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飛有498套房產

「再習慣也會累,你靠工資吃飯都會累,想休息休息,他們做大買賣更累,不想休息嗎?」到家后,父親扔給她一本《杜甫詩選》,「翻著玩玩吧。」
沒人要車時,小張和他的同行就聚在門口打牌吹牛,有人出來了就問:「打車嗎?」他們管這叫趴活兒,個個都有一搭無一搭地混著,但全是傳說中的百萬富翁——有房子,又不愁吃穿,底氣也足些。誰叫北京才是首都呢,人人都往這兒跑,苦哈哈幾十年才買得一套蝸居,他們倒好,坐享其成,悠哉游哉。
父母總是這樣,從不爭什麼。當年換到兩居室,攢了三個月的錢才敢去看沙發,不曉得走了多少家店鋪。
秦琪笑著看他們鬥嘴,話是沒錯,編劇和導演各有各的痛苦,可觀眾看到的影視大多都很爛,這是什麼道理?
越是面對深愛越是難以表達,電影里的阿川對他的母親又何嘗不是?她跟在父親後面問:「爸,你好了些嗎?」
秦琪頭很大:「岳飛這樣只囤積的,才是高房價的支撐?」
父母作息很規律,洗了碗就出去散步,母親要去上班,父親把她送到傢具城,就去找他的老夥計們下下棋打打牌,兩小時很快消磨掉,再和母親一起回家。秦琪回來了也鬧著要去傢具城逛逛,他們依了她,母親工作時,父親就和她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喝茶聊天。
「我以前也是有文學夢的。」父親說。秦琪聽了就笑,她以為只有農民企業家才愛這麼說,但父親是真喜歡,買回一大摞詩文歌賦和對聯集錦,沒事就把玩一番。春節時,秦琪在客廳看黃耀明演唱會的碟,父親在宣紙上運筆游龍,杜甫的詩張口就來,他最喜歡杜甫。
當初那位買黃梨木的客戶做小首飾發了家,過來買沙發孝敬父母,他的父母被秦琪母親遞上的裝訂資料打動,促成了這單生意。他們也是苦出身的人,曉得這其中是花了心思的,秦琪問:「給你提了多少成?」
無欲則剛,但凡俗的人類被慾望驅趕著朝前走,皆有驚怕和軟弱。陳定邦說,真正的困境是對未來一籌莫展;導演說,現實叫人茫然——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再往深里想,答案不言而喻。彷彿一道神光從腦中劈過,秦琪在電腦前語無倫次:「導演導演,我有重大突破,等回北京和你詳談!」
「啊!」秦琪激動地緊緊握住晨晨的手,江川好笑地瞧著她。離開院士家他才說,「他也是數學起家,喜歡數學好的人。」
「好啊,我很喜歡看電影。」秦琪揚了揚書,「一言為定啊,後天來找你。」
「你不也在上班嗎?」
「女人嘛,就該對自己狠一點。」
她把先前的故事又順了順,回憶起父親聽到琪琪母親借錢買房那一節時皺了皺眉,她去問他:「我的設置有問題?」
「哦哦哦,好。」她抓抓頭髮苦笑著,「哪敢輕視你,我在想事情。」
「辣,吃不得。」母親說,「辣得胃都痛,會死人的。」
傢具城二樓有間列印店,專為商家和大客戶簽訂批發合同服務,守店的女孩是外地人,母親每次來接班時都會給她帶點飯菜。女孩省了飯錢,知恩圖報地拿老闆的複印機做人情,悄悄幫母親複印資料。兩人有來有往,大家都以為是親戚,母親瞧著女孩有點像秦琪,乾脆認下來當了個乾女兒。
「你不是說過下半年事很多嘛,問題不大的,就是要多注意左側小葉的囊腫。」
撲克牌讓父親在工地成了獨孤求敗,便拿出了象棋,這是他年輕時最大的愛好。他的棋藝本來很一般,但跟民工兄弟學到了各種野路子,漸漸地也能贏上幾盤了。靠著牌技和棋藝,他成為某個小領導司機的座上賓,每晚都殺得難解難分。
秦琪在電話里跳腳不已:「爸,你在家都不大燒飯,能行嘛?你和媽身體都不好,都別幹了,從下個月起,我多寄一千五。」
父親不聽,仍去接箱子,她鬆開手:「爸,它有四個輪子,直接推就行,用不著拖。」
