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時她仍想著會在IT行幹下去,她只會這個。她在北京的朋友不多,可她需要人照料。男同事呢不便叨擾,有女朋友的不能惹,沒女朋友的更不能惹,男人笨手笨腳,也幫不傷她的忙。她想來想去,開得了口的是三個女性朋友。
她放棄了項目。她不得不放棄。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還年輕,用不了這麼久的康復期,但在她卧床靜養期間是無法工作的,上司和同事來病房探望她,親切地說了些客套話,說她是不可或缺的天兵天將,項目在趕工期,少了她不知多被動,他和全組都痛心疾首云云。秦琪聽得不入耳,沒好氣:「我還活著。」
他們都讓她感受到了朋友間的溫情,可她無以為報,連再相見恐怕也會是在日後的北京,短期內她哪抽得出空去香港。
深夜十一點多,小區的黑車早就歇了,她只有張樂的手機號,但她不想把他從熱乎乎的被子里喊起來,再說為了打車又欠他人情。她走到小區外的大街上,站在打烊的商鋪門口跺著腳等車,快半小時才等來了一輛,她急著跑過去,靴子卻一打滑——
北京挺到了2011年元月都沒落雪,可導演他們仍是要走。飛機是上午11點,秦琪請不出假送行,他也不怪她,只握著她的手說,他還想聽完她的故事,雖然不大適合拍成電影,可他喜歡她所要傳遞的情懷。
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若干年後,她竟連日常生活離不了的專業英語都傻眼。這是一樁小事,她明白是太緊張了導致,可她運筆如飛的編碼怎麼會變成不可把控的東西?它們是她的武器,是陪她上天入地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是她禦敵的金箍棒,它們怎會不翼而飛?
落雪的北京真是靜,樹葉子沙沙地響著,不斷有雪搖下來,像鹽。秦琪是沒想過會在這時離開北京,可她不得不走了。連日來,她一本接一本習題書看,卻五雷轟頂地看清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專業英語上一個個單詞黑壓壓地陌生起來,一目十行的蠕動著,陌生起來。
「你總對我青眼有加,我別的方面不如信宇,比他多了幾年摸爬滾打的閱歷而已。」秦琪感覺很奇突,導演對她太好,她跳上計程車前,他塞了一隻信封給她,鼓囊囊的,只說,「你的勞動成果。」
睡了,醒了,這不行。她爬起來吞了兩片阿司匹林,此葯可救賤命。她得睡覺,得吃東西,她不能垮掉。
李翹和黎小軍走在香港街頭,李翹看著車水馬龍的人群,看著昏黃的天空,她說:「我不知道自己將走向哪裡,不知道自己將會怎麼樣。我不想這樣。」然後又說,「我來香港不是為了你,你來香港也不是為了我。」
她為什麼要說呢,去乞求誰來憐惜?大聲嚷嚷乞求誰來分擔她的負累?莫說她沒那樣的男人,即使有,她也做不出來,所以只能自己承受著。在舉目無親的北京城,她出了事,只有兩個要好的女性朋友,和一份沒她也照常運轉的糊口的營生。是她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她。少年心事當拿雲,在她的大學時代,決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等待著她的是這樣的際遇。
秦琪微微笑起來:「對不起,張樂。」她說,「對不起張樂,我要離開北京了。」
「北京的冬天要不是這麼難捱,我也不想走的,總是秋天就好了。」導演自十二年前踏上北京的土地,即使沒安排工作,每年初秋都會來北京小住,晴朗的時光一個人出來走走,溜著牆根,一步步體味著風聲,鴿哨,還有花香,他說他永遠都會為這樣的北京著迷。
小編劇漲紅了臉,這個北姑太口無遮攔了,怎能公開地調侃一樁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對著她假意揮出一拳,大聲道:「打倒你個女魔頭!」突地仔仔細細地瞧了瞧秦琪,發自肺腑地認可了她的自我評價,「如果把頭髮剪短,倒是很虎頭虎腦。」
導演被製片人逼得一天抽兩包煙,還得安撫他的團隊:「經常有人找到我,跟我談她的戀愛或他的經歷,讓我拍出來。他們都很有感受,可我不行啊,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事是傳奇,但我沒獲得感受,拍不了。」
年少氣盛,心高氣傲,她都有過這樣的年紀,但當她27歲,在人世品嘗到五味雜陳后,她感到世間面目無一可憎,每段命運都值得傾聽。可信宇……他家世優越,得再過幾年才會老練些吧。
她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上司說話,她總說:「好的。」她只會說,「好的。」可她自己都不好了,憑什麼還要撒謊?憑什麼?
