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喪家之犬

再說在北京買房也好,狡兔三窟嘛,他是戴罪之身,誰曉得會不會有神兵從天而降逮捕他?他沒少做過類似的夢,每次都冷汗涔涔地醒來,輾轉到後半夜還睡不著。
她空出一下午來等,阿川只道是偶然,但世間哪有那麼多偶然。主管問:「你不是肚子痛嗎?」
「可我能經常回家看我媽,我只想回家。」琪琪認可阿川的話,聲音小了下去。
「是啊,唉,你打電話悄悄打,最好幫我問問人家的電話號,我跟他不熟,你別打草驚蛇。這種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好。年輕人,臉皮都薄得來。」
「哦,你在啥區?川川也在市裡。」
單位解決了她的後顧之憂,她雀躍萬分,連棲身的只是一張上下鋪的架子床都很知足,把床鋪得整潔平整。聽說讀大學也睡上下鋪,真好。她安頓好就去找劉國強,在小飯館請他吃了頓飯,她以為單位能接收她是他託了關係。
劉國強等不及,他前妻在幾年前又生了個兒子,佳佳的處境一落千丈,才十幾歲,就被送到學校寄讀。前妻嫁的老男人房子小,他大兒子畢業后買不起房子,一家好幾口住四十多平方米,很局促,把佳佳犧牲掉了。
「大姐,他再回來你給問問吧,年輕人相處相處看看吧。」
找著了窮小子,警察會調查到他頭上嗎,他還有五萬塊贓款呢。司機渾身一激靈,和前面一輛尼桑撞倒了一起,一車乘客都在罵他,他一凜,跳下去和尼桑道歉,賠了五百塊錢了事。
琪琪是在同學出發當天到上海的,她把日子往後說了兩天,趁母親上班時背著大背包出了門。她行李不多,也就帶了幾身換洗的衣物和輕便的鞋子,連同一千四百塊錢和她17歲的年紀。
「削好的菠蘿放不住,得儘快吃,有了它我就能在家裡囤好多個,我最愛吃菠蘿。」琪琪笑道。
對方說:「不知道,他沒說,你問問老闆吧。」
怪不得她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呢,那雙淚眼在不流淚時,也該是彎彎笑眼吧,就像母親,她不駝背時,也是很有氣勢的。
劉國強一拍腦門:「你看看我,笨得來!」
18歲的琪琪在劉國強的家裡度過了生日,凄涼的春節,他們乾巴巴地吃火鍋。劉國強從超市裡買回各種肉類和丸子,還給琪琪買了雙炊糕,這是她最愛吃的點心,用糯米和白糖製成,她稱它為白糖糕,每年生日母親都會去老字號店鋪里買來。
琪琪拼湊著母親話語里的意思:「那他長得不差,哪種類型的,像哪個明星嗎?」
阿川是目擊證人之一,事發當晚,他無意中從現場經過,警官劉國強沒能喊住他,但聞見了他身上的機油味,他估摸著他曾經在這附近工作。走訪了大半個月後,終於接近勝利,他說:「連你也不曉得他去哪裡了?」
「好,那你給我一百萬。」其中有三十萬是幫劉國強要的,阿川一驚,他反手按住她的,噌地坐起來,盯著她說,「你是誰?她女兒?」
沒人向他道歉,保衛科的人連杯水都沒給他喝。他上了一個通宵夜班,又餓又困幾欲一頭栽倒,顧不上追究就往家裡趕,母親一大早就得知他被扣押了,見他回來,又是一通好罵。他困得搖搖欲墜,忍不住還嘴:「我是沒出息,你養了這麼個兒子,你就有出息了?」
沒人知道修車工阿川的資產像雪球一樣朝前滾,他規規矩矩勤勤懇懇,車行不準抽煙,怕出事,他就堅決不抽煙。工友們偷偷摸摸地扔給他一支,他接過去,塞進自己煙盒裡,再扔一支回來。以往他抽1塊7的大前門,很不好買,看見了就囤好幾條,有錢后抽7塊半的紅雙喜,工友說:「嗬,小子,發達了?」
工友又說:「這麼怕死,索性戒了!」
18歲,她成年了。可她窩在上海楊浦區的50多平方米的別人家的小房子里,過年過生日,連電話都不給母親打。母親早早就在為她的生日做準備了,還寄了包裹到加州——她留的是同學在美國的地址,母親寫信總要多走一趟彎路,同學總說:「你說實話吧,太費事了。」
這幾年來,父親很少落屋,據說他在蘇北小城有了個相好,公然跟人姘居。母親不信,但流言不絕於耳,她問起,他不承認,次次問,次次不認,多問幾句就發火,門一摔,走了。有一天,母親偷偷跟到蘇北,果真見著了那個女人,不,還有她的兒子,有三四歲了吧,蹲在地上跟貓玩。
……想起來也不太久,哪曉得老婆翻臉比翻書還快?可他也不怨她的,他瘸了條腿,又丟了工作,要她還跟他過,確實也太難為人了點,他只恨她連女兒也不給他!父母卻都來勸:「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讓她養吧,你想佳佳了就去看看她,她說的沒錯,女兒跟你是會吃苦。」
「楊浦,阿川呢?」
母親在擇芹菜,被砸得瞪起眼,剛想開口罵他,他大咧咧往躺椅一坐,嚴肅地說:「打開看看。」
錢用完了,借條上白紙黑字又寫明了連本帶利兩年還清,親戚總歸是親戚,總不至於逼她跳樓吧。可她的算盤打得再精也不如親戚的腳步更快,她失神地盯著琪琪的臉,眼睛好澀,她使勁地揉,使勁地揉,揉得琪琪尖叫:「媽!血!」
「他能輕易得手,我就不行嗎?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養生館上班,她有時會聽收音機,武俠小說尤其精彩,她最喜歡聽,沒事就和阿川交流,通常是她講著講著,他睡著了。
夜裡,有和她同時進來的女孩想家,抹起了眼淚。她被觸動,也想家,可想家沒用,她連電話都不能打,她得讓母親相信她人在加州。所以離家前,她對母親說越洋長途太貴,她會寫信回去。
劉國強和阿川母親拉了一下午家常,他沒把握她是否相信他的滿口胡言,但報紙上寫得煞有介事,他有樣學樣,不會出錯吧?他甚至騙琪琪說要辦小區出入證,拿到了她的身份照,遞給阿川母親看:「這是我妹妹。」

十二

可放高利貸還是可行的,就在上海,投入也不大,鈔票都是穩紮穩打地賺。溫州人在酒店長期包了套總統套房,開了個地下賭庄,他想方設法搭上了線,客人在賭錢時,他在一旁放貸。
報案的人只有一位……他們是在質疑她報假案嗎!婦人憤怒了:「他們覺得這是小錢!可你不曉得我到處湊錢我多……」
可他幹啥要買車行呢,若他劉國強發達了,肯定不買車隊,要買還買房子,買了賣,賣了再買,炒房子賺的鈔票可比修車快。
他每晚準時9點下班,到她的便利店換零錢,順便買點玉米、粽子和雞蛋煮一煮,早晨扛上小推車還能賺點早餐錢。轉天女老闆又找他商量:「老劉啊,鹵煮好賣,原料我來買吧,我用我們店的內部卡買。」
臘月廿七美容院就放假了,她在冷冷清清的宿舍睡了幾天覺,劉國強去找她。他們都是孤家寡人,湊一起天天煮火鍋吃,太冷了,除了熱飯熱菜,啥都不想搭理。除夕晚上,劉國強開了電視看春節晚會,琪琪呆愣愣地看,母親最喜歡李谷一會出場嗎,宋丹丹也好呀,母親說她太有意思了,琪琪想著想著,撲簌簌地哭了。
司機和老婆離婚後,用手頭的錢買了一處小房子,比從前的更舊更破,但好歹能棲身。父母都勸他跟他們一道回貴州,可他有他的打算,上海的房價在上漲,不到6年,他的房子比買進時多賺了近10萬塊,看這勢頭,只怕還有得漲。
「你妹妹在哪家足浴城上班?我哪天去看看。」女人仍不說出阿川在哪兒工作,卻想套他的話。劉國強賠著笑臉道,「她在市裡找了份工作,這兩天就搬。」
「你拿回的是你自己失去的。」
事件發生后,司機天天看報紙,但沒能找著案犯落網的消息。那伙溫州人連案都不報,他問了兩句,小老頭咳嗽著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的錢也是血汗錢來的,可家業一大,顧忌就多,對方是亡命之徒,他們不是。幾萬塊錢的事,沒必要惹麻煩上身,息事寧人算了。
2003年的夏天,阿川賣掉了3套房子,去北京買了2套,一套在東二環三里屯附近,一套在北三環。他不喜歡北京,但溫州人去買了,他也湊個熱鬧,他跟著學了一年,收入節節高,沒理由不迷信下去。
同一個夜裡,另一張床上,也有人睡不著。自從她將金條們藏在床板里,失眠症就跟住了她。她一毫子都不賣,天天枕著它睡覺,出門辦事一回屋就掀被子看一遍。阿川回家看過她幾次,奇怪地問她怎麼不打點首飾戴戴,他脾氣越來越壞了,兇惡地教育她:「我小時候你不是常戴那個簪子嗎?現在有一堆金子了,你照著它打上十七八個,換著戴!」
阿川母親對著照片看了又看,眯著眼看他:「你倆長得不像,你妹妹很秀氣。」
當天傍晚,司機又載了一車人,一路上他都在煎熬,要不要開到某條路上,然後面露兇相,勒索一筆,逃之夭夭?可他還有老婆和娃呀,他逃了,她們怎麼辦呢?交警尖銳的哨聲響起,呀,綠燈啊!司機一哆嗦,手忙腳亂地剎車,乘客們被摔得七葷八素,沒站穩就高聲罵開了,司機不做聲,暗暗想,罵?敢罵我!摔一下有什麼好罵的,我又沒訛詐你們每人五萬塊。
之後他又去過兩次溫州,還和琪琪搭上了話。琪琪學的是護理,他向她打聽上哪兒報班,他家親戚也想學。琪琪很警覺,問他:「叔叔你不是溫州人吧?」
這一大片樓盤才打下地基,司機在空地抽著煙,想起婦人的淚眼,猶豫著喊婦人下來透氣。但她仍雙目發直地坐著那兒,雙臂形成一個環,摟住自己的姿勢像摟住了那隻包。
刀逼得更緊了些,而司機猛然剎住車。阿川惱怒地張口想罵,接著就看見前方有交警在查證,他瞬間明白了司機是在告誡他,但他怎甘心就此收手?他好容易當了一回權威,卻碰到了不屈的阻力,他又看著婦人,她還在流淚,噢老天,她在想什麼?他徹底失去耐心,刀往布兜里一丟,劈手去搶她的包。
實際上那是在清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發生的事,車內空無一人,車前也空無一人,但司機仍出了事故。驚慌失措中他控制不穩方向盤,任由大巴失控地衝下斜坡。
父親是知青,在貴州一待就是二十年,落實政策時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母親是地道的西南人,在上海待不慣,二老寧可留在縣城裡養老。司機結婚時,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積蓄,還找親戚們借了些,給他買了一套小房子當婚房。房子在平涼路上,又潮又破,年代也久遠,但比起一家五口住27平方米的老上海,他的條件還算好的,老婆嫁給他還很被女同事羡慕了一陣。

