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跟我親熱有那麼噁心嗎

小林坐在她左手邊的第二個格子間,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她笑了,起身把毯子還給她:「你們男人的毯子有煙味,不好聞。」
秦琪瞪著他:「靠爹媽攢下來的資本泡妞,出息!」
「未嘗不是。」還在高中的時候,1999年快到了,末日流言不絕於耳,朋友問,「只剩一天好活,你會做什麼?」
導演不響,全神貫注地看喜羊羊灰太狼,他緊閉嘴唇,臉色壞透了,眼皮都腫著。秦琪抬高聲音:「孫大聖!麻煩你振作點,你垮了大家吃什麼?」
「我學了四年,又為它賣了五年命,痛苦成了習慣,就不痛苦了,不值一提。」秦琪喝盡檸檬水,在燈光下和導演並肩走出門外。春宵苦短,明日又得早朝,痛苦,很痛苦。
「媽,我是臨時休年假回來給你過生日的,他說請假陪我,我沒讓。」一個謊言總要用一百個來圓,她計劃回到北京,正正經經談場戀愛了,總不能把謊言當肥皂泡泡吹吧,一個接一個。
男孩子說完就走,秦琪發獃,一百人喝多了有九十個要吐,你真沒常識。她想說,但她沒說。一個人不夠膽做某事時,總要推諸到大大小小的借口上去。她醉了,很難看,很丟臉,她發誓此後不再讓自己醉,喝酒不再毫無節制,雖然因此少了一點樂趣。不過還好,她的酒量就和中國足球黑幕似的,深不可測。
她誠誠懇懇、有言在先,他們都當她在裝腔作勢、扭捏作態,可這真是她的肺腑之言。但說給導演聽,他都不要信的:「你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很無辜對吧?分明就是浪子心聲!他們怎麼會信?你又不是男人!」
導演一氣將茶水喝完,放下杯子咳嗽,悲哀地說:「阿琪,我也以為我可以,但身不由己。」
秦琪舒了口氣,討論電影不如她的程序更讓她有自信,但它是有好處的,她惦著這樁事,回到家也丟不下,拿出來和文人父親商討,得出的全是最質樸的感悟。往常不在意的事也因此體味到了溫馨,她和父親從機場大巴下車,拖著行李箱在路上走,小區的人都來和父親攀談:「老秦的女兒回來了?」
張樂很困惑,秦琪說:「韓國人和喜歡韓國文化的人都有強大的精神力,擅長意淫,能把所有事都自我催眠成對自己最有利的那一套。所以長白山成了他們的,造紙術成了他們的,曹操也成了他們的,而你父母的也成了你的。」
煤油燈傷害了秦琪的視力,但隔了光陰聞起來,是她熟悉的氣息。導演和她已成了好友,說話也不拐彎抹角:「這次你回家,我在想,你的家庭會不會和琪琪的家庭……」
對工作她都不挑三揀四,感情就更不必了。跟誰都能談戀愛,真的,跟誰都可以。但不是每個行當都能得心應手,它們不同。像導演吧,秦琪才感嘆過戀愛的魔力真大,讓人煥發,可隔幾天再見,他就頹得緊。她一推門,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動畫片《喜羊羊灰太狼》。
信宇他們都躲到書房討論工作,沙發茶几上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秦琪問:「怎麼了?」
再一望,母親正在四樓陽台上澆花,她名字里含了「紅」字,一生都愛紅色的花。春天是杜鵑,夏天是茶花,秋天是菊和月季,到了冬天還要尋來發財樹養著。
秦琪在奶奶那間充斥著藥味、咳嗽聲和濃痰的房間待不住,被發配到廚房,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眼睛被熏得通紅。母親對父親很有意見,父親說:「她說她摸了一生的黑,她快死了,還在摸黑。」
秦琪最愛吃豆沙餡的麵包,一氣買一兜,上課餓了就摸一隻偷著吃。她被問住,想了一想才說:「去吃平時捨不得吃的,統統吃個遍,你呢?」
