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上有幅畫,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朵朵亭亭的荷葉渺茫地盛開。畫家的筆觸清清淡淡,是白露為霜的仙氣,引得她用指腹愛惜地摸了摸,陳定邦在門邊笑:「這幅畫叫《白雪翠荷圖》,是我某一任女朋友畫的,她是藝術家,出版過《第十一隻野天鵝》的某個繪畫版本。」
陳定邦小學時考重點中學差三分,可大院里另外幾個孩子都考上了,放榜那幾天,父親一句話都沒說;初二時他早戀,和小飛女海誓山盟,一天到晚在遊戲廳檯球室里混,戀情以小飛女變心告終,陳定邦勉強考上高中;高中時他又談戀愛,女孩子家境也很好,送了一套攝影器材給他,他被迷住了,一頭扎進去,高考填志願非攝影專業不填,父親以為他就是玩玩,也由著他;誰知大二時,他竟宣布要當一名有良知的戰地記者,本朝無戰事,他就把大量時間用在政法新聞調查上,一不小心玩出火,收到一張來自某某地區的法院傳票。
煤爐子上是炒菜用的鍋和鍋鏟,旁邊是兩隻高腳凳,一隻擱湯鍋,一隻擱著醬油、白醋、鹽罐子和糖罐子。母親做飯來來回回只用這幾種作料,把秦琪培養成一個大驚小怪的人,隨便下個館子就會吃得滿嘴流油。但她在高考謝師宴之前沒下過館子,父母給的早餐錢就那點兒,還得省點買兩盒英語磁帶聽聽,好友過生日也得送禮物,總不好意思買張賀卡了事吧。
信宇問:「阿川的困境在開端就已被他用搶劫來解決了,接下來我們將側重於琪琪了,是吧?」
大一剛報到時,班主任讓每個同學都上台自我介紹,問到為何選擇工科時,她只簡單地說:「文科差到吐血,沒辦法。」聽上去像是在退而求其次,但其實不然,她沒想過別的,從很小的時候就有人說,這孩子將來是要當科學家的。科學家是句說笑,可她的確只對科學有興趣。
可這恰恰是最難的。太多電影人是在貢獻作秀,而不是作品。秦琪起身回家去,信宇在國外長大,吃不消北京的氣候,每次見他,他都在感冒,可他還是在寒風裡堅持等她打上計程車才離開。秦琪隔著車窗看他在小區里奔跑的身影,心頭一熱,有朋友的感覺真好,天涯海角也很溫暖。
「沒關係哈,好鹹菜好醬料都能救它一命。」秦琪笑吟吟地遞上作料。
連筷子都玩膩了后,秦琪盯上了電錶。在小學三年級的她看來,它很神奇。那幾年奶奶病得厲害,父母的工資大多都變成了醫藥費和營養品,每每交電費時都會嘀咕半天,嫌貴。父親個頭不高,每回都要踩在排骨凳上看刻度,有時會逗逗秦琪,把她抱起來看。
分明是句家常話,導演卻入了神,被陳定邦連推了兩把才反應過來:「哦哦哦,好,吃吃吃……我在想啊,《絕望坡》里的一男一女,他們將會靠什麼拯救呢?」
秦琪剖開柚子分給大家吃,陳定邦拿了一片剝著,說起從前看過一部日本電視劇,高倉健演建築隊長,負責拆房子,有天一個女孩子沖他大喊:「建築是殘忍的職業!」拆的是日本人的房子,但拆得中國觀眾心裏也七零八散,家園的意義對人類普遍共存,導演笑笑,「阿琪,你的工作是在興建,我們的電影則是在拆房子建房子,被毀壞被掠奪也被補償。」
秦琪嗤笑:「這年頭,寒門難出貴子,也很難當上英才。」
十來年後,當別人聽到秦琪是溫州人,都會誤以為她是富家女,這真讓人尷尬而心酸。她的父母謹小慎微,他們不敢偷電,自然更不敢偷雞摸狗、偷稅漏稅,所以他們活得很底層,一生都成不了有錢人。但他們促使秦琪走上了工科之路,哪怕她從不會承認,她對工科的迷戀是從偷電開始。
秦琪另外接了地線和開關,電錶沒有反方向的電流迴路通過電流線圈,實現了停轉。父親研究了一陣說:「電錶不動了,會被電力局的人查出來的。」