他不回家,她擔心;可他回家,她更擔心,他給的錢越來越多,還說是炒房子賺的。她不會花錢的,都存起來,她怕。警察一來,他都得吐出來,她不能讓他吐不出來。
也有人懷疑:「小姑娘,能找准穴位嘛?」
他一五一十全聽進去了,6套房子變8套,8套變15套,他名下最高紀錄時有24套房產,不過那是2005、2006年的事了,房子太多,他不怎麼記得了。
「你有錢了,有錢的人惜命如金。」琪琪將房間門反鎖,遞給他一杯大麥茶,自己也捧一杯,掩飾住她顫抖的手,「跟你談良心會不會是與虎謀皮?可你曉得,我有好多次殺你的機會。我連你媽住在哪兒都打聽到了,把人逼極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是前車之鑒,用不著我多說。當然,你可以連夜轉移她,但我還有別的辦法。」
一晃女兒出生已五年了,他的工作還是老樣子,賺不了大錢,也餓不死。其實也是有賺大錢的可能,但他不敢,想想真後悔啊,那四萬八,他又取了四千塊分了兩次給老婆,仍然說是獎金,單位的效益好起來了,說不定過年會有分紅。到時候就帶著女兒回寧波探親,外公外婆和姨媽都有禮物,她還要給他們表演跳舞。
新家破爛不堪,居然也值幾十萬。他到建材市場買來一桶牆面漆,又花了兩塊錢買件一次性的雨衣穿上,還用報紙疊成幾層厚的帽子,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花了大半下午才把牆壁刷得透白。
他卻像受了震動:「為啥要考大學?你瞧不起沒念多少書的?」
琪琪在美容院里待了兩年,頗攢了點錢,但比起初中同學賺的美鈔,仍不夠多。可她太想母親了,便以探親為名,回了趟溫州,小住了數日。
「可這下真沒辦法了呀。」叔伯嬸子抹著眼淚開了口,「那房子既然沒買成,錢又在銀行沒被取走,呃……」
「我媽。我看到人家那麼有錢,回家對我媽抱怨,我媽說,人家是有錢,你就拿把鎚子一路敲人家的車玻璃去?」琪琪勸慰劉國強,「我媽對我說,各有前因莫羡人。劉叔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讓我的孩子不羡慕別人。」
「別傻了,我一進銀行,你就報警說我偷了你的卡。」琪琪很生氣,「我的身份證和戶主名對不上,取一百萬是大數目,銀行不會警惕?你當我是傻子啊?」
這女人說話真直接,劉國強臉上一熱:「我長得像我媽多一些。」
「多久?是你不賣我吧,嫌沒賺頭吧?我可是打算買上七八條慢慢抽的。」
阿川問:「金條還剩多少?」
前妻語塞,隔一會兒說:「你們男人都有腦子。」
多年來,琪琪有家難回,實在拗不過母親,她把初中同學的電話給了她,可母親一打給她,同學就說她在忙。她再用電話卡撥回去時,母親急得哭:「你在外頭太辛苦了,還是回來吧!」
又沾了麵粉吧,不曉得跟她說了多少回,別做饅頭給他吃了,吃一個就快噎死,沒人愛吃。他想給她拂一拂,卻在電光石火時明白那不是麵粉,而是她老了。
撿著撿著,看到地板上有一大塊被油漆印髒了,他急忙去找拖把,一時忘記自己的腿不便利,連拐杖都沒拿,重重地摔倒在地。夜裡9點41分,他跌坐在油漆刺鼻的房間里,用力地捶著地板,像被拋棄的女人,肝腸寸斷地放聲大哭。
只有琪琪問起他的特徵,母親回到溫州后,呆若木雞地枯坐著。琪琪晚自習回家時,母親已流不出眼淚。真正損失的是五萬塊,但大巴遭劫持的消息跟長了翅膀似,她一回來就被親戚追上門,不約而同訴苦說突髮狀況,缺錢缺得肝腸寸斷,若非如此,別說答應過兩年後再還債,十年後都行,不,不還都行,親戚道道的,不見外。
店主大笑:「老劉啊老劉,小年輕的事,你摻和啥?」
劉國強想,都是可憐人呀,都是被那窮小子害慘了的兩家人呀。要是沒有他,他哪會出事?她也不會老得飛快,還背了債。
「嗯。」母親想說不好受,但她不好受,女兒也不好受,實話說不得。她反手捶了捶腰,琪琪教了她幾招自我養護的手法,挺管用的,她打算過兩年從環保局退下來也去學學,說不定將來還能給琪琪打打下手呢。
她出嫁時戴了支鳳凰簪子,被老妖怪惦記了一二十年,去年老妖怪70大壽時,男人找她商量,把耳環送給她戴戴,還哄她說,媽沒幾年好活了,她不在了,還不是又回到你手裡了?你又不虧。
「想吃就下樓來買,順便散散步。」攤主搖搖頭,現在的小姑娘都活成了千金大小姐,幾天都不下綉樓。
快十年了,他越來越有錢,交往的女朋友也都是美女,可誰也不能讓他定下心來。他總在午夜時分聽到警笛大作,冷汗淋漓地醒來,身畔的女人迷迷糊糊地問:「怎麼了?」
「心裏有事,出了事,我老婆和我吵架,離了婚,順序是這樣的。」劉國強抽著煙,他沒想好該不該將真相向琪琪挑明。
婦人知道他們一出手就是幾套十幾套地買,可她東挪西湊集全家族之力,也只夠買一套小兩居,但她要的不多。
「你一搶我就報警,再抖出你的老底。」
琪琪會錯意了,她以為是他有外遇:「你老婆知道了很生氣,和你吵架,你煩,心裏有事,才出了事?」
「好吧。」老婆再來醫院時,他不和她廢話,利利落落地簽了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老話還是有道理的,他成了跛腳鳥,陪他的是樹林子里的兩截木頭,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他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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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也動了心思吧,吃飯時他還問起了2004年左右前來提親的那個瘸子:「他帶來的照片上,那女孩子長啥樣?是不是右眼眼皮上有粒小黑痣,眨眼時一閃閃的?」他說著,在自己右眼上點一點,母親從未看過他這樣的神情,目瞪口呆,「我沒見過她本人,哪曉得閃不閃。」
「所以我要多想想辦法。」兩年裡,琪琪換了家更大的美容院做,東家牌子大,買賬的人多,有錢的客人也多。她一貫對有錢人很逢迎,這幫人從指縫漏幾粒米就夠她吃好幾年的,也不怪滿大街都是趨炎附勢的人。
「向同一夥窮人賑災?」
爭不過,為什麼是命就掙不脫?靜夜裡母親沒吭聲,但沒人睡得著。
那兩千塊是給老婆買衣裳的,她捨不得用,全花給女兒了。芭蕾舞是她的夢想,相親時她就說過,小時候看過芭蕾演出,羡慕得不得了,但家裡沒錢,遺憾至今。在西餐廳,她喝著咖啡,小勺子攪來攪去:「要是運氣好,我能生個女兒,省吃儉用也要讓她學芭蕾!」看了看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問,「呃,你喜歡女兒嗎?」
司機開車不專心,總在啰啰嗦嗦地東想西想,犯下的小交通事故不斷,緊急剎車更是弄得乘客一驚一乍的,頻頻被投訴。領導找他談話,他握著方向盤,也握著幾十條人命,再犯錯誤,只怕工作不保。他唯唯諾諾,出了領導辦公室抹一把汗,可再上路還是注意力不集中。
沒怎麼,是他心慌罷了。可在琪琪這兒,他越睡越久,連安眠藥都不用吃。他問:「你在茶水裡用了葯吧?」
劉國強有琪琪家電話。他去溫州接人,單位總會給他一張名單表,姓名、電話和人數應有盡有。每上來一個人,他就讓他們自己在上面勾一下,勾滿了就發車。
攤主問:「你要幹什麼?」
「就是,丟進去也就聽個水響,我還不如多跑幾個池塘,多聽幾次響。」
男人的心一硬起來能致女人于死地,母親之所以崩潰,是被阿川的回擊戳到了心窩。阿川說:「我是沒出息,你養了這麼個兒子,你就有出息了?」母親一聽到就發了瘋,可阿川壓根搞不明白這句話怎麼會要了她的命。
琪琪又是悄悄地離開家的,她仍不能被母親看穿。回到上海后,她和劉國強說,母親還清了債,不再為那件事煩心,劉國強很氣惱:「可我不行!他害得我一輩子當瘸子,家都散了,我得報仇!」

十三

電話掛了,母親聽著嘟嘟嘟的忙音,頭有點暈,公安局就一部電話啊?次次都是她接,難怪怕佔線太久,別人打不進去呢。唉,公安局怎麼搞的,就一部電話?那幢大樓看著也挺氣派啊。
他本不曉得她叫啥的,但窮小子下車后,好幾個人都喊她:「老趙,算了,下次再來買。」

母親晚上回來,在被子里發現了一張小紙條,琪琪說,這一去就是上萬里,不想讓媽媽送。她怕媽媽捨不得,也怕自己捨不得,在機場里哭得沒人形,一跺腳不去了,那樣力氣就白費了。
「她認錯人了。」
這兩年離婚的人可真多啊,劉國強想,還好,離婚這事我有經驗,不然可就被他問住了。他和老婆離婚就是張某人受理的,這老闆……他回頭望望,想,他老婆想分家產吧?
前妻說:「女孩子要早些打算盤的。」
「你和你媽沒錢,你不能回家,我和我媽有錢,她卻讓我不想回家。」阿川掏出錢夾子翻了翻,抽出一張銀行卡,往床上隨隨便便地一丟。琪琪看著他,沒去拿。他問,「怎麼不拿?裏面有你要的數,我會告訴你密碼。」
「利息才幾毫子錢?這房子早晚漲得你看不見,你轉手就賣,花不了幾個利息,不吃虧!」
「我不是有錢人,賺再多都覺得沒夠,心裏發慌。」
佳佳跟她好,老婆沒錯,佳佳跟她不吃虧的,她不會讓佳佳吃虧。她說女兒要富養,不能叫她從小飽嘗辛酸,她沒錯。他的腿瘸了是沒能力給女兒創造好的生活環境,他把報紙翻過育兒版,煙灰彈到地上。
「不,就我一個,我人緣好,有人格魅力,他們都把錢給我了。」
母親在家裡哭得沒人形,琪琪從沒出過遠門,她怎麼辦呢,母親想,她怎麼辦呢,她要早曉得琪琪今天就走,昨天說什麼也得給她燒幾道好菜啊。都怪她,都怪她沒攔下那五萬塊錢,害得琪琪背井離鄉去打工,她坐起來,又撥打著110電話。
店主笑:「大前門和牡丹我都賣,便宜也有便宜的市場,你那小熟人以往也好幾條好幾條的買,如今人家抽紅雙喜了。」
所以他手頭只留了6萬塊現金,一門心思想在上海靠房子賺點錢。他殘廢了,不賭一把,以後喝西北風去?那年為了他的婚房,父母連棺材本都掏空了,他再不想點辦法,一家人只有上弔的份了。
他們的房子被賣了32萬,老婆拿走了10萬,他又加了2萬:「佳佳還要跳芭蕾給她爸爸看呢。」
「我不想摻和的,但我表妹跟我一塊兒長大,感情很好,我也不忍她傷心,小姑娘嘛,一傷心起來可就……」劉國強做了個割腕的手勢,「我怕她想不開,但蠻久沒見著那男孩子了,他要再來買煙,你給我打電話。」
劉國強是以琪琪的哥哥身份找上門的,琪琪在嘉定西邊的一家足浴城做事,對阿川很有好感,念叨過好多回。他和琪琪的身世是很可憐的,父母早年離婚,母親改嫁到浙江,父親也有了新家庭,他和琪琪相依為命長大,感情很深。妹妹有了心事,他這做哥哥的,哪有不幫之理?雖然曉得不合適,但妹妹臉皮薄,他也不曉得該找誰來說,大男人家的,不懂。
那女人在洶湧的陽光下無助地哭泣,司機不忍多看,繼續蹲著抽煙,若他抬頭,則會發覺剛才走進售樓部的藍襯衫正是阿川。他已有百萬身家,不再是窮小子。2002年的百來萬不算小數目,可他窮怕了,他得讓錢生錢,再生錢,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溫州人有錢對吧,有錢人就是他的榜樣,他別的不會,有樣學樣唄。他們想做房產生意,他跟著學便是了,他們買10套,他就買2套,試試水,練練手,挺好的。
「他有刀!」母親打了個冷戰,「他瘦高高的,後背上有胎記,像長條茄子,很大一個胎記,我在第5排都瞧得清楚。」
他隱瞞了5萬塊錢,這不重要,他對自己說,這是九牛一毛,重要的是琪琪得跟他同仇敵愾。大年初二的夜晚,琪琪在白酒和淚水中親臨了母親的痛楚和絕望,在養生會所時,她是異想天開過,能碰著一個背上長了長條茄子形狀胎記的男人,他走進按摩間,脫下T恤,將赤|裸的背部對著她。
「項鏈?兒子孝敬的!」在左鄰右舍和親戚面前,她大聲答。
「多少會好一點點吧?」他拿著帽子當扇子扇。
「不不不,他是好公民。」見老闆狐疑地瞧他的腿,他苦笑著說,「小流氓械鬥,傷著了腿,退下來做文職。案犯不服,請了律師要上訴,我得找目擊證人出庭作證。」
琪琪明白母親害怕知道答案,才挑了這麼個時候問她。若她睡著了,母親會鬆口氣,可是,那是她應當讓母親早點知道的呀,她得讓母親能一直鬆口氣,而非無望地再熬兩年。
母親抹著眼淚說:「不一樣呀,父母心不一樣呀!」
母親虛弱地說:「報了案就是警察的事了,你別管。」
劉國強仍很氣憤:「他訛詐了你們溫州人一兩百萬發了家,你不恨他?」
夜裡9點41分,他的拐杖在五步之外,父母在千里之外,女兒在生活之外。而這所有的禍事,都是窮小子造成的,如果他不搶劫,那婦人不會哭,她不哭,他就不會看見她,他看不到她,他就還是工作穩定的司機,有個會跳芭蕾舞的女兒,有個愛笑的老婆。
是該謝謝他的,2002年夏天,母親說:「琪琪,怎麼辦呢,丟了錢,全世界都找不到幫我們的人了。」從那時起,她看清了人生血淋淋的真相。但她命好,母親慌不擇路兩手空空,她得償所願。她是該謝謝他的,他一個子兒都不給,她拼個魚死網破就有用嗎。
「他不定的,上次說在靜安,上上次又說在閘北。」
14歲時他被壞孩子威脅著把風,他們去偷附近工廠的小型設備拆零了賣廢品,每人扛一件出來,他負責藏到草叢裡。那次要偷的設備太重,帶進去的扳手不好使,幾個孩子折騰了好半天,才卸下兩根實心鐵管運出來,他剛藏好,工廠的兩個保安猙獰地站在身後。
阿川沒說話,半小時候,他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深夜,他在房間里睡了五小時,他問:「我睡著了?」
在相親的西餐廳,他被打動,也是源於她羞怯中帶了一絲慧黠的神態,燈光下很有女人味。他喝著橙汁,下定了決心,好,就是她了。草莓蛋糕很香甜,他把叉子遞給她,微笑著說:「我很喜歡女兒。」
「是談了,但沒啥用。」琪琪在讀中醫藥大學的針灸推拿專業,再過兩年就好拿自考文憑了,將來回溫州開按摩所。當老闆就不同了,能找著差不多的人,哪像現在,只能和做美髮的小弟談戀愛。人是長得漂亮的,但他做人沒追求,對未來也沒打算,在一起吃吃喝喝熱鬧熱鬧還行,可往後還有幾十年好過,她的男人不能空虛度日,沒進取心。
偶爾她也和劉國強見見面,她在上海沒朋友,殘疾人待她很好,他賣報紙總偷偷將健康版藏起來留給她看,他說:「多學點知識沒壞處,你懂得多,顧客們才更信服你,對吧?」
金錢當面,所有的來龍去脈一目了然。老婆認定了他出於內疚才一次次塞錢給她,她若花在自己身上,就意味著默許了他們,她偏不。他的工資就那點,可出手真大方啊,一給就是兩千塊,她都存在專門的戶頭上,當成佳佳的培養基金。當他給到第二次時,她又哭又笑地想,待不得了,這個家待不得了,她得在他將自己掃地出門之前找好出路,她29了,得為自己打算打算。
阿川的肩膀受過傷,他在造紙廠工作時,扛大件時受了傷,隔三差五就得按一次。琪琪說:「陳年舊傷,我用針灸給你試試?」