他說的時候很忠貞,但他果然後悔了,一年半他就後悔了。他說對不起,秦琪,新公司有一個女孩,她……
「老秦,等你忙完了,再來打牌!」
跌跌碰碰,夜夜加班,看長夜變藍。她只依稀記得有人把她塞進了計程車後座,對司機說了一車軲轆好話,氣喘吁吁地背她上5樓,後面的事就不記得了。第二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中午她才醒,床頭柜上擱了一杯水。她掙扎著去上班,男孩子黑著臉敲她的桌,她不明所以地跟出去。
張樂也說:「你這張嘴。」頭天秦琪才和導演碰頭,次日他就又召喚她到和平里陳定邦家,說有要事相商,秦琪好容易有天不用加班,又泡湯,裹進羽絨服里,在小區門口找黑車。
「嘿,你這張嘴。」張樂不生氣。這下她出來,小子又迎上來,一身酒氣,大著舌頭說,「姑娘,我打聽到你沒男朋友,想追你!」
生而為人,本質上會有很多共通的東西,即使出身不同會造成際遇不同,但某些情緒總不會有太大差別。父親對她說:「越看古人寫的東西我越發覺,人都是一樣的,有錢人和窮光蛋一樣都會寂寞、失望、傷心和恐懼,漂亮不漂亮,正直不正直,都一樣。」
瑩白如玉的一盤子荔枝,像玉體橫陳的美人兒,只等她一一寵幸。她看了看它們,又看了看他,嘆口氣說:「林偉傑,你會後悔的。」
「啊?」小林被秦琪的語氣嚇住,她剝開荔枝,遞給他一顆,自己也拿了一顆,哧溜溜地吃著。他想,哦,原來她最愛吃荔枝,首先抓的就是它,我記住了。她扯過一張紙巾擦手,笑了笑說,「我不喜歡吃荔枝就是因為總搞得手上黏答答的,多吃幾顆搞不好還上火,副作用太大,麻煩。」
「我父親說,咱們的戲抓住了人性共通的東西就會成功。」
她很想惡狠狠地說:「你丫閉嘴!」可還是縮了縮肩膀,走了。
她聽糊塗了:「那你支持誰呢?」
她已不是十九歲時的她了,勒令男人要有很強的事業心。但男人總得有鍾情的事在做著吧,可吃喝玩樂算事嗎?不。秦琪扒開擋道的張樂:「我貪得無厭,你給不起,不必冒險。」
「我失去的是一顆心。」導演緩緩說,語氣凝重凄酸,秦琪聽得難過,但仍硬起心腸給他打氣,「失去了一顆心沒人看得出來的,走出門還是社會精英一條好漢,你失去一隻眼睛一條腿試試?」
「感情是彩虹和蝴蝶,美麗,但是會消失不見,會飛走。」秦琪按著心口誇張道,「孫大聖,百無一用是愛情,家有戀人,不如一技傍身。」
「我不怕艱苦。」衝著二十來萬的年薪,她能忍,誰料人家悶聲不響不給她吃苦的機會。
「好。」她把毯子拿回來。
把醜話說在前頭倒是坦蕩,但感情,感情中誰想聽實話?她大可什麼都不說,可她容不得自己心裏藏奸。小林和她相對吃著水果,他發現她沒騙他,挑著吃的全是簡單明了的水果,比如火龍果,一剖兩半,用勺子舀著吃;比如西瓜,又是一剖兩半,再用勺子舀著吃;比如獼猴桃,一剖兩半,還用勺子舀著吃;比如蘋果,洗洗就啃;比如香蕉,剝皮就咬——她吃的清一色是這些。
行李箱不重,可父親一徑不要她搭把手,哼哧哧地扛上樓,而母親已打開大門,站在台階上等待了。秦琪的雙眼潤濕,她在家只待了兩個晚上,但都和父母一同散步,明知無法把分別八個多月的苦樂數清楚,也盡量搶著把大事拿來講。
「他們這次慘啦,蠻牛撞進瓷器店。」在機場,父親讓秦琪別忘了做好本職工作,但電影也別丟下,答應了別人就得做好,可她仍玩世不恭。
「人都差不多,若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誰來就抱著誰,走了就目送,為何要煩惱?」
情愛於她是來得不算太早的,大三之前,秦琪沒談過戀愛。她留短髮,愛喝酒,成天和男生混,一度被人懷疑是同性戀。連阿米都沒禮貌的問過,她憨厚地說:「誰說我是同性戀的?美味那麼多,只揀一種吃,不合算。連我媽都說我色令智昏,我啊,是美人就想擄走。」
秦琪側過身,避開了小張伸過來的手。他可能是裝醉,仍不退縮,試圖去攬她的肩,噴著酒氣說:「你跟我談戀愛有啥不好?連班都不用上,天天吃香喝辣,美!」
