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樂笑:「聽不懂,但《四季歌》是知道的,《風塵三女俠》嘛。你總在聽它,再換幾首歌,還是這個聲音,我就想啊,哦,她喜歡唱《四季歌》的那個人,這就好辦了。」
她的左手小指頭第一個指節是歪的,五指併攏時尤為明顯,她把別的幾根指頭彎給張樂看:「只有小指彎不了對吧?被我剁過,後來接上了,但接上了大不如前。」
秦琪指著他:「你……」
「斗地主不會?很簡單的,我來教你。」張樂把撲克牌往她手裡塞,「幫個忙,換下手氣吧。」
母親被她氣得笑了起來:「嗯,成天摔桌子砸碗,碎片拿來刨絲瓜。」
秦琪笑:「你要相信天才的存在,犯罪天才也是天才。」
陳定邦說,將來若生了女兒,一定求神拜佛別遇上文藝男,秦琪大笑,他瞪她一眼:「你躲過一劫,你好命。」
小子抓了抓頭髮說:「我以後不打牌了,我想拿個文憑,想向你請教,你說我讀什麼好?」
秦琪笑著看他:「我唱歌跑調,跳舞同手同腳,毫無文藝細胞。」
「小子,你太年輕,你不明白了,跟誰談戀愛都差不多,差不多就能貓三狗四的談起來,管他是誰呢。但你不同,你出現的時機不對。好比被關在瓶中的魔鬼,第一個千年他說,誰救了我,我就送他金銀珠寶,第二個千年他說,誰救了我,我就賜它長生不死,可兩千年了,沒人來,他從期望到失望再到絕望,最後說,誰來救我,我就咔嚓擰斷他的脖子。」
秦琪氣結。
海棠美,停下來賞一賞;梨花香,停下來聞一聞;迎春花俏麗,停下來瞧一瞧……這樣過春天才盡興,她們不懂。她們也不懂他的生命里有數不盡的春天,怎能單單為了2002年的第一場桃花雪裹足不前呢。
投資也好,轉行也罷,秦琪是慫貨,墨守成規裹足不前。導演拿她沒轍,揚言她不幫他,他就不拍它了,找投資方另談新點子,她一概說好,電影這東西是她的消遣,不是安身立命之本,她不看重。導演急了,恐嚇她:「你太固執,我找阿川爆你頭!」
「有沒有我,你不都這樣嗎?你這頑固派,別人可左右不了你。」江川失笑,送她的是黃耀明的唱片,「聽聽看。」
美籍華人信宇在和陳定邦交流心得,他在舊金山長大,跑遍了美洲和歐洲,陳定邦也是玩家,對路線也熟。但他的新婚妻子才23歲,這歲數的年輕人喜好的服飾和珠寶牌子和他的品味不同,信宇比他有發言權。
之所以用這個詞,實在是氣色太差,扮男人倒還簡便點,起碼氣勢足、架子能唬人就作數。
江川將鵪鶉蛋舀給她,又將她不吃的豆腐丸子舀到自己碗里,自然而然地說:「金毛獅王謝遜有啥不好,性情中人,我喜歡。」
交朋友是為了什麼,當然是吃吃喝喝,互相吹捧。那麼,戀人呢?秦琪的母親說,恩愛夫妻不到頭,打打殺殺才長長久久。秦琪念初三時,她的三伯離婚,表哥才高二,陰沉著臉進進出出,誰說話都不理,跟平時判若兩人。秦琪問母親:「三伯也會鬧離婚?他們感情不是很和睦嗎?」
「啊,天才美少女,我以為你腦袋裡有。」
浪子也遇上了終結者,是該道賀還是惋惜?
秦琪在小區里租了間一居室和小林同居,分手后她沒另找地方住。租金比合租略貴,但無人打擾,獨門獨戶的,清凈。再說在北京搬家……尤其是一個女人搬家實在是件凄慘的事,她剛來時搬了好幾次家,捆紮雜物,書籍,衣服鞋子被子,統統都打包好,捆進編織袋裡,塑料繩子勒得雙手紅腫還得使勁拖著,一個台階一蹭。
男孩子還生澀,非要把話說穿了不可。秦琪大口大口地喝著茶,他說:「他們都說我追不到你,你什麼都不怕的樣子,我不曉得我能給你什麼。」
「煮不筋道,常常煮得稀巴爛。」
「好,你請我飯,我請你酒。」秦琪俯身從柜子里摸出一瓶酒,她最近發現了一種法國產的起泡酒,口味清甜,瓶子也漂亮。吃杭州菜的話,她點西湖醋魚和龍井蝦仁,正好搭配著喝。
秦琪很警惕:「那你和我爸呢?」
賺錢方面,阿川全方位向溫州人學習,在上海炒房子,又去北京炒,還去鄂爾多斯買了礦,他的財富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絲毫不知道這城市有一男一女都在暗中監視他。他們一個是殘疾的小生意人,一個是養生館的按摩妹,可他們都是被他害慘了的人。
秦琪津津有味:「難道你不覺得很新銳力量嗎,年輕人,口味別太重。」
小區很大,秦琪確定她和張樂不在同一單元,更不在同一樓層,那就是說,他刻意去找過她,可他沒敲過門。張樂被她的神情嚇住,只好招了:「周末見你沒下樓,就上去看了看,但想著空著手咋好當客人呢,帶點水果去吧,又怕你把我轟出來。」
「她是我孩子的媽,得隆重對待。」陳定邦笑。
「別笑。」秦琪溫和地說,「小子,我和你想的不一樣。」
她被抱起來只一把骨頭了,阿米哭著放開她:「我說我留下來看管你,你不讓,寶寶,將來,找個好人看住你,看緊點,別讓你把自己逼死了,明白嗎?」
她站在骯髒的雪地里,看著手被勒破了皮,竟不覺疼痛。風一刀一刀地吹在臉上,她把大圍巾往上扯了扯,掂量著裝書的袋子,呼哧呼哧扯上樓去。很舊的老房子,她買貼紙貼住牆壁上斑駁的霉印子,又跑到地下小市場買花布做窗帘,一點點地收拾出來,布置得小而溫馨。她總愛在那粉色窗帘下泡一杯奶茶喝,寒冷和凄涼無人可說,經歷過天寒地凍的氣候里搬家的人都會懂。
他好笑起來:「真像小鳥,看電影都吵。」
秦琪總記得,母親絮絮叨叨地和父親說:「她能放心玩?不如看書呢,起碼落個心安,腦子散成水果盆了,玩也沒意思。」
老女人,哈哈。她不介意被人評論,被評論就被評論,不使她少賺一毛錢的事,她不會花精力,但那也得看有沒有必要。她將最後一點兒酒和他分享:「小子,別打我主意,我這人靠不住。」
「太輕易了吧!一刀一人單挑十七闊佬,這是武俠手筆。」
「哈,舒克和貝塔的綜合體,我真英明神武。」秦琪一言蔽之,可張樂很快樂地說著話,又倔強又熱烈地看著她,讓她直接覺得時間像是又回去了,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當她才十八九歲的時候,得瑟逍遙著,剛愎自用著,自命不凡著,認為世間但凡她想得到的,都將手到擒來,攻無不克。外面落著蒼茫的大雨,店堂無限亮堂,又剛喝了酒,她模模糊糊的愜意得很,差點想說,好,帶你玩。