她在八年後想起他說的話,笑眯眯地跟導演說:「很可憐對吧?我是推石頭的西西弗斯,苦力活永無止境,但你們能運用想象力,讓石頭裡蹦出一隻靈猴,要麼拿它去補天。」秦琪轉著酒杯自嘲道,「導演你看,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不承認不行。」
兩小杯好滋味的香檳喝下去,她不禁說起生命中的那一鍋酸豆角燉雞湯,江川做飯真和*圖*書好吃,最拿手的是湯,燉得差不多了,就招呼秦琪來吃。除非功課纏身,否則再冷她也是要衝到301寢室混個肚兒圓的。
「啊?」秦琪被誇讚得一頭霧水,「有些事不該發生,發生了我們都很想假裝它不存在,但它偏偏又很真實,對自己哄都哄不下去。那就只能希望它是戲啊,是真的,但發生在別人身上。」
多年後,她才曉得玩樂之心更重要,輕輕鬆鬆的就把事兒做成的例子她看過太多起,誰也不像她,神經緊繃繃。可是太晚了,她改不了。她的習慣成了血液和骨子裡的東西,能微調,但已不能大動干戈。
見父母為電費發愁,秦琪說:「我們把開關關了,讓它不走了不就行了?」父母就都笑了,說那叫偷電,被關禁閉的秦琪想起父親說過手錶停了不走了,電錶里也會有開關吧,她搬高腳凳觀察著電錶,無意中鬆開了電壓聯接片,電錶不轉了。
壓力會帶來壓抑,這是她的雜念。有雜念會分心,反不如旁人專註而坦然,因此她只得從事工科,只要循著公式定理走就不會出錯。不像藝術,藝術太感性,更適合天馬行空的人,卻不是她。
「囡兒,被查出來了丟人不說,還罰死你。」
秦琪曉得導演他們未必採納她的信口胡謅,但男人們風度很好,鼓勵她講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陳定邦聽完她臨場發揮的這段,竟鼓了鼓掌:「琪琪母親重複說了好幾遍:『他為啥不是演員』,把握得好!」
被關在小廚房的日子太難捱,寫完作業她百無聊賴,可三平方米的地盤能有什麼供她玩的?三層高的碗櫃,頂層放大大小小的碗,中間放盤子、筷子和勺子,下面一層則是黑木耳紅豆綠豆類的乾貨,蹲下去打開下面的兩扇拉門,只有大半袋米和母親囤的兩壺油。
要想泡到妞,必須把自己打扮成文藝男青年!多來米一邊挑順口的句子背著,一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為使此題得證,添加輔助線是必要的手段,我這可不算變節。
「北京是冷,但有暖氣,不難捱。武漢的冬天才可怕,冷得會死掉,天天都是凍雨,一連半個月不放晴。我們只好在寢室里燉湯,熱氣升起來都拿它當暖氣。」秦琪往碗里夾了點香菜末兒,欠身和陳定邦碰杯,「來來來,溫酒斬華雄!」
可江川很該死,把葡萄酒上貢后就去找院士家的哈士奇玩,他特地燉了點小排骨裝在食盒裡帶來喂它。秦琪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先前瞧見他口袋裡鼓囊囊,哪猜得出來會是排骨?這人可惡至極,揪著小哈的耳朵玩得很帶勁,還衝她道:「劉姥姥,你自便哈。」
主編哈哈一笑,蓋了個查無此人的章,將傳票退回,反過來安慰陳公子:「這是報社常有的事,幹這一行,首先要學會不給自己找麻煩。」
陳定邦是北京人,早幾年在和平里附近買了一套三居室,一有空就約朋友來聚。他是絕少下廚的,朋友們都不跟他客氣,開冰箱門翻巧克力吃,叼著煙搓一下午麻將,也有人不玩牌,退到客廳里昏天黑地看碟,每個人都待得自在。
