞬間記錄下了這鮮活的一刻,等同學們拿到洗出來的照片,都大笑著說我是「倒霉催的」。
放到現在,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普遍都提高了,什麼不婚族啦、丁克家庭啦、82歲老頭迎娶28歲少婦啦、同性戀啦、變性人結婚啦……花樣繁多,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不過即便是這樣,沒有婚前性行為的情況下,結婚七個多月得子,估計至少還是會讓孩子的父親對他的來歷提出些質疑的,再說那時也沒有DNA鑒定。好在爸爸對此質疑的時間並不長,我與生俱來的壞運氣,讓奶奶老早就指著我,對爸爸呵斥:「看看吧,這倒霉孩子真是隨了你了!」
我只是個腳踏平均數的中國男子,中國平均身高、平均腰圍、平均體重、平均血壓、平均收入……總之是平均得滄海一粟,平均得不能再平均便是。
再比如,第一天開著新買的BYD上馬路時,行至某個路口,為了繞開前方事故車,從非機動車道右轉的我,剛把車頭拐過去,交警就出現在了我的視野里。他示意我靠邊停車,我聽話地按交警的指令把車停到路邊,把駕照和牡丹交通卡翻出來,下車準備接受交通違章處理。誰知交警剛給我敬完禮,還沒來得及說話,轟的一聲巨響,就吸引走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一輛搶黃燈尾巴的小轎車撞上了垂直方向剛起步的大貨車。交警立馬丟下我,跑去十字路口中間查看。事故現場立刻聚攏起了大量的圍觀者,我一邊咒罵著,一百年都過去了,魯迅筆下的愛看熱鬧的國人還是死性不改,一邊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離開自己的汽車,走進人群去看個究竟。熱鬧看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交警一會兒還要找我的麻煩呢,還是早些溜之大吉為妙,便分開外圈兒的人,邊走向自己的車,邊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了處罰。誰知就這麼三分鐘的工夫,我的新車就被交通協管員在車窗上醒目地貼了一張黏糊糊的違章停車罰款單。我四下張望了半天,也沒找到這個殺千刀的貼條者,好向他解釋這是交警同志讓我如此停的車。於是只得認栽,不禁暗罵自己真是「倒霉催的」。
我指的當然不是打麻將總輸,買福利彩票從來不中這種事。我和*圖*書出生那會兒,比預產期早了倆月就蹦躂出來了,家人都沒有做好準備。尤其是我媽,還蒙受了些許不白之冤,結婚七個多月就產子,擱在她生我那會兒,心裏還是很有些緊張的。
扯得有些遠了,說回我的出生吧,我的降臨讓家人猝不及防,本該立夏才出生的我,在驚蟄那天就問世了,父母也沒準備好名字,還是奶奶有點兒文化,給我命名為「啟蟄」。
我爸兩歲時抽瘋抽得有一隻眼睛總是歪著用眼白看人;而我直到三歲時,說話還沒學順溜兒,說到著急處就邊指手畫腳邊翻白眼兒。我爸四歲時蹬著凳子夠窗外的蝴蝶,一不留神從平房的窗口直接摔了出去,腦袋開了瓢兒,縫了五針,為此還得了破傷風;而我同歲時則痴迷於媽媽送我的降落傘玩具,一遍遍向天空拋起小小的帆布降落傘,看著它吊著塑料小球緩緩下落,卻還覺得不過癮,趁著家中沒人,勇敢地實踐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跳傘,舉著家裡的大號雨傘從三樓窗口縱身跳了下去,可那「降落傘」一點都沒起到緩衝的作用,瞬間就翻轉成了荷葉狀,而我把一層的遮陽棚都砸破了,還摔斷了一條腿。上了學后,我爸去糧店領完糧票,曾經在回家的路上光顧著看路邊的老頭兒下象棋,把全家一個月的口糧丟了,害得一家人喝了一整月的稀粥;而我也不遑多讓,有一次,我媽在單位開支的那天,下了班從小學校接上我回家,路過一個賣「美式炸雞」的攤販時,我聞著香味就走不動道兒了,我媽拗不過我,只得把盛著工資的尼龍綢兜子放在小販的車上,掏出衣袋裡的零錢給我買炸雞。一路上,我坐在自行車后架子上心滿意足地嚼著金黃色的炸雞,不時還唆羅著油膩膩的手指。一直到進了家門,媽媽才發現自己的兜子不見了,便發瘋一樣地蹬車往回趕去找小販,那速度可比吃了興奮劑的阿姆斯特朗快多了。不過,等她騎到時,小販連同裝著工資的兜子早消失多時了。媽媽一路哭著回到家,見到笑吟吟來開門的我,馬上就化悲痛為力量,招呼了一頓驟雨般的暴打……總之,這種事多了去了。