「嗯?」導演很訝異。
公司的食堂很大,有點像大學時她最常去和*圖*書的韻苑食堂。她總和小林相對吃飯,總被人說是一對。小林靦腆內向,沒向她表白過,只有一回,熬夜加班時,她撐不住,身上搭了條小毯子,手機定了鬧鐘,想小睡半小時。可一覺醒來已過去了三個多小時,鬧鐘沒響,小林幫她把剩下的活兒幹完了。
「啊,你愛上的是食人族。」
導演笑著環顧吃吃喝喝的人:「食色性也?」
小林是秦琪的男朋友,用「前男友」稱呼他更合適,兩個月前他們分了手,但秦琪沒告訴父母。她不想母親又會憂心忡忡,在電話里嘮叨個沒完沒了。這次她回來,母親又問起他,秦琪只得硬著頭皮往下編,說羊毛衫就是小林買的,兩人前幾天一起去商場挑的,他眼光不大好,但她尊重他,當場沒說什麼。
「我以為你早就能做到。」秦琪給他泡了杯胖大海,「煙抽多了,潤潤喉,你不能這樣。」
「誰跟你『咱』了?」
父親讓她想清楚幾個問題,為什麼這麼貴的房子還有人接手,溫州炒房團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在回來的飛機上,她想了許久,無非是有近乎末日的怕吧,不知道怎麼辦,所以要貪婪地吃,兇殘地吃——用吃來頂住惶恐和茫然。落實到經濟上,那便是賺錢了。
母親被她逗笑:「在小林面前也是這樣說話?」
幾年後,男孩子技術移民去了德國,在西門子總部做事。她已忘了他的姓名,腦中僅存大概的印象,頭髮自然卷,皮膚很黑,個子很高。秦琪很尷尬,可男孩子存心要她尷尬似的,徑直說下去:「你喝醉了,我抱你親你,你也沒推開,我心裏很高興,覺得自己守得雲開,哪曉得你轉過身就去吐。吐得我傷心,跟我親熱就有那麼噁心嗎,就是那一下,我決心放下你。」
那年秦琪剛念小學,她拉一拉父親的衣角說:「我們不會一生都摸黑。」她愛數學,愛物理,也愛……偷電,可能也僅僅因為,她不想一生都摸黑。
導演反問:「你的程序不讓你痛苦嗎?」
秦琪急,跑去人事部問究竟,對方裝模作樣看著文件說:「哦,考慮到環境太艱苦了,選拔全是男同事,小秦,你就安心工作,啊?」
若我考第一,會有底氣拍桌子說,吃苦就吃苦,姐願意嘛,可她才考第4,被替代的可能性太大了。單位在金盾酒店包了場,為那幾個言若有憾心則喜之的男人們送行,她也去了。不知何故,那天的枝江大麴特別難喝,席間有夜店愛好者跑到便利店買了幾瓶龍舌蘭,說還是洋酒最過癮,要跟大夥不醉不休。結果呢,一桌倒有大半桌醉得滑到桌子底下休息去了,其中就包括她。
「電費太高了,我換成15瓦了,省些。」
小時候,父親最不樂意帶秦琪看電影,每出現一個人物她必然要問:「好人?壞人?」那年代多半是戰爭片和武俠片,父親哭笑不得地和她講,「沒有壞人和好人,他們在各為其主。」
張樂急了:「我祖上可是旗人!」
在獼猴桃、小甜餅和柚子茶的灌溉下,導演恢復了點元氣。秦琪說:「我曉得你不好過,我大學時也有過這樣的情景。胸口像塞滿了石頭,吃不下東西,眼睛痛,但睡不著,腦子也發漲,孫大聖,這種日子,我是怎麼捱的?我根本沒在活著。」
「偶一為之可行,當成工作的話……很痛苦。」
「浪子不是男人的專利,雖然我的確沒長一張盪|婦臉。」秦琪回北京當晚就請導演吃飯,她想通了電影進展不順的癥結所在。打蛇打七寸,得先找到七寸,再一劍砍下去。
「你又不是待證明的公式,需要我一遍遍求證。」秦琪說,「我早就說過,別和我談感情,我承擔不起,我也不太信。」
張樂不以為然:「我的原則是,不給社會添亂就算做貢獻了,對我爹媽也是。」又想去拉秦琪的手,學著小瀋陽的腔調說,「人生最不幸的就是人死了,錢沒花完,我幫我爹媽的積蓄有個著落,哪不對了?」
他是在抖家底呢,暗示他家絕不止房產,秦琪戧他:「我倒覺得你祖上是韓國人。」