「還有呢?」張樂直視著她,似乎非要她表態不可。
「我善用微波爐,叮了叮,熱的。」她也捧了一杯喝著,「我是很愛獼猴桃,百吃不膩,常品常新。」
秦琪拍著肩上的雪花,摘了手套,四姐問:「對了,你家江川沒表示啊?」
她從不對父母說起這些,他們會心疼她吃了苦頭。可在北京,這不過是平常的一樁事罷了,若不被珍惜,就只能死扛。況且,她本可生活在安寧小城,不必如此自討苦吃。
秦琪的父親寫一筆好字,使她很重視男人的字體。但江川的字卻普通,像他的人,很修長,稜角分明,一律是斜的、向上的,如一行白鷺,斜斜地飛,稚拙的孩子氣。她將紙條疊好,用透明膠粘在歌詞本最後一頁,摸出枕頭下聽英語的CD機,塞進唱片。
秦琪一驚,竟是達明一派為人民服務演唱會的DVD。這張她有,但張樂……她看著他,表情很嚴肅:「你怎麼曉得我喜歡?」
秦琪不懷疑導演會把電影弄成一部撲朔迷離的作品,早先他說對題材把握不好也不算假話,杜甫詩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和陳定邦都是養尊處優的人,不是寒士,空有理論知識,缺乏最真實的血淚人生體驗。
是從那時起,她有意識地控制情緒,母親說過,她發火時嘴臉很難看,像獅子王。她問,是辛巴小時候嗎,那也很可愛呀,父親瞧著她說:「是謝遜。」
想念不想念之間,一個人一個世界。
張樂告辭后,她攤開書本,安然地為考試做準備。她的大學崇尚成績是王道,連早讀找自習室都是技術活,稍有不慎就人滿為患。校園學風好,學習氛圍很濃厚,使她一直受用,她看著一行行黑體字,篤定起碼有些東西是自己可以好和-圖-書好掌控的,像是做著精密的實驗,成竹在胸,步步為營。
夥計們等著張樂呢,敲著桌子說:「樂子,你聊天去,牌還來!」
她都不屑裝腔作勢,乾乾脆脆地說:「只嫌月朗星稀。」
相處的歲月里,他總送她唱片。他是陰險的,多年後秦琪總想,他真陰險,將他的愛好完整地植入到她的大腦中。當他已消失於她的生活中,音樂仍在,信仰仍在,比任何一廂情願和兩情相悅的戀情都天長地久。
連陳定邦都和她說過:「阿琪,你這人很有趣,待人也友善,怎麼一到工作中就判若兩人,嚴厲苛刻,吃得消嗎?」
熱可可沖得淡了點,秦琪返身又倒了些,拿根筷子攪拌,又問:「碰到真愛啦?恭喜恭喜。」
「啊!」秦琪拍著腦袋說,「你做人很糟糕,有備而來的,顯得我做人很粗糙。」
江川笑道:「那去吃澳洲龍蝦吧。」
陳定邦苦笑著:「她讓我下定了決心,她說既往不咎,只要我一輩子對她好,但我哪有一輩子給她。」
他抬起手掌,直送到她的嘴邊,她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圈,吃得乾乾淨淨才罷休。
「明白。」她1米63,但有雙悠長的腿,最瘦就是那時候了,兩條腿跟麻桿似,一折就斷的岌岌可危。她不是存心的,但失手后她就在瘦,一星期瘦6斤,再跟著一星期又是4斤……一氣瘦到了81斤才打住,照鏡子看不到全身還有幾兩肉,臉上瘦得像只剩眼睛。
張樂不鬆手,他把她往懷裡摁,當她是極年幼的小女孩似,摁到懷裡躲一陣風,一陣雨。年輕男孩子的氣息混雜著煙味,很好聞,讓她想起了麥片香,她不說話了,在他懷裡逗留了片刻,仍掙脫了他。
她就表態了:「張樂,大家是不同的人,橋歸橋,路歸路更好。」
對張樂,她不願將前塵往事細說分明,但他已悚然動容。他深深地瞧著她,眼珠墨黑墨黑的,水光瀲灧得像是要哭,秦琪想,糟,沒嚇住他啊?張樂已飛快地將她一摟,抱她在懷裡,死命地箍住她說:「讓我照顧你,小秦,我想照顧你。」
在謝院士家,她和晨晨下棋,江川觀戰,末了也笑:「又不是來真的,遊戲嘛,隨便玩玩就好。」
「是很固執啊,你愛玩的和我愛玩的是兩碼事。」秦琪油鹽不進,電影創作是能讓她鍛煉自己的想象力,但本能依然不大喜歡。她把故事繼續編下去也是由於不服輸的性子所致,可是怎麼說呢,她私心裏更關注的是草民們的愛和怕,並不是因劫匪的犯罪而傾斜的命運,這種事只會被少數人碰上,不代表日常生活。
「那你一個人是咋活下來的?」歷任男朋友都很憂傷。
入目雜亂無章,不像女孩子的香閨,可張樂一葉障目,只會說好話。她把包往沙發上一甩,推出一塊地盤示意張樂坐:「你是要獼猴桃汁還是杏仁露?」
下次再見面時,她同江川說:「《一個人在途上》很好聽,你發覺沒,末尾那句『我失去了你,我懷念你』,他竟用嗩吶伴唱。」
秦琪糾正道:「只有十六個,琪琪的母親不算。再說了,他的得手跟運氣有關。」
阿米說:「寶寶你悠著點行嗎?」
秦琪發獃,明兒她一定會被問:「最近桃花爆棚啊,接你的人都不重樣啊?」
秦琪站起來,拍著老浪子的肩說:「那就把有生之年給她吧。」
若換了對她有意的男孩子,或是她入社會後結識的——他們都會俯下身來,在她手心一啄,留下溫熱濡濕的氣息,狎昵,隱秘但充滿挑逗,極易衍生後文——她就這麼干過,於是成了某個男孩子的女朋友,談了大半年戀愛。
導演給秦琪許諾了一份比現在像樣的薪水,可做生不如做熟,一部電影賣座不賣座會受到各環節的制約,但在她的世界里,代碼全是她的兵,說一不二的聽她調遣。只要她不出錯就是成功,可影視圈看似光鮮,不出彩就是失敗。若是失敗了,就再磨出一部不能打包票的電影?導演是能給她開薪水,可如果沒人請他拍電影呢。她是無趣的理性的工科生,不是感性的浪漫的藝術家。
不找別人,就找阿川,踏破鐵鞋翻遍上海也要找到他,讓他吐出贓款。皇天不負苦心人,2003年到2005年期間,劉國強做成了兩件事,他找到了琪琪,和她成了朋友,同時,他找著了阿川。
若依她的想法,阿川和琪琪用不著相識,他們只是被同一件事推向了不同的命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完成命運的安排。正如坐在同一間考場的陌生人,大家也不過是被高考這件相同的事影響著走向各自的前路,終生不復相見。
同事揮揮手:「不啦,我到對面吃碗拉麵就行,還得加班呢。」
