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時,她對江川大義凜然地說:「你這廢人!」江川反駁,「你這爺們!」
2011年2月,北京春節寒徹入骨,秦琪摔了一跤,落下了一生無法根治的頑疾。從此每逢風雨陰天,寒氣滲進骨髓里,疼得直不起腰。
若他沉潛于學問,埋首于實驗室的儀器和故紙堆,必是風度翩翩的學者,舉止間有近乎僧人的嫻雅,只有這等風采才叫人心折。可他決然不從,秦琪推著單車跟他並排走,她發誓此生再不做螳臂擋車的事,再也不。
不是每樁事刻意忽略它就不存在,到了夏天,她仍被逼到離別面前。她要在大城市賺取粉紅色的票子,他卻要被另一種粉紅色的票子帶離大城市。
「沒啊,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許天很怕老,它自私,只對自己好,不想對眾生仁慈。」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是在那時,她淚流滿面地體諒了母親的心,於是許多年後,當她在為導演編故事時,本能地會給母親這一角色加入她的個人體會。
搞不清當年為啥會豪氣得像牛魔王,不過是多拿了幾張等級證書罷了,就被她當成避水金睛獸來騎,能乘風破浪直濟滄海。
「誰造成的呢?」
導演的父親生意做得開,特意將淺水灣的住所送給兒子當工作室。但所謂千尺豪宅也就幾百平米,裝修倒是闊綽的,連客廳里隨意掛的字畫,她略一研究,看出一幅是鄭板橋的初返揚州墨竹圖,另一幅是乾隆皇帝的御批。就那麼平平無奇地掛著,風吹日晒。
不工作時,秦琪就去走路,旺角,淺水灣,維多利亞港,皇后大道,荷里活,中環……全是她從影視劇里就熟知的地名,但真正一一丈量,卻是在這麼多年後。
世間男子如過江之鯽,她能愛的不知凡幾,可她誰也不愛。原本愛也不為她最在意,不覺可惜。但她竟從來沒有再遇上一個江川,遇上那樣一個好性情、好情趣、好樣貌的人。
從前這隻手一再畫電子線路圖,開關閉合,井然有序,每一根線條都清晰美觀,而現在她筆下的畫面潦草如印象派——也就幾年光景吧,往事卻恍如前生。
開拍前,信宇仍患得患失:「阿琪,結尾要多加點暗示嗎?」
到了香港,她離電影製作流程更近了。可越是如此,她越是看出自己和它是有隔閡的。她是編了個與犯罪有關的故事,但就她的本心而言,她不喜歡非常態,那會顯得格局小。琪琪和司機劉國強的生活被阿川打亂,走上了另一條路,同時他們也互為作用力——然而,一個普通人,哪怕從未遭遇過極端的人和事,她就不會面臨絕境和困局嗎?就不會有衝突和坎坷嗎?
「裝瘋賣傻?」
這始終是個男權社會,秦琪在大四應聘時體會得尤為深刻。基本上,綜合分能打到90分的姑娘和85分的男孩子會被企業視為同一水平線,若能擁有120分的才能或勤奮,才有望獲得等同評價。大二下學期那次也是,她下了苦功鑽研,數模選拔賽的分數也不差,但派出去參賽的仍是男生,她不是最拔尖的,連上戰場都不被同意。
他的語聲好柔和,秦琪緩和語氣說:「將來,你肯定會是一個小孩子的好父親。」
張樂來送她,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和她喝完冰箱里僅存的兩支香檳。出租屋已退還給房東,他就住對面樓,鑰匙託付給張樂幫忙交還。年前的房屋租不了好價錢,房東寧願空置到開年後,他們一人一支香檳,享受著月朗風清的時光。
江川拿過搭在桌子上的護腕戴上,又拿起秦琪扔在窗台上的書包,哄小孩子似:「走,回家。」
她絕不認可江川是天才,越認可,她就會越憤怒於他的自毀前程。那天,江川俯身測量,她站在他身後,專心致志地發著呆。在明亮得讓人想哭的實驗台邊,她痛徹心扉地明了,關於餘生,關於前塵,關於相處的零零總總,這好看的男孩子註定和她無關,註定和她對他的希翼背道而馳。
不要大舞台,只愛小日子。她說:「明知我說不過你,你比我大兩歲,你就不曉得讓著我嗎?」
皇家馬德里7號隊服,白色護腕,藍色單車,22歲的江川飛車走遠。秦琪垂下眼睛,她是對他另眼相看,她認為他配得起,可她又不是權威,能給他蓋個國際認證的章子,表彰他建了不世之功。
