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隊伍浩浩蕩蕩,又是走的官路,難免行動緩慢,勝在儘是坦途緩行,車子坐得倒沒有那麼不適。就這麼行了十幾日,我已漸漸適應了旅途顛簸,已能在車上面不改色地讀書寫字了。這一天竟忽然下起了雪來,只是雖然已入了冬,但到底是早冬,下著下著那雪便成了囫圇一片,也分不清究竟是雨還是雪了,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雖是沒礙著行程,但不休不止地到底惱人。我向來厭惡雨天,在車裡格外的沒精打采。好容易到了午休時,天晴了晴,眾人連忙趁著這難得的晴朗打水燒飯,我偷閑躲在車廂里看書,忽地帘子被撩起,只覺得車外的濕冷之氣撲面而來,我心中一惱,「什麼人擅入車中,好大胆子!」哪知一抬頭,竟是笑意盈盈的虞侶。
「姑娘聰慧,大可以仔細想想,若非此人,虞國朝堂上下又有什麼人膽敢為或是能為此事?」
「怎的還是如此不小心。」我一聽這聲音,便抬了頭,果然見到那一手牽著馬一手扶著我的人,正是玉堂哥哥。
「誰?」
「沈將軍,虞侶信我。」
「他便從不肯信我,打從一開始阻著他攔著他回國之人,便不在璽而在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腳步虛浮地走過去想要把書撿起來,直到我邁出了步子的那一瞬間我才發現,我雙手仍然死死地扣在一起。
我搖搖頭,雖是累極,但意識竟是無比的清明,半分困意也無。虞侶也卸下了那一身鄭重的束縛,竟又穿回了當初那件縹色直裾同沙青薄衫。若非我們身後隨行馬蹄踏踏,我幾恍如當時。
我臉上一紅,嘴上卻不肯服軟,「只是昭王殿下所求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在此險遠之地,若無千里良駒,恐常人罕至。這美景恐怕只能殿下獨得了。」
「玉堂哥哥!沒想到是你來為我牽馬。」
我心中大喜,原本這兩日虞侶便不許我下車走動,說是怕我再受了風,我擔心今日我提出騎馬過關之事也會被他否了,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地就答應了。我換了窄衣蹀躞,出了車廂,哪知這車子剛好一停一顛,險些把我從車上顛了下去,好在車下之人一把扶住了我,不至於讓我跌車而下,破了相。
「我早知此事兇險,從中多番周旋,總算迫得明帝不得不允了殿下歸國,可他一個無權無勢的歸國王爺,又如何能與一國之君抗衡?且不說歸國之後能否安閑度日,只怕性命都是難保的。只是殿下欲歸國,是縱九死而不願回頭,勢必為之,我欠了他一命,便要盡心儘力為他周旋,儘力為他謀得一條生路。但姑娘你一來沒有家國牽挂,本不必像殿下一樣執意行此事;二來我有七八成自信能在虞國保全殿下,亦是因著無論如何,明帝還是要顧念血脈之親與宗廟之祧,對殿下多少有所顧忌。可你既無能對他有所牽絆之物,又難免成為殿下的軟肋,更不必說如今虞璽交好,萬一開戰,你必是首當其衝,到時只怕明帝又會以你為由頭,對殿下有所不利。」
「安家小姐難不成當真是讀書讀得傻了?本將軍若有心害你,豈是你手中這小小破竹子抵擋得了的?」
「若有一日,你成了他的負擔,本將軍手下之劍,絕不留情。」
臨行前最後一步,照舊是盛裝面聖,拜別健封帝與皇后。這一次除了我和虞侶之外,還兼有整個虞國使團,浩浩蕩蕩地入了宮,只有虞侶一人孤身騎馬於前,我坐在車駕中,從重重疊疊的紗簾縫隙中或能瞥到一眼他筆直地挺立如僵的背影。
他盯著我,緩緩抬起了手來,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之上。「但你的存在,終將成為他的軟肋。」
虞侶看著如諱將帘子放下,笑中浮出了几絲無奈,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哪怕是比旁的人早慧,哪怕平日里也總是強作鎮定,方才撐著一臉倦容狡辯著自己不累的樣子,卻是難見的小女兒模樣。