老闆說:「是不曉得,但我們用人是很慎重的,他的家庭情況我有記錄,你到嘉定找找,可能有希望。」
「別瞧不起我,殺富濟貧呢,是闊佬向窮人賑災,窮人取之有道。」
轉機在第3年,他的手藝使他輕而易舉地提前在裝載溫州人的大巴上使了絆,然後大巴如願在半途出了故障,他順理成章上車排查,撈了兩袋子現金走人——這不會是難於偵破的案件,他留下的線索太多,20出頭,可能有案底的上海近郊口音的男性,且有一定水平的修車經驗,警方若順藤摸瓜,他將束手就擒。
店主這回不說話了,眯著眼睛打量著他:「老劉,說實話,你找他做啥?」
她弄不著多少錢,她得站在巨人肩膀上才能成為富人,那就得殺富濟貧了,像阿川一樣。她要殺的人是他,為此她離開了美容院,美容院多數是女人,他又不像會去做臉的娘娘腔。她投身養身館,多做女客生意,偶爾也接待男客,賺錢報仇兩不誤。
兒子不曉得的,那支鳳凰簪早沒了。他從少管所出來,找不到事做,她把它送給了造紙廠廠長老婆。兒子不願去上班,她去討要,那家人卻不肯吐出來,反倒把她奚落了一通。她氣炸了肺,掄起廠長家的拖把就想砸人,廠長是男人,一把就奪了去,廠長老婆落井下石又罵:「連個撐腰的男人都沒有,還敢出來鬧事?」
他笑笑:「抽得少,那就抽好點。」
在阿川看來,這話把自己也罵進去了,算不上多狠。可母親陡然愣住,然後發出驚人的一聲哭嚎,把頭往牆上直撞,咚咚響。他被她搞傻了,慌忙去拉,她甩開他的手,靠著牆放聲大哭起來。
母親親眼見著了真相,死了心,但窩囊氣咽不下,她喋喋不休地數落他指責他咒罵他,男人斜她一眼,毫不費勁地就把她打倒了。他說:「兒子交給你管,你把他管進了班房,還有什麼臉管我。」
大傘是有好處的,雨越大越好,白領等車時躲一躲,順便買支口香糖是常有的事。口香糖是很好賣的,他們坐車總來找他換硬幣,他總結出規律,女人愛買口香糖,男人常買打火機,有時他們還問:「師傅,你怎麼不賣早餐?」
劉國強又想遊說她:「2002年那小子撬走了你家五萬塊,害你沒大學讀,這筆錢擱到現在,你算算看!我們得劫富濟貧!他不也靠這個起家的嗎,我們再去劫他的,理直氣壯。」
前妻本本分分地跟老男人過起了日子,末了說:「劉國強,你有錢了佳佳跟你才不遭罪,否則你別想。」
他還沒搞懂這兩者的聯繫,老婆包一拎,走了。從貴州縣級市趕來的父母氣得直發抖,還得哄著他點:「兒子,沒事,兒子,她要養就由她養吧,佳佳也有五歲了,她也懂事的,長大了不會不認你。」
「是,我看你眼圈發青,猜你睡眠不好,施針時扎了促進睡眠的穴位。還在你耳朵上貼了些磁珠,對睡眠也有療效,你摸摸看。」
阿川在少管所的早飯頓頓是菜湯饅頭,看到就煩,但雜誌上說麵食長氣力,那就吃吧,總歸比藥丸子好吃點。他是三班倒,傍晚去上工又帶了幾個饅頭,盤算好了夜裡餓了吃兩個,明早放工時把剩下的一個用開水泡泡吃了,路上再買點什麼,回家倒頭一睡,醒了就好吃午飯了。
「房子漲了,我們就賺了,沒漲,是銀行在幫我們還,誰還蠢得把錢都丟進去啊!」
兒子的眼神兇橫又霸道,但語氣簡短有力,目不轉睛地等著看她的反應。母親心裏瑟縮了一下,沒能站起身吐出一口唾沫,響亮地罵他。
可他呢,他成了瘸子……父母給他取名叫國強,可國家再富強,他仍是個窮困的瘸子,哈哈,劉國強靠著樹笑出了眼淚花。兩年來,他到嘉定找過阿川母親三次,想探探口風,可那女人對他不冷不熱:「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
她抱住同學:「沒事,等我攢夠了錢就去投奔你。」