打字時小指不可或缺,她是做程序的,花了大半年才做到在電腦上鍵步如飛。見張樂瞪圓了眼睛,她說:「大學四年級我申請出國,壓力太大,就用打牌來減壓。我是很能坐得住的,最厲害的時候從下午一點打到第二天晚上。」
她再也沒有打過牌,也不下棋。玩物喪志,她早該知道的。散夥飯時多來米都來抱她,說:「你真叫人擔心,怎麼辦?」
「我咋沒好運氣呢。」小編劇嘀咕著。
一開始都是笑臉,到最後都是眼淚,女人們總只給他這兩個表情,太單一了,乏味。漸漸地他看到眼淚很煩,其中有個女孩子,樣貌是很英氣的,皮膚卻像絲緞,他離開的時候,她也流淚,他很吃驚,他沒想到她也會有不瀟洒的一面。
她傻笑一聲,哼兩句《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這之後她忘記了英語會話,一張口只會說:「Pardon?」
張樂說:「我不怕死。」他反覆說,「小秦,我不怕死。」
「減點壓,得饒人處且饒人。」江川給她倒了杯茶,晨晨看了笑,「我倒喜歡琪琪姐姐,跟高手較量,進步才快。」
「請你吃飯要帶著誠意。」小子的車開得穩,順手將音樂聲開得大了些。又是《戀曲1990》,秦琪第一次坐他的車他就在聽它,可瞧他的樣子呢,又不像是聽它的人,這是帶給她特別感受的一首歌,又悵惘又溫切的回憶。他說這是他父親愛聽的歌,接下來她就又特意坐了幾次他的車,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
有晚歸的相熟同事好奇地看他們一眼,笑道:「有約會啊?好好玩。」
張樂找的這家館子很對秦琪的胃口,竟有幾頁溫州特色小吃。她無比開心地點了膠凍和蟹生,張樂一嘗都快哭了:「你們只吃生的啊?」
也都是好人家的兒子,值得被珍惜,卻都被她撇下了。秦琪在北京的大風沙里揉了揉眼睛,張樂若再和她說話,她一定不再摔開他的肩膀,還夾槍帶棒地挖苦他。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秦琪笑:「嗯,我老得快能領養老金了。」
「雪夜閉門讀禁書才是人間至樂。」秦琪招手要買單,「累了幾天,想看看書就睡。」
張樂發動車子,秦琪很感激,以如此高齡還能重溫少女情懷,可喜可賀,可悲可嘆,情緒這樣複雜,如何能不去買醉。
他不送玫瑰,也不送八音盒,只送唱片,待她如任何一位知交好友。但是他們在平安夜看《甜蜜蜜》,牽手回校園,在昏沉的路燈光中凝望著彼此……然後在雪地里離去……秦琪打開唱片殼子,意外地發現歌詞本里夾著江川寫的紙條。
「你不愛喝,會拿它勾引人嗎,那表示你認為它是好東西。」張樂拿過茶几上的一本書一翻,頭大如斗,《應用數學與經濟管理》。扔一邊,再翻,頭更大了一圈,《廣域網技術》。連書名都看不懂,他說不出話了。等秦琪把獼猴桃汁遞給他,他木木地接過,仍不說話。
整理行李時,她翻到了她的英語資料們。厚厚的七八本,她翻過來翻過去,看完了前言看封面,看完了封面看封底,然後一把火燒掉。
「嗯。」
她倒好,什麼都撿現成的吃,被問急了就說:「我媽做飯都只在沸水裡過一過就撈起來,你願意吃我就做。」
痛得嚎起來和嚎不出來,女人最痛的痛就是這樣了。到底是什麼,會讓一個人在世界面前哭得這樣傷心?可她總像笨拙的男人,不會哄人止淚,周圍的朋友哭她也只手足無措地在一旁待著,總覺是在面對一隻壞掉的水龍頭,手頭又沒工具,修不好,只得任它滴滴答答淌著。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喝獼猴桃汁嗎,我家有。」大家都是痛快人,既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那就和_圖_書在今晚說清楚。秦琪早晨穿少了,在戶外站不住,小區樓前的幾家西餐廳又關得早,她總得找個安靜的去處和張樂說話吧,可也只有她的出租屋了。
他本是多登對的戀人,和她言語廝殺,很有樂趣。秦琪惘然地將他沒帶走的物件塞進一隻紙箱子里,搬家時成功地忘了它。
「不啊,嘴唇又小又軟,要不你試試?」秦琪沒臉沒皮地湊上去聞玫瑰花,深且靜的香味,很沁人心脾。
「我喜歡古龍,金庸的書也看得多,我爸說我一生氣就成了謝遜。」
早晨發的誓轉頭就忘,可一看到張樂她就算了,不和他一般見識了,小子凍得哆哆嗦嗦的,鼻尖都紅了,搓著手靠著車門等她。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挺誠心,她無可奈何地把酒遞給他:「你本地人還這樣啊?不早該見多不怪了嘛。」
到了辦公室她還在想這個女孩子,若再碰到她,就塞給她一隻獼猴桃吃吧,這是她最愛吃的,每次吃都覺得很甜美。問是不敢問的,怕尷尬。她有太多年沒哭過了,很生疏,連別人的眼淚都不習慣。
「7月滿20了。」
「在你心裏我竟如此蠻不講理。」
秦琪摘下手套,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左手,重新戴上手套。她不打牌的,她立誓此生都不打牌。
她說:「張樂,你才20歲,不愁沒有好姑娘。」
一對年輕人甜甜蜜蜜地相識于香港,後來分開了,彼此都有些落寞,若干年後,在異鄉的街頭,他們在鄧麗君的歌聲中重逢。江川說:「一場分合,一段變遷,結局尤其童話。」
零下5度的天氣,他竟光著上身,他這才意識到,慌忙撈件大衣一裹,臉都紅了:「輸慘了,輸一次脫一件。」
女人很溫柔很愛笑,這很美;女人很軟弱很愛流淚,太煩了,他想,這太煩人了。那女孩此生再也沒出現過,陳定邦說,她很喜愛一個叫《第十一隻野天鵝》的童話,她烤的蛋糕很焦香,薄餅又香又脆,她不大愛說話,但跟他在一起,他們兩個有那麼多話說。
「珍惜你的老婆孩子吧。」秦琪只好說。陳定邦還算多情,絕大多數浪子涼薄無情,到老也不會追悔,他們一生只愛自己,惟我獨尊慣了,哪管故人們的死活。