江川在畢業時送她的唱片里有首《恐怖份子》,是環保主題,它說,這世上還有可戀的東西:搖著長耳朵的無邪白兔、母親精心炮製的家鄉小菜,愛人脈脈的眼神,不值得為了自私享樂,貪一時又一時方便,因無知糊塗,同歸於盡。
「像我這樣的爺們,婦復何求!」
那就是講述的手法問題了,秦琪喝喝酒,不說話。太多電影都在玩形式主義,加入各類先鋒元素,很花哨,卻不老老實實地講個好故事。導演把煙滅了,帶她下山去:「都說要在極端的語境下做文章,可你仍習慣在熟悉的生活中做情感戲。阿琪,你是固執的人。」
一部電影忙下來,秦琪又掌握了一門新技能,但累得癱在地。導演過意不去,承諾上映后請團隊赴歐洲旅行,她卻笑:「夠了夠了,我在電影里就感受到了京https://www.hetubook.com.com
劇戲檯子上的『三五人千軍萬馬,七八步萬水千山』,玩不動了,讓我找個小城待一段再和你們會合吧。」
阿米在課後說:「你們在台上蕩氣迴腸,我在台下洞若觀火。」
她關上了北京的窗,就此消失這晚風雨內,可再生於某夢幻年代。
到了今時今日,她終可回答這些年來別人問的那個問題,包括張樂也在問:「為何著了魔地喜歡他?」
導演說過,阿川的父親形同虛設,琪琪幼年喪父,他還當這是秦琪的真實經歷,所以對父親的角色規避得很厲害,可她把父愛讓司機劉國強來詮釋,讓他既意外又驚喜。秦琪喝著法國產的一種葡萄酒,很淡的桃子香氣,能當飲料喝:「不,我父親對我很好,但以前我不懂。」
「求科學家向世界宣布超光速粒子的存在。」
秦琪心知導演是在誇大,他有他的主張。劇本在他和陳定邦的指導下打磨出了定稿,她看過,關掉電腦,走到街上去轉了轉,那是他們對故事的理解,不是她的。可投資人很認可,她很無力。溫州炒房團有錢到了一個境界,卻仍在撈錢,其實來自於急躁的匱乏感,這如影隨形。利用窮人對房子的渴求來編個故事很容易,但有了家園,人們就不孤單不辛苦不匱乏了嗎?
他的語聲微含笑意:「想許個願,他們都說靈的。」
「尊老愛幼我很懂啊,你尊我老,我愛你幼,皆大歡喜,毛球,改天見。」
學生時代也是乘火車往返于學校和家的,車窗邊看見漫漫稻田在掠過,看見了烈日在遙望,但她已不再是那孤獨少年。
「那相識于什麼時候?」
「跟杜琪峰的《文雀》很像,是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秦琪一貫和母親親昵些,儘管在成長歲月中,母親對她更嚴苛。但她總難忘那一幕,她高考時,夜裡睡不著,想起來弄點吃的,一推門,看到母親跪在地上求菩薩保佑她。那時天光未亮,蒙蒙的光線里,母親的背影刺痛了她的心。
秦琪很意外,江川不算是好老師,他解題思路明晰快捷——他以為大家和他一樣。她坐在第4排,看他在測量台邊擺弄分光計,調整各種光管光軸展示給大家看,他手法嫻熟,常數公式爛熟於心,但有什麼用呢,大家都聽不懂。她若不是在實驗室里泡了好幾天,也會一頭霧水。
江川收回火車票,擊擊掌:「明天陪我去歸元寺吧,我想去上上香。」
「北方女人大多做得到,你打架時她也會為你驕傲,幫你抱著衣服,你負傷了她帶你去找醫生包紮,認為你是英雄。」
「不,放下大砍刀,自然挑起珠簾看嬌娘。我想去探望當年人。」秦琪鬼鬼祟祟地收拾著行李跑開了,「我從深圳坐火車去,不遠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曾經江川說:「我胸無大志,來世一遭,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餘下時候享受生活。」她嗤之以鼻,她總想自己會把人生過得跌宕起伏,可到頭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清閑度日,逗逗兒子喂喂飯,做做按摩抹抹臉,學學烹飪燒燒菜,笑看愛恨,詩酒餘生。
安然地對待黯然,人才會岸然。她已別無他求。
導演說,他回到香港,思前思後,想起這二十多年來的經歷,對國人對家園的重視有了些切實的體會了。他的祖籍在廣東梅縣,還有些零散的親人健在,近幾年總陪父母坐火車回去,望住窗外的村鎮和田野,想起的是魯迅那篇《故鄉》,主人公叫閏土,中學時的國文老師說,它講的是階級隔膜,童年玩伴的一聲「老爺」,叫得大家生分起來。但四十來歲時再想想,難道不是個同命相憐的故事嗎?