阿川在五星級酒店是有生意做,但他的生意不是尋常的那些,他是放高利貸的。從2002年起,他緊跟溫州人的賺錢手法,他們炒完上海的房子炒北京的,炒完北京的又去炒美國的,炒虧了后,回國到處買礦,但他生意丟不開,避開了去美國蝕本,躲過一劫。他也想買礦,但那得賣掉好幾套房子和車行,他一猶豫,錯過了。
「我媽會高興。」2003年琪琪初到上海,到如今也只回過兩次溫州。母親找她要電話,說家裡經濟情況好了些,她想琪琪時,能即時和她通電話,她不在乎電話費,可她幹啥不把手機號告訴她呢。琪琪編著謊話,越編越心虛,加上母親總問她在美國談戀愛沒:「談戀愛是可以的呀,但是琪琪,你別找洋鬼子,他們早晚跟你談不來。」
「那他現在做什麼呢?」
「有王子來愛你嗎?」
阿川沉默寡言,這麼多年都沒怎麼變過,可他會和琪琪說話。或許是她總崇拜地請教生意經的原因。他願意和她聊天,她比他任何一任女朋友都親切,無緣無故。他看著她的眼睛,總認為像是在哪裡見過,但思之惘然。他想這大概就是人和人的緣分吧,他記憶力很好,可他一定沒見過她。
還是說回2002年,敲詐勒索他只做了那一次。他愛看犯罪片,但每部犯罪片都告訴他一個真理,殺手說,幹完這一票就金盆洗手;黑幫老大說,我答應你,把仇報了,我就做個好人——理所當然,他們都死了。
阿川帶來的包不夠裝,但這夥人丟錢就跟丟烙鐵似,生怕慢了一步。他盯著錢,心頭火熱,將襯衫一脫,四角打了結,只幾分鐘就又裝滿了。
猛的噤了聲。旁人都不當回事,照樣底氣十足去看房,可她呢,她呢。她在報刊亭前幾乎站不穩,就在那一刻,她赫然意識到是自己沒能量力而行,亂摻和了一把。為了琪琪,她拚死掙扎著想給她鋪和-圖-書路,但沒能做成,琪琪怕是只能送去學技藝了。婦人踉蹌著回到車上,好在銀行卡已申請了掛失,她損失的是五萬塊,多吃點苦,咬咬牙還債。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疲憊地閉上眼。
母親哭鬧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川徑直走進裡屋睡了,大被子蒙住頭。可她好吵,哭了好一陣子,聲音才沙啞地低了,他煩惡又憐憫地想,女人不講究點儀態還真難看。
打算?他能有什麼打算,母親怕把他逼狠了,他腦子一熱又走上邪路,所以在他面前不提造紙廠。但他明白母親還抱有一線希望,有天傍晚,他看到母親從工廠里走出來,抹著眼淚,連背都有些佝僂了。她是去求廠長保留他的工作籍嗎?何必呢媽,我本就是個臨時工,天下之大,上哪兒找不著一碗飯吃?
現在,只等他把那個眼睛一閃一閃的姑娘帶回家了,她等著。
自打劉國強尋到了阿川的蹤跡后,他的心態越發差了。有比較才有鑒別,也不怪他不平衡,當日那小子生怕他報案,還有求於他呢,可現在他財都發炸了,光是車行就開了好多家。劉國強柱著拐杖,站在街對面觀察著阿川忙忙碌碌,今天的營業額又不少吧?可他呢,守著一輛小破推車,哪天能賺上一百塊,就能買頓豬頭肉慶祝了。
他們走進房間,主管搖著頭,小姑娘嘛,看到漂亮男人心都亂了,啥也不顧了,哎。
劉國強說在溫州住不慣,還是回上海待著,又答應把房子便宜租給她住,他有兩間房。但琪琪沒聽他的,那殘疾人是還和氣,可跟他住……她對自己說,他是殘疾人,可他是男的。
母親說:「對,她認錯人了。你在加州。琪琪,你在加州。」
二十一根,她分文未動,交出了全部。阿川震住,罵她神經病,她笑了。他暴躁地扔給她幾副耳環和鐲子,捲走了金條:「我拿去捐了,我剛被評了個青年實業家,得為國家做點貢獻。」他將十塊錢請人寫的獎狀捲起來塞給她,「看,這是獎狀,政府發的,獎金被我換了點金貨,你戴著玩。」
琪琪是在秋天時向阿川攤牌的。母親被查出胃潰瘍,切除了半個胃。雖然度過了危險期,可這給她敲響了警鐘,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得儘快弄到錢,回溫州照顧母親。醫生說母親的病得盯著點,她身體差,最好做個全身檢查,琪琪答應著,母親卻說她從美國飛回來一趟不容易,在家吃吃愛吃的,別胡思亂想,醫生嘛,為了賺錢,總在誇大其辭。
半個月後,他在一家修車行當學徒工,第二年成了正式工,收入比在造紙廠多了四百,但每次回家,母親還是罵他沒出息,給他盛飯也罵,幫他洗機油味濃重的外套時還罵。母親是厭惡他從事跟汽車相關的職業吧,跟他父親一樣又邋遢又臭,沒出息。可那是他倆的事,她幹嘛要遷怒於他?阿川被罵得煩不勝煩,在車行申請了一張鐵架子床,蜷縮著睡了一年多,很少再回家。
阿川吃了晚飯就走了,母親將獎狀貼在牆上,抖擻精神,耳環手鐲項鏈全戴上。她從包裝袋裡翻到了發票,看得直抽氣,工藝費這麼貴!請個老師傅花不到一半,手藝也好,還能賺點小人情,將來川川結婚生孩子,再去打長命鎖和小元寶啥的能打折。小年輕不會過日子,得找人管教管教他才好。
阿川一口氣喝光大麥茶,面孔中隱隱透出戾氣,琪琪有點兒害怕,極力掩飾,他說:「我媽不會離開嘉定的。她哪都不去,我不想再惹她擔驚受怕了。不就是一百萬嗎,改變了你一生,值。可你讀大學又怎樣,你才二十多歲,除非奇遇,不然從大學畢業到現在,賺得到這個數?」
「哦哦哦,不好意思,我是他們的大客戶,沒想這麼多。」阿川說,「你今天就要?我去取給你。」
店主留下了劉國強的電話和他給的二十塊好處費。錢是小錢,但能買兩隻小螃蟹吃吃,老好的。可那個男小孩蠻久不來了,紅雙喜也只買過一次,這種煙上哪兒買不著?他定時來買的只有大前門。
劉國強走後,阿川母親洗著芹菜,淡淡地笑了下。這男人很老實,他妹妹的面相也本分,阿川那小傢伙再回來,她可得好好跟他說一說。一晃眼他都快23了,竟有人上門來說親事了。還是女方主動呢,兒子還是不錯的,踏踏實實做點事的話,以後不曉得多好的姑娘都來找,足浴城的算啥。
阿川大笑:「別和我鬥智斗勇,我原本打算和你談戀愛的。跟我談戀愛,你拿到的不止一百萬,我三十多了,我想好好過日子。」
頭幾年,她總天真地認為只要努力,就能賺到一大筆錢榮歸故里。可她一連拿了針灸推拿和經濟管理兩張文憑,仍不過是養生館的高級技|師后,她想清楚了,劉國強的提議很有幾分道理。
他交過不少女朋友,但他不想結婚。他三十歲出頭了,母親說早幾年有人上門提親,但對方是按摩妹,她回絕了,結識琪琪后,他會想,莫非因此在心裏種下了一點點愛屋及烏的情愫,看到她就油然而生了?他沒見過那個按摩妹,可是她為他害了相思病……在他二十二三歲,活得像驚弓之鳥的時候。
車禍后,他連煙都抽得少了,原先有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但月月都發,一點點煙還抽得起,如今收入不穩定,生意好一天壞一天的,賺點錢都得拿去還房貸,煙也盡量不抽了,想事情才抽。
「噯。」
「戒指啊?手氣好,賭牌贏的!」她對婆婆說。老妖怪十年前就快死了,卻活到了現在。可她還活著幹啥呢,兒子幾年都不回上海看她一次。
可次日一早,他剛把饅頭泡上就出事了。接班的工友清點數目,少了三隻紙箱子,少年犯阿川理所當然是嫌疑犯。他百口莫辯,被扣在保衛科要求交待罪行,直到下午才被放行,原是誤會一場,上一位工友沒將客戶最新的訂單數量移交給他,導致了疏漏。
他父親是跑長途的,給貨運公司當司機,從他記事起就不大見到父親,跟他也不親。他在少管所四年,父親只去過兩次,丟下東西就走,一晃他出來好幾個月了,竟也沒見著他。他問過奶奶,奶奶說,他要賺錢養家,忙著哪。可他看在眼裡,這個家是母親給人當鐘點工才撐起來的,他名聲壞,母親在這一帶找不著僱主,常要坐車到市裡去,工錢比別人少些,人又受累。
他不多要的,就五十萬,夠他還清房貸,再買一套小的供著,將來吃租金就好了。可阿川會給嗎?他想起他玩命時那把刀,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阿川今非昔比,手下好幾十號弟兄,他可不能被他滅了口,連小命都玩完。這種暴徒啥都幹得出來,劉國強發愁啊,放棄又不甘心,怎麼辦呢,就守著破推車過一輩子不成?
他放棄憋一口溫州普通話,笑著說:「我啊,是在貴州長大的上海人,這兩年才搬來溫州的。」
一整晚母親就在嘮叨,說造紙廠的工作來之不易,她是多麼、多麼、多麼艱難才把他弄進去,阿川打斷她:「我曉得你難,那就更不能讓人看不起。」
房子很小,但他腿腳不方便,刷刷歇歇,忙完天都黑透了。開了燈往外一望,弄堂里晾的衣物都被收回家了,連貓都不見一隻。
步行則說明著他的確離車隊不遠,劉國強在周末就去了那兩家煙酒副食店,大前門自然又沒得賣了,他斜斜靠在櫃檯上說:「不對吧,我有個小熟人,他前段才從你的店買了煙呢。」
最近3個月都是這個女孩子接的電話,比之前那個態度還差,母親一生氣,她比她更生氣,聲音倒是平靜:「公安局不是你家的護院,我們手上有大量案情要處理,有消息會第一時間給你來電話。為了不耽誤其他人的投案電話,請你多加合作,謝謝。」
阿川是此生他惟一一次發財的良機,他不能浪費。琪琪再來時,他問:「你談戀愛了?我看到你跟一個小年輕壓馬路。」
他一笑,琪琪就放鬆了些:「你不會的。沒良心的人做盡了傷天害理的事也能睡得香,可你睡不好覺,這是最好的證明。」
「有嗎?」店主認識他,問,「誰啊?」
「嗯,上海好啊。我親戚的女兒比你大兩歲,想學了去上海呢,上海這幾年做保健有發展。」
如果沒有那個窮小子……是的,再來一次,他也沒膽子提前報案,讓警察守株待兔將他一舉抓獲。他妻離子散,可他呢?那婦人看起來也是窮人,幾萬塊錢都會哭,她的生活也會被攪得翻天覆地吧?司機坐在地上想,我要找到那婦人,聯手報仇。
阿川看著她,呵呵呵地笑:「我很少跟人講這麼多話,可跟你總有話說。」
母親又咧了咧嘴:「我就剩這點頭髮了,早盤不起來了,哪天我有空到商場瞧樣式,打幾對耳環戴。」
店主想了一陣才說:「哦,有印象,但你說的不對,他蠻久不買了。」
天不遂人願,人竟也不肯成全人。琪琪心裏一夜之間長滿了白髮,半夜她冷不防地問:「那人什麼特徵?」
買得起寶馬的是阿川,不是他。他全額買的那兩套房子漲勢不錯,加上那21根金條,也算身家快兩百萬的人了,可他還在車行修車,睡鐵架子床,跟從前不同的是,他會買報紙看看經濟版,一有空就在他買的小區樓前晃悠。
70歲了還在打小輩的算盤,上海老太,精著呢!一把老骨頭還想著俏,她不信的,恐怕是想訛了去留給她小兒子吧。現如今她有21條小黃魚,可老妖怪照樣連一枚薄紙片兒戒指都撈不著。母親終於吐出了那口唾沫,響亮地自語道:「她想要?做夢!」
好人劉國強開始對窮小子條分縷析,他當過修車工人,他輕車熟路地將5萬塊錢和他的衣服塞到車隊的收發室——修車行和車隊不遠,對了,在最初的時候,他在洗車,他敲敲他的後背說:「師傅,我找你有事。」
這陣子他沒少看偵探小說,法制報上期期都登,好看。電影里也在演,連他也過了把警官癮。可在阿川母親面前他可不能演警官,中年婦女最精明,不好糊弄。他特意挑了個下午去了嘉定,這是上班時間,他避免跟阿川碰個正著。可阿川母親說:「他啊,大半年都不怎麼回來了。」
他早就作好準備了,得了手,換了乾淨襯衫,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受害者們附近。他沒想著要躲,天網恢恢,落網與否皆是命,是命就躲不過,順其自然吧。爛命一條,有啥好自憐自愛的。
她說:「老劉啊,我幫你進報紙,你幫我賣,我們分成吧?」他守攤子走不開,不像她能利用工作之便去銀行換零錢,見他不做聲,她又說,「我還負責幫你換零錢,怎麼樣?」
他趴著,後背的胎記很醒目,她刻意忽略它。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聲音悶悶的:「你真有文化。」

琪琪哈哈笑,沒多久后劉國強找到她說,「我們有機會了!」
母親憤怒地抬高了嗓門:「消息,消息,這都一年了,你們的消息呢?!」
2002年,上海諸多樓盤都打出購房即送上海戶口的廣告,這對外地人構成了吸引力,對婦人而言更加是。她的女兒琪琪念高一了,成績不大好,考大學沒啥希望。但若有上海戶口就不同了,上海的錄取分數線比浙江低得多,班主任說,琪琪若保持現狀不下滑,到上海考個二本不成問題。
琪琪慢吞吞地說:「你可真幽默。」她本以為自己會恨他,可見著了,她覺得恨不恨都無濟於事。每個人都在走鋼絲,走得搖搖欲墜戰戰兢兢,觀眾卻都在拍手轟然叫好。累死了還得撐出笑臉,人活著都不容易,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最知道。
母親說:「你等著啊!」

母親對明星知之甚少,模稜兩可地想了一圈,不甚了了:「他眼睛很不客氣,但我不曉得為啥,沒以為他會殺我。」說著說著又要哭了,「我就是不想撒手呀,死也不能撒手啊……」
阿川說:「地下賭庄從來不是在地下室,但它們皆被冠以地下,可你知道,這是貧富的兩端。」
「那樣就換我睡不著了。」琪琪麻利地將一百萬裝進行李箱里,仔細地點了數,對他說,「我命好,謝謝你。」
阿川久久沉默,沉默得琪琪以為他又睡著了,手上的力氣用得小了些,他才悶聲說:「我無論做啥,我媽都不高興。」
女老闆笑道:「他們都認為你不容易,優先考慮買你的。」
「我念到高二了,如果我是上海人,就能考上大學,當然有點文化。不過也沒關係,我報了夜校讀書,彌補了自己的夢。」她平平常常地說。
他太好說話,琪琪不能置信大仇就此得報,仍愣愣的,阿川問:「你在擔心什麼?我前腳給你一百萬,後腳就雇兇殺你?我虧心事干多了,是不缺這一件。」
「嗯。」她曾經對他說她是寧波人,可這回她說,「我回溫州和我媽待了一星期。」
「哦哦,我不會做,又不懂進貨。」
劉國強說:「你錯了,她也有她的規劃,但她有心無力,琪琪,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著改變命運的機會的。」
琪琪認認真真問了他關於上海的信息,末了竟告訴他,她真實的目的地是上海。當然這也是他刻意套話的緣故,他跟她說他在上海認識人,招工時會照顧她,他還有房子,也能出租一間給她。
母親不死心,天亮了又做他的工作,催他去上班,他被吵得沒辦法,出去了,在河邊坐了一上午。如此一周過去,母親察覺了,不再說起造紙廠,每天都哀哀地問他:「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劉國強很欣慰,還說他每天都賣早餐的,她早起免費來吃,琪琪道了謝,結了賬就回單位了。她剛去,排的班少,可她著急賺錢,想快快上手。
有錢有錢有錢,他天天都在愁,他若有錢了,就換套大房子了,當年買的這套小破房子早漲得不像話了,能賣一兩百萬呢。可賣了房他和佳佳都沒地方住,報上成天說房價要跌,他不敢拿惟一一套房子冒險,但手頭上多點錢就不一樣了。他賣掉,再買套新的,還能繼續供佳佳讀書,送她學跳舞,將來她想出國留學他都供得起。佳佳是他的心尖尖,他絕不虧待她。
「車行進賬多,開銷也大。」琪琪安慰他。
是21根金條,可兒子沒等著母親的驚叫,也沒等著她的笑容,他本想好好欣賞一出變臉戲的,心愿落了空,他沒精打採得很:「你養了我21年,我打包還給你。我不會挑花里胡哨的首飾,你想打耳環打耳環,想打項鏈打項鏈,想送人想賣了也隨便你。」
有了證書,她就不用擔心老被挑刺了。這家養生會所規模很大,在上海頗有幾家連鎖店,若能保留工作籍,她再殺回來會更妥當。主管向上頭請示了,上頭答應了,更讓琪琪滿足的是,有同事住在親戚家,將床位按每天10塊錢私下轉讓給她,她連住處也不愁了。
「對,刨去本錢,這個月生意還可以,每天都能凈賺幾十塊。」劉國強憨笑,「因禍得福,比以往強。」
「溫州?」他眉頭一動。
劉國強傻了眼,趕忙扯了面巾紙給她,琪琪揩著臉,仍哭,順手拿過桌上的酒,仰脖就是一大口。好辣,她沒喝過幾次白酒,辣得咋舌,麻利地剝了一隻砂糖橘吞進肚子里。奇異的辣和涼讓她的眼淚流得更凶,劉國強搓搓手,又搓搓手,一橫心,他說:「琪琪,我有話跟你說。」
溫州人一走,阿川爽快地用全額買了兩套兩居室,留了十萬現金藏在住處,剩下的全都買成金條,得意洋洋地去找母親,二話不說往母親懷裡一砸。
阿川內向,沒啥朋友,連打劫都當獨行客。沒辦法,他口才不好,遊說不動司機當同夥,但他還是給司機寄了五萬塊錢。全是現金,用他那件T恤胡亂一裹,裝進紙盒子封得嚴實,路過司機所在車隊的收發室趁亂一塞,當成公函被司機簽收。