「如此良辰如此夜,小姐為何獨自一人,深思苦慮?」
「我沒有不願。」我抬起頭,終於毫不避讓地直直地與沈嶷對視。「我不知你為何三番五次出現在你不該出現之地,說些你不該說的話,但嫁給虞侶,我沒有不願。」
「可他不曾混跡于虞國朝堂,又因何與何人結了怨?」
沈嶷的臉色僵了一下,他沉默地將那本書塞了回去。
第一次,他以爺爺舊友身份登門拜訪,行事神秘詭異但不逾矩,讓我心生不適卻抓不出他半點錯處。
第二次,他以虞侶故交的身份出現在雁回堡,救下了我,又勸住了虞侶,讓當時儘管仍心懷不快的虞侶返回了璽國,那時他身手敏捷武藝高強,對虞侶鞠躬盡瘁,端的是一副忠臣良將的模樣。
「你是覺著,殿下心不在朝堂,無心爭權奪利,回到虞國做個安閑王爺,哪來的兇險?」我的心思竟被沈嶷說的分毫不差,只覺得面上一緊,心中窘迫。
他拋下這句話便轉身推門而去,利落無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我幾乎是茫然地看著這屋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這個答案拋回去,倒是讓沈嶷一愣。「想不到你已對昭王殿下如此情根深種,」他神色複雜地上下打量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只知兒女情長,哪裡知道虞國朝中有多少兇險,你這一去,也怕是一去難回了。」
可惜這心中一暖卻終究抵不過身上的一冷,那一天饒是我被婢女灌下了兩三壺熱茶,最後我實在是喝不下求饒才被放過,第二天仍是暈暈乎乎地病了起來。我本就日日窩在車廂中,這下病了更是懶得起身,在馬車裡常常一睡便是一整日,連飯也懶得吃,只吃得下白粥,油腥之物沾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點便噁心嘔吐起來。虞侶也找了驛站中的行腳大夫來看,只說是體弱受了風,調理幾日便好,可我們終究在途中,也無太好的調理之法,而虞國那邊的日子已定下了又不能隨意耽擱,最後也只能勉強著上路,盼著早些到了才好真正歇息。
「安姑娘,」他終於動了,他走向一側牆壁的書架,隨手抽出了一本史冊,「你讀了這麼多史書,應當知道,身為皇子,有些怨恨是從血脈裡帶來的。」
「本王,回來了。」
「殿下自小便重情重義,他在亂軍之中救我一命之事你也是知道的。那會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十戶長,他身為二皇子,不顧自己安危,拚死在亂劍之中救下了我。我沈嶷一生便是負盡天下之人,負了我自己,也斷不會有負於他。」
等到清醒過來時,身已在宮外了。我在車中換了簡易裝束,便無法安生地待在車廂中了,掀開帘子看向虞侶,巧的是他正好騎馬緩行,與馬車並列,見我探頭,他又輕輕扯了一下韁繩,讓馬行得又慢了些。
「是你?」我心中疑惑,雖是熟識之人,我卻當真對他不敢放心,手中竹簡仍未放下。
玉堂哥哥點點頭,語氣中卻帶了點疑惑,「本以為明帝會派出宮中禁衛軍行此迎接之禮,怎的卻派出了白袍軍主帥前來相迎?」
我與他相識時,擂台之上不過數丈之遙,卻遙遙無期。此後不過數月,這數月之間,知己是他,漠然是他;淺笑是他,算計是他;酎酒是他,濃茶是他。
虞侶想得出神,手中的韁繩鬆了些,馬便自顧自地往前踏著步,待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甩下馬車廂有半個馬身的距離了。他心中仍惦念著如諱,不敢走遠,便輕輕勒了勒韁繩,令馬兒行得慢些,便是這一會等著車廂的功夫,他瞥見在馬車之後隨行人員中有一人獨行於前,將其他眾人落下身後幾丈。他回頭,只見應玉堂神色尷尬地轉過頭去,調轉馬頭,催馬回到隊中。
從那日起,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就永永遠遠地失去了他唯一的哥哥。