導演問她:「是回溫州嗎,我讓人給你訂機票。」
阿米不遺餘力地笑她:「端的是神仙眷侶,但不怎麼為人師表哦,眉目傳情得火花啪啪響,還好我們班的女生少,不然好多芳心被燒成一縷芳魂。」
萬安,吉安,地名都很討口彩,萬世安寧,吉祥平安。到得這時,她已學會不再去爭取他留下來,他郎心似鐵,多說無益。她只是盡量騰出空閑和他待在一起,拍拍手,笑笑鬧鬧,度過一個又一個清淡的半日。
在機場,張樂不願走,等到秦琪要過安檢了,他倉促地抱她:「你怕冷,你要回家了。我總想著,我們能在北京生活一生一世,等我們都老了,就手牽著手,坐在牆角曬太陽。你不給我機會,你是狠角色。」
半年前的平安夜,她想送他一份禮物,她對他說:「你等著瞧。」可她沒法送,她沒能通過選拔賽,也就不具備參加國際數模比賽的資格,她本是打算好了要在表彰會上對他說謝謝的。
他會為他的一意孤行付出代價嗎,當他人到中年困守小城,他會因此受苦嗎?秦琪一心一意地目注著江川,滿座同學都將她的舉動看在眼底,她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世間的影像都黑了下去,黑了下去,惟獨他轉頭時的笑顏亮如白晝。
20歲的男孩子,他將有怎樣的未來?秦琪很怕自己會哭,笑眯眯地接下去:「還互相捉虱子對不對?」
秦琪給他倒酒,讚許道:「小弟,你的見識非同凡響!」她已被導演聘為副手,hetubook.com.com擔當了監工的重任,但信宇和她熟,不視她為上司,橫她一眼,「又諷刺我!」
地鐵報站時,她清晰地聽到:「下一站,天後。」原來真是地名,而不只是小明星的美好願景。導演年輕時愛玩,遊歷過歐洲、美洲和非洲,可是四十歲后,他仍然選擇在出生地停留,閑時驅車帶團隊找熟識而舒適的餐廳吃飯,坐看夜景。
他卻沒問她許了什麼願,她總想他遲早會問,但她沒機會說。他把所有朋友都送走才返鄉,他離開時下了雨,貝多芬的《命運》響徹校園,一檔廣播節目已進入尾聲。她丟開手頭的實驗,飛跑在雨水裡去見他。
她是學工科的人,對公式定理有深厚的信賴,大多數情況忽略直覺,但在人生的重要關口,她聽從了她的直覺,當然,也可以說是屈從。但這種屈從幾乎是快意的,如同撲進年輕英俊的王位繼承人懷中,滿面笑容,理所當然。
「太出眾好演偶像劇了。」
因為他能鎮魂,他是她的神燈巨人,在一切感覺自己在暗夜行路的時刻,她隨時擦擦燈盞,黃耀明都會跳出來給她光明和陪伴,是奇迹般的安撫力量。
張樂像賭著氣的不良少年,蠻橫地說:「你不同,你不同,我打心眼喜歡你,臉是你這樣的,身材是你這樣的,甚至說話,也是我喜歡的可愛的小霸道。」
「那是因為我逐漸懂得,能吃到父母煮的白米飯,是福分。」
秦琪大搖其頭,茶壺裡煮餃子倒不出來,憋壞了吧?她看不過眼,又是炫技派,走上前幫他調目鏡,倒回第一步講起,每一次成像,每一束光,都邀請同學上台共同測量。精密儀器她遠沒江川熟,但越是這樣,她越是更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搞懂。
「我會在他的演唱會上和他相見,他會喜歡這樣。」秦琪一向很領導演的情,《逆流》的歌詞和「炒房團」也有微妙的聯繫:他們住在高樓,我們淌在洪流,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我,只為吻你才低頭。但她伏在車窗上長久地看夜景,卻對導演說,「買來做插曲也好,本來我心裏想的是《黃河大合唱》的一段。」