「一個月才賣一套沙發啊……」秦琪暗笑。
秦琪說:「她竭盡所能。」
秦琪被問住了,想了一陣才說:「很多人一生也只住過幾套房子,但大米是頓頓都要吃的,若哄抬大米價格,老百姓沒兩天就會造反。房子不同,房價泡沫大。」
十九歲的她多天真,還相信人定勝天。八年後在和平里陳定邦家,她憶及從前的自己,在熱茶的霧氣里嘆了口氣,她是高考數學拿滿分的人,大學《微積分》考95分,可就像大多數數學成績優異的人一樣,她當了五年的程序員,只長於寫程序,還莫名其妙地闖入到電影班子里。
「不專心,又要輸啊!」
秦琪懶懶地搭幾句腔,不去攻擊他。每個人都這樣,對自己人要求嚴格,希望他好,能夠更好,但對泛泛之交就不那麼講究了。你會要求你的牌搭子很上進嗎,會勒令m•hetubook.com.com工作拍檔下次別系那條鱔魚似的領帶嗎,損人不利己的事,很少會對不大熟的人做。
「打打下手,翻翻資料,你行嗎?」江川曉得她英語差,又來笑她。
「不啊,我是電信系二年級。」
張樂卻堅持要送她去機場,還聲稱不收費,秦琪再三推讓,哥們置若罔聞,把車開得飛快。她只好閉上嘴,心裏卻盤算好了,錢是一定要給的,這大冷天的出趟車不容易,油費也貴。
母親唉了一聲:「不注意保養,顯老。」對方又看了看她,「沒想著保養吧?」
秦琪下五子棋的水平之高為院士側目,她笑道:「我父親是自來水廠的監測員,他每天記錄全城人民飲用水的各項數據,我小時候他總培養我做各種跟數字有關的益智遊戲。」
在司機的舉薦下,父親為該單位定期做宣傳欄。他寫得一手好字,替辦公室主任減了負,主任的錢沒少拿一分,空出大把時間,也加入棋牌興趣小組。父親在晚年的兼職工作中搖身一變,活成了樂呵呵的老人,致力於他的文化事業,春節時鋪開紅紙寫對聯,隔壁左右都來求他的字。
有些好奇會導致鑽研,謝院士頷首,表示瞭然。但有些無聊也會導致鑽研,比方說秦琪對待筷子。她和晨晨下五子棋時,順手拿起她記分的筆轉了起來,她會很多種轉筆的方法,轉得小姑娘目不暇接,揪住她不放,既要學下棋,還要學轉筆。
「不啊,回家看看父母。」
秦琪一怔,過了片刻才明白父親是在說琪琪母親不自量力。在買房上,太多人都認為自己是剛性需求,非買不可,但生活真的存在那麼多「必需品」嗎?母親對她說,退休后,她和父親都過得充實積極,她還當他們嘴硬,可這次回來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確很知足。
急什麼呢,他說,阿琪,時不我待。他怕被人搶了先,怕投資人撤資,怕無法給團隊交待,他這也怕那也怕,哪還有半分富家子的從容?秦琪對父親說:「男人的事業心真是可怕,他在情場上揮灑自如,一說起電影就擔驚受怕。」
「踢球、聽歌,看《故事會》,邊吃豆子邊看。」江川又揉她的頭髮,「你總把自己上緊了發條,很好玩?」
母親說:「有事做就好,那不是我的錢,不能惦記著。他給,當然好,不給更正常。」
三姐嗤道:「又騙人,你家江川不會同意的。」
搞不好人家會說:「哎喲我的秦小姐,你可誤會了,我可沒打你主意,就是覺著你人還不錯,大家又是街坊鄰居的。」若是那樣,被窘到的是她,她可不想太難堪。
他們習慣把有限的錢花出最高的性價比,積累了豐富的沙發知識,誰料到有天會成為母親的第二職業?但她日漸老去,秦琪勸她別再打工了,為那點錢勞心費力的不合算,可母親總說閑不住,有事做,人才有活力。父親也是,退休后慌了大半個月,找到建築工地給人當廚子。
第二天晚上,秦琪在意識到之前編的故事沒想透徹,思路和主題有偏差。為何房子會帶來高額利潤?因為這是中國人的情結,誰都想和喜歡的人住在一起,不被風吹雨淋。她要思索的實則是,溫州炒房團的心理。連父親都認為自己賺夠了,可他們呢?瘋狂賺錢停不了手的背後,動機是什麼?