為了獲得謝院士的青睞,她苦學英語,為後面的GRE也打下了基礎。高考時她的英語只有區區48分,不到總分的1\u002F3;大四時她的GRE分數是1800分,可面簽時,口語一而再地斷送了她的加州夢。
她再也不要在28歲和以後的歲月里,活得狼狽艱辛了。1999 年她和少年時的朋友說,如果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她要吃盡她買不起的好東西;2011年她對張樂說,哪朝哪代,草民最知足的時刻,仍是捧起一碗溫暖的安樂茶飯。
「你小男朋友?」
20歲的年輕人做事多半憑熱血和衝動,30歲時他們開始沉穩,要做出重大決定前難免左思右想瞻前顧後。而對於連20歲時都信奉理性行事的秦琪來說,讓她對前路乾坤大挪移絕無可能。
不,不該是這樣。他不是羅密歐她也不是朱麗葉,搞什麼世仇情緣,他們最多坐而論道。導演也不滿意,他在電腦前看完信宇的故事,眉頭緊鎖,煙抽得很兇,末了說:「不對,你寫偏題了,電影的主題不是他們之間的較量,你寫的調動不起我的興趣,更別說觀眾了。」
信宇一整晚都心浮氣躁,他受了挫,連酒都喝不下去,他是新入行的和圖書,被挫了銳氣難免低落,導演不得不放緩了語氣說:「我20出頭時,也談過很好的戀愛,他對我做過特別多打動我的事……但我知道,我沒法用這種感覺打動別人,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永遠能想得起來的事,可我的回憶和感動,未必能和大家共享。」
「病人是這樣的,我爸大年前也躺著動不了,像小孩子,還摔東西,很不好哄。我媽背地裡哭過好多回,我哄完我爸哄我媽。」
「不懂。」
每封郵件都會發送或抄送給她,開頭是千篇一律的「Dear秦琪」,接著就是提要求,提命令,提指示……面對面的同事還得互發郵件,做到有據可依,出了差錯能撇得乾乾淨淨,絕不多承擔一丁點兒。
可生活中,被照顧的往往是男人。
有問題,還是有問題。人人都很焦灼,秦琪返回去把第5稿也看完了,她搞不明白信宇他們怎麼會將阿川塑造成很邪惡的人,極度臉譜化,不配當主角,至少不適宜在《絕望坡》里當主角。趁導演去陽台接製片人的電話時,她忍不住說:「小弟,別讓觀眾反感主角,我是外行,但我想,人和人之間應當會有不同程度的體恤才會使人動容。」
「張樂,就是那一瞬間我在想,我太晚熟了,過了這些年我才會懂為什麼別人都說它好。北京也給我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自己將走向哪裡,不知道自己將會怎麼樣,我不想這樣。」
同學不清楚他們之間有何故事,但一看局勢已有幾分明白,對秦琪附耳道:「病號別逞強。」
秦琪就著張樂的手喝獼猴桃汁,他去超市買的紙盒裝,往臉盆里倒了熱水,暖了一陣才遞給她:「你還想吃點什麼嗎,我去買。」
她也是,黃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連丟3顆話梅味道都不好,但彷彿藉了這點熱量,就能把胸口掠起的痛意壓下去。她的胃是越發糟了,人也熬不動夜了,超過18小時不睡覺就翻江倒海的難受,直想嘔吐。可項目工期逼得緊,得保證系統在最短時間恢復運行,一組人都在通力合作,連熬了48小時。
一晃眼她已近中年。
「相愛又相殺,不也很受歡迎嗎?」信宇據理力爭,「好萊塢比比皆是,殺手愛上了目標,大盜為獵物的女主人金盆洗手。」
再見,北京。
朋友們每天都來探望秦琪,張樂和她們換班,給她買水果,開車去買骨頭湯,碰到擦洗身體時,他默默地退出去迴避。連特護都對他讚不絕口:「你表弟?」
只要秦琪臉色稍霽,張樂就忘乎所以,恢復油嘴滑舌的本性:「天生的,奇才吧?」
「我陪你。」
張樂笑一聲:「那就快點好起來,給我煮花蛤吃吧。」
中國人形容一個人慘,會說他如喪家之犬。北京使秦琪恍然大悟,她是喪家之犬,不容置疑。可她再也不要重溫汗流浹背的惶恐了,再也不要經受寒進骨頭裡的孤清了,再也不要孤身一人在深黑的寒夜奔跑,為五斗米折斷了腰。
她用了3天的時間來恢復,頭昏腦漲,幾欲嘔吐。3天後,書本上的英語仍屬於她,她眼明心亮,可是她的前路黑壓壓地陌生起來。