她總這樣,把氣氛破壞。張樂目睹著她過安檢,雙手插兜,穿墨綠色的羽絨服,腰板挺得很直,志得意滿地走著,他側過臉,無聲地哭了。她說:「小子,你會忘了我,過自己的生活,21歲時你會忘了我,最多24歲,你就會不再記得我,對不起,張樂。」
三天前,在瀏覽黃耀明的消息時,她驀然在網頁上發現了一個ID。區區五個字,卻讓她在電腦前枯坐了六個小時,喝光了三瓶酒。信宇問:「阿琪,你怎麼了?」
「再見。」
江川幫她的老師代課,一進來,多來米和她的室友都扭頭看她。班裡其他的男生也私下問開了:「二姐的男朋友?」
從寺院出來,穿過街道,回到車水馬龍的俗世,秦琪問:「跟佛祖求了什麼?」
「在你用另外的心境重新打量人生的時候。」
他要她學會放過和原諒自己,火車就快要開了,她催促著他快上去,他把大黑傘遞給她:「雨大,你回去別淋著。」
最後那日,她帶著兩隻箱子飛往溫暖的南方。她在黑暗的海水裡泅渡了太久,終有一日燈塔眷顧,它們燦若星河,讓她懂得要去何方,已經足夠幸運。
秦琪只一眼便可確定,它是江川的ID。毛球來喝湯,他在網上叫這個。他的簽名是「沒有遍體鱗傷的糾纏,只有動魄驚心的喜歡。」她退出登錄名,重新打開網頁,點開他的ID名,他發言極少,只閑閑地評了黃耀明最近的幾首歌,無關的帖子則全是討論詠春拳、芝士蛋糕和槍支的型號。
秦琪說:「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芻狗們東奔西走,只為不當喪家之犬。但直接罵天地不仁,會不會太直白?所以我想用黃雀來指代。」
那就不走了,躺下來,使勁地歇一歇。
她在驕陽似火的武漢街頭看著他熱氣洋溢的臉,眨眨眼,輕佻地伸出左手小指碰了碰他的耳垂,很快縮回來:「你這種面相是有福的人,托你吉言,我等著瞧。」
導演說:「對,有些道理很淺顯,但不到年齡或心態,只會不以為然,非得經歷了感受了才能體會。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他們都知道「天地」是指什麼,導演冷哼道:「天地不仁,是它覺得本性低劣的眾生不配讓它仁慈吧。」
「不,是另外的時候,一切的麻煩都將不是麻煩的時候。」
前生的她在相同的月亮下和江川說著話,他的歸程在兩天後,小小的車票攤在他的掌心,K555,武昌至吉安。她在2002年秋天和他相識,半年後,一列慢火車載他回到家鄉小城萬安,那個不通火車的地方,他得先到吉安火車站再轉汽車回萬安。
秦琪百口莫辯,把阿米趕跑,回實驗室找江川。他在整理教案,手很瘦削,指節很長,她拉開椅子,啪啪啪對他說:「你當老師還真特別啊,心知肚明廢話少說,學生怎麼辦?碰到像我這種死蠢沒悟性的,你哭死算逑。」
她自身後看他離開,修長背影,衣袂當風,那樣神靈活現的一個人,一生都會是快活命吧。秦琪白著一張https://m.hetubook.com.com臉笑,貝索死的時候,愛因斯坦致悼詞說,他們必然還會再見面,所謂時間,不過是人們頑固堅持的一種錯覺而已。嗯,但願這是真的。
夜色中的香港像一袋撒落的珠寶,流光溢彩,這是她和導演都深愛的風景。導演總將車開到太平山半山腰,一邊聽音樂一邊抽煙,間或聊聊天,好時光總過得飛快,他抽煙斗,她聽《情流夜中環》,記掛一些人。
窗外的雪還在落,秦琪想,以後回憶起北京,必然有大雪天,一場場的大雪天,雪擁藍關馬不前。張樂長長地嘆氣:「我常常想帶你四處去玩,去吃吃喝喝看看花,你給我講笑話,你很會講笑話的,我聽不厭。玩累了就回家待著喝點酒,我想找的就是能大大方方高高興興地和我喝著小酒的女朋友。」