母親沒吭聲,隔很久,久到琪琪以為她睡著了,她才試探地問了句:「今後什麼打算?」
琪琪「回美國」第二天就開口了,阿川問:「幾天不見你,回家去了?」
「你問誰的?嗐,又不是高層,她們曉得啥?上頭好幾個老闆呢,投投錢入入股的,都不管事。管事的這個是沒換,我跟你說呀琪琪,這做生意呢,水深得來,管理是學問,穩定最重要,m.hetubook.com.com不輕易換的。」琪琪還年輕,哄哄她不難的。
人們被售樓小姐迎進去,不時議論幾句:「老趙早鬆手,起碼證件和銀行卡都還在嘛!」
琪琪應聘成功,在劉國強家附近的養生會所找到了工作,成了一名按摩技|師。單位包食宿,她當晚就把行李從小旅社搬走,床位一天15塊,貴。
「嗬,你個女小孩,道理一套套的,誰給你講的?」
但老婆不替他張羅,他剛好轉,能使拐杖走幾步時,她就和他攤了牌,她要離婚。司機求了她三天,三天後答應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只要老婆肯同意把女兒歸他養。他苦口婆心地勸:「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好嫁,我呢,有女萬事足。我這樣子找不著合適的人,也不想找,女兒跟我不會受人欺負的,我爸媽還不到六十,能幫著照顧她。」
可能他是殘疾人吧,生意比別人都好一點。特別是早上,零錢總不夠用,煩得來。他一大早就把車推到公交車站點,這附近的年輕人真好,總照顧他。可再過三年五年啊,他們結了婚,花錢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大方了嘍,誰沒事還花一兩塊錢買口香糖啊,一兩塊錢都好吃一頓早餐了。
他很後悔,早曉得就挑周末來,今天周四,生意是不錯的。阿川母親果然一臉精明相,講一口嘉定話,和市區里不太一樣,擇著芹菜說:「男人也跑來說媒?」
劉國強用了三個月時間才探聽到阿川的下落,在一家修車行,工友們三三兩兩地吃午飯,漫不為意道:「他上個月辭職了。」
出來后,阿川愕然發覺母親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人,兩句話不合就暴跳如雷,隨手撈過什麼就往他頭上砸。手邊沒東西呢,就一手扶著牆,一手脫了拖鞋劈頭蓋臉地砸他,他滿屋子竄著躲,那時候,他沒想到要逃跑,不被她打。他做錯了事,傷了她的心,害她丟盡了臉,每次去看他都會哭,阿川摸著頭想,其實也不很痛,她心裏有氣,想撒就撒吧。
阿川的睡眠很差,但在琪琪這裏常常睡著。此後他就只找她,她記著他喜歡吃西瓜,喝大麥茶,漸漸的他們也有了一些對話:「你是有錢人吧?有錢人會睡不著?難道不是窮人操心生計,才會睡不好嗎?」
其實那是2002年裡很平常的一天。
他拿母親沒辦法。琪琪和劉國強碰頭時說:「我和他混熟了點,你再等等。」
他跟琪琪說過,上一份工作是在車隊當司機,出了車禍失了業,弄了輛小推車糊口。琪琪很欷歔,劉國強卻看開了:「差點死了,沒死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琪琪,我心裏有愧。」
可劉國強說:「我被良心折磨得日夜難安,我認得他的臉,我一有空就去找他,你放心。」
溫州人有錢,他老早就有數,別管錢是怎麼來的,會賺錢總是硬本事,他是很虛心的。他跟在溫州人屁股后聽了不少投資經,才懂得借銀行的錢比全額買房子合算。
三瓶汽水,換來了少管所的四年。在那裡,他道聽途說了各種搞錢大法,每個人都宣稱自己是弄了多少多少錢才栽了,胃口太大悔不當初。又神秘地總結出心得若干,目標越有錢越怕死,別看平時都裝得跟大爺似的,一要挾就慫了,這點屢試不爽。
大巴司機日日失神,可他不是阿川,膽子不肥,犯法有顧慮。被存進銀行的錢還有四萬八,他暗自尋思,要分幾次交給老婆才好,可老婆喜滋滋地說,上次他發的兩千塊獎金派上用場了,她給女兒報了個舞蹈班。
初中同學學的是護理,琪琪也去學,還另外報了按摩班,推拿、刮痧和拔罐都不放過,藝多不壓身,懂得多些拿的提成也高些。中介公司勸她學廚子,他們手上大把外方僱主,可琪琪同學的親戚在加州開了間中醫所,她想去加州。她總想,養生是大勢所趨,干到二十五六歲攢了些錢就回溫州,給母親養老。
「值不少錢吧。」阿川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點獃滯,「那一年啊,五萬塊就能在楊浦交定金買房子了。」

因為隱秘,出入的都是豪客,一晚上輸掉幾千萬都不稀奇。有錢人太多了,一般小甜頭刺|激不到,非得賭大的。阿川巴不得越大越好,他們輸紅了錢,都想趕本,對他很有利。
復讎需要成本,但心力和財力她們都沒有。母親默了一刻,緩緩地開口說:「是個年輕人,身上機油味很重,長相……」她回憶著,腦中浮現阿川的臉,竟認同琪琪關於拍電影的說法,將床板拍得啪啪響,「他為啥不是演員?」
已是2005年的夏天,距離阿川打劫的那一年,三年過去了。在劉國強不屈不撓地尋訪中,阿川被他找著,他竟真的開了車行,一開就是三家,修修車,搞搞汽車美容,生意很過得去。劉國強憤憤地對琪琪說:「我數了數,半個小時就有17輛排隊洗車!」
司機心裏很美,有錢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啊,那天他咋就鬼迷心竅,不接受跟窮小子合夥呢?不然哪會只有5萬塊?真是不能再想了,越想越窩火,一整晚睡不著。睡到凌晨兩三點他起來上廁所,特地翻出銀行卡又看了一回,密碼478230,一張薄片片,價值48000。
他得爭取到琪琪的信任,好告訴她真相,去找阿川算賬。
那哭泣的婦人嘴裏嗡嗡嗡,控告他和匪徒狼狽為奸,把她逼上了絕路,她是來尋仇的。司機躺在病床上對失去了一條腿感到認命,他顛三倒四地想,她是來索命的,可她放了我一馬。
只是真奇怪,那天到底是被啥迷了心竅,怎麼就覺得趙紅英撲向車頭尋死呢?她好端端地活著呀,而且也沒什麼巨大的影子。她又瘦又小,眼睛很無神。
他們都不信任她,她被發配去給女客按摩。女客卻更挑剔,一會兒這的一會兒那的,她耐著性子解釋:「按摩得講究力道,把握不好的話,頸椎小關節會出現紊亂。關節紊亂了,脊髓容易受到壓迫,對您的身體有危害。」
他翻臉是在半年後,出來時他已18歲,書是念不進去了,想去找事做吧,誰都嫌他有前科,拒之門外。連連碰壁,無一例外,灰心時他想要不然犯個案,把自己丟進監獄算了,在那裡面誰也不會瞧不起誰,最多吹牛時,他會因栽的跟頭太小受點奚落。有什麼不好呢,飯菜難吃,也不熱乎,但好歹乾淨衛生,每星期還能碰到肉末油星子,逢年過節有餃子吃,每天還能看半小時電視,不都比在外面強?
「警察?」琪琪在暗夜裡睜著眼睛,臉側向母親,溫聲道,「媽,別以為我想去找他報仇,那是黑社會電影,不是咱們玩得起的。」
他食不知味,大口扒著飯,暗自盤算再也不去造紙廠了,另覓他路。奶奶的,工資就那點,平時把人當狗使喚,還動不動就懷疑他想搗鬼,他臉上又沒刺字,那些人不相信政府將他改造好啦?
琪琪回家問起母親,母親這兩年老得快,但債務已陸續還清,她氣色好了些:「你還惦記這事?為五萬塊錢傷腦筋不合算,忘了它吧。」
移民好,上海的有錢人都愛往國外跑的,當了有錢人,就不待在上海擔驚受怕了。對,找著了窮小子他就這麼勸他,他那點錢不夠出國的,但留在國內不安全,新聞說案犯潛逃二十年還被抓獲了呢,他不出國是不明智的,可出國呢,得再弄些錢……他願意幫他打下手,望望風,放放哨,他都是會的。
「不是賭氣,是沒意思。」被撕掉的報紙上有他拿紅筆畫的幾個圈圈,全是有把握的工作,可又被她搞砸了,阿川很惱火,「我考慮好了,你別管我了。」
她賺的鈔票不多,但再做一年,母親就能在溫州買套小房子付掉三分之一的款項了。她在這幢牆角開裂的老公房一樓里住了十多年,受夠了它的陰暗潮濕,尤其雨天,地板磚上濕漉漉的,得很謹慎地走路。這是她上初中時,母親花了好幾千塊錢買的材料,請師傅重新鋪的地磚,竟也不頂用。
「現實不會讓你一直頭腦簡單的,你不懂的東西都會逼著你懂,早懂不是壞事。」阿川憐憫地看她,「你連這都想不通?沒讀大學腦子真不好用。」
琪琪只要現金,她仍信不過他,轉賬是快捷,但他是大客戶,一個電話就能凍結她的戶頭,她要現金。阿川好笑道:「我若存心不給,也有很多種方式,就跟你想殺我似的,大家是各自領域的行家。」