秦琪放下手機就向上司申請休年假,她每年有十天年假,但公司事多,活生生被拆成了三份來用。眼看一年快要過去,12月是年終,必然會泡湯,同事們都望風而逃,紛紛用掉年假。
秦琪的鼻子又酸了一下,父親才51歲,可別人喊他,老師傅。
花蛤是她惟一會做的菜,沸水裡一丟,數著1234567就撈出來,不多不少整7秒。在北京時她想吃花蛤想到發瘋,買著了就呼朋引伴喊朋友來吃,他們面面相覷:「秦琪,你沒弄熟啊,花蛤不煮開口咋吃?」
秦琪嚇一跳:「真的?」
「載你去機場?」
江川笑:「怪不得院士說你是武將,我也覺得你比我像男人。」
她的性格也隨之變了,特別愛說話,下課說,上課也說,別人說話時,她一聽,咦,有意思,也加入了。所以總被罰站罰寫作業,但作業寫多了成績也趁機好了,講點小話不算啥,也就罰得少了。
「挺順利,最近還認識了幾個做電影的朋友。」
「還得再想想。」父親前些日子看了岳飛的傳記,「他有房產498套,古人住的都是宅院,相當於現在的別墅吧?他還有1400多畝地用來出租,按你的理論,一人一套就正好,多佔了就叫泡沫?」
母親退休第二個月在傢具城找了份工作,給一個本地產的沙發品牌看店。對方的招工啟事上寫著40歲以下,母親都45歲了,硬是拿著小姨的身份證去面試,對方懷疑地問:「大姐,你真的才39https://www.hetubook.com•com啊?」
「這是基本需求啊,是個人就要找地方住。」秦琪覺得父親問得好奇怪,可父親卻反問,「吃飯也是基本需求,是個人就要吃飯,為什麼大米沒能成為暴利?」
秦琪聞聲望過去,心裏一酸。上次回家是過年時,算起來也就八九個月不見,父親卻老了很多。他戴了頂絨線帽子,穿黑色的棉服,擠在接站的人群里是很不起眼的小個子,他徑直去接秦琪的箱子,她避了一下,聲音沙啞地說:「不重的,而且它有輪子,能滾。」
父親又問:「為什麼房子會成為暴利?」
江川看著只是笑。道別時,小姑娘還拉著她的手不放,院士看了她好幾眼:「晨晨難得和誰這麼親。」
「咱爸咱媽」的稱呼使北京話透著親,換了另外的城市,秦琪准要和他翻臉:「誰和你是『咱』呢?套什麼近乎!」同樣,她也不能直截了當地說,「張樂,請你別再浪費時間了,咱倆沒可能。」
機場大巴已停在門口,秦琪去買票,父親說:「我來我來。」她說,「我來我來。」又爭了一下,她贏了,因為售票的女人說,「老師傅,女兒這麼大了,也賺錢了吧,別和她爭啦。」
秦琪想踢他,但收了人家諸多好處,這一腳便踢不下去了:「在你那裡連吃帶拿,怎麼報答?後天平安夜,你有安排嗎?」
父親看著她:「我理解,但太儘力了。」
「就三百啊?你該要提成的。」秦琪很為母親叫屈。
秦琪站住了:「我是打算先吃晚飯再看電影啊,不過,我看電影是要吃零食的,零食你包了。」
她以玩定天下。在謝院士家也是,幾盤棋下來,她就和晨晨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很喜歡她,捧出大摞大摞的童話書和她分享。江川找著她的時候,她正趴在沙發上看鄭淵潔的《蛇王淘金》,真是個好故事。
在謝院士家,他的外孫女晨晨就認為她和江川是一對,下著棋還不忘誇:「你男朋友是帥哥。」