周三的下午,香客也很多,面容靜寂的僧人在無聲的風中穿行。秦琪和江川入佛堂上香,三拜九叩,靜默虔誠。
案上擱的是唐代的端硯,隨手拿起一隻魚戲蓮的瓷瓶,瞧一下底部,楷書寫著「大明萬曆年制」,秦琪沒見過這麼多好貨色,看得面紅耳赤。電影班子以工作室為家,分給她住的那間一推窗就能望見高爾夫球會,晴天和雨天都美,她常在深夜信步走出煙霧繚繞的客廳,到樓下24小時便利店買酒,總不期然望見了九年前的月亮。香港不下雪,但古今中外的月亮始終是住著嫦娥和玉兔的那輪月亮,杜鵑花一年年地香漫四野。
「對啊,他是老爺,他是長工,可就連老爺不也有很多困惑嗎,他期待後輩們會過上跟他們不同的生活,不再辛苦恣睢、辛苦輾轉、辛苦麻木地生活。瞧,老爺也對他過的生活不滿,可是一百年過去了,溫州的有錢人也對他們的生活不滿,仍在辛苦地生活。」秦琪胡思亂想信馬由韁的想法竟被當成速效救心丸,導演總說自己一腦子漿糊,常找她探討。
天地不過剎那,扁舟終要江湖,他們都沒哭,千瘡百孔的世界,為之一哭的事情有太多,這不算什麼。在香港時,信宇壓力山大,崩潰得大哭一場,她也只別過臉去,幫他在紅茶里多加半盒牛奶。離開她的男人們都說她鐵石心腸,她攪動著紅茶想,浪得虛名的事我是不做的,多謝你們褒揚,我幸不辱使命。
在一切的麻煩都將不是麻煩的時候,再見見你。
這首歌里的細微末節就算都體驗,若想真明白要好幾年。那晚在導演的車裡,她試聽黃耀明的新歌《逆流》,導演點一支煙,聽了幾遍,突然說:「很貼切我們電影的主題,我去找他們談談,買來做插曲?你也好見偶像了。」
投資方很難伺候,她得為電影提供全本分鏡頭畫稿,而國內大多電影並沒有這道工序。畫得很辛苦,總是要藉助酒精才能讓靈魂飛起來,在一瓶珠江純生面前,她將當夜完工的十幾張分鏡圖一一攤開,翻過左手手背,看了看掌心凌亂的紋路,它們竟是會變化的,和大學時已有不同。
不,任她溜溜地采,任她溜溜地踩。
「若真有粒子能跑過光速,說明空間里還存在其他未知的維度,比方說平行宇宙,我們其實是生活在矩陣中……毛球,我們也許能在那裡相遇,而不是相識於2002年。」
「你唱歌跑調嗎,我沒聽過它。」窗戶外的樹仍在搖著,大雪如梨花,在世間開落,張樂又抽煙,「那天在醫院,你睡著了,我偷偷|拍了你的照片,藏在書里。昨晚我做了好多夢,在夢裡我都知道是夢,可在夢裡我都得不到你,還記著你的照片被我藏在初三的物理課本里。但那時我結婚了,我在半夜想起你,摸了摸身邊的女人,我知道她不是你,覺得自己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心忍不住一陣陣地疼,醒了還疼。」
到了該散的時候,傘就能送出手了。秦琪接過,卻說:「我有帽子。」
導演說:「電影就叫《喪家之犬》,既是在講房子,更是在講述大時代下的不安定之感。我去說服他們。」
杜琪峰是秦琪偏愛的導演,大學時她頗看過一些。秦琪說:「對啊,阿川對溫州人可不就是劫富濟貧?但往深里思考,黃雀會是什麼?不是想算計他的劉國強,也不是想討回自家錢財的琪琪,是什麼?」
孤獨少年曾經度日如年,她不願為情感頹廢和自虐,總覺已是成年人,這不該是她的年齡能做出來的事,她總有事要做,有路要趕,有人生要繼續。可在人世闖蕩這許久,她情願散盡千金,成全出遊的夢想,第一站,萬安。
萬安尚未通鐵路,得先到吉安下車,再轉汽車前往。秦琪帶了書和音樂在路途中消磨,比起飛機,她更愛乾淨的火車,連路過的小站名都覺很有趣味。