母親形容阿川有雙不客氣的眼睛,但不可怕。她生怕琪琪要去復讎,但琪琪認為這不是在拍黑幫片,復讎需要大量精力和財力,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母親一想到阿川就恨得牙齒癢,連聲罵道:「真是拍黑幫電影就好了,他為啥不是演員?!」
「浪子心聲,經驗之談。」秦琪笑,「別看我學的是工科,一張嘴就成了女文青。我很變態,愛掉書袋,這毛病壞,只會拾人牙慧,很沒主見的。」
不是所有男生都不懂女生的生理期的。秦琪完全想得出江川拿針線的狼狽樣,還有……大熱天他在酒精爐前守著,會是滿頭汗吧……男生們都在起鬨,她一口湯再也喝不下去嘴。
「從十幾年前買到現在,在情場上叱吒風雲全靠它們。」陳定邦是那種會讓女人如沐春風的男人,說話時像是情人在耳邊呢喃,連秦琪有時都會被他營造的氛圍撩得臉頰發燙,對他有意的女人更難招架吧。
陳定邦舉重若輕:「那得看你打算賦予他們怎樣的困境了。」
又趕上堵車,秦琪到得晚,陳定邦破天荒地開了火,邀了團隊的人聚在一起吃火鍋。秦琪搓著手直嘆口福好,換了往常,陳定邦幾張外賣單往茶几上一扔了事和-圖-書,大家胡亂就是一頓。可冬天不行,太冷了,誰都想吃點熱乎的,導演往他廚房晃了一圈,盯上了銅爐火鍋。好東西可不能閑置,他一聲令下,編劇團隊的小年輕都被推出去大肆採購一通,也都剛進屋不久,秦琪趕得正巧。
「對,她看見了火,但她情願是在隔岸觀火。希望真實的事情不是真實的,這種感受很多人都有,很無望的。」陳定邦對信宇他們說,「故事是被幾個人遭遇的,但感受是大眾的。」
有能力去解決問題,不知多麼開心。初中時學了物理,她又對電錶進行了幾次嘗試,那時已啟用了新型電錶,她童年時的法子不靈了,新電錶在內部有短接聯片,防住她了。她試來試去,買了電工工具拆開電錶,將進線端的火線和零線調接,還在家裡裝設了倒閘控制開關,又成功了。
這讓她衷心信賴物理並熱愛它,它真有用,對生活幫助太大了。可交電費時父親對著單子看半天,喊過她:「你乾的?」
當年她被江川帶到謝院士家,院士問起,小丫頭怎麼不學傳統女性行當?她也說天生就迷工科。那天很熱鬧,江川繞過了飯點兒才去拜訪,可客人並不見少,書房裡、客廳里和陽台上都有人三五一群地吸煙談天,課題、論文和項目。秦琪兩眼直放光,舉座都是響噹噹的學者,他們坐在一起就是國家級別的研討會的陣仗。
「會啊。」秦琪拖開椅子,她很久沒下五子棋了,手正痒痒。
她總愛引經據典,看在旁人眼裡,她一貫有些矯情,因不合時宜,顯得特別矯情。但她很會安慰自己,矯情總好過任性,生活早就把她教訓得很清醒。職場上,大多數人都在矯飾性情、曲意逢迎、虛與委蛇,陽奉陰違,這比袒露真性情省事得多。她也懂。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錯了,能遇上他,夢想一樣的他,已覺得好。不然,她還要怎麼樣呢,在許許多多的分別的日子里,她會想,她記得他對她所有的點點滴滴的好,併為此揣想他身邊一定會出現的其他的女人。
可她食言了,那年平安夜,她指天賭咒要和他老死不相往來,斬釘截鐵地鬥狠、記恨,說盡刻薄話。
導演比他淡定:「對得起投資人的錢,對得起觀眾的票錢我就滿足了。」
「你想偷公家的錢,它一定會曉得。公家是不會吃虧的。」
湯里有枸杞和金絲小棗,還加了當歸,像江川的做法。江川對人好的時候,溫柔得致人于死地。秦琪的例假一直不太正常,痛得渾身乏力,成天要抱個小熱水袋。江川見了也不多問,但轉頭就招呼她去喝雞湯,她撈一勺子:「什麼味道,好怪!」他說,「哦,翻書學來的,加了當歸茯苓什麼的。」