父親48歲就退休了,他工作了幾十年,也只會憑工作掙錢,退下來了做什麼呢。母親在幾年前也下崗了,秦琪見過她在家愁眉不展的樣子,安慰說:「錢也沒少拿太多,你別想不開,去打打麻將吧。過得舒服點不好嗎,換了我可高興死了,現在的年輕人都樹立目標,爭取35歲退休,你看看你,總算不操心了,好事啊!」
「咦?」秦琪說,「豎心旁加個白……啊!心裏一片空白就是怕!」
張樂是黑車司機,北京本地人常把私家車拿來當計程車開,謂之為黑車。雖然沒辦營業執照什麼的,但比正常的打車價略便宜,關鍵是方便,秦琪沒少坐。
真皮的是氣派,但和家裡不配套,顯得突兀,又太貴,不買;藤製的會惹蟲,躺著硌應,不買;最後挑中了布藝沙發,又寬又軟,一用多年,母親總說它好。但秦琪明白她真正喜歡的是紅木的,在店堂里看了又看,銷售員極力慫恿她買,她才回過神,說它不實用,冬天又硬又冷,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了。
院士微微笑:「英語怎麼樣?我手上剛接了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項目,下次你來,一起了解了解。」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她,笑:「還說不是你男朋友?」
從小到大,她手上空閑的時候少,總在出神入化地轉著筆,無意識的動作,那是她在思考。沒多少人知道最初她轉的是筷子,一開始啪啪掉,轉得人心慌意亂,人人討厭,兩個月後,人人都向她請教。
她沒回復。想來真窩囊,多年來也沒啥長進,沒和別人談戀愛,卻總在枉擔虛名,從江川到張樂,真叫她苦笑不得。
或許那是母親太想她的緣故,這次回家的路上,秦琪忍不住想。幾年下來,那個品牌經營得一般,沒能在同行業揚名立萬,卻也還能維持生意。母親做得熟,也不像其他員工似的,別家一挖角就跑,儘管年紀略長了些,但人很可靠,被留用至今。秦琪笑過她:「沒給你漲工資啊?」
她將QQ簽名改成「人大了要長聚很難」,導演在視頻里吃著鮮蝦雲吞,朝她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我在回想你前天講的幾段,琪琪和阿川都在為今後打算,但讓人聽出了不祥之兆。」
「電影?」父親看了她一眼。
「這才夠鮮,像紅酒焗的吧?看不到血說明燙老了,難吃。」她風捲殘雲,朋友們都笑她茹毛飲血。
「沒問題,我不贊同她的做法罷了。」
在航站樓門口,秦琪和張樂推搡了一會兒,他執意不收她的車錢,還冒出一句:「甭跟我客氣,就當我買了兩盒點心探望咱爸咱媽的!」
母親上書店買了幾本沙發方面的書,一有空就看,把資料都記在心裏,客戶試沙發時她都能說出個名堂。書籍里關於沙發的保養部分,被她分門別類地複印成幾十份,碰到有購買意向的就送給對方。
和_圖_書北京人張樂年紀輕輕的,平頭,爽朗,愛玩,把父母買的車當賺錢工具。反正家裡有房有車,他不必像外地人那樣,辛苦奮鬥,就吃吃老天爺賞的飯,生活也挺美。
「沒漲,不過過年總有紅包。」
「哦,我想看電影。」江川說。
秦琪說:「那也好,趁機休息休息吧。」
「噢——」小姑娘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那我來追你吧。」