大三時,秦琪和阿米在一起后,說起江川,她評價他空有才華但不諳講授,可阿米說:「天才用不著解釋。」
秦琪看他:「你信佛?」
香港很美,導演先後給她介紹了男人認識,不動聲色的吃飯看戲,但秦琪興緻不高,索然無味幾次后就沒了下文。再加上為電影太過忙碌,她對導演說順其自然,等它弄完了再議。
秦琪做事考慮邏輯,她更關心小人物在命運洪流中各自沉浮的故事,而非捉對廝殺。但導演https://m.hetubook.com•com說:「觀眾不會對普通人瑣碎乏味的日子感興趣,他們不答應。」
「是啊,循循善誘吧,自己懂,但假裝不懂,拋磚引玉。」江川細緻地擦著儀器,跟她說,「有的難點不講透是很難懂的。進球之前也得來回倒腳嘛,連孫悟空都得拜師學藝,哪有一蹴而就的武學奇才。」
「我活著不是為了找罪受的,在北京過得四壁黑暗,沒前途,又寒冷,為啥還要逞英雄主義,苦守著不放呢,它是別人的家。」離開北京回成都的女孩子說。秦琪起身和信宇碰杯,「小弟,我看了你們第9稿,有點兒意思。」
江川連聲稱是:「嗯,師者最重要的是苦口婆心裝瘋賣傻與民同樂。」
張樂坐在地毯上,把頭枕在沙發上,側側地看住她:「別人都笑我,可我不怕,我只怕你笑我。可你只笑著對我,所以我想,我或許能試試看。我很後悔……我一試,你就不肯笑著對我了。」他的聲音很低,像小孩子快睡著,說著含混的話,「我非常喜歡你,你卻要走了,你不知道的,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想找的女朋友就是你這樣的,是知識分子,但為人和氣,樣子神氣。」
琪琪、阿川和劉國強,都在自己的困境中有家不能回,這才是她想講的故事。信宇他們完成了劇本,投資方也看過,確認無誤,已在籌拍階段了。導演仍啟用他那幾部藝術片的演員,演配角的男孩子朗眉星目,頗有當年江川的神韻,令秦琪心內震蕩,盯住他看得失神,導演笑她:「喜歡?他很陽光,但相貌也不算太出眾。」
江川志得意滿:「你越來越乖巧嘴甜,真讓我喜出望外。」話鋒一轉,不給她做思想工作的餘地,「可我不會是好講師好教授,你也看見了,我性急,做不到一點一滴地灌輸,不適合留校任教,又沒長性,坐不住。浮躁的人不會安於十年磨一劍地鑽研課題,那些路都好,都該被尊崇,但我走不好,也不想走。」
「那你還……」說話間秦琪有了不好的預感,江川坦率接納她的討伐,必是作好打硬仗的準備了。她從沒說服過他,今次恐又凶多吉少。
行來幾許山水,不勝人生一場醉。總是在酒盡闌乾的午夜,向自己承認,少年情懷已蛻變成中年感觸,再也不想死撐,再也不沉湎於所謂悲壯。她要的是舒坦和安心,此生將只為父母的健康感到惶然無助,而不是個人的生計問題。在她的故鄉小城,生計將不配叫問題。
他在學校門前和外系的人話別,撐把大黑傘。她鑽到他的傘下,一直把他送到了月台上。雨落得大,她穿短褲,小腿濺滿了泥漿,胳膊凍得起了雞皮疙瘩。奇怪的武漢,大熱天落雨都冷,她抬起手揩了揩眼睛,他問:「手腕上寫的是什麼?」
「天才!」天才是太博大的字眼,秦琪說,「他還差得遠,他是傑出的考試機器。」
那麼多人一生都待在自己出生的城市,晚上看天氣預報的時候,才知道別的城市裡有否下雨。但這樣也是一種穩妥的幸福,秦琪年輕時不認同,但27歲后,她終是明白。
他一再向她言說他的原由,而她總覺他回小縣城是對他自己不負責任,對不起他的天分,可他說:「你認識的人還少,所以把我看得高,我是野生的,在富麗堂皇的溫室待不慣。」