導演聽了直樂,「梅花香自苦寒來,哈哈。」
除了秦琪,一屋子男人,買的大部分都是肉食,只有少數幾樣蔬菜,她不客氣地大涮特涮,間或一筷子牛羊肉吃得很開心。她在北京也結交了幾個朋友,但都是住出租屋的,地盤太小,偶爾招呼到家中吃飯也僅限於兩三個人,遠不如陳定邦家中有氣氛。
她也明白的,對任何事都竭盡全力精益求精,未必會得到期許的效果。但至少這樣,她會無愧於心,也會甘心。
陳定邦從冰箱里取了挂面下火鍋,笑道:「因陋就簡哈,下回我再做炸醬麵給你們吃。」
父母一看她貪玩就心急,她念小學時就灌輸給她一個觀點:「家裡沒錢,幫不上你,你的路得靠自己走,不能輸。」這席話她記了二十多年,不能輸,輸不起。她沒有依恃,沒有後路,所以,她沒有平常心。
陳定邦的房子裝修得清雅,客廳掛了古琴當牆飾,襯得電視柜上的一副圍棋尤為玲瓏趣致。等待湯鍋燒開時,秦琪參觀了其餘幾間房,最得她心的是書房,滿噹噹的一架子書,富可敵國。
陳定邦煮挂面的水平差強人意,一不留神就煮得軟爛,大家急忙去撈,他笑笑:「抱歉啊各位,湊合吃,湊合吃。」
撇開編劇身份,陳定邦還是京城詩人圈的活躍分子,出過兩部發行量很少的詩集,沒事就趕場子參加詩歌朗誦會。崇拜他的小姑娘挺多,他戀愛也談得勤,但從不往家裡帶,和平里這處房子是他的工作室,工作嘛,不和女人混為一談,以免影響判斷力。導演總笑他:「怪不得你寫的全是硬邦邦的https://m.hetubook•com.com爺們戲,沒女人怎麼行,你自己統計統計,每年各大院線有多少票房是女人貢獻的?」
陳定邦遞給她一隻蘋果:「自古英才出寒門。」
事實上大家都覺得他的顏如玉長得很不顏如玉,但因地制宜嘛,工科男說,本人是很隨和的。說起來,秦琪的姿色同樣頗值得推敲。高二文理科分班前,她在男生的那份榜單上十名開外,但高三時竟有好幾個男生在畢業留言冊上稱讚她容貌秀麗。她認定對方在開玩笑,可填志願時真有男生打聽她報考哪所大學,而一入大學就更不得了,連她都能靠著一張臉混得風生水起,真是世無英雄而使豎子成名。
「好啊!」秦琪吃過最美味的炸醬麵是在工體附近的火鍋店,老闆是地道的北京人,炸醬麵是做給自己吃的,禁不住磨,賞了秦琪他們一碗,她和另外兩個朋友吃得歡喜讚歎。記憶中那也是在冬天,呵氣成冰的夜晚,吃得心滿意足,忘不了。
秦琪的母親愛聽越劇,她讀小學時,母親總帶她去看戲,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看不懂,也不愛看,但看戲比做功課好,還能磕瓜子喝汽水,就陪母親去唄。那幾年她還小,她總會奇怪于母親的舉動,哭得一抽抽的,可大幕一落,母親就能平平靜靜地牽著她去買菜。
十一月的北京傍晚比白天冷得多,風颳得響亮,如刀割在臉上。秦琪用大圍巾把臉裹起來,跳上擁擠的公交車往北邊趕。
一家三口在37平方米的空間待了近二十年,直到秦琪念大二,家裡才買了二居室的商品房。父母的積蓄加起來剛夠首付和簡單裝修,於是家裡沒幾樣好傢具,茶几、餐桌和沙發都是靠父母每個月工資陸續買回來的。
江川以前笑她說:「唉,應試教育害死人。」
「《第十一隻野天鵝》是我最愛的童話,沒有之一。」秦琪指一指他的書,「大多是詩文歌賦。」
父母堅決阻止她犯罪,真乃一條頭髮絲絆倒了人,秦琪好惆悵:「我昨晚縮床角偷吃了兩塊餅乾你曉得?」
陳定邦瞧著秦琪笑:「你不是幫我弄了個姑娘當幫手嘛。」
她撇撇嘴:「下次不要加中藥,難喝死了。」
對旁人的非議她撇嘴道:「說我怪的人,是不知道世界多大而已。」陳定邦說,「嗯,引用典故若不能如鹽著水,少用為好。」