秦琪喝著茅台直笑,2009年之前她沒留過長發,一次到客戶公司調測,接待她的前台小姐特意要了她的手機號,當晚就約她出去玩。她太忙,推了好幾次,有天對方發來一則很長的簡訊,幽怨地問她到底喜歡怎樣的姑娘,秦琪扯著短髮很過意不去。
秦琪悠悠道:「我們溫州那邊有老話說,會選選兒郎,勿會選選田莊。沒找到如意郎君之前,我總得先顧好手上的一畝三分地吧。」
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壞哪裡,秦琪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羽絨服太厚重,她一手撐住雪地,努力地想爬起來。但一爬爬不起,二爬爬不起,爬到第三下她意識到,站起來已非她力所能及。
「好。」她穿好衣服就往外跑,雪真大啊,樓道口都積了雪,她又急急忙忙地去回屋拿傘,暴風雪天,傘沒啥大用,但撐著傘會讓她感覺安全點兒。
寧子和同學都得上班,見張樂熱心快腸忙前忙后地張羅著,跟秦琪說了再見:「晚上再來看你,想吃什麼發簡訊吧。」
秦琪愣住:「對不起。」
張樂在廚房裡忙碌著:「當米蟲。」秦琪出院是他護送回來的,第二天就拎了一大堆食物塞滿了冰箱,蹦跳著說,「我給你露兩手吧!」
「可我給不了你什麼。」
「那條路是好看,但要看連翹得等春天了。春天也好,我們跑遠些,去鳳凰嶺看杏花,返回時到大覺寺看玉蘭花,賞完花,在寺里吃素齋好嗎?」張樂剝著獼猴桃,耐心地和秦琪說話。秦琪討厭生病的自己,喜怒無常,脾氣不小,可他總樂呵呵的,連她都不好意思了,「我太暴躁了,對不起。」
她疼得蜷起腿,被子下薄薄的人形,張樂心疼地說:「小秦,你是女人,不是鐵打的,碰到事了別死扛。等你好了,我帶你到香山腳下吃蛋糕,看雪景好不好?那兒有家餐廳的蛋糕很好吃,店主養了七隻貓。」
有點冷,她在暖氣十足的房間里感到冷,披了條毯子,護住背心和腰。飛機票定在大後天,大後天就能到香港了。去年回家時她辦了港澳通行證,沒成想這麼快就用上了派場。
「但好萊塢誕生不了基於炒房團的故事。」導演拿過信宇在紙上畫的草稿,「你們幾個煞費苦心地為阿川和琪琪的相戀設置若干煽情的橋段,很肆意汪洋,但對我沒用。」
娶妻生子,男孩回家。喝的是白酒,秦琪像老農,愛喝的是白酒,經喝,一點點就能咂摸出綿長滋味和許許多多的話頭。在校園裡她也愛買白酒喝,熄燈后的夜晚,應急燈亮著,三姐在講電話,語調婀娜婉轉,四姐在看名人傳記,大和圖書姐在為考研做準備,秦琪呢,嚼著蘭花豆和花生米,喝小瓶的雙溝酒,越喝越清明,雙目炯炯地做聽力訓練。
信宇嘟噥著:「耍帥鬥狠的是你,把我指揮得團團轉,還不忘在導演面前賣萌,他什麼都依你,唉。」
「好。」有豪情者自是兄弟,秦琪覺得電影業太辛苦,但對導演的團隊保持著高度的敬意。他們能和志趣相投的朋友成為共事者,有分歧也不傷和氣,很幸運。
秦琪等計程車開離了北邊才打開信封,是美金,也不算很大的數目,卻已是她幾個月的薪水。她何德何能拿這筆酬勞呢,她只不過給他講了個不成形的故事,對他略有啟發,但作用不算大,每回見面她都在連吃帶喝,惟一一次說是請客,買單的還是他。
上次見面時,陳定邦借酒意向秦琪傾盡前史,他不便帶進未來的東西,必然要找可靠的樹洞安放。出國一趟后,他明顯變了樣,仍像浪子般風度翩翩,但笑容里只餘溫煦,不含桃花了。秦琪和他干盡杯中酒,這善笑的男人曾經以浪蕩子的堅決,躲避眾多女人向他索要的安定而避走天涯,可在他36歲這年,他拋下了他的光芒,他的夜禮服,轉而去當個平凡男人,並將為孩子的入托焦心,拍著肚皮笑稱發福令人苦惱。
導演說的仍言猶在耳,他回香港后,秦琪一如既往地上班、加班,喝酒驅寒,複習功課到深夜,生活變得史無前例地純簡。逼近年關,工作上的事多如牛毛,她連過年都只回溫州待了三天。但一個女人只有工作才讓她傷腦筋,她甚至是幸福的,最多在洗臉時不去看黑眼圈和眼角的紋路。
吃罷飯,秦琪給張樂泡紅茶,他咬著三明治說:「我做飯還行吧?」
另外兩個女朋友拎著水果趕來了,還給她拎來了外賣。同學說:「是牛骨湯,你得多喝骨頭湯,還得喝海帶湯,補補鈣。」