他髮指地看在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將荔枝剝好,丟進盤子里,光溜溜的一顆顆,推到她面前,他說:「這些事我都會做,你也能用勺子吃,不會弄髒手,吐掉核就行。」
小林說不出話,秦琪又說:「我不急,你想清楚。」
「你帶著水果上門來拿。」她乾脆利落地掛電話。
她沒說實話,她有她的算盤。功課重,不大認得別的系的男生,可是本系就算了吧,工科女被本專業的男生拿下就慘了,等同於從今往後要寫兩份作業,風險太大,遂作罷。
「我總強調感情不如事業牢靠,那是因為我大受打擊,灰溜溜,嘗過在命運之神面前汗流浹背說不出一句話的滋味,那才是我最怕的。孫大聖,世界太大了,上帝忙得很,地球村的七十億二百五,他老人家哪能一一照拂,我們只能靠自己。」
當夜他們聊到很晚,茶餐廳打烊了又步行到南鑼鼓巷找了間酒吧聊。那是秦琪和她在北京最要好的三個女朋友定點聚會的場所,入夜會點起小煤油燈,小時候她總在燈下寫作業。有一年在舊貨市場看見了她還買了兩盞,她念小學時,奶奶病體沉重,為她續命的醫藥費很驚人,在她臨終前的半年還添上了一大筆電費,她變得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在抽煙室他說:「你不停要酒喝,我沒見過比你更饞酒的女人,你是在為哪個人傷心吧。你喝了太多酒了,別的人都起鬨讓我去照顧你,說女人醉酒最脆弱,很好上手,我就大著膽子過來找你。」
導演背轉身,又抓了煙來抽:「阿琪,我喜歡你就在於你身上的剛性,能中和我太泛濫的情緒化,你比我像鐵打的漢子。」
導演嘶聲說:「你從不為感情煩惱?」
江川總叫她毛球,看到獼猴桃也說,看,你的家族世代金戈鐵馬,忠心守衛人類健康。他碰到好的也會買上幾個,每次到301,秦琪都有得吃,她一吃,他就嘖嘖嘆:「相煎太急。」
她愛酒,但極少醉,沒辦法,很難有讓她放心醉的人。同事不行,失態不體面;朋友不行,笑笑鬧鬧恰到好處,缺乏酩酊大醉的氛圍;親人不行,誰知道她會說出什麼胡話……所以她是不肯讓自己醉的。尤其是發生過那樣一件事後,更加警惕。
朋友哈哈笑:「去吃平時最愛吃的,統統吃個遍。」
天太冷,黑車都躲起來,張樂還在,她下班那會兒他就在,老遠就問:「回了?咱爸咱媽都還好吧?」
小林給她加了一條毯子,他們加班是家常便飯,到了後半夜撐得難受,沒毯子會睡感冒。她是女人,比男人講究些,洗漱用品一應俱全,連拖鞋也準備了一雙,趿著走來走去。小林接過毯子,臉很紅,小聲說:「你們女人不幫忙洗嗎?」
小林是她的同事,戴眼鏡的技術男。有時她忙著,他去食堂打飯時會給她打一份,然後再打電話喊她去吃,省卻了她排隊的時間。
那也是在冬夜,在武漢,單位有派駐到印度兩年的指標,她想爭取。不是新德里,是班加羅爾,去過的人都叫苦不迭,城市不方便不繁華,飲食不習慣,想家,諸如此類。但她很想去,一共6個名額,在選拔考試中她排第4,看起來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其他人都在辦手續了,也沒人通知她。
「阿邦是純爺們,你怎麼不和他中和中和?」
這間酒吧的檸檬水裡加了紐西蘭產的蜂蜜,賣價比別處貴,但分外清甜爽口,秦琪很愛喝。搖椅也很舒服,桌上點了一盞小煤油燈,像童年歲月,襯得導演一雙眼睛黑而幽深,她很感慨:「不,那不是我的經歷,甚至也不是我周邊的人的經歷。」
「相|奸當然要急。」她年輕時什麼話都瞎說,等到真正通曉男女之事了,反倒正經起來。
「為了誰?」
奶奶去世時死不瞑目,父親大哭著幫她闔上眼帘:「那邊全是黑的,她不想走的啊。」
「對方說,像我這種人,應該綁起來架在火堆上燒死。」
小林驚愕地抬起頭,她從來沒喊過他大名。可她好嚴肅,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直視著他說:「林偉傑,如果是為了開心,那就在一起;如和*圖*書果是為了感情,那就退回去當同事。」