除去從地圖上怎麼看怎麼尷尬,現實同樣是尷尬無比的。
我生長在霧霾繚繞的北京西五環外,那曾無比輝煌的巨無霸鋼鐵企業——首鋼的職工住宅區里。確切的說,我家祖孫三代都住在這裏,到現在已經住了七十年。姥爺那一輩人在共和國成立前後,來到了北京,進入鋼鐵廠,從農民蛻變成了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我家所在的住宅樓里,絕大部分家庭都是這樣的「新」北京人,和我彷彿年紀m•hetubook•com•com的人都是首鋼的子弟,比如開篇提到的辦離婚的那個傢伙和後面會出場的小明。這裏的「新」字用於區分四九城兒里的老北京人,並強調伴隨新中國的成長,移民來北京的人。當然,相對於現今的「北漂兒」來說,我已經算是第三代了。
《黃帝內經》有雲:「丈夫八歲,腎氣實,髮長齒更。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瀉,陰陽和,故能有子。三八,腎氣平均,筋骨勁強,故真牙生而長極。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滿壯……」按這個說法,活過了四個周期的我,正值一生中的盛年,應當年富力強,精力旺盛,就像一部加滿了九十五號汽油並充足了電的混合動力轎車一樣,伴隨著油門到底,四輪「吱吱」撓地,離弦利箭般轟鳴著沖向大好前程才對。
想來想去,委實也沒想到什麼值得說的。
為了這座城市舉辦「綠色奧運」和建設國際一流和諧宜居之都,首鋼這家企業從十多年前就開始減產直至徹底停產,到如今只是條苟延殘喘的、全身麻痹的百足之蟲而已。可企業停產之後,霧霾卻反而愈演愈烈,十年前天氣預報里的「總懸浮顆粒物」變成了現在的「可吸入顆粒物」、「PM2.5」、「低空臭氧」、「塵硫氮」等等叫人耳目一新的名字。以前工廠生產期間,冬天站在自家窗前,透過廠區和高爐就可以眺望到的西山,在現如今的能見度下倒是難得一見了。只是這些曾經晝夜不停、血脈僨張地咆哮著的粗獷巨獸,已經行將就木,它們身邊總是聚集了一群也不知是來自何方的、拎著相機和打光板的笨蛋,那裡儼然成了他們擺拍「鐵色記憶」藝術照的聖地。
當然,在單位里,要是有人擅自把我歸到青年人里,我是必定要和他急赤白臉地說道說道的。我們機關里,青年人不光要參加各種各樣的課題、培訓、調研;還要撰寫和修改沒完沒了的文稿,我就曾寫過一份被要求修改了二十八遍的科長發言稿,發現定稿后居然和初稿是一字不差的;此外,開車、喝酒(兩者不可同時)、擦玻璃、搬重物、參加運動會都是青年人的事……說起運動會,我就一腦門子氣。今年的運動會,科里居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替我報名了「平板支撐」項目。平時最討厭運動的我,堅持了二十多秒,就累得渾身哆嗦,直翻白眼兒,十分想趕緊趴下,舒服舒服。但我瞟見周圍的男同事大部分都穩如磐石,且表情愉悅。若是此時就放棄,著實有些丟面子,便不得不稍微偷點兒懶,把屁股高高撅起,估摸著再堅持二十秒,只要有第一個人堅持不住,我也隨之退出m.hetubook.com.com。可此時不知哪個招欠的傢伙,踹了我屁股一腳,我一下就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引起一堆人嘲笑。
我小的時候,周圍的人穿著有些土氣,人們把乘坐當時唯一的一條地鐵——一號線,去復興門和西單叫作「進城」。事實上,我們也是「城八區」之一,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也是城裡人!可我們向外區人介紹自己家住何處時,卻總是怯生生地說,我住在石景山。我想,大抵是因為我們心目中的自己,還不算是真正的北京城裡人——那些人介紹自己家住哪裡時,多一半兒不會用行政區的名字,而是說,我住鼓樓、住東四、住長椿街,住永定門;再不濟,住在那些80、90年代才形成的社區里的人也會說,住團結湖、住亞運村、住勁松、住雙榆樹。只有我們會說,我住石景山。誰讓我們的家鄉在城八區里離著市中心最遠,地界又小,影響力也有限呢?與其報出楊庄、蘋果園、金頂街、模式口,換來對方一臉迷惘的神情,還不如簡練地統一說成,我住石景山!