「又不是在賭錢,拿出你大刀闊斧的派頭來!」
小姑娘是院士的外孫女,念初二,迷上了五子棋,纏著人陪她下。下來下去都是輸多贏少,連贏也是被人故意放水,她很不開心。院士本人和他的朋友們都和她下過,沒幾局就玩不下去了,下棋得勢均力敵才行。
信宇點點頭:「嗯,要把個性遭遇轉化成共性的遭遇,才會共鳴別人。」
長大後秦琪才懂得,母親哭是因為太入戲了,她關切著戲中人的命運。不哭了是因為齣戲了,明白自己雖然過得不大如意,但比起戲中人,還是強了許多的,能夠告訴自己,咳,艱難嗎?總比王寶釧過得好吧?所以琪琪的母親也會本能地想將自己的厄運推給別人。
——我不能想象你會過得這樣孤單,一想就要哭。所以,有人陪你的話,我心裏倒還好過些,真的。
父親回來一看,說這是在偷電,又改回去了。秦琪看著他忙碌,心裏種下了很多迷惑,她迫不及待想要快快長大,長到可以理解、學習和克服難題的年齡。她瞪著電錶想,總有一天,困擾我的都會被迎刃而解。
秦琪明白,若是別的故事她大概不會摻和,但房子……這是太多人的心病,她也不例外,因此樂意貢獻自己的想象和建言。她從小住在父親單位分的小房子里,當年還是福利房,但父親人太老實,之後又有幾次換到大房子的機會,可他總不夠資格。
秦琪也懂的,但一個虛榮的女孩子攢幾個月薪水,買了一隻香奈兒手袋,跟人談話時沒兩句就會繞到她的包,這也是實情。詩文歌賦堪比她的香奈兒,她走出門去,虛張聲勢地炫著富。
秦琪從縣城回北京的第二天就去找導演,她對本職之外的事向來不甚關注,但有香檳可喝,行動力會強點兒。導演和她約在陳定邦家,陳定邦手頭的工作尚未完工,暫回北京小住。
實驗是在驗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故事呢,它要表述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觀點,會是什麼?和*圖*書心底隱隱約約有一些感觸,但還抓不住,秦琪想,我得再耐心些,大胆假設,小心求證。
高中年代,秦琪的語文成績糟,高考倒計時一個月發了狠,把幾冊課本上的詩詞死記硬背下來。語文的複習方法她不會,只會笨法子,但沒啥用,她考上了大學,可語文善始善終不及格。
朋友們都不愛和秦琪下棋,她太慢了,每下一子都要想半天。性急的人敲著桌子催她:「遊戲嘛,別太當回事,快點快點!」
我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她暗暗想著,穿過客廳去後院找江川。江川卻已不在,她踏上木質小樓梯上樓去找,仍不見人影,倒是看見穿紅襖子的小姑娘撐著臉對著棋盤發獃,她側頭一看:「五子棋?」
導演他們都善談,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梁山好漢的粗豪,幾杯小酒下肚就聊得意興飛揚。秦琪上了一天的班,又坐了十幾站路,人本來乏得厲害,照樣被氛圍感染,覺得酒菜有味,舉座皆親。
秦琪說:「哦。」一周后她扯過父親講給他聽,「我換方法了,不調零火線了,斷開零線更方便。你看,當我另外接根零線,線圈就得到電壓了,只要我在導線上串接電阻,還是會產生少量電量的,他們查不到的。」
不出半個月,最勤奮的阿多成功地交了女朋友,對方贊他口才好,比一般工科生有情趣,阿多抖著書大喜:「讀書好啊,書中自有顏如玉!」
秦琪吸吸鼻子,陳定邦給她夾了幾隻鵪鶉蛋:「來,女人多吃點,皮膚也要像剝了殼的蛋哈!」