父親應了,卻還是拖著它朝前走。秦琪在他身後跟著,鼻子酸得很厲害,別的父女重逢會是怎樣的呢,女兒跳起來抱爸爸,親親熱熱笑哈哈地回家去?可她和父親之間話語不多,這是她在意的親人,可她怯於表達。
「打定了主意,然後算了。打算一詞的正解是這樣啊,算你狠。」秦琪沖導演豎起大拇指。電影討論了許久,重心已一換再換,導演連喊吃不消,他原想做個圍繞炒房團展開的荒誕劇,充斥黑色幽默,但秦琪半路殺將進來,一再帶給他新鮮的衝擊。
張樂對秦琪有意思,她自己都看出來了。每次她一進小區,他就會丟下手中的撲克牌跟她打招呼:「嗬,回來了?」
這類問題司空見慣,經濟論壇和房產論壇每天都有人在探討,秦琪不假思索道:「暴利嘛。」
她不曉得該說什麼,父親大概也是。他48歲就從自來水廠退休了,他們新招了個24歲的技術員取代了他的工作,用五萬塊買斷了他餘下的工齡,退休工資按在職工資的85%逐月發放。父親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在秦琪打電話回家時,拿過她母親的手機,停頓了一下說:「囡兒,我上個月辦了內退手續,不用再去上班了。」
可她寄了再多的錢他們也不動用,又不會做別的,一五一十地存在銀行貶值。只有一次,母親見乾女兒在跟人合放高利貸,動了念頭也想參与一把,被她果斷地阻止了。父親不要秦琪的錢,也不聽她的:「這錢賺得輕鬆,農民工不挑食,油水大分量足就行了。」
「沒事了,你工作順利吧?」
導演卻很認真:「別說現實叫人茫然,只得聽天由命,沒打算;有打算又能怎麼樣呢,你鼓足了勇氣,打定了主意,但搞不好有天你就得無可奈何地說,哎,算了。」
「找自習室看書。」
父母天天把她關進小廚房,她總被悶著,變得不愛說話,只跟自己玩。但班裡有人發現她轉筆,鬧著要她教,她虛榮,被捧得高,使出渾身解數,不停地學新花樣維持優勢。
秦琪在武漢讀了四年書,畢業后又在光谷工作了三年多,口味早就被同化。但這次回家,她吃著父母做的飯,竟也覺出了可口,吃完一碗飯,喝了一大碗魚丸湯,還幹掉了兩盤子花蛤。
最終她的車錢沒給出去,無奈地想,再找機會塞給他吧。在大庭廣眾下為了一百塊錢拉拉扯扯挺那個的,不堅持了。
深冬天氣,陽光和樹葉子揉在一起,江川翻箱倒櫃找出以往的課本,在樹下遞給她。她發狠地說:「我就不信我弄不懂!」
沙發店擺明了是不指望這個本名叫趙紅英、化名為趙紅麗的員工創造價值的,給她開的薪水也低,可母親卻有滋有味地做了下去,幹了三個月就向秦琪報喜:「我這個月賣了一套沙發!」
「他不是我家的。」秦琪總認認真真地解釋,但沒人信。這回倒好了,真的要和他去看電影,情侶檔。
江川跑得呼哧呼哧的:「哦,跟小哈在院子里跑了幾圈,暖和得很!」
是父親主動問起電影的,他早就聲明過自己也有一腔文學夢。秦琪跟他講了講,他喝完一杯茶又去添了一杯,好半天才問:「想寫溫州炒房團?那你可別走偏了。」
不都說我和他在一起嗎,好,我就坐實了它,我之所為,如你們所說所見。許多年後的秦琪在故鄉的十二月回想往事,靜夜裡嘴邊浮起一絲淡不可辨的笑容,數到8973還沒睡著,看來還是得請出酒,她咬了咬牙,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衝出門去。