「安姑娘,此時悔婚,雖必起波瀾,但殿下歸國已勢在必行,而以你安家在璽國的地位,護你周全是不難的。」
打發了婢女,我轉頭正同虞侶對上目光,他也被侍從們圍著,有的取了干巾來,有的跑去尋新衣裳了,倒是比我這邊更加人仰馬翻,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十成十的無奈,大約是之前雁回堡的前車之鑒,讓虞侶身邊這些人更是對他警惕萬分,越是靠近虞國反倒是越緊張了起來。這麼想著,虞侶倒也算是自作自受了,我想著想著,心中暗笑,忽地一陣冷風刮過,我身上仍是穿著濕透了的衣服,被這冷風一激,打了個激靈,抖了幾抖,終究是覺出了冷意來。那邊虞侶已喚了人去,「去煮些薑茶來。」我心中倒是一暖。
我點點頭,這也是為何沈嶷所作所為諸多可疑,可我從未真正覺得此人危險的原因。我能看出,他待虞侶,是真心實意的。
「這是零陵?」我又是驚喜又是遺憾,喜的是終究教我見到了這零陵十里桂樹,憾的是花期已過,見不到那漫山遍野的芬芳。
「多謝。」
我抿了幾口水,細細吞咽,將那陣咳嗽壓了下去,「今日要過這壽州與丁陽兩關,我便是拼著再病上十天半個月,也非得出來親眼看著不可。」
這樣的功勛在身,事後自是要加以犒勞慰問封賞,於是白袍軍中諸位將領便成為虞國建國以來第一批以平民出身在朝上出侯拜相之人。按照虞侶所說,沈嶷既是白袍軍將領出身,又入贅世家之中,可以想見他在朝中是如何的舉足輕重。
我聽玉堂哥哥的話,手中緊緊攥著馬鬃,只怕一個不慎就當真跌了下去。若是為著安穩,本該將身子壓低,伏在馬背上才最是穩妥,可我為著儀態端莊,只得將搖桿挺直了。在這馬背之上果然才看得真切,先出了壽州,壽州城牆很是有名,以白石為磚建成,遠遠看去是一座白色城池,雍容恢弘,世之罕見,古往今來為多少文人墨客作為第一盛景入了邊塞詩文之中。隨著戍邊將士聲聲地喊出「開關」,壽州城門大開,從這道門望出去,便是一片空空蕩蕩,百丈不毛。我們一行人過城門而出,從城門下行時,我方才能從近處觀察那塊塊壘起的白石,這才瞧了出來,那被無數人盛讚無垢無痕,渾然天成,巧奪天工的白牆上其實布滿划痕,每一塊石頭上都傷痕纍纍。我心中感慨。
一番繁瑣至極的儀式之後,總算是啟程上路了。原本上一次送別時我便已覺得惱人至極,哪想到這一次有虞國使團在,於是別禮兼顧了虞璽兩國的風俗,繁瑣程度更勝於前。一番折騰下來,我已是懵懵然不知所謂,只任由著身邊的侍女擺布,讓我跪便跪,讓我行便行,倒是真真當了一回行屍走肉。
「沈將軍說笑了,將軍如此知禮守矩,何以深夜未遞拜帖便獨自造訪未來昭王妃的居所?」我刻意將「沈將軍」三字咬得極重,為著提點他,不論他在我身上有何圖謀,別忘了他是以何等身份出現在這裏。
「未來昭王妃?」他似笑非笑地將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我分明從他的笑中看出了一絲戲謔。「不知安姑娘是否還記得,你我二人第一次見面時,本將軍所說之事?」
這麼將話題岔開了之後,接下來娘便一直忙著照料我的妝容。饒是我已打起了呵欠,全然看不出被娘反覆幾次摘下再重新攢上去的珠釵有何區別。好在她一心挑剔著簪釵的歪斜與口脂濃淡,連m.hetubook.com.com眉毛深淺都要念叨幾句。就這樣困困頓頓,時辰已至,最後理了理妝容,娘將我扶了起來,小心護著我頭上的許多繁墜,我又沒由來地想起了當日皇宮之中虞侶是如何將我頭上的累贅一件件扯去,只是時至今日我突然意識到,最開始,將這些繁盛累重加諸我身的,本也是他。
「你這丫頭,娘年紀大了,哪裡還折騰得動。」
我攥了攥衣角,我記得,在那屋樑高懸靜默如深的祠堂之中,在安家十代列祖列宗與那高懸的匾額之前,他突兀地對我說:「若我說,你可以不嫁,你可願意?」
「玉堂哥哥,你從前來過壽州城嗎?」
「快回車中吧,仔細受了風,這會可沒處再給你尋個月團來了。」
「虞侶……殿下說是因著虞璽兩國信息不暢……」