說來說去,諶思也不是我的老婆,她結婚也好離婚也罷,這種事終歸都是旁人的事情,還是來說說我自己吧。
還有,一個辦公室的軍轉幹部老劉時常遲到早退,幾年如一日按時按點的我心裏難免覺得很不平衡,於是,某天下午看到科里領導都不在,和老劉打了聲招呼說出去辦點事,我便從單位溜出去看剛上映的電影《星際穿越》,沒想到居然還鬧出一場不大不小的亂子。電影看到一半,以尋找第二個適宜人類生存的地球為任務的宇航員們到了巨浪星球上,一個百米高的浪頭突然朝著飛船打了過來,我不禁對這個壯觀而駭人的場景嘆為觀止,感嘆於人類在宇宙面前的渺小,並深深地欽佩電影的想象力和特效技術。就在此時,手機開始振動,副科長王二的電話來了。我心裏猶豫了一會兒,猜想無非是這廝的快遞又到了,叫我去傳達室門口幫忙收,或者其他雞毛蒜皮指使人跑腿兒的差事罷了。王二是入贅女婿,有兩個兒子,老大姓張,計生政策放開生了二胎后,老二才姓上王。他住在老丈杆子的房子里,把洗菜、做飯、接孩子和網路購物的家務事兒全包了,在單位唯一的樂趣就是給我派活兒,想到這裏我便把手機的振動也關閉了。此後他又打來了兩遍,手機屏幕隔著我的褲兜亮個不停,我雖仍然沒有理會,但觀影的好興緻也都被破壞了。在影片尾聲時,科長王大的電話也打進來了,我感到不妙,才摸出影廳,接起電話,我預先準備好的借口——去北京站接老家親戚五舅姥爺——剛到嘴邊,王https://m•hetubook.com.com大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並讓我趕快滾回單位。原來是我上午放到官網上的新聞照片出現了問題。照片上的局長在出席某項目啟動儀式,正和幾位同僚一起把手掌按在亮晶晶的啟動球上,喜笑顏開的,那水晶球上旋轉著閃現出七彩的動畫和文字,頗具科幻片里的未來感。現場氣氛一派祥和,昭示著活動將順利舉辦——挑選照片時我就是這麼想的。可仔細看去,局長鋥亮的禿頭上趴著一個蟲子,把圖片放大,發現那居然是一隻「臭大姐」。局長看到照片后,對此很惱火,就把電話打到科里。恰巧科長和副科長都不在單位,於是局長大發雷霆,估計當時也打手機讓他們兩位立刻滾回單位來著。而那一刻,王大正在從汽車後備箱往飯店雅間里成箱地搬白酒,籌備晚上的請客應酬,而王二正在開車去學校接二兒子的路上,他們只能放下手裡的要事趕回單位。被臭批一通后,正、副科長回到科里,準備如法炮製地罵我一頓並叫我把圖片替換掉,可誰知我不但不在崗,還死活不接電話。他們怕局長一會兒又來催,少不了還是一頓罵,只得打開我的電腦,親自處理這事。不過我的電腦是設有開機密碼的,他們一通兒亂試,什麼房間號、電話號碼、科室名字的拼音都試了個遍,就是進不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其實,我的密碼是「王大是飯桶」的全拼。想想如果在影院接了電話,被詢問密碼的話,死活不說固然不妥;說了的話,這事恐怕就更加不好收場了,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兩個混蛋揚言要處分我,最後讓我寫了一份不請假就擅自離崗的三千字檢討了事。他們如果真處分我的話,我一定會說看到正、副科長都開了小差兒,上行下效,我才離崗的。
可如今隨著首鋼的崢嶸歲月已經成為歷史,「襪子」區的支柱產業崩塌了,相比歷史文化積淀出富貴之氣的東西城,高新技術企業與高校林立的海淀,CBD、使館區襯托起的光鮮洋氣的朝陽,我們這裏從上到下都像只舊襪子那樣顯得軟塌塌的。我也時常在想,我從小生長的石景山區現在還有什麼存在感和辨識度,是否還有繼續保留的必要呢?