父女在回家的途中還在談論,父親跟秦琪說:「咱家日子不好過,但也供了你出來,我和你媽退休都找到事做,拿雙份工資,養老錢不用愁。」說這話時,父親很自豪,「我覺得自己的錢夠用了,可那些比我富的人,富上個幾百倍幾千倍的人咋不說自己賺夠了?」
「笨鳥,我還有東西送給你。」江川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那幾門課都有些深,光靠自學可能不行。這是課表,你和自己的課表對一對,有空就去聽聽吧。跨專業不經點撥會吃力,平時有不懂的也可以來問我,我不像你,時間多。」
父親又在練字,秦琪抱著杜甫的詩集看了一陣。父親練得很專註,寫完了一首七絕才說:「從前太擔憂你的前程,把你逼得太狠,是我們不好……等我老了才想通了好些事。」
「習慣了賺錢,停不了手吧。」秦琪說。
和圖書母親對秦琪的態度很不滿:「我沒說完呢!我賣的那套沙發價值好幾十萬,黃梨木的!」
就這樣定下了平安夜之約,室友們早早地就在做準備了,買衣服、剪頭髮、修眉毛……這個節日一向是用來表白和約會的,三姐問秦琪:「怎麼安排?」
院士說她像武將,她仍蔫頭耷腦:「沒什麼,笨鳥先飛。」
這趟回家給她的啟發很大,父親說,他已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形而上地討論是和非,他只願相信做事要量力而行,有多大能量就辦多大事,絕不勉為其難。好比買房,時機成熟了就出手,不成熟就再等等,錯失機會也不要緊,內心平靜最重要。她把這些說給導演聽,導演說:「道理我懂,但我著急。」
抵達溫州是下午兩點多,父親早早就來機場候著了。秦琪跟他說過不用接,他嗯嗯啊啊地答應了,她臨上飛機前打了個電話,父親說:「我也準備動身了。」她真拿他沒辦法,一到出站口就東張西望,父親叫了起來,「這裏,這裏!」
在車上,秦琪沒說話。小時候她總纏著父母問這問那,但念高中以後,她和父母的溝通就少了很多,入社會更是。每年過年回去,她總把自己弄得很忙,看書、晨跑、打掃衛生和做飯,有時也到街上走一走,盡量不和父母獨處太久。
「你真敏感。」秦琪在電腦前晃蕩著腿。這台電腦是她大學畢業第二年買的,用了三年淘汰了,乘火車扛回了家。母親偶爾用它查木材資料,父親則趴在上面看新聞。
十一月底,秦琪回了趟家。她給家裡打電話時,母親說漏了嘴,父親在大半個月前做了肝臟片段切除手術,現在他只有半個肝了,精神倒還好,遵醫囑定期去體檢就沒事。她一聽就凶母親:「你們怎麼不說呢?」
來不及了,爸爸,我也就是勞動婦女的命。小時候,秦琪是怨過的,但高考後她不怨了,她認了。父親練著字,她不語,走開去,開了電腦聽歌,黃耀明的《赤子》:「一生人只一個血脈跳得那樣近,而相處如同陌生,闊別卻又覺得親。一生能有幾個愛護你的也是人,正是為了深愛便遺憾……」
很久了,真有很久了,她不曾體會到工作帶來的振奮感。而在大學校園裡,類似的感覺比比皆是,哪怕是讓她犯怵的英語,也能廢寢忘食地攻克。謝院士的自然科學項目在向她招手,她便頭懸樑錐刺股地捧著詞典背誦,室友們都問:「在為四級做準備啊?」
「不了,地鐵口放我下來就行,我坐機場快軌也很方便的。」
江川並未參与院士的項目,秦琪感激地接過課表,問道:「那你平時做什麼?」
這是信宇正兒八百的第一部作品,導演教訓他:「一部電影討論一年是常事,我拍了四部片子,每個劇本都磨了十來遍,一次次推翻自己是好痛苦,但不打磨怎能達到最佳效果?」