不是欲擒故縱,她這人直來直去慣了,遇事學不會轉彎,更別提九曲十八彎。她滿腦子都在琢磨多拿幾個資格證,在IT行還能再混幾年。她二十七了,時間不等人,這行技術更新得快,她跟不動就會被淘汰,三十歲以後怎麼辦?她手上是有一堆證,但還得考,最關鍵就是這幾年,容不得有閃失。
琪琪代秦琪之口說過,復讎不是每個人都玩得起的。現實生活中若有這等意志,做什麼都成功了,區區五萬何足掛齒,早就不會放在心上。但《絕望坡》里,他們終將相遇,恰似愛情中的男女最喜愛的說法「命中注定」,再文藝些就是一句耳熟能詳的歌詞了:「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秦琪哭笑不得,連毛頭小子都來招惹她,世風日下啊。
張樂看她一眼:「就這次。你呢?」
名著里那段著名的話連秦琪都曉得大概:「我矮小、貧窮,不好看,但當我們站在上帝面前,靈魂是平等的。」四姐氣不過,抖著書頁說,「你們評評理,這種男人我能要嘛?含沙射影地暗示我只具備靈魂美。」
母親說:「對,下次一定能拿第一。」
「那得是心腸多硬的男人,我不信會有。」張樂說。
「飯呢,米飯會蒸吧?」
若她是那在暗夜和清晨痛哭的女孩,男人緣不會好。反而是她,越不在意別人,就越被人注意。感情是多殘忍的事,不愛或不夠愛的人才能在情場上輕飄飄地揚起花幟,絕不引火上身。
外頭又落了大雪,他們兩個搓著手,呵著熱氣在電影院門口看著雪,江川唇角的笑很淡薄:「毛球,我有禮物送你。」
大一的平安夜,只有三姐收到了禮物,大姐和四姐都氣鼓鼓的,秦琪也沒有,但她還好,喜歡的人沒出現,不喜歡的人送的花她不想要。到了大二,連個性最平實的四姐都有同鄉約她吃飯,可她不大開心,一進屋又氣鼓鼓,禮物往床上一砸,發起了牢騷:「《簡愛》!又是《簡愛》!他們什麼意思啊?」
這話秦琪愛聽,舉起杯子,和他大力一碰:「你站在我這邊,真好。」
小時候倒哭過好幾次,第一名落入他人手,拿著試卷邊走邊哭,父親見了,給她在試卷上簽字,摸摸她的頭說:「第二名也很好,下次再來。」
平安夜的影片只有文藝片,沒得選。《甜蜜蜜》不對秦琪的胃口,她只偏愛高智商犯罪的故事,中途數次埋頭剝花生吃,窸窸窣窣的。江川比她專註,她剝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暗光里碰碰他:「吃。」
雖千萬人吾往矣,她還不至於這般託大,高估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但是在她20歲時,的確以為當今社會存在非你不可、至死不渝的感情。美好的二十歲,早就過去了,想起來像是在看遙遙遠遠的小說,似乎很真切,但跟現況無關。
可她挺不過去,一遍遍想,如果,我把打牌的時間用在口語練習上,如果,我不打牌,而是在聽磁帶,如果,如果,如果。
男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卻只有黃耀明的音樂始終如一地陪伴著她。他的確是黯然銷魂掌,又銷魂,又黯然。
「不,我那份糊口的工作哪配稱為事業,是生計。往好里說,是功名利祿,它是我餘下幾十年的立身之本。」
「你小孩子一個,哪有那麼多廢話。」母親說,「越是看起來不錯的,散得越快。」
「不,不會。」張樂犟起來,「小秦,我是比你小點,我……我讀到高二就不想讀了,玩了兩年,學會了開車,玩慣了的人,看不進去書了,我不曉得會認識你,我……」
張樂很失望,和她搶著付賬,秦琪看他一眼:「我來吧,不合你胃口的菜哪能讓你破費?」
張樂想拉她的手,她端起茶壺,給兩人都倒滿了茶水:「喝點熱的就回去吧。」
張樂抬頭問:「你呢,你多大?」不等她回答,他急急地說,「哎喲,問女人的年齡不禮貌,可你,小秦,你是上班的人了,比我大一點兒吧,23還是24?」
他們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聽到這首插曲的,可她的中學六年都獻給了功課,同學們討論熱播影視劇,她一概插不上話。青春歲月里,她錯失了太多美好,連阿米都對達明一派知曉一二:「他們不算紅,好多歌都被埋沒了。樂隊解散后更慘,劉以達當了喜劇片龍套,黃耀明自己做音樂,還是不紅。」
江川悠悠然:「黃耀明又不是黃飛鴻,用不著大紅。他們有些歌存在隱喻,太廣為人知可能會給他們惹麻煩,反而不好。小眾有小眾的溫情和默契,跟自家人樣的,親親熱熱的,多好。」
導演接過她,陳定邦接過她,信宇接過她,如今又多了個張樂。走馬觀花似,像回到大學校園,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多來米輪流幫她打飯,上大課時,還有那麼多空位,有男生進來看一圈,目不斜視走到她身旁坐下,連三姐都問:「眾星捧月,受用吧?」
夜裡九點多,路況還好,不堵,秦琪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和平里。先頭她還當導演有了新想法,哪曉得一屋子人都歡欣鼓舞,原來是陳定邦要結婚了。
昏君才有好日子過,秦琪也想杯深酒滿,小圃花開的,但奈何她忙,三天兩頭被夜半電話急召,組長的口頭禪是:「線路切割,來加班。」所有的電子郵件都得確認回復,所有的數據都得監控,她是雍正,將活活累死在帝位上。律師離她而去,宣稱,「要攀皇親就動真格,我又不是阿碧,為何要傍個瘋了的慕容復?」
「是寓言,你看,他們把自己搞得多慘,偏偏要叫《甜蜜蜜》。」
「什麼?」
虎落平陽被犬欺,她都27了,卻被20歲的男孩子追求。莫說她沒考慮過他,可她敢考慮他嗎,她27了,他的朋友們會笑他瘋了,竟飢不擇食找老女人。
一層霧蒙在張樂眼睛上,但他仍然很高興:「我總在想,你每天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每個和你打交道的人一定都跟撿到寶似的,一天到晚笑不停。」