鑒於她能背詩,附庸風雅倒也在行,初遇時的江川就被她糊住了,扯著她聊起了蘇軾和辛棄疾。秦琪嚼著鹵牛肉和他一唱一合,把多來米全都看傻了。他們受到了啟發,次日就不約而同地殺到圖書館,捧起詩書如獲至寶地翻閱。
「不。」陳定邦擺擺手,「那是意外,真正的困境是他對未來的一籌莫展。他是有了點錢,然後呢?他還有幾十年好活,他不用再去造紙廠上班,總得再做點什麼吧?」
廚房幽暗潮濕,一隻黃色燈泡懸在頭頂,白天都得開燈。母親捨不得輕易用電,把窗戶大開,藉著日光或窗外路燈光炒菜,有時飯菜糊了咸了也沒發覺。秦琪在小方桌上看書寫作業,凳子也小小的,被父親稱為排骨凳。小桌子身兼多能,桌面是父親繪製的棋盤,楚河漢界還清晰可辨,學到《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時,她還偷著在上頭刻了個「早」字。
陳定邦頭纏繃帶,心情敗壞。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他決定要做電影,換種易於被接受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所見所思,遂退了學,轉而報考電影學院,到第三年才考上。
秦琪被江川喂得腦滿腸肥,暫時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興趣。院士的家大而整潔,教授們都在溫雅地說著話,她親臨其境,卻清楚發現太深奧,進不去他們的世界。
父親說:「自設地線是很危險的,而且這是在違法,趕緊改回去!」
關於房子,或是關於貧寒,秦琪實在有太多話可說,尤其是自小被關在三平方米的小廚房寫作業的經歷,讓她一輩子都厭惡狹小的空間。但福禍相依,若沒有那段經歷,她今天必然會走上另一條路。
那幫人做學問都是好手,但演技太差,裝傻都裝不像,小姑娘很不滿意,一見有生人來,求賢若渴地招招手:「你會下嗎?」
導演嘆氣:「她也是男人,一心撲在她的工程上,對搞藝術的有天生的偏見。」
信宇一拍腦袋:「哦對!人最慌的就是沒頭緒。」
是,確實是遊戲,但秦琪討厭自己輸。她做什麼都很認真,連班主任都對她說:「別太用力過猛,放鬆點。」她點點頭,可下次還跟自己較量。
在秦琪講的故事里,琪琪的母親回溫州后,親戚們聽到了被打劫的消息,以各種借口找她提前還債。她喪失了買房的資本,琪琪則喪失了考上大學的資本。這是個寡母熬兒的故事,母親孀居多年,一心想為女兒創造好一點的條件,卻踏了空。晚上,琪琪對母親說,她決心走勞務輸出的路子,學門護理手藝,遠赴美國掙錢,還順便過問了打劫人阿川的特徵。
年輕的編劇們都在埋頭苦吃,不大插話,和秦琪最熟的那個叫信宇,很韓國的名字,接腔道:「我三歲時就遷到舊金山了,照說從口音到習性到思維都很美國化,但不和圖書
用開口別人就會說,你們中國人!」他笑了一聲,「甚至都沒人猜我會是日本人或韓國人。」
「不準!」
「對。」導演三句話不離本行,「一個人展現出來的形象絕對跟經歷有關,再怎麼掩藏都是在『演』。我有熟人說,出身和來處隱藏不住,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一口京腔,舉止做派也像,但也止於『像』,老北京一看就曉得他是外地人,可他回到老家呢,別人又把他當城裡人看待。」
很多年後在北京,秦琪痛經,跑到館子里叫了雞湯喝,味道卻是不對,她抱著小瓦罐想起江川,眼淚在心裏流啊流。少年時江川一趟趟陪她去看中醫,在顛簸的車上,她把頭靠在他肩膀,期待這條路一輩子都不要走完,哪怕她腹痛如絞也沒關係。那時她暗暗對自己說,這一生她都會把他當成最高理想,要對他好,牢牢記在心底,永不背離。