更要命的是,我這個人很倒霉,和我熟識的人都叫我「衰男」。
只要你翻開北京市行政區劃圖,就能發現這裏屬於石景山區。如果說義大利的版圖和靴子相似,那石景山區的形狀則像只襪子。同時,你還不難發現,朝、豐、石、海四個城市功能拓展區中,只有這個區不與中心城區接壤,而與另外三個城區相比,五環內面積的比例又是那麼可憐,僅有「襪子腰兒」處一點點劃在了www•hetubook•com•com西五環裏面,當然,總面積同樣也很可憐。特別是在「城市副中心」花落東邊的通州后,無異於坐實了石景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位,和朝陽、海淀、通州這些或鼓吻奮爪,或躍躍欲試的巨獸站在一起,我們就像一隻羞澀的小鼴鼠。
我長大后,儘管一貫小心翼翼而循規蹈矩地生活著,比方說,過馬路時我從來都走斑馬線,哪怕面前是條半輛車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小巷,我也要先左瞧、后右看才通過。我只喝燒開的水,哪怕是在出了一身臭汗的三伏天兒,我也不會圖一時爽快,把開水和自來水兌在一起變成溫水喝下,而是耐心地倒上一玻璃杯的開水,百無聊賴地用指尖敲著桌面,等它涼下來再喝。在外面就餐時,我也是挑三揀四的,就像個神經質的老大媽。我不吃動物內臟,什麼炒肝、爆肚、鹵煮火燒啦,雞心、鵝肝、火爆腰花啦,一概不吃。我聽說什麼重金屬啊,寄生蟲啊會在動物的內臟里富集。炸油條啊,水煮魚啊,牛油火鍋啊,我也不敢吃,因為我都是繞著地溝油高危食品走的。我想我一向倒霉,把這些東西吃進自己的肚子,有害物質一定會一點一滴聚集在我的內臟里而無從排出的。再有,冬天來臨后,我總是戴著口罩,放慢行走的速度,生怕因為新陳代謝加快,多吸進幾粒PM2.5而少活個三五天的。即便這樣用心地生活,從小到大,壞運氣卻絲毫沒有半點兒離開我的意思。
不過現實卻簡直令人汗顏,我不但身無長物,而且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吃嘛嘛香、幹嘛嘛不靈,整天懨懨欲睡,吃飽了混天黑,只要碰巧有一天沒有睡午覺,下午必定哈欠連天,思維停滯,步履蹣跚,猶如殭屍一具。
不過,我的年齡估計倒不是平均數,我今年三十二歲,在這個正在老齡化的國度中,還可以覥著臉冒充青年人。前兩天遇到有人這樣詢問我的年齡「你多大歲數了?二十幾了?什麼,三十二歲?不像啊!」我內心還是會有一些受用的。
這個行政區是1960年代後期才建立並穩定下來的,在那之前包括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區域只是或被視為首鋼的辦事處。在這塊伴隨著首鋼的發展壯大,而開拓起來的土地上,居民白天都在首鋼上班,下了班則回到首鋼分的福利房裡。在這裏,醫院、學校、商店、影劇院、圖書館等一應俱全,自給自足,自成體系。如果願意,一輩子不走出五公里見方的地界,也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倒不像北京現在那些移民新城,白天通往城區的唯一道路被上班族堵得水泄不通,連地鐵進站都需要像「貪食蛇」一樣在地面上的限流區里先兜兜轉轉半個小時,只為睡覺而存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