電影成全的通常是導演的夢想,不是講故事的人的夢想。導演過來了,對信宇說:「阿川和琪琪的從前是為演員講戲時用的,對我有用,但電影會選取犯罪作為開端切入,旁枝末節都得砍,你做的工作是往前推進,不是大量運用閃回或旁白。」
導演也讓她有騎虎難下之感,當日若非好奇,不與之結交,會是怎樣?信宇扯著她說:「就算是去香港旅行,也別讓我們等太久。」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我知道,但誰托我一把?抱歉導演,我對你的行當犯怵。」
「你回家吧。」秦琪吃得不多,她行動不便,不敢讓自己吃太多。特護是陌生人,但照樣很尷尬。
信宇他們被打擊地體無完膚,陳定邦都在換鞋打算走了,折回來說:「就算寫感情,也別這麼濃墨重彩吧,它會沖淡你的主題。克制,節制,懂嗎?」
田螺先生一氣咚咚鏘,端出了賣相極普通的菜式,笑道:「我做飯講究實惠,不懂花架子,不好看,但好吃,你嘗嘗。」
導演愕住,每個人看待事物都有自己的角度,27歲的溫州窮人秦琪的內心別有洞天,可她不跟他走,他勉強不得。
「好,你會做什麼菜?」
她撲哧笑出聲,「您老請」她不曉得聽過多少次,自十九歲起,母親就說,我們囡兒總在戀愛,定不下心,煩煞人,沒料到如今有人為她做頓飯,她就感恩不盡。
若一定要衡量,幾萬塊錢是小恩小惠,可知遇之恩……知遇之恩怎麼來算?像當年她欠江川的,他為她穿針引線,使她投身院士門下,又諄諄指導她的專業課——畢業時她連光電子專業的課程都修完了,武漢光谷來招聘時她脫穎而出。江川卻說:「咳,這不算恩,就算是,施恩莫望報,你懂嗎?」
秦琪剛和她們說了再見,簡訊就都來了:「那男孩挺年輕的,但對你不錯,我倆暗中觀察了一番,准了。」
批評得尖銳,秦琪縮著頭看信宇。導演是心太急了,轉向她道:「阿琪,我沒在否定你,你講的也很有幫助。我請個演員來,扔給他幾張紙就行嗎?電影不是小說,沒法大段心理描寫,但心理必然影響表情、神態、舉止和情節,演員搞不清角色的來龍去脈性格成因就演不對。」
「為什麼?」張樂突然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秦琪的,她沒躲開,任他一點點用力,力道里有怒氣,有失望,有怨恨,直握得她的手背青筋暴露,他才頹然鬆開,「你太瘦了。」
張樂坐在沙發上,點著煙抽著,很靜默,眼神像在幾里路外。秦琪望著他,像望到了自身,時光倒流,去到少年十六二十歲時,她也以為只憑一己之力就可補天裂,可現實無情地教育了她,她也有很多很多的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洗臉,洗澡,哆嗦嗦地鑽進被窩。上司給全組放了一天假,但放假也得24小時開機,這是鐵律。夢中一直有電話進來,她迷迷糊糊的睡不安生,在亂夢三千里穿行,隔片刻就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一看,是有同事找,她回了簡訊,又睡了。
女生追上她,不屈不撓說:「可誰都知道,他喜歡你。」
「我不會做飯,沒資格挑剔。」秦琪去洗手,張樂揚聲道,「我給你一雙象牙筷子吧,保證不會在菜里下毒。」
秦琪不說話,信宇才22歲,22歲的美籍華人是不懂東方式的含蓄堅韌的,也不懂中國背景下的人情。一邊陳定邦還在忙導演另一部電影,一邊又是投資人三不五時的催促,可導演連劇本都沒磨出來,他自己也寫了幾個版本,但總有欠缺。秦琪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屋子沮喪的男人,她總算明白何以不願棄了原職,投身電影業了。
工作還是忙,可她連坐著都疼,更沒法蹲下來彎下來檢查線路了。醫生對她沒好利索就去上班很不贊同,可她既非公務員,又不是工傷,太久不去上hetubook•com•com班,誰曉得天會變成什麼樣。
導演樂了,扭過頭對信宇說:「阿琪大不了你幾歲,對世情的理解比你深得多。」
同學返回醫院時,張樂跟進來了。秦琪大驚:「你咋來了?」
秦琪歡呼:「田螺先生你好嘢!」