琪琪笑:「劉叔叔,要劫也別劫亡命之徒啊。」她自小在溫州長大,見多了有錢人,阿川在她眼裡不算太有錢的人,她說,「你往溫州走一圈,人家光是跑車就好多輛,隨便一輛就夠你吃半輩子,你不如去劫他們。」
阿川將雜誌合上,似笑非笑:「你不擔心我把刀搶過來先殺你?你力氣小,不是我的對手。」
在美容院,琪琪學會了完善的一套美容指法,聊起護膚心得頭頭是道,收入也還夠用,到了第3個月就攢了三千塊錢。她吃住都在美容院,養生會所的床位費只掏了3天,平時花不著什麼錢,最大的支出是夜校的學習費。若不去學針灸,她的工資還會高些,可「吃勿窮,穿勿窮,勿會划算一世窮」的俗語她是懂的。
阿川揚長而去,車廂里沸騰一片,紛紛慶幸破財免災,驚魂未定地到處打電話。離婦人最近的幾個揚聲說她太想不開,緊要關頭,有舍才有得。婦人木訥地聽著,到了樓盤門口連車都不下,稱幫忙看行李,大夥一想,喔,她連挎包都被搶走了,沒錢買房了,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她對他日益熟稔,他炒了好多套房子,前陣子還去鄂爾多斯買了礦,參了點股份。她罵他:「你這個資本主義,手中沾滿了骯髒的血。」
「人家跟我無怨無仇。」
這場意外使他丟了工作,領導們還算講良心,沒讓他賠償大巴的修理費,還給他送來了兩萬塊撫恤費。沒人相信他講的故事,但誰都不戳破他。要不是他有醫療保險,光是醫藥費他就得吐血,領導走後,他抱著錢袋子想,銀行還有四萬多,加上這兩萬,夠花到下半輩子嗎?他成殘疾人了,可苦了老婆了,家裡家外都得靠她張羅了。
兒子走後,母親才回過神來,他啊,準是喜歡了一個長了小痣的姑娘。她喜氣洋洋地想,被政府表彰的人是不會被警察局抓去的,兒子沒事了,他心裏也有數了,連媳婦都快娶上了。她越想越高興,一天換一樣金貨戴著,在麻將桌上碰和胡,愉快地度過晚年,再也不失眠。
母親過問了好幾次,琪琪都說同學家有門路,能幫她弄好手續,但她心裏已有盤算。加州不能成行,那就去上海吧,上海是大城市,掙錢門道也不少,她的手藝也還行,再勤奮點,腦子活絡點,也會有出路。
成功劫走一百來萬現金的年輕人名叫阿川,他很窮,偶然得知一輛大巴將要載溫州炒房團看樓盤,果斷地盯上了它。司機膽小怕事,不同意跟他配合,可阿川只要求他不將大巴開往派出所就行,司機被迫無奈的表態:「我開車不是為了送命,我沒見過你。」
「我不曉得你敢不敢,我是敢的。」阿川半真半假說,「我就是靠殺富濟貧起家的,你信嗎?」
琪琪的母親身無分文,沒法獨自返鄉,呆坐在大巴里,心縮成一團,那隻包里有她竭盡全力借來的全部,現金五萬塊,以及她的身份證件和銀行卡,她必須報案。
琪琪問:「那地下黨和地下電影呢?」
事情順利得心慌意亂,阿川對局面嚴重估計不足,只憑一把在夜市買的連刃都沒開過的刀,外加打斑鳩用的自製土槍,一車吵鬧的婦人和小老頭就都馬上安靜了,二話不說將手頭現金拋入他的布兜里。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老婆就炸了,帶著哭腔罵他:「劉國強,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你要不是跟曹七姐勾勾搭搭,會給我錢花?我問得一清二楚,你們單位這半年一分錢獎金都沒發過!」
琪琪不和他配合,她總說:「不到時候。」可啥時才算是時機呢?劉國強愁瘋了,他總不能直通通地跑去跟阿川說,「我檢舉你有案底,不想進局子,就給我五十萬封口費!」
連佳佳都說:「爸爸,我沒聞到你有煙味。」佳佳真乖,疼不夠的,怎麼疼都不夠,可是老婆只准他一個月去看兩次,還說是為他好,他腿腳不靈,大老遠的太受罪了。呵呵,假話,為他好就不曉得把佳佳送過來嗎,不過他也理解她,她有了新生活,得顧及她那個老男人的感受,哪能老和前夫見面。
「你拿啥報仇?程咬金的三板斧,還是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
兒子看了看她,聲音難得柔和了點:「怪不得你好幾年沒戴它了,頭髮是不多了,現在我們有錢了,你別幹活了,也別操心。」
終於出了事故,後來很多時候他都在想,怎麼會呢,她怎麼會出現在路前方,而且向車頭撲過來,像只大鳥。他一遍遍地跟人說:「她是突然冒出來的,很大很大的直撲向大巴,像……」他抱住頭,搜腸刮肚地形容,「像是停電了,你點了根蠟燭,這時候你去看你在牆上的影子,會把自己駭一跳,呀,這是巨人的影子,布滿了一間房!」
她能進去,那是他背地裡幫了忙;進不去呢,也好說,朋友貴人多忘事,可能疏忽了。何況他也不怕琪琪問:「劉叔叔,他們都說老闆沒換過啊,怎麼回事?」
「至少我能活得頭腦簡單,不會過早地懂得辛酸和艱難,晚上睡不好覺。」琪琪坦白道,「我也睡不好,但沒人為我施針。」
琪琪很煩,指壓和推拿她都不被信任,大多時日是在給顧客拔罐、刮痧和采耳。這幾項做的人沒按摩的多,她在養生會所待了大半個月,向主管提出要去自費進修,她想上個夜校學針灸。她太年輕,力氣也小,總不被信任,趁早轉做技術性強些的,省力,收入也會高些。
「好打好打,那是法院的事,你到民事廳找一位姓張的同志就行。但別說是我介紹的,我和他有過節,不過你放心,他很有經驗,人很負責。」
琪琪和阿川混熟了,每次他來按摩,都找她。即使她忙著,他也會說:「不急,我可以等。」聽上去很像一位追求她的紳士,姐妹們總笑她,琪琪卻很認真的澄清,「別胡說,階層決定了一切,你是闊佬會對按摩妹產生感情嗎?」
琪琪和阿川真正相見,已是2011年。這些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上海,劉國強不死心,於是她對他的動態一清二楚。
「好的差的不都有害健康嘛!」
「他沒說,我也沒問。」女人擼了擼芹菜,又挑出一兩根細小的黃葉子掐掉,「年輕人嘛,主意多。」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本來沒看上她,他喜歡白皮膚大眼睛,但她黑。可他也曉得自己條件不好,上海知青回城的後代,沒房子沒鈔票,書也念得不多,工作單位也一般,沒啥挑挑揀揀的資格,這女孩……他按捺性子和她聊著天,遲遲沒想好要不要處處看,直到她說起芭蕾舞。
劉國強向琪琪傾訴了往事,他是窮小子阿川打劫的目擊證人,他的腿疾也和對她的母親心存愧疚有關,他痛恨自己助紂為虐,屈服於一把寒刀,他可恥地沉默了。
「那王子還愛灰姑娘呢!」
一把刀當頭橫亘,她卻不為所動,一徑僵持,搞得阿川以為她識破他的刀不足以致命,還疑神疑鬼了一陣,但她連手背都捏得鼓出了青筋,她是在害怕。可她連害怕都不交出錢!阿川心底騰地升起怒火,形勢一目了然,眼下他是絕對的強權,不容忤逆,但她!
「你打的算盤呢,你不是說不再生嗎?」
阿川聽得笑:「你往上爬不是為了自己啊?」
「我睡不好,我總想警察啥時候來找我,沒想到是你。」阿川是有心理準備的,琪琪從最角落的抽屜里拿出一本雜誌,厚厚的攤開給他看,「這刀很快,但我殺你有很多方式,你的厥陰俞穴被我玩弄于股掌,要不要試試?」
「劉叔叔,你真是好人。」
似乎只要那隻包還在,她就有足夠的能力抗擊一切。這車人都是她的街坊鄰居,可她和他們是兩個階層的人。幾天前,她託人介紹,在這次購房名單上籤了字。別人都是一呼百應,親朋好友都來投些錢委託他們代表到上海買房,約定好若漲價則按投資比例分成,虧了也不打緊,生意場上哪有常勝將軍,大家都是和*圖*書明白人。
老婆接過那沓錢,哭了。她捶著他的胳膊,一鬧脾氣她就捶他,大哭著說:「劉國強,你對你女兒比對我好多了。」
他也知道是得給她家用錢,可同樣是女人,她咋就沒人家嘴甜呢,他在小飯館也花了不少錢,可這錢花得舒坦啊。之後沒多久的一個晚上,父親喝多了,女人半推半就地滾進了他的被窩,答應只要他盤下小飯館,她就跟他過。
他的失眠症是從犯事後就落下的,想來也怪,時間越久反倒越厲害。壞人不都在放鬆警惕時被爆了頭嗎,他得未雨綢繆,起碼被警察抓捕時有地方可躲,他哪裡都不去,就往北京跑。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北京是天子腳下,人多,地方大,好藏身。
阿川將包袱擱在駕駛台。他料定了司機不敢碰它,利索地套上明顯大了兩碼的T恤,撈過兩隻布兜,愉快地敲了敲車門,吹了一聲口哨,混在等待紅綠燈的人群中,立刻就不見了蹤跡。
「你老婆不來,你來了?」阿川母親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旁邊有輛早餐車是女老闆,四十來歲,瘦,嗓門很大,不像上海人。他不高興看到她,她跟那溫州婦人像,也扎了根枯黃的辮子,法令紋很深,人也憔悴,但那婦人很沉默,不大說話就是了。這女老闆不同,賣完早餐主動和他說話,她的主業是在附近一家便利店收銀,所以她只能賺點早餐錢。
他把刀換到左手,又換回右手,反覆了好幾回,存心讓她看見。她一定是看見了,她不可能沒看見,但她仍用力地抱著包,雙手抓住挎包帶子,驚慌得指節發白。車廂氣氛逼仄如死亡,無人敢言聲,而窗外是嘈雜刺耳的車流聲、人聲和交警的口哨聲,絡繹不絕漫無盡期。
尼桑想多訛點,但他一瞧見是尼桑就有底了,開這種車的也都是草頭小百姓,草頭小百姓最好嚇,他才不怕。尼桑拿著五百塊還在唧唧歪歪,他心說,不就日本小破車嘛,我差點連寶馬都買得起!
他一愣,以前他不怕死,總覺得窮人一個,爛命一條,沒必要自憐自愛,但有了錢竟不同了。越有錢越怕死,他想起那一車溫州人,儘管大多是婦女和小老頭,但一哄而上他未必是對手。也不是打不過吧,他是壞人,心是虛的,不堪一擊。
阿川驀地一怔,喜不自禁地問:「真的?」
「你以為我不敢?」
這些天他打了幾十個電話求職,也見過幾份工,但都沒等到迴音。他愁瘋了,蹲在河邊恨不能就此化身為魚,有蝦吃蝦,沒蝦吃點水草,不也是一生。
「他不也和我家無怨無仇嗎?」琪琪說,「有錢人太多了,想不出辦法之前,沉住氣。」
前段劉國強和前妻見了面,想把佳佳領回來,前妻不同意:「佳佳跟了你有啥好處?她沒你這個爸,將來就沒負擔。有了你,她男朋友要嫌棄的。」
沒人接,再打,有人接了,她剛開頭,對方就聽出她的聲音,冷淡地說:「我們有消息就會通知你,你的電話我們早就記錄了,不會不通知的。」
她仍不緊不慢地按著他的肩膀,問道:「2002年的五萬塊,相當於現在多少錢?我不大懂通貨膨脹。」
她說:「等我多賺點錢吧。」
司機在回家的路上找銀行把錢存了起來,剩了兩千塊給老婆,他想對她好點,從前沒錢,他沒法子對她好,現在手頭多少有兩個了,她拿去買幾件衣服也是好的。客觀地說,要是皮膚白點,老婆也不算難看。不過好在女兒像他,白白凈凈的,說話甜甜的,他愛得不得了。
牆壁是刺眼的白,窗外卻漆黑一片,他慢慢地脫下雨衣,一點點地撿著地上鋪的報紙。報紙上斑斑點點的都是落下來的油漆印子,他細緻地一一展平,暗想,沾了油漆的報紙,收購站還收嗎。
但他們都沒給他一擊……除了那個不撒手的女人。阿川抽著煙想,那女的還真不一樣,她是沒跳起來給他一棒子,可她給了他心頭一擊。每次回家看母親時,他都會順便想想那女人。他也就拿了她五萬塊錢,那隻挎包里還有證件和銀行卡什麼的都沒要,路過垃圾桶塞進去了,他才不傻,跑去銀行試密碼?一百多萬都有了,再自投羅網,可真成笨賊一籮筐了。
劉國強心頭一喜:「他又來過?」
他遞給司機的煙是便宜的大前門,連超市都不好買,車隊附近也只有兩家小店偶爾有得賣。他遭到拒絕後,哼一聲走人,他沒騎車,看起來也不像專程打車來找他的,他是步行,他一定是步行。
結婚那天她穿了白婚紗,妝化得不錯,他去接她,她翹起一隻腳換鞋,抬眼笑道:「老公,等等呀,一下下就好。」他心一動,忍不住說,「老婆,你這個樣子最好看。」
劉國強說:「我還當那小子不按摩呢,每次到五星級酒店都是為著談生意,但談完了生意,總得消遣消遣吧?要不是我一個熟客買煙時說那裡有家高級養生館,我們還被他蒙在鼓裡。」
多捱一秒都是危險,阿川心知不便耽擱,包袱往肩上一掛,走到司機旁邊,揪住他的衣領。司機會意了,飛快地脫下汗津津的T恤塞給他。
琪琪嗤一聲:「我過得再蕭條,也還會很愛自己。可我得讓我媽放心,不得不做些讓她看了高興的事。」
「去哪兒了?」劉國強此行大有收穫,曉得他叫啥了,他還想再接再厲。
他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頓豬頭肉,阿川呢,沒少下館子吧?先頭他還怕他認出他來,觀察他時總遮遮掩掩,但兩三年了,阿川對他熟視無睹,他只得想,阿川搖身一變成貴人了,貴人多忘事。
刀很趁手,琪琪用手指滑過刃口,迎著陽光看半天,非常滿意。她讀了五年醫科,對鋼刀的材料頗有見地。
寫信好說,她先寄給同學,再由同學填個國外的信封寄到溫州就好了,既能讓母親略感放心,還能不被識破。在室友的抽泣中,她鋪開信紙寫:「媽,我上了兩天班,師傅和客人都很有禮貌……」
「她才念初中!」
他看著她說:「我有錢也想花在你身上的,但你要花在女兒身上。」
琪琪成績是不好,但排在她後面的還有十來個人呢。可老師說,這些同學要麼是富家子弟,要麼弄了個上海戶口,都有後路可走。她這才一橫心借了錢去買房,卻眼睜睜地落了空。
那些天阿川情緒不穩,母親到處求人把他塞進了造紙廠當臨時工,每日都在販賣苦力,把型號各異的硬紙盒扛到大貨車上去,肩膀生疼,磨出了血。正長身體的那4年他在少管所,營養跟不上,快19歲了還是瘦不伶仃的一個人,工友們總嘲笑他跟娘們似的,身板像,臉也像,他不吭聲,回家后飛快地大口吃饅頭。
司機開著車,阿川發現,這輛車只坐了17人,右手邊第5排靠窗座位的婦人是惟一一個不合作者,她紋絲不動坐在原位,對他的威脅不理不睬。
「你幫我介紹了學校,我回報回報也是應該的。」他說。
可是阿川很少回家了,一回來不到兩句話就會吵起來,他說他有錢了,她不用再做工,吃穿也不用省,可她還是老樣子。他給她買的裙子和鞋子她都不|穿,他氣呼呼地大口扒完飯,又凶她:「茄子,茄子,頓頓都茄子!又不是沒給你錢,你不曉得買肉吃啊?」
當戶頭上的錢超過了5千時,她有了目標。對方是單位的張出納的哥哥,44歲了,前年喪偶,兒子在體育大學念大三,他混得不行,但升到副科級是有把握的,他的歲數擺在那兒,塞塞紅包,領導肯定會考慮在他退休前發個安慰獎。老張這個人呢,年紀是大了點,不過對她是不錯的,也肯接受她的女兒,他說兒子很少回家,家裡有小孩子熱鬧。
是給琪琪兩年時間,讓她拚死考個大學爭取改變命運呢,還是送她學手藝?這孩子很刻苦,每晚都學到十一二點,但她簽了那麼多次字,試卷上就沒出現過稍微像樣的分數,初中還略微好點,到了高中更是慘。琪琪自己也哭著說:「媽,你別去開家長會了,我太丟你的臉了。」
劉國強說:「需要我們把他綁出來嗎?」
再跟劉國強見面時,她就說:「我先穩住他,再想辦法。」
「你不也在賣嗎?」這女老闆不扯著嗓門說話時,和那婦人真像,他真不想理她。
你看,他也不冤的,老婆離了他,只能嫁老男人,好像還是小科員,唉。他又搖著頭,都怪那窮小子,你說他吃白食就吃白食吧,還放了一把火燒了別人的屋子。富人家的屋子燒了也就燒了吧,哪曉得灶房裡還蹲著個燒火丫頭,柴房裡還住了劈柴的漢子一家。你燒房子不算啥,咋能把別人也給坑了呢。
劉國強拿到了阿川家的地址,對老闆連聲道謝,老闆說著不客氣,客氣地把他送出車行,臨了問:「劉警官,我想問問,離婚官司好打嗎?」
傻小子不懂茄子能燒出肉味的,加點蒜瓣,香。連她的東家都愛吃,一周總有兩頓讓她燒茄子吃,小年輕懂啥。他總塞給她錢,但她不缺錢花的,她也不想和他做對,是她怕。