「我嫁人又不是嫁給房子。」
誰說技術男不懂浪漫?他們有自己的一套。但越是這樣,秦琪越心虛,小林低著頭撿水果,她清清嗓子說:「林偉傑……」
導演吃不了辣,秦琪定了后海附近的一家港式茶餐廳。那家經營非常美味的腊味煲仔飯,美中不足是要等許久的位。好在他們都不急,等待也心平氣和,一人一隻凳,坐在吵嚷的店堂里大聲聊著天。
但這麼些年來,她談過的戀愛不在少數。男孩子來了又走掉,她幾乎做到了「不錯過任何挑逗,也不為任何人等候」,但她沒法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
「失去了一個人,但擁抱了全世界,你要不要?跟你不太在意的人在一起只會有好處的,你會精力飽滿的做事,生龍活虎,舞著金箍棒虎虎生風,比被壓在五指山下強。」
周末時,小林期期艾艾地問:「我的毯子呢?」
奶奶睡著后,父親換燈泡,母親幫他扶凳子,壓低聲音問:「老人不都畏光嗎?」幼年的秦琪聽不明白,見頭頂燈光暗沉,說了聲,「好暗。」
「孫大聖,冠蓋滿京華的,你有臉獨憔悴?」秦琪喜歡導演,像導演喜歡她那麼多。她拍著導演的肩膀道了別,從和平里回來的路上,又買了一兜獼猴桃。這次買的獼猴桃十分好,剛買回還硬邦邦的,一個個碼到窗台上,每天早晨挨個捏過去,挑出最軟的那個剝了皮吃,比吃維生素片美味多了。
人事部主任是個四十來歲的眼鏡男,放下文件試圖對她推心置腹:「小秦啊,班加羅爾的條件我們都有數,也理解你想做出成績的心情,這樣吧,明年還有派到新加坡的名額,優先考慮你。」
第三次拒簽后,她義無反顧找工作,阿米勸她再試一回,但她的鬥志被打垮了,千年道行做一揮,還是工作吧。得不到她最想要的,餘下的其實也都差不多,犯不著精挑細選,幾天後她就跟武漢光谷一家企業簽了約。
她突然知道,往日和父母任意鬧彆扭發脾氣多麼可惡,連電影里阿川那樣的人,她都曉得要為他設計一顆孝心,自己何以做不到呢?
他紅著眼圈點頭:「我總以為你那些話都是在考驗我,我想著我能改變你……可我沒想到……」
幾個黑車司機都樂了:「樂子你小子有種嘛!我就說,灌點酒就沒什麼話開不了口!」
導演在談戀愛,神采奕奕,散發著無上的活力,她反問:「你呢?」
「願賭服輸。」
失意的人醉得飛快,又或者是情境太相似,讓她想起了大四。那是她人生中最致命的滑鐵盧,從此她成了拿破崙——別人都有車,她卻拿著一隻破輪胎在高速公路上滾啊滾,還得告訴自己說,嘿,天道酬勤。
黑車司機當中一個中年胖子笑道:「姑娘,跟張樂好,省心!起碼不用買房子,賺的錢全是凈賺,生活有質量!你們外地人不就圖房子嘛。」
導演說:「啊,你說的不是感情。」
但說不說有什麼所謂呢,一生之中有太多話都被堵在嗓子眼,鎖在唇齒間,藏在心窩裡,沒說出口的話太多了,這句話遠不夠分量,不說也罷。
「老秦家的女兒越發糖像起來了。」父親和秦琪都聽到這話,互相看了看,秦琪訕訕地低下頭。從20歲起她就常聽到父母的熟人這麼讚美她,是說她越長越標緻了,到了準備嫁人發糖的年歲了。可她都27了,糖都化成了糖稀,軟塔塔的流了一地,很噁心。
導演說:「電影里的子女和母親讓我想重點著墨,像你說的,強盜也有親人,也有羞恥心,也許會成為順民,也許會以死謝罪,阿琪,我對《絕望坡》有自己的想法,但你的故事我仍然很願意聽下去。」
導演開車把秦琪送到樓下才走,夜已深,小區已進入夢鄉,電梯也很安謐,但走到樓道口時,秦琪聽到有人在哭泣。是女孩,抱著手機邊哭邊說話,聲音顛三倒四聽不清,她的腳下有穢物流淌,氣味很難聞,一看就是喝醉了,秦琪吸了吸鼻子,沒有理睬。
江川笑,揪一揪她的頭髮:「你這張嘴。」
洋酒是很陰險的,hetubook.com.com初入口比糖水更不像酒,一大意就輕敵,喝上幾大杯才察覺了後勁,但已然來不及了。況且他們都嫌加檸檬和鹽的喝法太做作,省卻了婆婆媽媽的步驟,基本都是一口一杯的野蠻勁頭,醉得更加輕易,秦琪滑坐在靠背椅上,站都站不穩,還抱著空酒瓶傻笑著說:「來,喝!」