然則人生處處皆意外,她要過的是日子,不是被編排好的程序,指令發出,完美執行。就算是程序,誰曉得是否會面臨當機要重啟呢,百密一疏的現象也是有的。
「你弄錯了,是人家看不上我。」
「因為我是開坦克的航天英雄啊。」秦琪說。
——世事無常,可她總犯想當然的錯誤。事實上,不久后,她就和他們重逢于香港。
秦琪哈哈笑,她真高興。張樂連米飯都盛好,恭恭敬敬地說:「總鏢頭,您老請。」
「也不是。」秦琪煩悶地將書翻過另一頁,從前總想能過上吃飽就玩,玩累去睡,周而復始的生活,可她是窮人,不能亂做夢,還是得上班。真有這麼一天了,卻是被禁錮,被隔絕,被阻礙,連躺著都難受,稍一動就又痛,比上班還要命。
導演剛過完元旦就向秦琪辭行,他是候鳥習性,要回到溫暖的南方過冬。一伙人就又在和平里喝酒,陳定邦要陪新婚妻子,不到十一點就撤了,他在東邊另有新房,買在CBD區,他年輕的妻子在大望路附近上班。
同學恨聲道:「你神經病啊!」
在醫院,秦琪失去了姓名,被稱為「加三床」,加三床每天要掛幾袋鹽水,但又沒法站起來,醫生幫她插上了導尿管,尿袋一滿,特護就去幫她倒掉。大便就更麻煩了,不提也罷。病痛使人沒尊嚴,她不願讓張樂看到,可他搬了凳子坐在她手邊,急得快掉眼淚了,不住地說:「你有事要說啊,你為啥要搞得像是啥事都承擔得住?」
人做不擅長的事是會吃力的,導演也不例外。他的社會閱歷救了他,但底層人的生活不是他能切膚體會,連他都捉襟見肘,秦琪自問沒膽量孤注一擲去幫他。她問過導演,既然在藝術片上成績斐然,何苦要進軍商業,弄得焦頭爛額,導演說:「藝術片暫時調動不了我的熱情了,想做些更有挑戰的事。」
告別時,秦琪和導演握手,導演說:「阿琪,香港也有它的好,你隨時啟程,我隨時恭候。」
在車裡他便知道秦琪摔傷了,臉一垮:「這人太不小心了,咋不說一聲呢?」
人生如夢。
導演哈哈笑著走出去了,秦琪說:「我聞到了一股很濃的醋味啊,你該慶幸我是觀眾,不是導演,否則你會被折磨得好慘。」
可秦琪出院后,做飯的仍是張樂。摔傷使秦琪成了玻璃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寒風一吹腰椎就疼。醫生說她受不得風寒,寒氣從傷口滲到骨頭去,年歲大了會嘗到苦頭,過冬時千萬要注意保暖。她一想起這些就又煩了起來,摔摔打打的在腰間綁著矯正帶撐住骨盆去上班。
雪落無聲,秦琪自暴自棄地躺在異鄉骯髒的地上,想就此沉睡,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睡在雪中,去了溫暖的天堂。有香噴噴的火雞、鋥亮的刀叉的天堂。上司的第二個電話打來時,她沒接,她直接摁掉,打給了120。救護車抵達時,她渾身落滿了雪,手指凍僵得連號碼都摁不了。
她明明將它們鐫刻進了骨血里了呀。
信宇苦著臉:「太多了,煩。布萊希特說,有能力那樣改才有權力那樣改。我這個編劇是沒有權力的。」
「我有很多熟人,但你對我太好了,有愧。」
那一年,當她第三次站在簽證官面前時,流了一身汗,不應該呀,她想,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模擬了無數遍,怎麼連手在哆嗦呢?張了張嘴,嘴唇都在哆嗦,她哆嗦著噙住眼淚,退了出來。
真的,一對男女在人海中相逢,成為情侶的幾率並不大。縱使情愫暗生,或凈化成兄弟姐妹,或升華為親朋好友,偏生不會固守在情侶的身份上。老實說,秦琪看了信宇他們的第6稿,她很失落。他們落入俗套了,將琪琪和阿川捏合在一起,得知真相后反目成仇。
北京讓人又愛又恨,它的氣候和交通太可厭,房價也太貴,可它有著熱氣騰騰的人情味,並且寄放了夢想和自由,要割捨談何容易。可是朋友離開了,她說秦琪,我為了夢想而來,但我看不到希望。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哪一個方向都是黑暗,我二十八了,我一事無成,我得走。
她就要28歲了,前半生的殺伐氣,全化作徹骨寒。在不久前的夜裡,導演和信宇他們講戲時說:「耶穌基督被出賣,要追究到猶大那受傷害的童年。」那麼她呢,究竟是什麼事情什麼人改變了她的命運,什麼事情什麼人使她成為現在的她?