在司機眼裡,琪琪母親就是令他駭然的巨大陰影,人們看著他的殘腿,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哎呀,那是可怕,是可怕!」背地裡卻嘀咕道,「劉國強出事後腦子都不清楚了,也不怪小汪跟人跑了,作孽喲!」
電話那頭的人員很客氣,但問了她一個問題:「按您所說,車上一共17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失,可報案的人只有您一位,我們需要了解劫案損失的總金額大致是多少。」
那女人年歲不會太大,母親冷靜地打量著,皮膚黑,嘴巴也大,不好看。女人是這家小飯館的服務員,父親來吃飯,她勤快地招待,一口一口老闆地喊著,喊得人心裏好熨帖,比家裡那個不是哭就是鬧的婆娘強,婆娘不曉得心疼人,他一回家就管他要錢。
「喝了幾杯熱的,好了。」
挑明是在大半年後,最冷的元月下旬。2004年的春節來得早,琪琪的生日是大年初二,母親生她時難產,險險一屍兩命,醫生出來說母女轉危為安時,父親嚎啕大哭。父親在世時,每年琪琪生日他都送雙份禮物,母親和女兒都有。他過世后,母親會做上滿滿一桌子菜,但大多數都是父親愛吃的,琪琪從沒說破。
她的神經綳得緊緊,咧了咧嘴。往常她總盼著兒子回來,但如今兒子一回她就坐立不安,生怕就在某個放鬆警惕的瞬間,警察從天而降,明晃晃的銬子把兒子帶走,他們會不會把她視為窩藏犯、包庇犯?當年兒子進了少管所,她看過好幾本法律書,曉得她也在犯法。
他說得對,琪琪的回頭客很多,她的工號是77號,好幾個客人一來就點名要她來做臉。別的小姑娘都在不遺餘力地推銷各種產品和項目,她不同,她把從報紙上看到的講給客人聽,食療啊,調節內分泌啊,以及持之以恆地用喝剩的普洱茶水拍臉有美白效用啊……都不是為著推銷,但她和客人們漸漸地相處融洽,她們主動找她將季卡換成年卡,她每月工資也不比一般同事差。
「我表妹,大舅家的孩子,讀大學二年級了,喜歡人家了,這不,在家尋死覓活的,全家人都擔心。」
「你恨他嗎?」
「小女孩要學點才藝,她的同學都在學,女兒也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老婆是寧波人,上海話講得還不錯,翻開舞蹈班的資料和他炫耀著,「跳芭蕾是很洋氣的,小衣服好看得嘞!貴是貴了點,但錢省省也就出來了,不怕的。」
自家是小門小戶,家族統共沒幾個人,琪琪的父親去世得早,婦人借錢時連弟弟妹妹都不贊成。照說以本家的狀況,琪琪初中畢業就該去學手藝,走勞務輸出的路子,可她把女兒慣得不像話,一口一個捨不得女兒去國外,太遠了,見次面好難。但窮人家的孩子哪能太嬌氣?書念不好,還不想出國,親戚們腹誹不已,礙於情面,仍是借了些錢給她。
他哀求她,又祭出那套說辭:「你帶著孩子不好嫁……」
阿川想,他得學學母親給人當幫工那樣,走得遠一點,到一個誰也不認識他,沒有偏見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吃完飯,碗筷一推,他到報刊亭買了幾份信息報,專挑招工啟事看。母親夜裡回來,大怒著問:「你不想在造紙廠幹了?」
同學臨走前,琪琪和她千叮囑萬叮囑,託付她不可穿幫,同學答應了,悲傷地說:「小琪,我很害怕,很想你也在。」
她撒了謊。不順利,很不順利,客人一看到她就說:「換個人吧?我頸椎痛得要死,小姑娘力氣小,不合適。」
司機振作起來,隔天買了輛二手小推車,賣些煙和小零食,平時停在弄堂口不遠的公交車站點,落雨了就張開大傘。他弄了把很大的傘,是移動公司在廣場做活動遮陽用的,裂開了一條大口子,被他們扔掉了。他撿回家,找了個老師傅修補得很精細,外頭再貼兩層膠帶,一滴雨都漏不進來。
拐角處駛來一輛亮著燈的計程車,琪琪回過頭,對阿川說:「老年人素質疏鬆,用力按摩很易損傷,別輕易把你媽送來按摩。她總失眠,是心裏為你不安定,你把送給她的錢都要回來,對她說你做的是正當生意,是合法的,你們就都得救了。」
她是不會跟老張生孩子的,也不會告訴他自己手頭有12萬塊,她什麼都不會告訴他,她只會笑著說,好。她有把握跟他舉案齊眉,白頭到老,這就夠了。
琪琪讀夜校時,從一本名叫《白雪翠荷》的書上看過一句話說,沒有敬畏之心,人就百毒不侵。可當她和阿川打交道后,她明白他有。當年母親形容他說,他有雙不客氣的眼睛,但沒有殺氣。看到他時,她想,他的不客氣是裝出來的,他像是好人家的孩子,那不是壞人的眼睛。
阿川在第二天就回了嘉定,母親一見他仍本能地四下望望,肩膀聳起來。她一緊張就這樣,他從小看熟了,但他從沒想過,近十年來,她是在擔心他。有些人缺錢睡不著,有些人坐擁金山銀山也睡不著,但是媽媽,多少金山銀山都是不義之財。你何苦呢,有啥好怕的。
在北京買完了房子阿川就回了上海,虹橋火車站的出站口人頭攢動,他和琪琪都是其中的一員,混在人潮中擠上了開往世紀大道方向的地鐵。這是人生中他們第一次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但他們並未相識,連照面也沒打。
電話卡會顯示出一連串奇怪的數字,母親猜不到她在上海。但有一次通電話時,母親說:「丁家阿姨你還記得嗎,她大前天竟說你在上海!她說在楊浦大橋附近看到你了,還喊了你好幾聲,你沒答應。」
我們要找窮小子討回公道,他賺了一百多萬,憑什麼呢。如果他把大巴開到派出所,不,當交警出現時,只要他喊一嗓子他就雞飛蛋打,他憑什麼只寄5萬?!5萬能做什麼?嗬,5萬。
警察若找上門,她就把金子交出去,把兒子撈回來。所以她才不動小黃魚呢,那是兒子的救命錢,他不懂,他只曉得喝斥她:「你窮傻了啊,有錢還不花?那個鳳凰簪呢,你拿給我,我去找人給你打,你想要多重就多重,來,你拿來給我。」
「高高瘦瘦的,頭髮有點長,遮住眼睛了,喏,都到這裏了,年輕人都覺得他長得蠻好。」
三天後,琪琪辦妥了入職手續,她有經驗也有文憑,人也活絡,被當成人才看待。她新換的工作環境很好,在五星級酒店的十六樓,但拐幾條巷子就是生活區。她很愛在門前掛著鳥籠的一家水果攤買水果。那天她買菠蘿時,順便買走了攤主的刀,攤主不想答應的,她討價還價,一個好的武器,也就四個菠蘿的價錢。
司機守著近五萬塊錢,仍覺賺錢無門,日復一日恍恍惚惚。光是琪琪的母親他都好像瞧見了幾次,連窮小子他也像看到過,上次在大連路上穿黑襯衫的就是他吧,一晃眼就不見了,他只恨開著車,不能跳下去跟蹤。
幾天後,琪琪在會所不遠處找了間美容院做事。她的錢太少,脫產讀書不現實,得半工半讀。美容院也有拔罐、刮痧和按摩等項目,而且同事也都是小姑娘,輕言細語地說著話,手法也輕柔,女客們在熏香和音樂中睡著,對她們的服務都沒話說。
阿川進少管所沒幾個月,父親就成為了別人的父親,連家都不回。爺爺奶奶和他都是被母親養著的,爺爺癱了幾年,前年才給他送了終。
無論愛恨,男人都是客人;無論年紀,男人都是孩子。琪琪拎著行李箱跳上計程車,最後看和-圖-書了阿川一眼:「真的。」
劉國強探訪了煙酒店后,在這一帶的車行進行地毯式搜索。他心裏是不抱期待的,一口氣弄到了一兩百萬的人還會修車?除非他把車行買下來自己當老闆還差不多。
「劉叔叔,你能打傷他,怎麼不順便逼他掏錢大叫好漢饒命呢?」
他再推心置腹,老婆也不領他的情,冷笑著說:「跳舞的女孩有個沒腿的爸,像話嗎?」
琪琪跟劉國強說:「我只有這雙手,從現在努力,就不會在40多歲時像我媽那樣。我媽也不是不好,可她對生活沒規劃,這不行。」
母親豈止是不高興,簡直是逼他的命,頭幾年一看到他就驚惶,當他是閻王似的,這幾年一看到他,就問啥時成家。母親很緊張,他也很緊張,一年到頭都不想回家,可他又實在想看看她。勸了好幾回別住嘉定了,搬到楊浦來,他光是在楊浦就有好幾套房子,可母親說:「嘉定也發展起來了,通地鐵了,到哪兒都近。」
對話被阿川聽見了,他笑笑。他不愛說話,但他只找她。第一次見著她,是傍晚時分,她說肚子痛,在休息室里休息,一下午沒上班。可他剛走進會館,她就說:「我來幫這位客人做按摩吧。」
她跟老張見了三次面,下定了決心。老張人老實,耳根子軟,很聽她的。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很喜歡小孩子,回回見面都買一大袋零食讓她帶給佳佳吃,他說前妻亡故后,他連家都不想回,天天冷火冷灶的,凄涼。父母都不在了,妹妹有自己的家庭,偶爾噹噹客人還好,不方便常去。她要是肯跟他過日子,那他就是老樹開花,老來得福,不曉得幾好。
老婆憐憫地瞧著他的腿,把臉扭向窗外:「女兒跟了你會捱窮,這比別人欺負她可怕多了。雜誌上都講女兒是要嬌生慣養的,長大了才不吃虧,她得跟我。」
劉國強四下望望,壓低聲說:「你可別告訴別人,我只和你說。」
他哪裡認識什麼做中醫保健的老闆,但上海的報紙上招工信息比比皆是,他抄幾個離他家較近的給她,再打電話時歉意不已:「琪琪啊,真不巧,我那朋友做這一行發大財了,上個月把生意轉出去,全家移民到澳洲了。但我跟他打了招呼,讓他把你推薦給新老闆,你去試試吧。」
阿川煩悶至極,翻來覆去了一陣,在母親由嚎啕轉向低泣再轉向靜默的聲響里睡著了。他醒時快三點了,桌上擺了飯菜,母親又去市裡當鐘點工了。
「唉你說趙紅英想不開吧,幾萬塊錢事小,性命事大啊!」
他趁機又吐了一大堆苦水,在工廠里被機器軋傷了腿,老婆跟人跑了。他越發得幫妹妹找好人家,看到她穩定了,他也好離開上海,挑小地方待一待,生活成本低,也不連累她。
店主搖著頭:「談戀愛也不能往死路里談啊,你表妹只在路上見過他就這樣?這病得不輕,腦子要壞掉了。」
幹嘛是在開車呢,他走路他騎車都好啊,車一鎖他拔腿就追,追著了就攔住他說,謝謝他那五萬塊,他曉得最近哪幾個樓盤又邀請了溫州人,他載過好幾回。溫州人太有錢了,比上次那批人有錢,哦,也有上次那批人中間的一些,買房子半分不含糊,都不去實地考察的,有的樓房都蓋好了呢,他們也只在沙盤前走一走就說買。哎,不然再聯手干兩次大的,多賺點錢都好移民了,上海不待了,去國外,澳洲,加拿大,新加坡,紐西蘭……
如果他是演員,這所有都是戲,殺青后她的錢仍是她的,能被拿去買房子,給琪琪解決上海戶口。有了上海戶口,她考大學就沒那麼難了,她也不至於愁成這樣,要愁還債,更要愁琪琪的前途。為什麼,為什麼他竟不是演員?!
母親說:「我恨他,但這是命。他改變了你的命,但誰曉得你會不會走向更好的命呢?」
他做好了她拚死抗爭的準備,手勁用得大,意外的是,當他撲上去時,她竟然——鬆開了手。
提成倒還穩定,她有多年的美容經驗,針灸也是在上海中醫藥大學學到的專業水準,女客們都很信賴她,回頭客很多。但她們都不是她的目標,可她想接近阿川並不簡單,他從不在她的養生館出沒,他甚至不在任何養生館出沒。
樓盤封頂后,他把房子賣了,里裡外外賺了幾十萬,於是他將它們變成了6套兩居室。這一手是跟溫州人學的,他戴頂鴨舌帽,又換了裝束,那幫人都沒認出他,也不是沒認出他,是他不認得他們了,反正總有溫州人去售樓處買房,他搞不清是不是同一撥人。
阿川被母親緊張兮兮的神情弄得好煩,幾個月都不回,回來也坐不了兩小時,背包往肩上一摔,走人。母親想,他怎麼辦呢,他賺錢時不害怕嗎,她收他的錢都會心驚膽戰,他呢,怕不怕?
怪不得全上海的人都在賺銅鈿,這東西是好,他的生活幸福指數直線上升。老婆哭哭笑笑地接過錢,十天半月都不抱怨他半句,女兒也分外乖巧,嘴巴甜得嘞!司機開著車,前方的斑馬線上撐黃色陽傘過馬路的女人是那個哭泣的婦人吧,她怎麼又來上海了?她報了案,找著窮小子了嗎?
不,沒碰到過。上海太大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在相識之前,是否曾經在某個場景中有過擦身而過的時刻,我們誰也不知道。
「你可真沒禮貌,不相信我的醫術?我有本科文憑的,我學了五年。」琪琪有一雙笑眼,黑亮亮的,「再說,我為啥不下毒呢?威脅你給我一百萬,否則不給解藥。」
他始終對她罵他沒出息耿耿於懷呢,等他摔門走了,母親抱著來路不明的金子,牙齒打戰咯咯響。變賣?打首飾?兒子你可失算了。她沒想過要賣掉它們,也沒跟任何人說,抽出一塊床板,將金條們一一碼好,又在上面蓋了兩層褥子,任誰都看不出來。連她的丈夫和婆婆她都不透露分毫,前者決計不會掀褥子去晾曬,他懶,況且他腦子裡沒做家務的弦;後者就更不用擔心,她沒掀褥子的力氣。
他真的給了她一百萬,像是買回了一袋過冬的大白菜。在溫州人的指引下,他小心行事,積累的資產不計其數,一百萬對他不算啥。那是他欠她們的,他也就對她們有愧,現在踏實了。他想,她們被補償了,可能警察也不會再追究我了,從此能睡得好了,不用她施針,也能睡得好了吧。
母親為她付出得太多了,可她連電話都不能打。一打就露陷了,琪琪想,我得多賺點錢,再多賺點,興許就能對母親說實話了,在上海打工,錢來得也不慢呢媽媽。
劉國強和她通過電話,他說:「琪琪,他進了酒店,搞不好會來按摩。」
可那小子再也不來。司機開車時走了神,他真懊悔啊,那天若答應他,分的成保准比現在多。其實他幹嘛不答應他呢,他是不會把車開到派出所去的呀。一句話的事,他都不敢點頭,活該人家捲走上百萬。那小子不到10分鐘就啥都有了,他卻只落著5萬塊,5萬能幹啥?早知干一票沒人追究,他一百個願意啊。
老張對她很滿意,催了她幾回,還主動到醫院做了體檢,把證明單推給她看,緊張地說:「我們再生個孩子給佳佳作伴,家裡也更熱鬧些,好不好?」
這時,他已經是她的客人和獵物了,她連劉國強都沒說。他太心急了,她怕他壞事,每次他問,她都說,「他遲早會來的,別擔心。」
阿川被人贓俱獲,供認出壞孩子們,他們全體矢口否認,直到廢品收購站的工作人員指認。他是到那時才知道他們偷的設備每台都在幾十萬以上,但加起來只賣了不到三百塊,他連分贓資格都沒有,只喝了三瓶汽水。
年輕人啊就這幾年好,結婚了就不好辦了,心越來越硬。沒辦法,在社會上受的挫折越來越多,發覺自己不被人同情,漸漸的也不想同情別人了。佳佳長大了也會很善良吧,他翻開一份報紙卻不看,想起女兒,臉色亮堂了不少。女孩子要善良,但也別太善良,善良會吃虧,像她媽媽多好,聽說剛一離婚就又嫁了,老夫少妻,男人很疼她。
「上海啊?」琪琪若有所思。
她叫趙紅英。劉國強特地回了趟車隊,給同事小馬發了一包煙,查到了當時的那份名單表,把她家的電話記下來了。剩下的事很好辦,他打電話問:「是趙紅英家嗎,我是電信局,在做2003年版的黃頁,要登記你家的詳細地址。」
路過超市,司機進去買了一盒巧克力,老婆和女兒都愛吃。可老婆一拿到錢臉就沉下來,她說你不是在跟你們車隊那個曹七姐勾搭上了吧?司機嚇一跳,趕緊說車隊今年效益好,這是補發一季度的獎金,爭取以後每季度都有獎金拿。老婆這才信了,喜滋滋地抱住他,還撒嬌說寧可少拿點錢,也不要老公太辛苦。
阿川笑起來:「你玩殺富濟貧啊?」
「我初中同學在辦勞務輸出,她學的是護理,我跟她玩得好,若也能出去,兩人還能互相照應。」琪琪跟那同學關係普通,但所有的關係都是可以建立的,她刻意說得輕描淡寫,「她家在美國親戚多,我過兩天就找她打聽下手續,也報個班。」
在琪琪學手藝的日子里,母親沒能等到警察的電話。她打去問了好幾次,接線人員彬彬有禮,每回都說在查,但查來查去,就是拿一個虛張聲勢的毛頭小賊沒辦法。哦,不光是琪琪的母親,連大巴司機也在惦念著阿川。那件事發生的第三天,收發室喊住了他,說有他的包裹,他狐疑地拿走,在空無一人的大巴里拆開,驚恐地看到了自己的T恤,以及T恤里裹著的五萬塊錢。