可她站在電影的角度來考量,就不得不做些讓步了,《絕望坡》需要讓他們發生交集,他們就一定得產生關聯。雖然團隊的人都知道,真實的人生是慪氣、難受,打起精神賺錢還債,境況好了就漸漸忘記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好就會懷恨在心,一想起來就惡毒地詛咒,無力地詛咒,平靜地詛咒。無論是哪一種,她和他都不會相識,更何況復讎。
但她是不哭的,天天咬緊牙關說要挺下去,但沒用。連吃飯都沒胃口,又睡不著,抵抗力變得好差,動不動就生病,一感冒就不見好,擤鼻涕擤得鼻子通紅,總像在哭過。
「這對你不公平,若我要用婚姻改善現狀,我不殘害忠良。」秦琪拂一拂他的頭髮,「張樂,回去吧,謝謝你看得起我,但我沒辦法。」
「真的,我自卑了好多年,別人上KTV是去唱歌,我是打著唱歌旗號玩骰子喝酒和起鬨,他們都笑我是喝花酒的男人。」
「他們唱的是粵語,你聽得懂?」大多北方人是聽不懂廣東話的,也不大有聽粵語歌的習慣。
秦琪講到這裏,坦陳後續還在構思,導演笑哈哈:「說書人的手法。」秦琪佯怒,「我的腦袋裡又沒安個按鈕,在文藝和理論中切換來切換去。」
「嗯,你運氣很好,認識了我。」她拿起唱片說,「其實我也有禮物送給你,但得過些時候了,你等著瞧。」
說了一晚上的話,最後的對白卻很平淡。回寢室后,三姐還沒回,大姐和四姐問:「玫瑰呢,玫瑰呢?」
「那好吧,張樂,你談過戀愛嗎?」
經過上次長談,失戀后的導演狀態好了許多,他是成年人,投資方的尚方寶劍又在頭頂揮舞著,他分得清孰輕孰重。他說得很明白,他想聽秦琪講完這個故事,但對電影而言他有他自己的把握。所以秦琪很好奇,他會如何安排呢,若是……愛情?她駭笑起來,導演會弄得這麼狗血嗎?誰知道呢,一開場就是犯罪,本身就狗血,之後再亂潑一通也會在意料當中。
「呃。」張樂放下筷子,連腿都不抖了,雙手規規矩矩地握著,望著秦琪說,「我吃不準,我……我吃不準,所以……」
秦琪拍著口袋說:「爺有錢。」
如果他不是這樣年輕,如果她不是這樣老,只想要一顆正果……
那年平安夜,她和江川共度。她在一溜文藝片里挑了老電影《甜蜜蜜》,它口碑不錯,但她沒看過。電影票是晚上七點半的,也沒想著燭光晚餐啥的,她和江川不是戀人,最多是緋聞男女,吃點愛吃的就行。江川好打發,提議說:「吃燒烤怎樣?粉絲煲和羊肉串。」
但那些女孩是不信的,被逼到事實跟前了只會哭,眼淚無聲無息淌一臉,也有嚎啕大哭的,拉著他的手說,別讓我走,別讓我走,我改,你給我時間,我會把自己改造成你想要的模樣。可她們都不明白,她們不是不好,只是人世間有奼紫嫣紅,一枝獨放不是春,他要的是春天。
「我沒幽默感,手不由主。」她頂他。
「你家江川沒送你花啊?搞什麼啊。」窗台上擱了一大束紅玫瑰,是大姐的追求者送的,她沒花瓶,臨時擺在三姐的花瓶里。若三姐也抱了大束的玫瑰回,大姐的就得養在水桶里。大一剛入校就有男孩子給三姐送花,夜裡沒地方買花瓶,她們買來大瓶雪碧,喝光了,拿把大剪刀從中間一剪,灌了點清水養了一晚,第二天三姐就去買了花瓶。
離得真近,他的氣息拂面,一雙眼如墨潭,亮極了。好在雪仍在落,落到她臉上,緩慢的鎮靜住:「我上樓去了。」
快下班時落了雨,同事們跺著腳怨天尤人,這種天氣又會造成交通擁堵,到家指不定多晚。秦琪休了三天年假,積下來的事多,泡杯濃茶乾著活,打算餓了隨便吃點兒,她還想考個網路規劃設計師的資格證,在網上買了一摞書。
「不是你。」他難過地說,「不是你。」
張樂明顯喜出望外:「太好了,那你下樓吧,我在你們單位大門口。」
《甜蜜蜜》這樣的電影,她決計看不出它的好來,她對電影的取向如同她對待生活,只崇尚力量和自由。但愛情恰恰是最不可控的,讓人既喪失力量感,又喪失心靈上的自由,得不償失。
張樂仍止不住笑,問:「你知道我怎樣想你的?」
導演很感喟:「阿琪,信宇他們在寫第4稿了,你有空還是來玩吧,他們寫他們的,但我很想知道你那些人物的命運。」
這已是2003年夏天,距離阿川打劫,已過去了一年。一年裡他們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川學溫州人賺錢的方法,將上百萬塊變成了兩套房子,餘下的錢換成21根金條孝敬母親,身邊只留少量現金。
秦琪捧杯熱可可笑:「我還當你四海列國老少通殺,也有玩不轉的時候?」
「你還在單位吧?你今天不好打車吧,我想過來接你,請你吃個飯賠罪。我不該喝酒亂說話唐突你,我知道你那附近有家杭州菜做得好,你能不能賞個臉?」張樂生怕她拒絕,一股腦兒說完。
「獼猴桃汁,你愛喝的。」
最難忘有一年冬天,是元月份,她又得搬家,東西看似不多,但扛起來要了老命。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剛洗過的頭髮沒吹透,一出門就結了冰,冰渣子到了新住處樓下才化。
張樂轟然大笑:「小秦你真有意思!你又不是爺們!」他笑得連杯子都端不穩,好像秦琪是趙本山,一出場就在逗樂,「太有趣了!難不成我還要你負責任,跟娘們似的嗚嗚直哭?」
張樂笑容滿面,和她乾杯:「你不唱歌,也得找地方去玩玩吧。」
張樂問:「是事業?」
「張樂,我大你七歲,我在學元素周期表時,你還在學加減乘除。」十二月的冬夜天荒地老地落著,他們在街邊打車,秦琪撐一把很大的黑傘,張樂看看她,又看看傘,灰心地說,「連你的傘都是我喜歡的。」
張樂不信:「瞎說。」
「他的歌總給我很多啟示,年輕時他唱著花色香皆看化,有著少年式的孤獨和滄桑。但當他人已中年,真正看化卻絕口不提。他安身自足,詞能達意,言能由衷,充滿溫暖和熱度,希望你也會喜歡。」
秦琪被四姐的抱怨逗笑了:「那你希望他送你什麼?」
阿米卻哭了,他說從不曾見過她會陰測測地笑,像雁門關外萬念俱灰的蕭遠山。秦琪中學時連電視劇都不看,更別提被稱為閑書的武俠小說。上大學后,受阿米影響,她看完全套金庸和找得到的古龍。
「你不是說你談過好多次戀愛嗎,為啥我不可以?」張樂吸了吸鼻子說。
大姐撇嘴:「你又嘴硬!」