「臣沈嶷,上承明帝之詔,下率諸屬,特來恭迎昭王殿下。」沈嶷聲音剛落,他背後的十幾個軍士也跟著齊聲高呼:「恭迎昭王殿下。」這十幾個孔武有力的男兒一同發聲,聲音直砸到曠野里去,似是天地都為之轟鳴,唬得鳥雀驚起,鵠兔競走,熱鬧非凡。虞侶背對著我挺直了背坐在馬上,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如此努力地向上拔節著,接著我聽到他笑了,先是一兩聲並不清楚的含在嘴裏囫圇的笑意,接著便笑開了來,他的笑聲同之前的呼聲混在一起,激蕩出去,消散在風中,霎時天地間竟是萬籟俱寂了。接著,我聽到了虞侶的聲音,比往日里還要溫柔得真切幾分,溫柔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溫柔得我覺得眼中一濕,待到一旁的玉堂哥哥扯了扯韁繩提醒我,我才發現,淚水竟已流了滿面。
他扶著我踩上鐙子上了馬,檢查再三,確認無礙。「當日為你念了障車文,今日為你牽馬入關,這一路我都為你保駕護航。」
我無法控制地退後兩步,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抄起桌邊還剩下的半盞涼茶,倒入口中,又澀又苦,直蝕到了心底下去。
「你?你一個孤弱女子,勢單力薄,有何能為?」
虞侶聽了我這話,手中鞭子一抖,正落在馬側,馬兒前蹄揚起,高聲嘶鳴,驚了我一跳,虞侶卻哈哈大笑,「說得好!世人皆知贊桂花,斯人方知有彩虹。」
我故意說得誇張,娘果然破涕為笑,她揉了揉我的眉心,低聲道:「你啊,嫁過去是要給人家做妻子的,別總仗著自己年紀小便肆無忌憚。那虞公子看著良善,但到底是王爺,你應多順從他,照料他。」
我心中好奇,便丟了書本同他出門去,他只拉了一匹馬過來,一把將我舉了上去,自己坐到我身後,一手抄韁,雙腿一夾,胯|下馬兒猛地就竄了出去。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一旁的侍從反應不過來,有機靈的也已翻身上馬,就要追過來,虞侶已促著馬跑得更急些,一面遠遠地丟下一句話,「我二人飯前便回,不必跟來了!」
可他上了戰場還沒多久,虞國便戰敗了。投降書是中路軍遞上去的,等到他得知此信,班師回朝,當日便被告知,作為和平的條件,他將作為質子前往璽國。
我心中一凜,是了,我是不信的。那日虞侶向我說起這番緣由時我便心有疑惑,只是當時他一臉的不容置喙,我想著此事畢竟他所歷所知都遠甚於我,便未提出疑惑。
就這樣沒頭沒續心不在焉地讀了小半日書,至於夜深,爹娘都睡下,我看看窗外月色如水,時間已不早了,饒是還不困,也伸了個懶腰起了身,想著明日早起還有好多事要忙著起來。聯姻之事如此繁瑣,在書上讀過多少禮節流程抑或是奇聞記錄都是不作數的,非得自己親身經歷一番才知,怪道人家都盼著成了親便是一生一世,如此繁瑣複雜,真真是來一次便足叫人身心俱疲,何況我還足足來了三次,又因著我與虞侶之間並非尋常的兩姓之事,乃是兩國大事,因而禮儀只會一次比一次更加累人,這次更是連虞國都派來了使節團,專迎昭王和未來昭王妃回國。
「若是倦了便吩咐人取了枕幘,多少歇一會。這一路從大路行,倒是一路坦途少了許多顛簸,只是不免繞了些路,又帶著這許多人,恐怕少說也要一月才能到撫陽城。」
「沈將軍,恕我直言,你雖是思慮萬千,卻終有一事是算錯了的。你不該只算權謀,不算人心。」
「只可惜誤了時候,沒看成桂花。」我許久不言不語,虞侶許是覺著我心中甚憾,「日後定有機會,莫要太過遺憾了。」
「我在書中讀過壽州城牆如何鬼斧神工,從遠處敲著確是渾然天成,可離得近了,原來也不是沒有痕迹的。」
當日我為自己找了許許多多借口緣由,因著虞侶是要回國的,因著這一樁親事牽扯甚廣,我雖是當事之人,卻也是其中最無能為力的一個,因著聖上賜婚,金口玉言,九鼎之諾,何以隨意更改,因著……
我心中一轉,恍然過來,上一次壽州丁陽兩關齊開正是十年前虞侶作為質子入璽國之時,玉堂哥哥自也是在那會來過壽州城的了。
「不逗你了,你若尚不疲累,便跟我來,我發現一個好去處。」