「可兜兜轉轉,你又身處在海邊。」
中學時,秦琪刻苦念書,連中午都把自己悶在教室里聽英語。她語言天賦差,英語總考不好。誰成想好些年後,她還在和英語較勁。重複地做這件事,都只是為了可以離開現況,至於去哪裡,做什麼,全都顧不了。到了她不得不停下來的現在,心中覺得很徒然,像走在迷宮裡,誤以為走了很遠很遠,可沿途做了記號一看,竟還在原地。
「花痴!」信宇瞧不慣她在鐵血之外的另一面,走開了。
歸元寺在武漢聲名赫赫,大一時秦琪和室友們去過,香火很盛,信徒也多,修建得華麗,供奉著釋迦和五百羅漢,斗栱飛檐,莊嚴靜穆。
「誰說壞人就一定會被繩之以法逍遙法外?天底下的貪官不都活得好好的嗎?」秦琪讓他寬心,善惡是有報,但現世報是人在無能為力下的一廂情願,人類最擅長自欺欺人。這是部太中國特色的電影,送去電影展參賽大約不會有好成績,但若能通過審查,在院線公映,會有一定的斬獲。
她對北京關上了窗。但她永遠記得她的工號是77號。
天網恢恢,她卻總矯揉造作惺惺作態,以為還有別的可能。可推三阻四半天後仍自投羅網了:「很簡單嘛,一隻錯覺自己是駱駝的狗,它拚命吃東西,肚子里塞滿了食物,就自信地認為能穿過萬里沙漠,最後它死於一根稻草。」秦琪仍喝不慣洋酒,晃蕩著杯中酒,皺著眉一干而盡,「我把我的專業技能當成了法寶,以為全吃下去就能通關,但人生嘛,不是通關遊戲,拼的不是裝備,是智慧。我腦子不好用,被稻草絆了一跤,想明白了。」
他們不歡而散,可那時候她是不可惜的,她總以為她的未來順風順水,大千世界處處銷魂,世間溜溜的男子,任她溜溜地愛。
大四畢業時,秦琪在禮堂里聽到有同學在播放它,男中音悲涼地唱:
https://www.hetubook.com.com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為什麼到此地,河邊流浪受孤凄?另一人凄愴地答:凄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無消息。這是很有興味的,導演很感興趣,秦琪用手機上網,幫他搜出了唱段:「王老七,你的家鄉在何地?在東北,做生意,家鄉八年無消息。這麼說,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從今後,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投資方對劇本沒異議,但覺得《絕望坡》的片名欠妥當,像《絕命島》、《無人鎮》之類的驚悚電影。導演不屑:「還真能聯想!」可有錢的是大爺,《絕望坡》是要被換掉的,秦琪說,「能叫《黃雀》嗎?」
在他24歲的時候,會有一個女孩出現,使他不再記掛她嗎?他走向他的車,平生頭一次覺得他的北京空空蕩蕩,十里長街荒無人煙。
托導演的福,一場電影做下來,她想她終於能夠理解當年的江川,他擇一小城終老,未嘗不是生命中的大幸。在這禮崩樂壞的年代,她風霜撲面,滿心蒼涼,他卻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自我。她想去萬安小城看看他,在分別了八年後。
「真奇怪,我怎麼凶你,你都不跟我生氣,你真是大人大量。」
她是想把榮耀送給江川當禮物的,沒能成功。她元神渙散了很多天,竭力調整后,又嚎叫著撲上了專業課,在江川幫他們代課時,還出了迴風頭。她幫了他,偷偷對自己說,好,我是送了禮物的。