一下車,秦琪說了再見就走。她在網上買了一堆書,下午拆了一本塞進包里,晚上得看起來了,考試要緊。可導演的電話如影隨形又來了,開門見山說:「阿琪,來幫我吧。」
「嫁給我,你就不愁生計。」
「兩年前她碰見我,只會哭著跑開,但我如今決定收手了,她出現了。」這是和秦琪不一樣的浪子心聲,她碰著玻璃杯,很專心聽陳定邦說話,「有的人結婚是恰遇其人,我呢,是恰逢其時。」
「行。」
「會用微波爐,別人做好了放涼了,我叮三分鐘。」秦琪說的全是實話,一開始她的男朋友們都當她存心要給他們驚喜,哪天像田螺姑娘一樣,賢惠地變出一大桌菜。可最後他們全都目瞪口呆,被迫袖子一挽,把自己逼成了半調子的居家男人。
好小子,玩先斬後奏啊,秦琪提著酒下樓,惡向膽邊生,他哪來的自信,她必會赴約?這感覺太壞。
陳定邦點了點頭,略一思索,又說:「不,不一樣,文男、藝男里的渣男比例更大些。」
失業后劉國強買了一輛小推車,做點煙酒小買賣,日復一日地想找到琪琪的母親,和她聯手討回公道。如果沒有阿川,他不會精神恍惚出事,她也不會痛哭失聲——為了五萬塊哭成那樣,錢對她來說很重要,也許她的生活受到很大影響,劉國強想,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們都應該聯合起來,劫富濟貧。
腦子散成水果盆,她一著急就這樣,東一隻蘋果,西一掛葡萄的。人笨萬事難,如今她要備考,所有的水果都老老實實掛在樹上,她只看看,不摘。
張樂就把牌一扔,沖秦琪道:「小秦,你等我兩分鐘,我把衣服換好,我有事找你。」
寒光閃閃的一把瑞士軍刀,削蘋果很快。她盯住它,斷指明志。
有錢就能下館子,天無絕人之路。從小被父母耳提面命教育著「不能輸」的人,時刻都警惕著見勢不妙就跑路,哪捨得弄到彈盡糧絕的地步。張樂說她會把坦克開到天上去,根本是在抬舉她,她只有在把坦克內部改造成飛船功能
和_圖_書,暗中成功試飛過若干次后,才會招搖過市。
張樂的手僵住,悻然地說:「小秦,我還沒說完。」
「好吧,只會花蛤,其餘全都不行?」
「小弟,我們不是在拍官兵捉強盜。」
「溫柔,溫柔是利器。我不溫柔,我連飯都不會做。」秦琪想了一下說,「哦,只會弄花蛤,我最愛吃這個,一頓想吃一百隻。」
他怕冷,鼻子又凍紅,牙齒都咯咯咯直響,她揮揮手把他趕回屋:「別胡鬧,賭錢的事脫什麼衣服。」
在公交車上,她想起陳定邦的前半生,不由莞爾。她無比慶幸自己打小就立下宏志想當科學家,否則,成長路上若碰著他那樣的人,肯定一跤跌下去,鼻青臉腫好多年。
她把牌推給他,仍說:「我不打牌。」
導演一行送陳定邦夫婦出遊,剛從機場回來,路上一想起《絕望坡》就發愁。北京冷得不像話,他說思維也跟著凍得僵掉,想把秦琪帶去香港,等平安夜陳定邦舉行婚禮再回來。可秦琪才買了資料準備考試,想也不想就謝絕了:「導演,你別病急亂投醫,我幫忙可行,頂樑柱哪夠格。」
「謝謝你。」她說。
秦琪要備考,導演明白她另有看重,一整天都沒找她。但信宇可不管是夜裡幾點,隨時想到什麼就召喚她:「沒警察找阿川的麻煩?」
「你得相信《懺悔錄》正是文藝男寫的。」
舊時的傳奇樂隊分散了,哼哈二將各做各的事,但每隔一段必會再聚。像一對兒時好友,分頭在人世歷練,不定期約著喝喝茶,暢談收穫、苦惱和困惑,彼此之間是很質樸的人情。秦琪拆開張樂送的唱片笑,這張是樂隊在出道二十周年的再聚首之作,親密的搭檔總是不會真正分開的。
張樂一邊拉拉鏈一邊往外走,將鬨笑聲都關在門內。秦琪望著他說:「什麼事?」
「你可別對我說對不起。」張樂咧了咧嘴,「一般被人說對不起,那就是沒戲。」
真的,每一個走近她的男孩子都這麼說。張樂一張臉垮下來,悲傷掛在他的眉梢眼角,眼裡汪著淚,秦琪想到又造成了傷害,心中又酸又軟,啞著聲音說:「我不行,我最看重的不是感情。」
「不好說,你讀感興趣的就行了。」秦琪說,「你有啥必要拿文憑,有車有房祖上又是旗人。」
某日某年,天昏地暗一個炎夏,通宵達旦一個炎夏,終於過去,如此過去。她已不再是那個孤獨少年,有一張如紅日初升的臉。
琪琪因資金受阻,沒能去成美國加州打工,但她怕母親擔心,謊稱已成行,其實她真正的目的地是上海。
「包括尊駕?」
陳定邦家世好,人又愛玩,還生就一張哄人的嘴巴,十幾歲就在談戀愛,夜夜上街冶遊,用北京話來說,這叫「刷夜」。十幾年來,刷白了夜晚,也刷白了紅顏的頭髮。他曾經為第一個女朋友傷心,學會抽煙喝酒玩墮落,但後來他連她的名字都記不起了。印象里那女孩高高瘦瘦,愛穿白和紅,是小太妹,敲敲門鑽到他懷裡,外頭很大的暴雨。
「聽故事都想聽到結尾的,導演,你放心。」秦琪放下書本,又給他講了一大節。
秦琪坦白地答:「談過好些次。」
「不會就不會,不過麵條總行吧?」
留下了,卻死了。小指第一個指節彎不下去,形同虛設。她抬起手,看了許久許久,笑著說:「你們讓我喪失了成為九指神丐的機會。」
但他的手,她的手,都在手套里。他的黑色皮手套,她的紅色毛線手套。在宿舍樓下,江川看她:「毛球,我今天過得很愉快。」
張樂用手摸摸喉嚨,很不好意思地說:「有幾次聽到你家在放音樂。」
「我不打牌。」秦琪說。
司機劉國強親眼見證了阿川不費吹灰之力成了有錢人,悔恨莫名。阿川最初是找過他合作的,可他生性懦弱,拒絕了,事後他強烈地後悔,常在走神中度過,終至出了車禍,他被截肢,老婆和他離了婚,帶走了心愛的女兒。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這是留在秦琪最初記憶里的歌,鄰居家的姐姐總在唱,每回聽見,她都像回到了兒時的夏天,一街熱浪和蟬鳴兜頭撲來。
她當然有很多害怕的東西,可她為什麼要同他說?他才20歲。她放下杯子說:「21歲的時候你不會承認曾經跟我說過這些。」
「他不是我家的。」連擁抱都沒有,他是誰家的呢,他曾經交往過如明珠般的女朋友,是明艷的美人兒,愛穿紅色大衣。
「有什麼不同?情關全都鬼門關,桃花運儘是桃花劫,跟你碰到哪種類型的人沒關係,只要你投入了,你就躲不過。」文藝男是一部分女人的命門,但不是秦琪的,她的剋星……是別的。