「北京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秦琪摔倒時,尾椎骨磕到了身後的台階,咔嚓一聲,她喪失了支撐的動力。醫生診斷說尾椎倒數第四節骨折,若斷得再偏點,壓到旁邊神經,很有可能癱瘓終生。拍完X光片后,她躺在病床上,疼得受不了,醫生給她打了一針杜冷丁,上司卻又打來電話,問她怎麼沒來加班,她冷淡地說:「路上結冰,我摔了,只能躺著。」
「不,我離開北京了,走得匆忙,想等穩定了再告訴你。」
「不和我做電影也不緊要,阿琪,別一個人撐,女人要以家庭為重,有好的對象別放過。」
書本是未來的衣食父母,不可怠慢,秦琪傻笑:「你有葯啊?」儘管在她最艱苦時,偌大的北京城也只有兩個噓寒問暖的朋友,她仍不願自憐,自憐於事無補,她得直面人生。
秦琪是骨折,起床成困難,她請的特護人還不錯,對她很上心。突如其來的大雪使很多人都躺進了醫院,病房都不夠,秦琪所在的是加床房,有三個床位,沒有電視也沒有呼叫鈴,她沒親朋陪護,www.hetubook.com•com
請特護尤為必要。
女朋友們都很熱心,一個是她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是她在服裝店認識的,還有一個是她大學時隔壁班的同學,考研考到了北京。她本不止這三個女朋友的,但北京太大,疏於聯絡了就不好再麻煩別人了。可就這三個朋友里都有離開北京的,在服裝店跟她看上同一條褲子的女孩說:「呀,秦琪,你把醫院地址給我,我給你寄點禮品,我人在成都了,我去年底回來了。」
弱電線路的切割弄得全組人仰馬翻,人人臉色慘白雙眼通紅,秦琪網購了一套玻璃茶具,一晚上至少要換3塊小蠟燭才能溫好一壺黃酒。在家裡,黃酒溫來喝是要配大閘蟹的,但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手邊只有蘇打餅乾、牛角麵包和潤喉糖,還有永不消停的電子郵件,滴滴滴頻繁出現在屏幕右下角。
陳定邦的婚禮下了血本,光是1982年的茅台就弄了十幾瓶,見電影班子都愛喝,多留了兩瓶帶過來。一打開瓶蓋,醇香醉人,秦琪勢利鬼,很愛惜地喝著,心情也愉悅,好脾氣地說:「我提供構思,你作出取捨,截取最有價值的呈現給觀眾就行了,小弟,別把外行的話太當真。」
「男和女,你要誰?電話號碼都給你。」秦琪不知多鬱悶,男和女都不是她的,但謠言傳得連外系都在擠眉弄眼。她最恨枉擔虛名了,她和江川到最後仍是君子之交,卻沒人信。
大學時也有女孩子向她示好,她一鑽實驗室她就幫她打飯打開水,早早地在車棚等她。秦琪哭笑不得,澄清她對女生沒興趣,女孩子說:「可你也沒跟男生談戀愛啊,你連江川都不要,可見……」
零下十多度的雪夜,那輛計程車沒看到她,絕塵而去。她躺在地上,大黑傘歪倒在一旁,她伸出手夠到了它,將它拉到胸前,遮住上半身。
如果沒有酒,日子怎麼過。信宇卻說:「阿琪,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他跟她訴苦,「導演讓我別受你的影響,按自己對電影的理解來寫,但我越寫越苦悶。」
「沒想到,小子,跟誰學的?」
十二年,一道輪迴。所以她走了,去和給她帶來溫暖的人在一起。先到香港,做完那部電影,之後回溫州,做回父母的膝下小鹿,這才是此去經年她要過的漫長餘生。
張樂說得沒錯,她誤會自己是坦克,一個人就是一支精銳之師,指哪打哪,所向無敵。她以為在她所熟知的專業領域里,自己是王。可她算哪門子的王呢,最多是1593年的韓國吧,大明國下賜一隻山雞都被當成宮廷里稀罕的寶貝,要以滿漢全席的陣仗來享用它。
張樂不走,秦琪拿他沒轍,存心冷著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可她看著書,長久不發一言時,他仍在。她看書,他看他,她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張樂,我請了特護,沒事的,別耽誤做生意啊。」
道友們都遠走,這江山,近來不似舊溫柔。
可秦琪愛的是北京的冷雨夜,狂風大作,暴雨肆虐,她裹在被子里看書,手邊是滾燙的獼猴桃汁或蜂蜜柚子茶。連私人的情緒都各有千秋,所以搞藝術多難,要想把自己表達的被儘可能多的人接受並認可,多難,遠不如她的程序,黑白分明,說一不二。