連三姐都跟秦琪說:「你倆也太明目張胆了,我看得好羡慕啊。」
她咬著拇指,汗毛都立了起來,啞聲說:「黃耀明年內會在廣州開演唱會,我要訂票。」
形勢制約人,只能把黃雀的故事弄成了螳螂的故事。先是很用心的寫,再是很小心的改,然後很傷心的刪。秦琪為它在深圳停留了大半年,導演想幫她辦特殊人才引進,手續遲遲沒批下來,好在深圳和香港近,碰面也方便,隔三差五她就到香港和他溝通。導演的工作做得細,秦琪和好萊塢分鏡畫師加班加點,畫完了全片的一千七百個分鏡頭。開拍前,她還被要求用分鏡畫稿做動畫Teaser視頻,配音樂,信宇配合剪接並反覆修改,苦不堪言。
她戴了頂棒球帽,江川幫她把帽子戴正,退後兩步欣賞了一下,眼睛非常沉靜,黑溜溜看不見底:「再見,你這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的傢伙。」
「那現代物理就崩潰啦,沒想到你這市井之徒還心懷天下。」
秦琪在電腦前坐了一夜,天亮時她決意要去萬安。那座小城,住著她十九歲相識的那個人。她要萬千寵愛,他要只向一人;她要高朋滿座,他要相對清談,他們實實在在是兩類人,可是在她的十九歲和之後的日子里,他陰魂不散,真是恐怖。
秦琪笑:「你真歹毒,那一定是我的人生麻煩層出不窮,我在否決我整個人的時候。」
美籍華人信宇被隱喻和暗諷弄昏了頭:「天地都是客觀存在的,為什麼要仁慈?」
江川被她擠成了配角,她不斷請教他:「老師,這個怎麼調?老師,看哪個刻度?」江川被她指揮得團團轉,多來米在台下交頭接耳,秦琪不理,她只負責傳道授業解惑,先把自己的惑解了再說。
秦琪笑:「我也在海邊長大,卻沒這樣想過。」
「制度。」
秦琪喉頭哽住,她別過臉,將沙發一角的頭髮絲拈起,丟進垃圾桶里:「出發吧,張樂。」
同學們都竊竊私語嘟囔著聽不懂,江川很吃驚,拿粉筆在公式下劃了重重的橫杠杠,對大家說:「它是我們解題時的任督二脈,一通百通。」
摔傷后,秦琪又瘦了些,坐在大的行李箱上哼著歌:「請關上窗,寄望夢想於今后……」黃耀明的《禁色》,從前她在寢室播放時,她們總說這是給她的勸告,看,連偶像都殷殷勸她別花心,別亂來。那幾年秦琪最喜歡的一句是「千種痛哀,願我到死未悔改」,而今她發現她的神諭是另外的幾句。
可是「意義」這回事,每個人都有不同見解。誰說未老不還鄉?她只想做完電影后,回到親愛的人們身邊,處變不驚,坐看流逝。
朋友很多,但已不是那個人那回事那股滋味。那年她怎麼能預見,預見了又怎麼會相信。
信宇說:「社會。」
江川拱拱手:「你真是高人高見。」他還有一場告別賽要踢,半路上就和她分開了,停住單車說,「毛球,我不算聰明,但我認得我自己。」
他看了看被雨水沖刷得難以辨認的字跡,轉過臉去,望著檐瓦上滴落的雨,聲音輕而微:「我不曉得怎麼說,毛球,別把自己逼太狠,對自己高抬貴手吧,真的,算我求你。」
港人很愛維港,秦琪客居在香港的日子里,最常去的餐廳窗外對著大片海灣,翠影紅霞,水清沙柔,導演長期有一張桌子在那裡,他說:「我喜歡大海,它讓我覺得不用腳踏實地。」
當夜她在香港吃魚丸和菠蘿油,導演為她接風,請她喝芝華士,笑問:「摔傷的是腰,不是天靈蓋,怎麼想通了?」
她看一眼,哭喪著臉:「誤碼率,從實驗室出來得急,沒找到紙。」
秦琪到香港后立即著手于新工作,她是門外漢,要學的東西頗棘手,跟著導演專門請來的一位好萊塢分鏡師學了快一個月才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