他反問:「橋不也是路嗎?」
「有時煮成粥,有時又太硬。」
可他們還是坐在大排檔里吃東西,江川最愛吃牛肉粉絲煲,她也是。又燙又鮮的粉絲擱在小鍋里煮著,加鹵牛肉片、香菇絲、黃花菜、豆腐丸子、香菜和蔥花,湯湯水水地端上桌,才八塊錢。怕冷的人會倒一點點黑胡椒粉,連吃帶喝,暖融融的過癮。此後的歲月里,秦琪喝湯總會加胡椒粉,大熱天也加,出一身酣暢的大汗,別提多痛快。
格子間很靜,不加班的時候少,大家都抓住時機開溜。手機一響她被嚇著,是張樂。電話里他的聲音賠著小心,她幾乎能看到他把兩手插在袖籠里縮頭縮腦的樣子了:「小秦,我張樂啊!」
張樂搓著手:「小秦,我……」
「不要這樣。」秦琪竭力推開他,她說張樂你別這樣,張樂不理,發了狠地不鬆手,她怒了,大聲說,「張樂你鬆手!」
秦琪撲哧笑出聲,多年輕,二十歲,滿口傻裡傻氣的胡話,卻不惹人厭,像她記憶中的阿米,她的好哥兒阿米。
秦琪惋惜地說:「我小氣慣了,大方的時候少,你再考慮二十秒。」
天快亮的時候,秦琪說:「給你一把吉他,你張口就能唱首《那些花兒》。」
她存心和他撇清,張樂很受挫,低下頭不吭聲,倒叫秦琪心裏直發毛:「小子,你多大?」
「不是,看小指頭。」
她非常好奇。可她對《絕望坡》的走向有另外的思路,到了此刻她只能承認,導演是在逗她,他總說思維被她左右,但真相是,她被導演牽著鼻子走,一步步地落入他的布局中,對電影愈發投入。最要命的是,導演拿準了她是好勝心很強的人,刻意讓她深入情節,跟他玩一場鬥智斗勇的遊戲。
疼,前所未有的疼,她暈了過去。等醒來時她在醫院,阿米守在她身旁,室友們連夜把她送進了醫院,替她留住了手指。
花|花|公|子號稱從不會為女人耽誤工作,但女人是一回事,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他新近交往的這個,肚子里已有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們下午剛領了證,婚禮訂在了平安夜,這意味著香港人有望見識到北京的雪。
「行啊。」一入大學秦琪就想好不花父母的錢了,很簡單,她研究了獎學金制度,對學生而言還算豐厚。而且學校里各類比賽多,項目也多,多跑幾個碼頭她就不用給人當家教。
在社會上闖蕩數年,優等生的驕傲早就消磨殆盡,一個項目做下來,連吃飯時都能睡著。加之對電影班子還有責任,身體和精神都不堪負荷,再不容許有任何的橫生枝節。中考前她很憂慮,一整晚都睜著眼,嘴角起了大燎泡,父親說:「全班第二的人會考不上高中?別急,歇一天吧,明天早點起來看書就行了,早上記性好。」母親反對,「多背幾個單詞也是好的,你英語差。」
2010年的北京很奇怪,入冬后沒下過雪。陳定邦撂了擔子,導演仍大度地准許他帶新娘子飛到歐洲度蜜月。這時機剛好,早一些她還在妊娠最危險期,晚一些身子又沉重了,不便出行。
散場后,觀眾們在燈光大作中向外走,哼著主題曲:「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江川也唱,攤開掌心,她剝的花生仁全在,一個個的白胖子端坐他的掌心,他說,「我不吃花生的。」
張樂的面孔一黯,下意識地摸兜,拿煙盒的手有些抖,打了幾下才點燃打火機:「小秦,我……」
張樂一進門就四處望,給了句很不客觀的評價:「真舒服,果然是你住的。」
「你咋曉得?」
生而為人,各有各的難處和不容易,不接受也有善意的做法。
當張樂打第三個噴嚏時,秦琪笑:「溫室嬌娃,剛才怎和-圖-書麼不在車裡等?」
他們向來是賭錢的,張樂笑:「錢不夠,就被羞辱了唄,技不如人啊,不然你幫我打一盤?」
那晚秦琪在陳定邦家留宿,因他第二天就要出發。都是朋友,喝喝酒談談天的,半個晚上就過去了,隨便往沙發上一倒,床邊一縮,再一睜眼就天光。男人都在睡覺,秦琪翻出了沒拆封的牙刷,又對著鏡子用清水拍了拍臉,氣宇軒昂去上班。
張樂會做人,嘴巴也甜:「姐們兒,上車吧,捎你一段。」
雪不見停,而天越來越冷,他們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手拉著手回了學校。
「咳,在戶外還是你們南方人抗凍!」張樂幫她開車門,「快,上車再說,冷。」
可她沒能留住那男孩,或者說,是他沒留住她。他說她使他覺得自己像是她的妃子,縱然芙蓉帳暖,可邊關戰事、忠臣直諫、百姓疾苦……任一樁事都會使她披件袍子就夜奔。男孩子是歷史愛好者,正職是初入行的菜鳥律師,卻沉迷於讀史和考據,一打比方就是:「家有明君,後宮苦悶。」
吃飽喝足就去看電影,在小超市買了一袋零食,瓜子薯片和花生,還捧了在熱水裡浸了許久的汽水,秦琪愛喝橘子味。
「怎樣?」
她又沒忍住,刻薄了他。一念於此,趕忙又說:「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我……」
那年夏天總有很好的月光,走廊上有談戀愛的女孩子抱住電話呢喃或哭泣,梧桐葉子在風裡搖曳,極久極久才掉落一片。她一直看一直看,對自己說,要咬緊牙關挺過去。
愛因斯坦說,以上第一句話不成立,則整個假設失敗。
張樂哪肯信:「小秦,你故意編瞎話!你明明很,很,很……」
「我甚至都不玩牌,是正派人對嗎?」秦琪一進屋就脫下手套,捂了半天熱杯子,手才緩過來,白白地往張樂眼皮下一扔,「看我的左手。」
風一吹,漆黑的碎屑撲到臉上來,全是飛出她生命的黑蝴蝶。
「你說。」她嘆口氣,決心要待他和顏悅色點。
「可你很喜歡聽歌啊。」張樂轉身從背包里取出一張唱片遞給她,「送你的。」
陳定邦的故事讓她著了涼,在堵堵行行的三環上,她鎮靜地想,憑什麼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呢,憑年輕,憑天性涼薄,憑沒有心肝。因愛之名,她浪費了他們;因愛之名,他們容忍了她,遷就了她,姑息了她,原諒了她。