她還在調養期,上司忌憚,不讓她挑大樑,沒兩天秦琪就發現自己成了邊緣人。她的武學招數仍在,但內功盡失,不被重用,還有什麼辦法?鏢局終日都在接大買賣,可她被發配去掃落葉,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辦?加班也與她無關了,上司說,你別急,好透了再工作,不著急啊秦琪,她說:「五分熟的牛排也是能吃的,用不著好透了。」
連續工作了56個小時后,秦琪回了家。她的頭很痛,胃很痛,腿也很痛。辦公室的暖氣開得足,她仍在膝蓋上搭了毯子,可一出大樓就不管用了,冷風直往褲腿里灌,她裹緊羽絨服,用圍巾和帽子把臉遮得只剩一雙眼睛,全副武裝地回到住處。
「唔,奇才,可是奇才自己怎麼不吃飯呢。」
「人和人之間交朋友,沒那麼勢利的。這些天你不理我,我想明白了,我喜歡你,但你不喜歡我,我是很難受,但你要勉強自己跟我在一起,你也會很難受,都難受,那就順其自然吧,就當是熟人好了。」
「我是當事人,還是你是?弄不清的事別亂評價。」
張樂眼中含著淚,秦琪又給他倒了一杯紅茶,倒了蜂蜜攪一攪:「好幾年前的平安夜,我看過《甜蜜蜜》,當時我不喜歡看,說過它壞話。前幾天晚上疼得睡不著,想起它,又看了一遍,我還是不喜歡它,可是它說了實話,張樂,它在說實話。」
「我去過香山,途中經過一條旱河路,我第一次見了,看成了星河路,沿途開著連翹,很好看。」
「不。」
在她的行業里,一定的範圍內,她能佔山為王,享有不容忤逆的王權。可電影業不同,即便是導演和製片人,都得仰人鼻息,不過是職權略重的螺絲釘。
秦琪和同學在大學時只不過點頭之交,她來北京之後兩個人反倒親昵,一有空就聚,吃吃飯聊聊天,連火車上認識的女孩也成了好友,三年來她們幾個一直很親。她的朋友都不是同事,同事之間客氣歸客氣,但走動不起來。兩個朋友兵分兩路,火車上認識的寧子幫她去取錢交醫藥費,請特護;同學拿了她的鑰匙幫她拿些換洗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她的參考書,她囑咐了好幾遍:「精神食糧,別忘了!」
「那是因為我比你們都有男人味吧。」
催命的電話是伴隨著大雪來的,天地茫茫的白色里,上司說:「秦琪,應急模塊出現問題,你馬上回公司。」
秦琪的腰還彎不下來,她弓了弓身子,將手伸給張樂:「陪我聊聊吧。」
上司也就30出頭,一向愛和她開玩笑www.hetubook.com•com
:「血淋淋的,吃不慣,你哪有五分熟,我瞧著也就三分熟。」
禁宮森嚴,秦琪過上了棄妃生涯,一邊喝熱可可,一邊複習功課,自嘲道:「張樂,連鏢都不讓我走,舞也不讓我跳,我還能幹嘛?」
同學常到秦琪住處做客,在小區里出出進進多次,還打過張樂的車。張樂看她眼熟,就留了意,等她拿了秦琪的物品出來要打車時,他喊住她:「哎,你是小秦的朋友嗎?你手裡的包是她的吧?」
秦琪白天上了班,到後半夜熬不住,縮在客房睡過去了。一覺醒來,男人們還在抽著煙探討著,垃圾桶里差不多有小半桶煙頭,看得觸目驚心。
張樂將獼猴桃遞給她:「其實也好,他沒受太多苦,發現時癌細胞都擴散了。」幫她掖了掖被子,又說,「你別和我說對不起,我不愛聽。」
秦琪承認,當她發覺自己爬不起來時,大四時被拒簽的感覺又回來了。沒什麼比失控更慘烈了,她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了,它們是一堆軟弱的血和肉,被風刀雪劍逼得連滾帶爬的軀殼,多麼的屈辱,屈辱。
「你和我在一起,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張樂又蹲下來了,卻不為撿飯粒子,只揉著眼睛問,「小秦你說實話,是不是我把你逼狠了,逼得你遷怒到北京?那我不煩你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在這裏就行,真的。」
她明明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呀。