但今日,丁陽關與壽州兩關大門俱開,倒是十幾年難見之事。此等盛事我哪裡捨得錯過,饒是仍頭暈眼花,我也強撐著坐了起來,想透過車窗往外看,可總是看得影影綽綽,我想了想,喚婢女如此一番說辭,令她去稟告虞侶,不多會她回來了,說是王爺許了,但不可我一人騎馬,須得在旁有個牽馬之人方可。
「我的。」我坦坦蕩蕩地對上沈嶷的目光,「你可曾想過,若是我也能同你一樣,願竭盡所能hetubook.com.com,護虞侶周全呢?」
「這世間的事哪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對錯,夫妻相與,便是不要爭這個對錯的。」
我心中一軟,此時這天地之間沒什麼虞國璽國,沒什麼昭王安家,只剩下我與虞侶二人,同這青黃不辨的蒼茫,同這耀眼璀璨的彩虹。
「好了,知你是最不舍錯過這番盛景的。只是你千萬在馬上坐好,你這兩日本就身子虛,這邊風大,仔細跌了你。」
是了,當日的我,便不肯承認一句,我不是不願嫁。
我心中瞭然,卻仍舊低聲問玉堂哥哥:「這便是傳聞中戰無不勝的白袍軍?」
我見娘已不那麼傷心了,況這個話題再說下去恐怕她又會長篇大論地教導我怎樣為人|妻了,連忙岔開了話題,「娘,你看這簪子是不是歪了些。」
我見娘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睛,連忙依偎過去,「娘,說來這虞璽兩國也不算遠的,日後還是女兒接你到撫陽城中,吃你親手做的可好?」
「娘還年輕著呢。況女兒到虞國去了,便是明媒正娶的昭王妃,王妃要見母親,自然要給娘最體貼的照料,八抬大轎把母親抬過來,可好?」
若非此刻我盛裝新嫁,花盛覆面,我幾乎以為這不過是平常的一天了。
虞侶這一路選的儘是山野小路,七拐八扭,其中有些甚至已被藤蔓樹叢掩了行跡,他也是一派輕車熟路。地上都是雨雪化成的泥水,也虧得虞侶胯|下這馬是難得的良駒,不懼濕滑山路,只是一路這般行著,難免濺起了許多泥水在衣裙上。這一路都是上坡,我見那樣子倒是往峰頂去的。奔了一會,山勢愈陡,馬兒也漸吃力慢行,我見面前仍是一片荒莽,心中奇怪,正正欲發問,虞侶卻已搶了先。「就在這裏了!」他又催著馬前行幾步,穿了一片樹叢,竟是柳暗花明,眼前豁然開朗,我與他已是立在山峰崖旁,只見山下是一片平原,這會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大地本該是不甚好看,但那些帶著點凜冽尖銳味道的灰黃色和半僵死的深綠色混在一起,竟有一種蒼茫之感,這片灰綠色向著天際蔓去,同天角相接,相接處竟是一道彩虹危懸,彩虹之上從雲層里隱隱地漏出幾縷陽光,將滿地灰突突的生機不繁染得耀眼奪目,空氣中仍是水汽朦朧的,雖是極目遠眺,一時之間竟也看不真切。
「你是帶我來看這彩虹的嗎?」我詫于這罕見美景,片刻之後才能發聲。虞侶卻不接話,一手抄起鞭子指向那片灰綠,「你可知這是何地?」我想了想,暗自算了算這幾日的腳程,這才反應過來,我們已到了伊國地界,那這看著不起眼的一片土地怕不是……
「裳兒,那月團的方子我寫好塞在行禮里了,還有些你平日里喜歡的吃食方子,都在一處,到了虞國吩咐了下人循著方子去做,總還能做出個七八分相似的。」
憂虞是他,可歡喜原也是他。
可這樣軍權在手之人,怎會親自相迎?我幾乎要相信虞侶之前同我萬分篤定地說著沈嶷此人是他生死之交,兩人不是親生兄弟,勝似兄弟。
「之前允了你的,若是日後有機會,定會帶你來零陵。」他微微一笑,「此次時候不好,沒趕上桂花,日後花期正盛,本王定會再與佳人共游此地,同賞盛景。」