江川輕笑一聲:「原來你是借答謝之名滿足私慾啊,那還得包一頓晚飯。」
「哈,是嗎,那改天我來會一會你。」院士看看秦琪,又看看江川,「你們一個班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怕。」父親說,「我和陳師傅下棋,他也有他的怕,他給王局長開車,王局長呢,也有害怕的事……每個人都有。」
「不,不用。」秦琪說,「媽,你歇著,今天你生日,我來做。」
院士沒有給她分配多少事,每次她去,就扔給她幾頁紙,讓她帶回去翻譯。餘下的時間她像聽天書似的,觀摩著項目的核心成員討論和實驗,感覺自己誤闖了禁地,挫敗感很強。可她又是不服輸的性子,當天就去找江川借光電子的專業書來看。
秦琪很為父親捏把汗,但父親在建築工地變開朗了很多,還跟民工兄弟學會了花樣繁多的撲克牌打法。他是自來水廠的監測員,一輩子都在跟數字打交道,長於記牌,沒幾天就青出於藍,打得眾人落花流水。
母親高興不起來,她和父親一樣,守住飯碗累了半輩子,說退就退了,往後可做點什麼好呢。想起來就茫然,真愁人。
她笑眯眯,洗凈一枚硬幣在花蛤殼子扭兩下就弄開了,丟給他們。但朋友們又大驚小怪:「血淋淋的,沒熟!」
江川顯擺了一句:「她剛進了數模基地。」
母親見到秦琪很高興,病痛多的緣故,她做的飯越發清淡了,但為了秦琪,她提議:「蘸料里加點辣椒醬?」
母親又唉了一聲。鑒於她對沙發有所了解,說得頭頭是道,人看起來也本分,沙發店錄用了她,上班時間定在中午12點到下午2點,以及晚上8點半到10點半打烊。這兩個時間段都是雞肋,前者是換下主力營業員去吃飯,中午來逛店的客戶必然少,但也不該把店門關著;後者也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一桿的心態,大晚上的逛沙發的人是有,吃了晚飯來散步嘛,可成交率很低,真正的主顧不大會在快關門時和_圖_書跑來選沙發。
父親燒飯時,秦琪就站在旁邊看。說來也怪,自打她構思電影《絕望坡》,竟在不自覺中對自己的親情也進行了梳理,前所未有地依戀起父母來。父親把魚丸湯裝盤,她端上桌,招呼著母親吃飯:「來,嘗嘗滿漢全席!我爸不是號稱在工地上學會了湖南菜、四川菜和廣東菜嘛!」
張樂能說會道,老邀請秦琪出去玩,初秋去香山看紅葉,春天到玉淵潭賞花,到老衚衕吃正宗的素齋,或是起個大早去聽潭柘寺的鐘聲……在他的人生里,生活是用來享受的,他也自嘲過:「我啊,就是報紙上愛說的啃老族,胸無大志,成不了大器。可成大器不也是為了享受美食美景嘛,我都唾手可得了,不折騰。」
之後江川帶她去見院士,院士沒考察她什麼,只給她一份項目進度表,讓她在不和課程發生衝突時盡量去就行了。秦琪一拳打在棉花上很失落,院士留用她,大概是看在外孫女晨晨的面子吧,她心不在焉地和小姑娘下棋,惹得晨晨有意見:「喂喂,琪琪姐姐,你再這麼輕敵我可要掀桌子啊!」
坐了幾次張樂的車后,他們就熟悉起來,每回她要用車,只要張樂的車趴在那兒,她就不考慮別人的,別的司機取笑道:「樂子啊,趕明兒刷一大紅漆,寫一行秦小姐專列得啦!」