她又給導演泡了杯胖大海,他一生中有兩次都和同一個人擦肩而過,實乃福氣。當你的剋星不接受你的挑戰,放眼望去,世間便只有你的手下敗將了,你見誰滅誰,不亦快哉?起碼秦琪是這麼過來的,人們跟命運死磕夠費勁了,何苦再給自己惹事,非得挑個對手決一死戰不可呢。
她四下摸手機,小林說:「在我這兒,我怕吵醒你,一響就摁掉了。」
他把蘋果、荔枝、芒果、火龍果,李子……一樣樣地擺在茶几上,抹一把汗珠說:「這樣,下次就知道你愛吃什麼了。」
秦琪吃著清炒菜心,喝著熱騰騰的茶,導演坐在她對面,凝神想了一陣:「《絕望坡》要表達的是眾人對當今社會的茫然和懼怕,看不到方向,只得拚命弄錢來維持安全感……沒錯,阿琪,我要的就是這種直見性命的東西。」
導演問過她:「大多女人都情愛至上,你卻不是……似被前緣誤?」
但導演的那個人不同,正巧是他想要的……他十七歲時的遇見。他得不到,避走美國,在洛杉磯玩得開,也談過很快樂的戀愛,如此二十多年過去。雖然戀人們如落花遠去,他撐一支長篙,泛舟于流水上,倒也意氣風發。天長地久這件事,他是要不起的,心態也平和,只當觀賞清明上河圖,卷卷都精彩。
誰知造化弄人,他在北京重遇了十七歲時的心結。一對眼他就曉得完了,就算是有十架大炮對準他,他也是要去爭取的。接著他就以故人的身份敘舊,談天,沒忍住,表白了。一表白,就悲劇了,人家說要把他架起來煙熏火烤,導演頹然道:「阿琪你看,十幾歲的事我還歷歷在目,二十多年來刻骨銘心,可我再傷神再用心也沒用,人家啥都不記得,更不曉得轉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這種人,不用太硬朗。阿琪,別笑我,老男人竟在為感情傷神。」導演將面孔深深掩進煙霧裡。秦琪真有些羡慕他,活到四十多,最大的困頓仍是情愛,多幸運。
有一句話她始終沒對那男孩子說,不,我喝醉不是在相思,而是想死,你不懂的,錯失發財良機是多麼讓人想死的事,你不懂。
「她說愛你,對不對?」
「不是我,2002年我念大二了,但那年琪琪念高一,她需要上海戶口方便考大學,我不用。」秦琪抿著嘴一樂,「從交朋友的角度來說,我喜歡分享彼此的往事;從搞創作來說,不想。我不喜歡懷舊,也不認為有質感,我更好奇的是人們如何和當下抗爭或妥協的命運。」
導演聞聲看向她,雙眼閃著淚光,亮得猶如兩顆紅寶石,但他並沒有流下眼淚:「阿琪,我想你可能是對的,人要學會控制感情,別把它太當真。」
中學時她才曉得這叫「立場」。好人也會有猶豫、陰暗和內心鬥爭,壞人也會有友愛、信任和忠義。她為那保護主角而驟然身死的黑幫馬仔哭泣過,便能明白她塑造的阿川也該有深情的一面,否則觀眾不會關注也不會心疼。
「我啊,越挫越勇。」
她翻著《杜甫詩選》,父親笑道:「會覺得幾十年前幾百年前上千年前的人說的話,到今天讀起來也還很有道理吧?那是因為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會有相似點。」
導演拊掌而笑:「你越來越進入狀態了!阿琪,再考慮考慮吧,正式加入我的團隊。電影業是富有挑戰的,你也有體會了,不如?」
小林恨不得把水果攤上的水果全買來了,裝進一隻碩大的紙箱里,哼哧哼哧地抱上來。秦琪被他震住了,他放下紙箱子說:「你沒告訴我你愛吃什麼水果,我沒敢問,我猜你可能是在考驗我。」
「我呢,雖敗猶榮。」秦琪做了個餓虎擒羊的姿勢,「我沒能去成加州留學,但專業基礎打得還好,這幾年安身立命全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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