他所疑惑之事我心中有數。這種軍隊相迎交接不過是禮節所需,選用宮中禁衛軍最為妥帖,既是皇帝身旁最為親近的軍隊,便顯出了重視之意,又並非久征戰沙場的部隊,不至於讓好好的迎送沾染了過度的血氣。而這白袍軍,乃是虞國最為強健有名的軍隊,正是從十年前虞璽之戰中組建起來的。原本虞國以世家為立國之本,軍隊基本都是各世家的「家臣」,各個世家各自在封地中豢養軍隊,名義上共同拱衛王畿。然十年前虞璽兩國戰事方起,虞國是率先發難的一方,但璽國應對自然,反擊迅速,竟反倒是璽國率先帶兵攻至兩國邊境。虞國倉促應對,調動世家兵力以禦敵,而當時身為七大世家之一的蔡氏封國距離最近,調兵令自然下到了蔡氏封地之中。蔡氏亦是忠勇之輩,調動封國上下所有兵力趕往前線禦敵,哪知不僅大敗而還,封國幾乎盡數淪陷為璽國之土。而蔡氏全族,更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竟是全家戰死沙場,無一得返,偌大個世家頃刻傾覆。此事一出,虞國朝野上下震動,更令其餘六個世家畏首畏尾,從此在用兵上皆有所保留。如此一來,本已處於下風的虞國更是節節敗退,直到白袍軍橫空出世。
「你所說之事,虞侶可知道嗎?」
想到「昭王妃」這一稱呼,我又不自覺地想到了那日虞侶調笑我的那句,面上一紅。那一日之後我與虞侶雖時時見面,但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屏息束髮行著各式禮儀,現在想著那竟是這些時日里我與他唯一一次的獨處。
他就這麼立在書架之旁,手中虛握著那冊史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要說什麼,只覺得寒風碩冬,一盆冷水當頭而下。
我病了兩日之後,我們便行到了虞璽兩國的關隘。這一處關隘是虞璽兩國最為重要的通道,靠近伊國,立於官道之上,南北分立著虞璽各自的城池,在南的是璽國的壽州,在北的是虞國的丁陽關。兩關之間有百余來丈的空曠之地,是方便兩國各自檢查入關人員,避免有間諜偷入或是罪犯流竄。
就好像我身邊有個可以依靠的人能讓我這般握住他的手一樣。
白袍軍最初起於原蔡氏封國,蔡氏族滅之後,當地百姓流民感念于蔡氏之忠勇,為了抵抗璽軍,自發組織起了軍隊,後來規模和圖書
漸大,打出了幾場勝仗,這才吸引了朝中注意,為了解燃眉之急,連忙下旨認證其為正規軍隊。這支軍隊起家之時軍中多是懷著為親人報仇雪恨才抗擊璽國的服喪之人,他們多著白衣,后漸漸的整支軍隊都身著白衣,被稱為「白袍軍」。雖後來虞國仍然戰敗,向璽國臣服,但白袍軍的戰績卻也著實讓人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說,若無白袍軍勉力支撐,恐怕虞國半數疆土都將落入璽國手中。
「在下唐突萬分,驚擾了安姑娘日理萬機,還請姑娘原諒則個。」一旁的小婢女聽著虞侶這語中十足十的打趣都掩嘴偷笑,我面上一紅,把書往身邊一丟,「堂堂王爺,做什麼不好跑來打趣我。」
他言辭懇懇,一派真摯。是了,我也終於明白了,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何。千般謀划,百般算計,不過是要護虞侶周全。光是他在我身上便耗費如此心思,可以想見他為著虞侶歸國一事在虞國朝堂之上又是如何的左右周旋,求取生路的。
「哦?那你倒說說,我算漏了誰的心?」他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像是終於真正認識了我一樣。
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到達虞國之前,竟然又見到了沈嶷。
一而再,再而三,這已是我第三次鄭重地準備遠赴虞國了,連之前那點新奇的激動和難以抑制的離愁別緒都無影無蹤了,若不是娘又一次在為我扮裝時偷偷抹淚,我幾乎已淡然了,彷彿這不過是一個最平常的日子,我該捧著一摞史錄穿過金城中最長的那條街道,路過叫賣吃食點心的商販,路過春日當街柳,夏日穿窗絮,秋日迎面風,冬日暖地雪,走進那扇御史台的角門,或許還會被新來的侍衛大哥攔下,交了史錄也不捨得回家,總要在御史台中走走竄竄,待到惹人矚目時才終於戀戀不捨地回去了,到家時正是日之夕矣,用罷飯食,便獨自的躲在書房裡,佐上一壺清茶或是新醅之酒,讀至困頓之時,便安穩地睡去。
「呵。」哪承想那人竟笑了出來,我這會反應過來這人聲音甚是熟悉,他進了書房似乎便立在原地,未在有其他舉動。我大著膽子從竹簡後面偷眼看他,竟是沈嶷!