十一

兩天後,劉國強見到了趙紅英。幾個月不見,她更加瘦小了,連背都佝僂了,提著幾樣青菜。他不費勁就打聽到她家的情況,喪偶多年,女兒本來在讀高中的,前段被送去學手藝,明年想出國呢,鄰居說。
「不去了。」
「喲!我在你們家按了幾個月都沒人說這些,小姑娘,你可別騙我。」
每天出門前,她都會看看牆壁上的獎狀,徹徹底底放鬆下來,一個月胖了十三斤,以往的褲子都穿不上。
這些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訓,他不缺錢了,見好就收才是真理。多留心政策,多跟溫州人學學,錢來得一點兒都不比打劫慢。
「我跟了你們,你們不會吃苦嗎?」
初中同學只讀了一年就去了加州,可琪琪去不成。美方對護士需求量很大,但門檻不低,她通過了培訓考試,獲得了護士助理資格,可僱主卻臨時提高了要求,他們想要職業護士和註冊護士。可這意味著她必須取得從業執照,最少得再讀兩三年,並且學費不菲,她拿不出來。
她得說,廠長老婆說得在理。老的是別人的男人,小的?小的還得靠她撐腰呢,她可不能倒下去。忍氣吞聲含淚從廠長家出來,剛巧碰到工人放工,三五成群去食堂吃飯,就在幾天前,兒子也是其中的一員。生活雖清苦,但她每天給他做好飯,都覺得有奔頭,可現在,現在……
我也不被允許。不被這該死的命運允許。老劉,我暫時沒機會的。琪琪幫劉國強收攤,香煙和零食都收好,零錢放在鐵盒子里,紙幣展平,點兩遍,交到他手上:「217塊,對不對?」
車行的老闆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劉國強拿出警官證一晃:「想找你了解了解情況。」
母親扶著一棵樹站住了,這兩年貧血貧得厲害,動不動就頭暈。暈了半天,眼前還是黑的,她嚇不過,使勁揉著眼睛,揉出了一臉眼淚繽紛。
「好。」她笑。
眼下她不能說,母親在拚命還債,動力全憑遙遠的加州有她的念想,她怎能血肉模糊地打破母親的希望?劉國強常說:「琪琪,想家就回去看看媽媽吧,你可比我好多了,我成天想女兒,但總不被允許見面,你有機會,抽空就回趟溫州吧。」
母親對她的現狀還算滿意,琪琪想,還得再努力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媽,我再做幾年就回溫州和你住,我哪兒都不去。」
可他也是別人的父親啊,他看著床邊的拐杖,陪伴他一生的,不是女兒,不是父母,是它。真滑稽,是木頭。
那個人不使母親害怕,或是母親顧不得害怕?琪琪流下眼淚,吸著鼻子問:「還有什麼特徵嗎?說不定哪天在上海馬路上能碰到。」
工作步入正軌后,琪琪更加想家。她6歲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多年,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溫州重男丁,她是女兒,母親擔心再嫁後繼父會對她不好,或是要求再生一個,拒絕了好幾門親事,獨力把她拉扯成人。如今母親老了,再嫁人會更難些吧,不論母親是否能找著老伴,她都想賺幾年錢就回溫州照顧她。
但母親不贊同,她跟琪琪相依為命,不舍她離得太遠,動輒改變主意想勸琪琪學了手藝就在家門口開個小鋪子,再過幾年找個正正經經的人嫁了,一家子親親熱熱的,再好不過。琪琪對照著經絡圖在自己胳膊上摸索著,跟母親閑話著:「媽,咱沒本錢,不好借,你就當我嫁到新疆啊內蒙之類偏遠的地方去了,幾年才回一次,這樣心裏會不會好受點?」
幾萬塊錢對溫州人算得了啥,她們是被房產集團接來看樓盤的,看中的話,當場交點現金當定金,大額交易只走銀行轉賬,是以他們隨身攜帶的現金很有限。但窮小子不貪心,干一票就收入了百來萬,他心滿意足。而對這伙溫州人來說,區區幾萬塊買個平安,不算大事。可她……她不同。
母親一聽又發作了,抄起一份報紙撕得粉碎:「我問過了,是他們搞錯了,也跟我賠了不是,你憑啥還賭氣不去?」
「你真警覺,多謝你還記得我媽。」
哦,我得去找那燒火丫頭。前司機劉國強看著拐杖想,湊周末去溫州,周末小年輕不上班,生意差,丟兩天吧。
證件是他花25塊錢在天橋辦的,只要花錢,東南亞證件集團連柯林頓娶了居里夫人的結婚證都做得出來。有了它,他打聽事變得很便捷,老闆問:「他犯了案?」
怎能不瞧清楚呢,他提溜著她的包,裸著上身走到司機旁邊命令他把T恤脫下來,若眼神能殺人,他的後背將布滿了飛刀吧。
「對女兒和老婆?」
「好。」母親笑著走進廚房。
阿川走上前,一言不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隨後他吃驚地看到婦人在流淚,她將土黃色的挎包抱在懷中,像個老來得子喜極而泣但深知自己陪不了他幾年、看不到他長大成人的老漢。她的臉上,就是那種悲喜交加莫可名狀的表情。阿川一下子怔住,她令他想起了母親,可那又怎麼樣,他的母親暴躁兇狠,沒少跳腳罵他不學好,沒出息。
母親抹起了貨真價實的眼淚:「唉,等銀行解凍我就還給你們。」她在大巴上就料到親戚們會來要債了,但她們來的速度太快,讓她措手不及。她本想著好歹拖一拖,等銀行卡里的錢能動用了,悄悄去上海買一套小的,面積不重要,只要能捎帶上海戶口就行。到時親戚逼債,她就拿出房產證哭窮。
可就連劉國強都會定期做做按摩,阿川也是男人,他的肩膀就不會有疲累的時候?劉國強虎視眈眈地盯住了他,眼見他財源滾滾,車行開到了第七家,心頭越發有氣:「琪琪,我僱人打他一頓,把他打傷了,他總得找地方按按吧?」
阿川回到簡陋的宿舍,跟十萬塊萬塊朝夕相對。坦白說他很失望,他失望透頂,母親出乎他意料的平靜,只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的臉,把背包放在一邊,仍弓起身子擇芹菜。那一下他火氣如蛇信子般直竄,既想一把奪過她的芹菜,惡狠狠踩得稀巴爛;也想一把奪過背包,掉頭就走,更想把這兩件事都幹了,可就在他即將行動時,他看到了母親頭頂燦爛的白。
母親瞧得真真切切,但無能為力。琪琪說:「世界太大了,別說很可能碰不到,碰到了我也會跟蹤到他住處,再報警讓警察順藤摸瓜啊。」
「不,另一個女人和她女兒,我對她們有愧。」
「真的?」琪琪又用崇拜的眼神看他了。他的女朋友們也這麼看他,但琪琪……她的眼睛真亮,又黑,像汪著兩大滴淚。
紙盒外潦草地寫了他的地址和名字,沒心沒肺地往車隊一塞,擺明了他收不收得到全看造化。T恤沒洗,汗餿味混雜著鈔票的氣味,很難聞,司機自己慢吞吞地把T恤洗乾淨穿上了,他渴望那小子再度出現,來找他合作,這次他定會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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