這件事被阿米知道了,很是笑了她一陣子:「你還真是男女通殺啊,就不勻個給我用用?」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走?」他蹲下來,拾起地上的一粒飯粒子,彈進垃圾桶,在水龍頭下衝著自己的手,一遍遍地衝著,一遍遍地問,「你為什麼要走?北京哪裡不好了,你為什麼要走?」
張樂局促起來,沉默了一下才說:「我這人一向蹬鼻子上臉,你別見怪……我剛沒說實話……小秦,我總想,可能有天我有機會到你家做客,為你做飯吃,我就對著菜譜練了好久。他們都說,這幾道菜很受南方女孩子歡迎,我失敗了十幾次,吃掉了十幾盤,我吃膩了,寧可吃三明治。可是如果你喜歡,我願意給你做飯,真的。」
疼,真疼。那一刻她突然煩躁起來,為這無能為力的人生。手機屏幕的光芒折射出她卑微的憤怒,她想殺死它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
想起團隊那麼期盼的幾雙眼睛,秦琪在北京深冬流了一脊背的汗。古代女人動輒以身相許報答大恩,是不想再受良心折磨了吧,圖個一了百了最省事。
「你陪我能做什麼呢,我用不著你陪,你在這兒,會打擾我看書。」秦琪一急,說話就狠,可寧子和同學都發簡訊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該要強時別要強,你不接受他也得好轉了再說,男人照顧女人天經地義。」
秦琪又轉起了筆,這項運動的好處是,除了筆,你沒有對手,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所以她不愛電影製作,電影處處受限,不是她說了算。導演笑:「你問阿邦就曉得了,每年長假北京的人多得擠破頭,各大景點都爆滿,但他一旦有假期,絕對會離開北京。太熟悉了,不稀罕了,是不是?」
「京醬肉絲怎麼樣?酸辣土豆絲怎麼樣?肉片炒年糕怎麼樣?還燉個土豆排骨湯吧。」張樂十分振奮,嘴巴里吹起口哨來。
她被項目弄得殫思竭慮,頭痛了好幾天。就是那一下子沒當心吧,腿一軟,轟然跌入雪中。
在漫不經心中,她欠了太多人的。每回離開家時,母親都會追上來問:「幾時再回?」但是,有時候不是想回就能回去的,君問歸期——未有期。
秦琪一知半解,她沒想太多,她只懂演員彈個煙灰或回個頭都是內心戲:「也就是說,演員要展現的是人性,不是走台步,耍帥鬥狠賣萌就行。」
那場雪就是她的百密一疏。
「阿琪,你對工作學學對待感情吧,有什麼大不了的,壓力是你自己頂到頭上去的,抗戰時日本鬼子都來了,老百姓還不是照樣吃小菜補衣裳過日子?太累了就辭職來香港旅行,我說過我有很多朋友,你多走動走動。」
她這個觀眾有建議權,會從「觀眾想看到什麼」出發,而編劇易從「我想表達什麼」出發,信宇和導演磨合了好幾個月了,可障礙一來,仍想發牢騷,信宇說:「你就算只是觀眾也是強權派,陳老師度蜜月不在的那些天,我們編劇組集體都瘋了,前後寫了六稿。昨晚大家還說,你個北姑後來居上,比我們這幫跟導演更長的人都得寵。」
「去玩是一定的,我很愛麥兜,很愛菠蘿油。但我人笨,是古板的程序員,不是商人,吆喝不了商品。電影是商品,別看好我。」
入夜安靜,只剩打字的聲音,導演曾跟她說:「阿琪,你這樣是不行的,花花轎子人抬人,花花世界何嘗不是,單打獨鬥是會累死的,你需要借力。」
「哦……可是導演,值得拍成電影的題材太多了,像你這種家境優渥的人碰什麼百姓疾苦?夏蟲不可語冰。」秦琪說話不客氣,但導演把她當朋友,不和她生氣,笑笑,「是,我高估了自己,我確實涉足了我很陌生的領域,不是天賦和頓悟就能辦到的,得有真實的感悟才能拍沉重的宿命,不服不行。可是阿琪,拍出厚重感才是我畢生所求。」
「嗯,我想也是,但他沒說什麼……他撐了兩個月就不在了,肺癌。」
「你爸心裏也一定很抱歉。」
「探親?」
秦琪又倒了杯酒喝,導演要厚重,她要輕鬆,可到頭來殊途同歸。人生本來就沉重,跟題材無關,要體現出厚重,未必非得用「房價」這樣的話題來作文章,她說:「導演,一斤棉花和一斤鐵,誰重?你會回答一樣重,對吧?可我記得中學時,老師說,真去稱的話,棉花會更重一點,因為棉花里有空氣,空氣是有重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