江川的面孔在光影拂動間似明似暗,他似乎笑了一下:「你啊!院士誇過你,他說,那丫頭啊,真不錯,做事認真,也吃得了苦,勁頭上來像武將,頭天給她的資料,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到實驗室里來。」
父親老了,她自己也是吧,別人看得清清楚楚,說「女兒這麼大了」。怎麼能不老呢,據說衰老的標誌之一,就是以前感受不到的、不以為然的道理,漸漸地都感受到了,都明白了。她也越發有這種跡象了,就像她在人群中看到父親的身影,矮小、灰撲撲,臉上有沉重生活的氣息,突然一下子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
每個人都那樣說,可他們都猜錯了。秦琪笑盈盈:「不啊,他喜歡女人,我是男人。」
「他孫子在『祖宗田米直』里寫的。民族英雄囤幾百套房子都沒泡沫,今天的權貴囤就泡沫了?囡兒,房價不是我們溫州人炒出來的,他們炒房是打短線,沒下家就出不了手。」
家族裡女孩少,秦琪只有兩個表姐,早幾年就嫁到外地去了。母親卻是很喜歡女孩的,跟守店女孩熱絡得不行,還把她介紹給前單位的小田,年輕人很處得來,都很感激她。秦琪過年回去一看,不像嘛,她圓臉,女孩尖臉,她濃眉大眼,女孩細長眉眼,不像不像。
父親不懂電影,也不懂創作,但他的社會經驗比秦琪多得多,她願意聽他講下去:「為什麼會出現炒房團?」
「對啊,他們是拍電影的,香港的導演,拿過大獎的,我也參与了一點點。」
中學時,老師要求背誦這篇課文中,她憤憤不已,多平淡啊,並且小題大做,不就是爬月台買橘子嘛,為什麼要賞析評點?不至於嘛。到了如今她才能切膚地體會到文章的雋永,它書寫了普天之下做兒女都會有的感受,若不認為它好,那是由於你還年輕。
「好啊。」她笑著捏捏小姑娘的臉,「下次再來找你玩。」
「上哪兒了?」她劈頭問。
她點個頭,繼續昏天黑地地背,連江川拿羊肉湯誘惑她,她都意志堅定地揣個小本子邊喝湯邊叨咕「羊肉」、「胡蘿蔔」和「辣椒」的英文,像搶到了武林秘籍的大魔頭。
安檢時,張樂給她發來簡訊:「小秦,平安!到家告訴一聲。」
母親天真爛漫地回答:「沒有啊,我是拿固定工資的。但老闆很開心,說要給我漲三百塊。」
「哼,人定勝天。」秦琪白他一眼。
信宇的臉苦哈哈地湊過來:「兩位領導,你們能不能穩定點?天馬行空一換再換,我們幾個小的被弄瘋了啊。」
秦琪見風使舵,肅然起敬地問:「咋辦到的?」
回溫州的機票驚人便宜,秦琪頂著風寒到中友百貨買了羊絨衫和保暖內衣,樣式都差強人意,勝在保暖。打黑車時仍坐張樂的車,她和他混熟了,他幫她把行李箱放到後備箱里,問了句:「喲,出差呢?」
父親讚許地看了看她:「怕字什麼寫?」
「不行,我來吧,你天天上班累。」
小姑娘甜蜜蜜地笑:「姐姐你後天還來好不好?再教我下棋!」轉臉對院士說,「外公,琪琪姐姐比你還厲害!」
「什麼?」
你還年輕,可你也終將一年年的老去。
最初的構想里,電影名是《房事》,沒多久換成了《絕望坡》,但阿川和琪琪這對男女和母親的關係又使導演有了新想法,他喝著雲吞湯,跟秦琪商量:「叫《母親》怎樣?在時代熱點下講述傳統親情。」
秦琪仍沉浸在喜悅中:「我有機會參与到項目里去?」
父親放下報紙:「還是我來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