虞侶輕輕嘆了口氣,望向漫漫前路,想象著路的盡頭將是他思念已久的故國,腦中現起了記憶中撫陽城的樣子,冬天里一地銀霜,他戴著親手母后縫製的貂皮小帽在雪地中同兄長嬉鬧,命著宮中的宦者堆起比他還高的雪人,再把宦者分為兩隊,他和兄長各領一堆打雪仗,只是宦者們不敢對兩位皇子動手,最後只變成了他和兄長兩人在雪中互搏,他當時年紀尚輕,每每被壓到雪地里動彈不得,心中便想著有朝一日自己長大了,一定要把皇兄壓在雪地里一雪前恥。
「啪」,忽然的一聲嚇得我幾乎失聲尖叫,定睛一看才發現不過是剛剛沈嶷抽出來又塞回去的那本書,許是他塞回去的時候位置不穩,這會突然從書架上掉落下來,砸在地上,起了一層薄灰。
此行如此匆忙,以至於他只來得及同母后道別。那一日夕陽西下,他幾乎跑遍了整個皇宮,只為了在臨走之前再見一面兄長。可是當時的虞僤忙於安撫因著戰敗而心力交瘁的父王與處理其餘投降之事,他終究是未能見到的。
我二人便這樣靜靜地立在那裡,直到又一片烏雲遮過,陽光漸消,彩虹彌散,天上又淅淅瀝瀝落下雨來,虞侶這才催動著馬兒一路奔了回去。雨越下越急,我們兩人出來時未多想,連件蓑衣斗笠都沒帶在身上,這樣待到奔回車旁,雖不過半炷香的工夫,我和他卻都已是淋得一身濕了。車旁侍從婢女們早就亂成了一團,那隨著我車走的小婢女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眼睛已紅了大半圈,「王妃這是同王爺到哪裡去了,身上都濕透了。」我見再說下去她只怕要哭了出來,連忙安慰了幾句,緊接著便命她去取乾衣服來,這麼一打岔,她眼睛倒是不紅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翻衣服了,我方才安心下來。
我並未回嘴,但心中終究是不服的。我自是知道的,虞侶一個久居於外的皇子忽然歸國,虞國中無半點勢力黨羽,只要成為旁人的靶子便是萬分兇險。可一來在虞侶的講述和追思中,雖然他與當今虞國皇帝虞僤是這一代虞國僅有的兩位嫡系皇子,但兩人自小情感甚篤,之間絕無皇位之爭的齟齬。二來虞侶此人我是知道的,他心心念念想要回到虞國,不過是求一個天高地闊自由自在罷了,對權位之爭毫無興趣。只盼著做一個安閑王爺,又哪來的多少兇險?
「你可倦了?若是倦了便在車中小睡一會。」
「有你在此,怎能稱得上獨得。無你在此,又怎能稱得上美景。」
虞侶本便溫柔,今日話中又比平日里多了幾分耐心,他答得如此周到,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再說些什麼好,只好衝著他點了點頭。他在馬上,我在車中,我們就這樣相顧無言了片刻,直到我覺著自己臉上已燒了起來,虞侶忽地笑開了。
可無論哪一個,都不是現在的他。
「哪裡?我來看看。」
他邊說著,我只覺得方才飲下的寒意已順著血脈流淌至於渾身上下,連指尖都無法自控地顫抖著。
那是在出行之前的三天,我照常躲在書房裡看書,這會書房裡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十幾年來被我一點點填滿的書架中空出了幾個窟窿,那些地方本放著的是我精挑細選準備帶走的書籍,雖不過十之一二,可我看著那突兀的空當,心中便空落落的。
我或許不願遠嫁聯姻,也不願做什麼虞國昭王妃,但嫁給虞侶,我是沒有不願的。
如今遙想不久前的策和圖書馬宮中與一擲千金,竟是絕唱,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可若是我對他錯,我可不要順從他。」
「沈將軍,虞國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方才在體內流竄的那抹寒意終於消解了,連方才一直止不住顫抖著的手指也終於控制了。我雙手握在一起,像是能從中汲取到某種力量。
「你信嗎?」
「自然來過。」
我已想通了沈嶷並不會加害於我,這會已冷靜了下來,發現今日的沈嶷與之前兩次我見到他都全然不同。
可是……
「你是說,虞明帝……」
我這麼想著的工夫,虞侶已走到了丁陽關前,沈嶷上前兩步,一撩前襟,拱手單膝跪到地上,他身後十幾個軍士皆同他一般單膝跪下。
「這壽州城已屹立數百年了,風霜雪雨,哪能沒有痕迹。」玉堂哥哥拍了拍馬頭,讓它行得慢些,「這世上但凡立在那的,哪能沒有痕迹。」
「便是說你年少無知,不知其中險惡。我且問你,你可知為何這回國之行兩次三番地出事?」