老三就怪叫:「嫂子,你這麼說話我們老大會傷心的!」江川一本書砸過去,那小子哇哇叫著躲來躲去,仍嚷嚷道,「他把藥包裝進雞肚子里,拿根線縫上,熬了好幾個小時吶!」
秦琪一門心思地吃東西,陳定邦一旁和信宇幾個小年輕聊他的往事,他入行也是誤打誤撞,父親至今都不認可他,他總覺得兒子是在耍花招,眼花繚亂,毫無意義。也難怪他父親這樣認為,秦琪將導演和陳定邦合作的電影都找來看了,很藝術、很玄乎,也很頭暈。這次他們一反常態要做立足於生活的電影,可想而知壓力也大,天天討論來討論去,想法不停更換。
可是,親愛的人,生於世間,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若有人陪在身邊,多少會像樣點。只要你不孤單,我寧可你被人陪伴。至少不用在萬人空巷的春節,留守異鄉,獨自在大雪紛飛里煮點兒速凍海鮮丸子,剝幾片大白菜葉子,就著湯水下一碗湯麵。
「以往的電影,我父親一概說看不懂,拿了獎他都說是投機取巧。」陳定邦和導演熟,並不擔心他見怪,很是意難平,「我這回換個針砭時弊的題材,看看他會說些什麼。」
可見只要選對了圈子,人人都有成為花魁的可能。秦琪在大學時就嘗過甜頭,工作后做了好幾年的軟體,在公司的群芳譜上赫赫有名,姻緣前景大好,令她其樂無窮。不料某一天鬼迷心竅,竟顛覆性地躋身美人云集的影視圈,根本是自掘墳墓之舉,果不其然落得門庭車馬稀。
還有一回,陳定邦和同事將一家用劣質商品致人毀容的美容院進行爆光,沒多久就遭到圍毆,同事被砸傷住院,他也掛了彩。圍觀群眾無人伸手相助,110跚跚來遲,施暴分子全部逃之夭夭。父親在事後說:「看,你替人出頭,無人替你出頭。」
秦琪喊冤:「導演,我對藝術可沒偏見,但工科的確是從小油然而生就很喜愛。我小時候貪玩,喜歡搭積木、跳房子,也愛看電視,父母最恨我不好好做功課,總說電視沒信號,一打開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信了幾次,但班裡的同學都在議論頭天的動畫片,我就想,為啥只有我看不著,難道電視台的人跟我父母串通好了不成?他們去上班,我就在家試來試去,最後把幾根線接對了,看了個飽。」
信宇扯著陳定邦大吐苦水,陳定邦比他看得開多了:「我從沒讓我父親滿意過,三十多年了,無一例外。」
「我有辦法讓他們查不出來。」秦琪可喜歡《西遊記》蝎子精說的話了,「我可不是那嬌滴滴的女王,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信宇肅然起敬:「哇,陳老師,你比我有韌勁多了!」
秦琪氣得踢他,跑去客廳里聽院士和人說話。江川向院士介紹過她,院士本身也是好相處的人,指指果盤說:「丫頭,吃。」
秦琪做不通父母的思想工作,憋屈的恢複原樣。沒多久她陸續又研究出了好幾種安全係數高的偷電方法,並確保很難被察覺,可嘆父親盯住了她,還被母親罵:「眠床角吃糯柿也有人曉得,你當公家是吃閑飯的啊?」
她好氣,但闖蕩職場后,她才曉得他是對的,她只會用學生的功利對付這世界,但沒啥用,她的法寶只適合考場,不適合於職場。秦琪難忘他笑得好邪惡地說:「可憐的毛球,你早晚會像個入獄多年才被放出來的黑幫人士,叼著牙籤悻然說,這已經不是我們的時代了。」
那是她終生黑暗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