「什麼都行,別是書。是書也行,不是有本《漂亮朋友》嘛!真是。」
「對不起張樂,我不能答應你。」小子稱不上帥,但他有雙像在流淚的黑眼睛,她心頭生出柔軟的情緒,靠在沙發上說,「對我好的人我都心領,但不會領走。」
「穿大毛衣,穿大頭鞋,背大布包,走路風風火火,鑰匙叮噹當響,每次見了我都想,那姑娘真特別啊,特像個開坦克的航天英雄。」張樂說得好認真,以至於秦琪不忍挑他的語病,他揚起一道眉毛又笑說,「你覺得我亂說話對不對,可我就是覺得你像是能把坦克開著開著冷不丁開到天上去的那種人,既威風,又調皮。大家都張大了嘴巴,你朝地下一望,笑得鬼頭鬼腦的跑了,我真想跳起來跟你一起去歷險。」
「那當然,不然朋友要來幹什麼。」
「不好看。」
計程車上都無話,司機在聽路況信息,張樂受了挫,把頭靠在車窗上,生怕她會付錢,一上車就把五十塊攥在手裡。
張樂連魚羹都喝不慣,苦悶地喝著酒,把秦琪弄得怪羞愧的,只得又要了菜牌,給他點了蔥燒鯽魚。小子這才活過來,熱情洋溢地建議:「我喝了酒,不能開車,先扔在這兒,一會兒打車去唱歌怎麼樣?」
「多謝小子抬愛,我沒少被人甩。」
秦琪沒料到他說的是這個,張樂又說:「我只讀到高中就算了,數理化都不行,語文還可以,小秦,你給點建議吧。」
大學畢業后,她再也沒有下過棋,也沒有打過牌。
道了再見后,秦琪接著看書,後半夜才睡。可第二天還得按時起床,室外寒氣逼人,她穿了雙雪地靴,一步步走得慢。在樓道口,她又碰到前幾天喝醉后痛哭的女孩了,大清早的,她竟又在嚎啕,秦琪看了她好幾眼,走開了。
陳定邦抽了一晚上的煙,深深吸一口氣才講:「我這渾人,活到36歲才長良心,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欠這麼多。這麼多眼淚,滿地白花花的全變成了珍珠,我老了必定滑一跤摔斷脖子。」
在那孤寒的冬夜,她的淚水她的心碎她的慘痛,他都漠然視之。
陳定邦一味笑:「是時間。」
他的父母那幾年被派駐到慕尼黑,之後他陸續又有了她她她她她她,她們都很美麗,但都被他辜負了。人人都愛說緣分,但緣分有時是享艷福的借口,他會玩,又有得玩,愈加玩得猖獗。當然,他也是說愛的,興緻來了還會作詩,詩句都很漂亮多情,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風月情濃,跟對象是誰沒多大關係。
燒烤也很棒,溫州人的口味淡,但秦琪居然很適應武漢油水十足的飲食,最多在老闆刷辣椒醬時提醒刷薄點。這一帶都是夜市攤,一到傍晚就擺出塑料凳,掛上電燈泡,赤油重醬地招徠生意,連茶水都是粗葉子,很有古龍筆下邊陲小鎮的意境。他們對坐大吃特吃,聊起古龍跟自家長兄似的,牛肉麵,若非古龍兄,誰會有牛肉麵情結?附帶著連牛肉粉絲煲也一併笑納了。
浪子是很敏銳的人,第二次見面就看出了她的問題所在。秦琪很懊惱,工作是她的命|根|子,別的都能放下,可她只有它,死死都要攥在手裡。陳定邦勸她:「有些事不可控,你努力了不見得就能如你所願,放鬆些。」
母親哼道:「你剛出生那幾年沒少吵吵鬧鬧,現在老了,不折騰了,反而太太平平。」
嗩吶最初興起於古時軍隊鼓舞士氣,但為今人熟知,卻是在鄉間的葬禮上。黃耀明動用它來唱紅塵,直把磅礴化作了荒味。死歷來被稱為白喜事,將悲愴唱出喜氣,可不正是《一個人在途上》?
他任由她一點點地冷了下去。冷了下去。
「哦,難怪我家就沒一隻好碗,不是碗沿豁了口,就是碗底有塊疤。」秦琪憶起童年被關在廚房的日子,心有餘悸。
晚上回家時又看到張樂,躲在門衛室里抽煙打牌,一看到她回來就直起身喊她:「小秦!」
「不早說!」她抓過他的手,「還給我。」
「什麼?」
然後她走了。在偶然的冬夜,他想起她來,她在半夜裡輾轉反側,嘆著氣,手臂怯怯地搭過來。窗外落著好深的雪,他被她的手臂碰到,覺得冰冷,翻了個身,離得遠些,第二夜就沒再回去。最後一次見面時,她默默地流淚,若是在他36歲這年,單單為了那雙愛意和淚水交織的眼睛,他都會娶她,可他當時只覺厭惡透頂。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就不能裝傻了:「真想讀書,就讀你喜歡的專業,但請和我無關。」
「不能輸。」父母教給她的話牢記在心,一輩子也不敢忘,到頭來活成了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對工作精益求精,未有半分怠慢。成年後她也曉得這樣太吃力,可是,她只會這樣了。
那樣的壓力一生一世都不再有,可她失敗了。她沒能出國,Stanford大學向她關閉了門,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她在床上躺了兩天,夜深人靜后,她在宿舍外的走廊前站許久,在她的生命里,為誰風露立中宵說的從來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挫折。
張樂看了又看,不明所以地讚美:「小小的,又白又嫩,若沒趼子就更美了。」
大學時室友們不愛和她打牌下棋:「你這隻鬼太煩人,次次都贏,非要把我們趕盡殺絕不可,放鬆點不好嗎?」
從前她也不太有,她出身清貧,但父母沒讓她吃過多少苦頭,大學四年連家教都沒當過。她大多勤工儉學的同學都是給中小學生講課,按小時收費,她學校牌子硬,武漢人比較買賬。可她不行,中學時,她給小區里的孩子做過補習,差點把學生的頭都擰下來了,搞得父母還得登門賠不是:「這孩子不是有意的,她就是個急性子,沒耐心,刀子嘴豆腐心,你們千萬別往心裏去。」
是有好些次,寢室的大姐三姐都笑她沒節操,但那也是從前的事了,近兩年她們聯繫得少,各顧各的生活,哪曉得她先後又交了幾個男朋友。男人嘛,她越是拿得起放得下,在感情中就越遊刃有餘,空窗期很短,跟小林分手不到兩個月,20歲的張樂就號稱要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