走出了壽州城門,遠望之處,虞侶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頭,這會已能遠遠地望見丁陽關大門了。與純白渾如一體的壽州城不同,這丁陽光是版築夯土牆,歷代守關將領都在此處重修故牆,累年加固,而那正威威宕開的城門是鐵鑄而成,銹跡斑斑,令人望之生畏。與這土色牆體與重色生鐵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立在丁陽關門外的一隊人馬。見其列隊整肅,馬喑人立,儼然一副軍人模樣,不同尋常軍人的卻是他們都一身白袍,與那牆那門乃至於這不毛的荒地,都格格不入,煞是扎眼。這支白袍軍為首的那人我卻是認得的,正是沈嶷。
我心中一暖,剛想開口說話,可嘴一張便灌了寒風進來,我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玉堂哥哥連忙從腰間解下了水袋,擰開來遞給我,「你這風寒還未見好,便急急地跑出來吹風。」
虞侶皺了皺眉頭,將目光移回,輕輕地瞥了一眼在風中若有若無晃動的帘子,這會車廂里已安靜下來了,估計如諱總是睡了。他心中安了幾分,這才促馬向前奔去。
有那麼一瞬,我幾乎看到他手已握緊了劍柄,就要衝我刺過來了,可他只是握緊了劍柄,又緩緩地將手鬆開了來。
我想了想,覺得他所說有理,況他身為虞國大將、虞侶好友,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加害於我這個未來的昭王妃,於是便放下了手中竹簡。他見我將手中之物放下,又輕笑了一聲,往前逼近了一步。我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忘記了我在抄起竹簡的時候就已經退到了桌邊,如今已是退無可退的境地了。
我一驚,就算是我方才只顧沉思,可也不至於有尋常之人翻窗入門而我毫無知覺,說話之人必是身負武藝之人。有過之前遇刺一事,我格外地警惕小心起來,下意識地急急退後了一步,順手從桌子上抄起了一本竹簡殘卷握在手裡。
可眼前之人,他那毫不掩飾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也好,他那如同大馬橫刀放肆獨立的姿態也好,他那分寸不讓字字逼近的語氣也好,無一不向我再三地表明他,沈嶷,浴血疆場,生死無畏,位高權重,是虞國大將。
我見到沈嶷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屏了半口氣在喉間,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
「殿下……他不信我。」
我看著眼前之人,他放肆地直勾勾地盯著我,這目光讓我惶惑不安。即便是虞侶,也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虞侶的目光,一向是靜水流深的,波瀾無驚之下藏著風起雲湧,可不管下面是如何的驚濤駭浪,至少他那一瞥是溫柔的。
「本將軍來此,不僅連口能喝的茶水,連把能坐的椅子都沒有,甚至還遭以利器,這便是你璽國女子的待客之道嗎?」
「虞侶他曾對我說過,他想回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往前走了一步,離沈嶷更近了些,「沈將軍,璽國十載,他只對我一人說過,他想回家。」
我逃也似的躲回了車廂中,車中侍奉的婢女年齡尚小,估計是第一次出遠門,一臉雀躍興奮,我卻實是無力同她閑聊,只好裝作睏倦了。靠著軟墊,闔上眼睛,哪知困意倏忽而起,須臾之間,我已睡去了。
可接著不久,虞國出兵璽國,以為是雄獅掠地,哪知僵持不下,皇兄被迫以嫡長子之身份到前線督戰。後來戰事吃緊,連他也不得不親上戰場,帶兵東線,為皇兄的中路吸引戰火,希望能將璽國軍隊多方牽制住。
「沈將軍!」我突然拔高聲音,「你今日便是問了我千遍萬遍,我也只有一句,我要陪他一起。你大可以刀劍相向,我死事小,只是之後虞璽兩國你又該作何交代?你又要如何向虞侶交代?」
且於我有所圖謀。
又或是入宮的日子,我在旁幾側坐著,聽秦昭儀和婉妃說些後宮之事,再被她們纏著講些近來讀的史書故事。
後來,他長大了,總算是能和皇兄一較高下的年齡了,可皇兄已出閣讀書了,每日忙於應付五藝修習,聖人之道。再想見到皇兄,也只能是每日問父皇母后安的時候,兄友弟恭,倒是其樂融融,可他總是思念著兩人在雪地中翻滾的樣子。再後來,終於他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他心中雀躍,總算是有能和皇兄在一處了。
我心下瞭然,難怪那日他同我講起歸國之事時那般不同尋常的篤定和堅持,原來是沈嶷與他之間早有了一番關於此事的對話,想來是當時沈嶷勸告不成,虞侶固執己見。
我搖搖頭,「桂花年年都有,這彩虹卻是難得一見。從前只覺未免有誇口之辭,今日一見方知,零陵果然是天下第一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